燕归来第十七回 灞水长桥仰先民伟大 曲江荒草伤近代凋零

  由古到今,许多关系密切的人,为了女人,常是成了仇敌。这次高、费、伍三个同学,明明共追逐着一个女友,做一个旅行,彼此之间,又怎能没有一点芥蒂?人只要有情感,为竞争而生妒嫉,那总是不免的。健生自知在三个人里,是最不易得燕秋欢喜的人,所以对高、费二位,也很不满意。在华清池洗澡,大家谈今道古,嘻嘻哈哈地很是快活,健生他又在这个当儿,俏皮了一虹两句。一虹因为还有个陈公干在一处,若是辩论起来,人家会疑心这群小伙子,究竟是干什么的。只好浅浅地一笑,把这话丢开,却故意提起一个问题来道:“这件事有些奇怪了,这个流泉水进来的窟窿,始终在这流着。可是这池子里的水,一点也不再满些,是何缘故?”陈公干在池壁边半靠了蹲着的,用手打着壁,笑道:“这里有个同样大的哏,向外流着水呢。我们所以花一块钱到这池子里来洗,也就为的是这一点。这里的水,流出去了,就是到那普通室的池子里去;那些不花钱洗澡的人,就洗的是我们的剩水了。”一虹道:“那么女子特别室里的剩水,也是同样的向这普通室里流了?”公干道:“不!还有个女子普通室呢,当然是向那里流。”一虹笑道:“若是全向男子普通室里流去的话,那却是一种趣事。”昌年笑道:“你这人的封建思想,也太深了。男女的身体,不都是一样的,为什么女子洗过的水,那就不能让男子再用呢?”一虹笑道:“你所猜的,正是我的意思的反面。我想到古来杨玉环在这里洗澡,她剩下来的水,当然也要流出去。可不知流到民间的时候,有人把那水洗澡没有?若是有的话,那才真算一亲芳泽了。由以前推到现在,更有可能,所以我要问那水的出路。”昌年道:“你这话有点色情狂吧。”一虹笑道:“哼!色情狂?哪个青年人免得了这个毛病?不过我是狂得有分寸的。”说着哈哈大笑起来。昌年觉得他这话有点锋芒四射,便站出水来,笑道:“不必洗了。我已经是汗下涔涔了,都出去吧。”他说着,就扯了一虹的手,把他拖上了池子。健生他未尝不知道一虹话里有话,慢慢地洗着,最后一个才出了池子来。那个穿漂亮西服的袁伯谦,皮鞋走着嘚嘚地响,扬着颈脖子出去了。不多大一会工夫,他又嘚嘚地响着皮鞋进来,就向一虹笑道:“我已经对那边室里的女工友,吩咐了几句,教她好好地招待杨女士,她在那边很寂寞的。你们可以穿起衣服,到外面去散散步,这里风景不坏。”大家虽也觉得这话不错,可是在洗过那温泉澡之后,都感觉到周身软绵绵的,没有一丝气力,须要一些长时间的休息,所以都没有动。

  至于燕秋,她是足以自了的女子,那倒用不着去替她担心。袁伯谦提议之后,大家没有动身,他倒感着有些不安,提起脚来又走出去了,这一出去之后他就不曾再进来。大家穿好衣服,付过了澡账,齐向外面走来,却见袁伯谦陪着杨燕秋,站在水池子栏边说话。他指指点点,好不殷勤;燕秋靠着栏杆后的走廊柱子,两手反背了过去,将身子撑住,向他所指点地方带着微笑。这自然很令袁伯谦满意。可是追随杨燕秋已久的伍健生,他就很明白:这是一桩笑话。她把这样微笑不言的态度对着人,那正是二十分地瞧不起你,才向你这样微笑着。她那意思,可就是说你这人不配和她说话。傻瓜!你打算在她面前卖弄这套西服,那正是绝大的错误。她自己就不爱怎样的穿得好,还肯看男子身上的洋衣服吗?

