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撒谎的人,行径被人看破了的时候,人家越是愿意他把谎跟着撒了下去的,因为那就加倍地感到有趣,高一虹他只管说是看到了犹太人,把燕秋笑得喷出饭来。一虹虽感到撒谎有些不周,却也不料是如此可笑。正愕然着,还是费昌年不失忠厚之道,便道:“那是怎么回事?你所看到的,和我们所看到的,全不相同呀。是你受了人家的冤呢,还是我们受了人家的冤呢?”说着,向一虹丢了一个眼色,一虹这才算是明白过来,他们是真正地看到了犹太人的了,早是一阵绯红罩了全脸。但是承认了自己撒谎,那也是不妥当,这就向昌年笑道:“你们也出去了吗?”昌年道:“据这里一位旅客说,那批犹太人,开封人早不晓得了。不过那真正的犹太人,还留着十二家。他们的一切行动,与我们中国人无二,便是头发也变黑了,皮肤也变黄了。今天早上卖烧饼的那个小贩,就是犹太人。你想不说破来,我们哪里会知道?也许我们所知道的,那还是不对。”一虹也仿佛在哪里听到说过:这批流落的犹太人,是和中国人同化了的,他们所见的,必十有九分可靠;这话是不宜再向下说,要不然,也徒自闹笑话而已,便笑道:“大概我是被人冤了,我见的准是回教人。”说着,抬起手来,抓着头发,做那踌躇不决的样子。燕秋也觉得他是受窘已够的了,便笑道:“这件事,我们是一说一了,不必提了。现在到开车的时候不过五十分钟,我们应该预备上车了。”昌年推着碗筷站起,就拉住一虹道:“我们同来理行李吧。”一虹正也感到无法下台,听了这话,立刻掉转身去,故意十分地忙乱着,把燕秋的视线移开,而且也把燕秋的观念改掉。燕秋究竟是个襟怀洒落的女子,既是马上要离开开封的人,便是一虹在这里有什么两性的交际,那也不关大体,可以过眼云烟付之了。因之这样一想,她也不再去问一虹关于犹太人的事,匆匆地结束了行李,就上车站来。一虹本来想到洛阳去看看的,因为燕秋坚决地要直放潼关,也不敢同她执拗,便买了四张到潼关的三等票。
上车的时候,也相当地拥挤。过了郑州,这一节车上便只有二十几个人。健生道:“向西去的人,怎么这样的少?若是天天是这个样子,火车开着,岂不要赔本?”正好有个火车上的茶房,由这里经过,他道:“不像今天这个样,那也很少。”健生道:“每日向西开三班车,都是这个样子吗?”茶房道:“慢车上人多些,也有拥挤的时候。”他说着这话,也就走了。这三等车上,电灯既是稀少,而且还不大光亮,坐在这里,看书看报都不可能,除了睡觉,只有说话。这时,他们四个人,占了在一处的四张椅凳,都斜靠了躺着。因为过了郑州以后,费、伍、高三人,都觉得渐渐地向西走,离开物质文明的地方更远了。向窗子外看看,不见月亮,只是那黑沉沉的大地,更让人发生一种奇异的感觉,都睡不着,只好继续地说话。健生道:“老费!你研究研究,这是什么原因?”昌年道:“这很容易懂呀。快车是小站不停的,内地人来往,非慢车不可。快车,是无论什么人都要买票乘车的,免费乘车,或是买半价票的,也是非坐慢车不可!”燕秋将一个布包袱枕了头,侧了身子睡在椅子上,便坐起来笑道:“还有一个原因,你没有提到,西北人真是能在刻苦上做工夫的,一文钱可省,就省下一文。慢车的票价,究比快车要便宜些,所以他们是情愿坐慢车的了。”
说着话,火车已停在一个车站上,向外看时,只见黑巍巍的树影子下,有几幢屋影,冷冷清清的。听到有两个车上的办事人员和站上的人说话,没有卖食物的声音,也没有旅客上下。一虹跳起来道:“我们这是坐着西伯利亚的火车吧,如何这样的寂寞呢?我得到外面瞧瞧去。”说着话,他开了车门出来,见这里的站台,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建筑;不过是修整齐了的黄土坡子,比轨道要高一点。在树影下,有根木柱,撑住了一盏玻璃罩灯;玻璃上写得有站名;因为灯光昏暗,却看不见。站台上有七八个人来往,有两盏手提玻璃罩子灯,在其间晃来晃去。一虹本来还想下车去看看,只听到汽笛长叫了起来,便只好进车了,因问燕秋道:“还没有过洛阳呢,何以就是这样的荒凉?这是什么地方?”燕秋道:“大概是荥阳、汜水一带。”一虹道:“这是历史上很有名的地方,何以会是这样的冷淡呢?”燕秋道:“到了河南、陕西境内,历史上有名的地方,那就多着啦。大概不荒凉的,也就很少吧!”一虹道:“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了!”燕秋道:“我不那样想,古来的名胜之地,虽然是荒凉了,那并不像人的年岁老大,是无可挽回的事。只要我们后辈有力量,不妨把那已经荒凉了的地方建筑得再好些。譬如南京这地方,经过洪杨之乱以后,那也够称‘衰败’两个字的了。你看,自从国府定都那里,物质上的进步,就一年胜过了一年,至少是那沥青油的中山大路,六朝金粉的当年是不会有的。我回到西北来,就是这个意思。那地方自然是不好,可是我西北人也说那里不好;不是西北的人,如何肯到那里去建设?我们近譬诸身吧!我想:若是我不回甘肃去,大概各位也不会有这种计划作西北之游。”昌年道:“这倒是真话。不过说起来是惭愧得很,我们这种人,对于贵乡,恐怕不能有什么建设的事情贡献。”燕秋笑道:“那也未必,只怕到了那时求各位帮忙,各位不肯呢。”健生架了腿,躺在椅子上的,听了这话,就跳起来道:“那决不能够!就不说我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应该替社会尽些力量吧;就是在友谊上,你要在家乡做点事情,我们力量可以做到的,怎好说是不做呢?”燕秋不坐了,手扶了椅子靠,