  大家走了过来之后,袁伯谦不愿意表示仅仅是指点风景给燕秋一个人看,于是向屋后的大土山指道:“这是骊山,在历史上是很有名的。当年周幽王在这山附近举起烽火,引得诸侯勤王,让褒姒一笑,后来以至于亡国。还有那秦始皇的坟墓,火烧三月不绝,其伟大可以想见,也在这山的南边。”他牵丝不断地向下报告,而还在脸上带了一种得色,好像是说他肚子里面很装着一部《春秋》呢。陈公干道:“还要到这后面山上去转转吗?这山上还有个老君堂可以看看。”燕秋笑道:“在史书上我们都已领教了,我们赶快上车到西安去吧。”说着,脸上带了微笑。她这话把读历史和游名胜当为一件事,自然是不合理。可是健生就很同情她的话,觉得袁伯谦这个人过分地无聊,应该用两句话来扫扫他,便道:“陈先生是有公事的人,我们也不便让人的车子老在这里等着。”燕秋道:“一路都是古迹,倘处处留恋,还有完吗?”口里说着,人已向外走。

  袁伯谦手上拿了帽子,也跟了出来,直随大众,跟到了汽车边来。一虹在他身旁呢,就低声道:“车子上带我一个,可以吗?”燕秋恰是听到了,这就回转身来,向他点了一个头道:“这就恕我们不便答应了。根本上,我们也就是借人家的车子坐。袁先生是怎样到这里来的,还是怎样的回西安吧!”袁伯谦眼见这汽车暂有权的陈公干,也站在燕秋一处,燕秋那般说话,分明是代他拒绝了自己。在许多人当面,碰上这样一个大钉子,心里不太高兴。本来这一辆大汽车,慢说加上去一个人,就是再加上去十个人,也勉强可以挤得下。这种惠而不费的事,何必那样与人难堪?你和一虹是朋友,我和一虹也是朋友,我就不配和你同坐汽车吗?他心里这样的想着,脸上自然是白一阵子,又红一阵子。一虹却不料燕秋会说出这种话来的,她既然是说出来了,可就不便违反了她的意思。于是握住了伯谦的手道:“我们到了西安,还不定是住在哪个旅馆里,明天我来看你吧。”伯谦只是笑笑,很细的声音,答应了两声好。燕秋始终是带了微笑,在车上坐着。开了车以后,她就向一虹笑道:“我拒绝你那个朋友上车,你觉得我太不客气了吧?”一虹笑道:“我想着,你总有什么意思在内的。”燕秋道:“倒没有别的原故,我觉得他那个人太轻浮了。在西安这地方,只应当穿蓝布大褂,就是绸衣服也不应穿。他却穿的是上等料子的西服呢。在这刻苦生活的城市里,要这样的人来教书,我根本就不赞成!”一虹听了她这话,默然笑了一笑,可是为了这个就不让他上车吗?这倒觉得燕秋太任性,心里颇有些不以为然。好在陈公干爱说话,一路都有材料供给。因他谈话,把这事扯开了。

  不到半小时工夫,已到了灞桥。同车的人,在文字上,谁都有了这个地名的印象。昌年也是看到一虹有些不高兴的样子,应当从中来鼓励一下,便笑道:“灞桥这地方,应该慢慢地走过,才可以领略到那一股子诗情画意。我来提议,汽车放空过去,在桥那头等着。我们步行过桥,到那头再上车,诸君以为如何?”陈公干笑道:“我经过灞桥已经有好几次了,这样的过法还没有试过。好的,天色还不晚,我们就是这样一试。”说话时,汽车已到灞桥镇。迎面一幢高大的牌坊,远远地就可以看到,牌坊正中的匾额上,大书“灞桥”两字。车子停了,大家都走下车来。车子经陈公干吩咐着,就先行开过去了。这牌坊下,是一道乡店式的市街,很矮的几家店户。可是沿了河岸,有一条小巷向南,倒是不少的矮小店铺。所以在这桥东头,却还看不到什么桥的风景。走过了牌坊,上得桥来,却是豁然开朗的情景。这桥是平式的,约莫有两丈多宽,很长很长的,跨在灞河的两岸上。灞河这条水,由南向北,流入渭水去。水质还清,不过这水来自秦岭,满河床里都有浮沙。河水是弯曲着成了好几股,在浮沙中间流着,向北一望,那水直达平原的地平线下。桥附近两岸,有极低的土坝,上面栽了两行杨柳。这时候,正当了柳絮飞花的日子,桥上白雪点子似的柳花,在太阳光里,飘飘荡荡追着人乱舞。这桥虽是长大,却没有栏杆,只是把长条石头,拦在桥两边。赶牲口的,和一牛一马合拉的木轮大车,带了布棚子的骡车,断断续续地从桥上过,一切都现出古朴的样子来。

  一虹道:“若说到桥梁风景,在江南任何一个地方,也可以找出比这更好的来。只是这守旧的风味,南方可是没有。”健生道:“听说这桥还是隋朝手里建的,有这些个年了,桥基一点没有损坏。在科学的立场上说,应当说是古人一切不如今人;可是今人造一道桥,谁能保一千年的险?在这一点上,我觉得我们先民伟大的精神,这也是给我们后人一个暗示。”陈公干道:“这些东西,在西北是更可以见到。我总这样想:应当把那瞧不起中国人的小伙子,让他看看运河长城,以及西北各方的上古建设,他就会知道原来是了不得。我们在灞河上就谈水利吧,陕西人有句成语:叫八水绕长安。这个古帝都,几乎是水包围起来的,于今名闻世界的新建筑泾惠渠,花了款子好几百万,其实不是新建筑,不过把古来的渠,缩小到十分之一二,修理一下而已。这个渠,在秦汉时代就有了。据水利专家说:要用现在科学方法恢复以前的巨观,非几千万元不可。古人可是用民力硬修的,然则我们先民的精神,是多么伟大。再说绕长安的这八条水,有可以走船的,而且有小渠直通长安城里,到了现在,一切没有了。就是这灞水,河床离桥身只有两三尺了。我们据良心说,这是古人不成,还是后人不成?”大家听了这位老先生的话,向灞水上下游一看,只见平沙浩荡,夹了浅水分流,灞河两岸,平原无垠,往南方,隐隐天半有些山顶的影子,大概那是秦岭。大家立刻有一种新的感慨:到西北来,可以想见中国伟大;同时也就觉得中国人太抛弃了这伟大的土地,不去利用。于是有的站在桥栏石上,有的在桥上徘徊着都不忍走。有个人骑了长耳驴子,由西边桥头的牌坊下,远远上桥而来,他后面一个赶脚的,用棍子扛了一个包袱在肩上。昌年鼓掌道:“这不很像一幅古画吗?”公干笑道:“是的,古人说:诗思在灞桥骡背上。”一虹道:“未必有诗意吧!古人说诗意在灞桥骡背,于今当说伤感在灞桥上了。今古环境不同,古人画一个宽衣大袖的人骑骡过桥,自然是写实,不是凭空捏造的;到了现代,也是这样的画一个古装人过桥寻诗去,等于说梦话,那就不对。要知道这人也许饿着肚子呢。我想古来有了汽车,有了脚踏车,古人画起人行路来,一定也会把汽车脚踏车画上去的。可是现在的国画家,就很少有这种胆量的。可见在文艺上,现代的人也很少创造的精神。虽有些人把西洋作风弄了来,依然是模仿,不是创造。”燕秋笑道:“我们过桥去吧。你们由工程谈到国画,古人全是好的,大开其倒车,让人听去了,说你们东方来的人,思想落伍。”公干笑道:“不忙!西安城就在眼前,说话就到。我们谈得很有趣,慢慢走过去吧。”他说着,向西慢慢移步。

  偏西的太阳,由牌坊上斜照过来,对这道长桥,两行疏柳,更是动人的情感。那半空里的柳花,近看是雪,远看是白影子,飞得更起劲。有些落在无声的水面上,看了去,真个是水化无痕,这又可以增加一种趣味。陈公干笑道:“刚才高先生说,现在骑骡子过灞桥的人不是寻诗去,可是让我们在这里徘徊着,实在有一种诗趣。若说到寻诗,只是古人有这种兴趣,又有什么证据哩?”一虹笑道:“那当然是很多,在唐朝人的著作上,随便就可以查到。因为唐朝在长安建都的时候,送人出都向东,总是到灞桥告别。这一湾流水,几行杨柳,当然是添了离人不少的情绪。由长安出都去的人,当然是做官的,不然,也没有人远远地送到灞桥来。做官的人,自然是有闲阶级。清词家项莲生说的话不错:不做无益之事,曷遣有生之涯?遇到了这样好的题目,他们自然要作几句诗。灞桥既然是在文字上捧起来了,自然是越传下去,越有了名。再说古来的灞水,一定不是这样的浅,只看这河床和两边的岸差不多高,定是后来泥沙填塞起来的。”说着话时,大家已经过了桥西头牌坊。这边没有人家,仅仅是一所牌坊,罩着桥头。牌坊边,有两三株零乱的树。公干笑道:“不知古人送行,是在桥东头,还是桥西头?若是桥西头,这萧疏的景致,可是不堪。”燕秋笑道:“刚才一虹说,千百年来,连河道都有了变化,何况其他。也许桥西头以前楼台亭阁,什么都有吧?达官贵人在这里饯行的所在,岂能够没有一点布置?”陈公干一拍手,笑道:“杨女士提起了我一件心事,长安的曲江,唐朝的诗文家几乎个个都提到过。那里是楼台亭阁什么都有的。虽是我老早地听到人说,那地方已经荒凉不堪了,不过我想着,多少总有些景致可看。到了西安几次,总是没有机会去看。这次我要下个决心,明日起个早,就到曲江去看看。老杜曲江诗说得好: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我们在那里找个小茶棚子坐着谈谈,也不枉这一番会合。”一虹道:“在西安,我们本来有几天耽搁的。既是陈先生高兴一同游历,我们乐得凑合这个热闹,明天一早,约个地方会合得了。燕秋的意思怎么样?”燕秋笑道:“何必问我?我是当然奉陪的。我倒要问你,在灞桥还有什么留恋的没有?没有什么留恋,我们又该走了。”大家笑,便下桥上了车子,继续西行。

  车子驰上了平原,老远的看到烟雾浮尘之中,一个黑圈圈的大影子。公干笑道:“看!到了长安了。”大家都是望了那黑影圈子注意,慢慢地在浮尘中现出一重高城楼的影子,慢慢地又现出了城圈子。汽车就是对了这模糊的影子跑去,以至于看得十分清楚,这就到了城根了。一虹这三个人,没有到过西安的,他们心里,都构造着两个幻象:其一,这城池既然是好几代的都城,里面必是伟大的;其二,是这里闹过十个月围城,跟着又是两年的大旱灾,也许荒凉到不得了了。在大家这样揣摩的时候,车子进了城。因为这是公家的车子,虽眼见商家的车子,停在城门口受检查,这车子可是坦然地进去了。

  进了城之后,果然是第二种想象对了。首先所见到的,便是黄土地上,围了几圈黄土墙。当年南京没有建都的时候,北城一带,也是很荒凉的。可是大路两边,竹林菜圃,以及狮子山清凉山,全是青葱可爱的。这个古代的废都,却是满眼带了病色的黄土,很不容易看出一点汉唐遗迹了。汽车在街上转了两个弯子,到了大街上,这里的确是新的建设,是一条东方马路式的宽街道。中间,预备走车马,两边是人行道,在人行道外,也栽了两行白杨。可是这马路并不曾用石子铺垫,还是黄土原质,所以汽车经过,像在城外一样,卷起很重的灰尘。两旁的店户,全是旧式的门面,有两三间将面墙起得高一点,开两个圆洞式的窗户,那就算洋房了。这和另一个省会开封打比,实不知相去有多少倍了。陈公干究竟是个老西安,他知道这几个人都带了铺盖及一切旅行的用品,为省钱起见,引了他们在一家小旅馆住。里面是北方的旧式房屋,屋子里有床铺板及桌椅等项,墙上也用石灰粉刷过,比之潼关的旅社,那已经是好得多了。由潼关到西安长途汽车,早晨七八点钟开车,总要下午两三点钟才能到。他们在路上休息的时候很多,到了城里,已经是五点钟。加之各人安顿行李,掸灰洗面,随便一混,屋子里就漆黑了。陈公干因为没有带铺盖,不便在这里住,移到大些的旅社去了。

  这里男女四人,在饭馆子里叫了面食和炒菜,围在煤油灯下吃。燕秋将桌上的冷馍,分了半个捏着,筷子夹了碟子里的韭菜炒肉丝,勉强地把那冷馍吃下去了。于是两手交叉了十指,将手臂伏在桌子上,手背撑了自己的下巴,呆望着桌上的人吃饭。她虽不带什么愁苦的样子,可是坐在这里,一言不发。健生正坐在她对面,始而倒误会她是在审查自己,过了许久,看出来了,她是在发呆,便笑道:“燕秋又在想着什么心事呢?到你府上,还远着啦。一路想心事想到你府上去,那还有完吗?”燕秋笑逍:“你看我这样子,是想心事吗?其实我并没有想什么。不过到了这西安城里,我自己也莫名其妙,好好儿的,心里头会感到一种不安。”昌年道:“这倒难怪,一个人旧地重游,无论是在什么环境里,那一种回味,实在是难堪。但是我希望燕秋到明天就把这回想丢了。”一虹笑着道:“那谈何容易?今天她突然到城里,

  什么都没有看到,已经觉得心里难堪。明日上得街去,想起在那里看到过饿死的人,想起在那个屋檐下坐过,想起到那家人家去讨碗水喝也讨不着,想起……”他只管替燕秋设想,燕秋脸上却是红一阵青一阵,眼睛眶子里是泪水汪汪的,要落下泪珠来。一虹立刻把话止住,站起来向燕秋一抱拳头道:“真对不住,我是说顺了嘴,就胡扯一气了。”燕秋也站起来,掏出手绢,揉擦了眼睛道:“你本来说的是实话,我为什么怪你?不过我心里的确难过,而且也疲倦了,我要先去睡觉。你们若是不能睡得这样早,可以到街上去看看西安的夜市。你们看看这没有电灯的省会,又是怎样一种情形?”说着,她就走回房去了。大家不过是朋友,是不便表示得太亲密了,也只好由她去吧。

  大家吃完了饭,自然是感着无聊,竟是依了燕秋的话,走向旅馆外来看看。这旅社门临着大街,里面虽是点灯已久,外面还是在黄昏时候。因之街上往来的人,还看得到一些影子。就在这时,看到两三个巡警,押着一个工人,挑了一担汽油灯,点得明晃晃地,在大街中间走。就是那押担子的巡警,两只手也提两盏灯,紧紧地在担子后面跟着。这可是奇观,挑了这么一担汽油灯做什么?后来看到巡警押着担子到路中间木杆下面,用绳子吊上去一盏灯挂着,这才知道本地的警察,又多了一项挂街灯的职务。大家顺着路向西,过了一幢鼓楼,便是窄小的街道,两边的商家,都已紧闭着门。街上略微露出人家店里的灯火,虽有些光,究不免摸索了。大家感到没有什么兴趣,也就都回旅社去了。长途汽车的奔逐,坐车的人,实在感到疲倦。大家喝点茶水,也就要歇了。疲倦的人,那是最容易睡熟的,所以大家睡着身也不翻,一直到了天亮。

  大家还未曾起床,就听到陈公干在外面说话的声音,只好一骨碌都爬了起来,开门相迎。陈公干笑着拱拱手道:“不忙不忙!我在外面等候各位吧。”这时,燕秋却是衣服穿得整齐地由外面进来,想必她是起来多时了。大家更赶着漱洗起来。公干又说:“若要去游历的话,就请动身,下午还有公事要办。”大家听了这话,自然不敢延误,吃些饼干,喝些茶,就随同着公干一路出来。昨日乘来的大汽车,又停在门口,依然是坐了汽车出城。当陈公干向汽车夫说,要到曲江池去玩玩,汽车夫倒愕然,笑问道:“那里有什么意思?”公干道:“这个你不懂,你开到那里去就是了。”汽车夫道:“不过那里大雁塔武家坡,倒是可以看看的。”说话时,汽车开出了南门,走上黄土像炉灰一样的大路上,卷着那黄土,车前车后下着浓密的烟雾,比公路的整齐差得很远。所看到车子两边,也就是些荒莽的平原,远处有两三颗零落的树,配着几家矮小的人家,并无风景可言。大家心里便有些纳闷,唐朝的曲江池,何以会在这样荒原上?汽车出城了两三里路,便向东南走,这里已不是那荒原,却是高低不平的土阜。土阜上一棵矮树也没有,只是些稀稀的短草,在草底下整片地露出黄土来。汽车顺了这土阜的脚下走,远远看到一座高塔。据车夫说:那就是雁塔。不过大家急于要去看看形之吟咏的曲江,直到塔下的慈恩寺门前,也没有停车,继续地东走。过了这慈恩寺,便开到了土阜上,迎面有一丛人家,背了土阜的下半截,向东开门户。人家后面,有三四棵白杨、臭椿一类的树,还不曾走近,车子就停了。公干问道:“这是哪里?”汽车夫笑道:“这就是曲江池。我不是告诉了你先生,没有什么好看吗?”大家既到了这里,不管好看不好看,总要下车来实地踏勘一下。

  相率下车之后,在这人家短墙缝里,露出了一座高不过丈余的木牌坊,那牌坊的板子,半已枯朽,变成灰色了,在那上面用墨笔写了四个字:‘古曲江池’。公干呵哟了一声道:“唐朝皇帝常常赐宴的所在,就是这样子吗?杜甫的曲江诗,自小就念过的了,什么‘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什么‘林花着雨胭脂湿,水荇牵风翠带长;龙武新军深驻辇,芙蓉别殿漫焚香’。这地方不但是鸟啼花落,而且也可以看到建筑很伟大的。人造的景没有了,山水的变化,总是不容易的。何以也看不出一点痕迹来?”大家说着话,就穿了木牌坊走下土阜。这里果然是个凹头,四周的土阜,峰头犬牙相错,成了一条很阔的干沟。由南而北,这凹地在村屋面前,做了人家的打麦场,有两棵手臂粗的小树,夹杂在几处干草堆里。再向南北两头望望,南方白云底下,隐隐地有一排山影,那是终南山。这里向南去的地面,似乎有些逐渐高起的样子。不过到了这里,那土阜又突然地更高了起来。西安城的城墙,隐约着在土阜上露出了一角。一虹道:“天下事,真是闻名不如见面,谁也想不到这传名千古的曲江,就是这样的荒芜干燥而无味。”健生笑道:“这是值不得奇怪的。现在的大陆,许多都是古来的大海;现在的沙漠,也埋没了不少的古城。一个小小的人工水池子,在千年以下有了变化,这不算回事!”一虹道:“若是天然的变化,那自然算不了什么。正因为是人工修的园林,一点没有了痕迹,很可奇怪。”说着,用手一指路西北角的大雁塔,笑道:“那座塔和曲江是有联带关系的。唐朝的进士,常是在曲江饮酒之后,到雁塔去题名。塔也是人工造的,何以它就保留着。”健生道:“那因为历代都重修过的?”一虹道:“却又来,塔既可以历代重修,近在眼前的曲江池,何以让它荒废了呢?”公干笑道:“二位这辩论很有价值,越说越有理。这位费先生,有什么见解?”说时,望了昌年;昌年却笑着,没有答复。燕秋笑道:“真的,你何不发表一点意见?”在昌年的本意,实在不想说什么,不过燕秋这样的说了,倒不好推诿一个干净。于是顺着这打麦场的小道,一面向土坡上走,一面笑道:“高、伍二君之言均是也。”燕秋笑道:“昌年!你正打算学完了法政,就去做官吗?怎么说这种八面玲珑的话?”说时,大家已经走上了土坡。

  向东南看去,这土阜一条一条像生了癞子的懒狗睡着一般。昌年指着道:“你看,这样大的平原,哪里会有水出来。当年曲江池一定是远由终南山引了泉水到此地来无疑。终南山到这里,有四五十里地,这人工是很可观的。唐朝遭了黄巢那大乱以后,接上五代干戈,那时候年年打仗,民不聊生,谁还管到曲江名胜?宋朝定鼎了,天下太平了些年月,可是赵匡胤他迁都到开封了,扔下了长安不管,这里纵然有大官驻守,像雁塔小建筑,修理自然还容易。曲江这样远路引水的工程,钱和力都怕有些难办,只好罢了。再说到修塔,古人还有一点迷信心理;因为下面有个慈恩寺,在寺里的和尚,他会用做功德的话,去募捐修寺修塔。至于曲江,完全是游历之区,有谁负责修理呢?所以健生说应该有变化,一虹怪后人不理会,这都有理。其实何止曲江,在帝制时代,全国人的眼睛都在皇帝一个人身上。皇帝坐在长安,京兆的名胜有人留恋,关中的水利有人讲求。曲江本在长安城里,终南山的水引到曲江;像现时北平玉泉山的水一般,可以引到故宫三海里去,毫不为奇。皇帝坐到了开封,人才跟着东跑,水利没有人管。关中沃野千里,日坏一日,到了近代,简直成了灾区,何况曲江这一勺之水。本来宋朝以后,皇帝不是南坐南京,便是北坐北京,这里天高皇帝远,更是没有人过问。封建社会之流毒,这也是一个小小的证明。这话要谈远些,那就和政治有关。不过我们也不必说,致干未便。”燕秋笑道:“你这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陈公干点点头道:“这是真话。满清三百年,只有两个人在西北有点建设:一个是毕秋帆,一个是左宗棠。就是这两个人,一个谈点古董文学;一个带十几万湖南人来驻防;对人民的利益上,还没有多大好处。这样大的地方,一扔几百年,安得不成为沙漠?”大家说到这里,四望是黄尘匝地,旷野无人,都不能不发生一点感慨。燕秋道:“大家都说得有理。不过西北人也应该负一部分责任,为什么自己就不振作起来的呢?”陈公干又点头道:“我和杨女士,虽只有两三日的盘桓,我每次在你的谈话当中,看出你是个有胸襟的女子。你这次回甘肃去,我想一定要做一点事。”燕秋道:“不瞒老先生说,我是有这样一种希望;不过独木不成林,我是希望多数的朋友来帮我的忙。”陈公干一拍手道:“我明白了。高、费、伍三位都是和你去帮忙的。这样彻底到民间去工作的精神,我佩服,佩服!”然而高、费、伍三人听了,彼此互相看了一看,心里是很惭愧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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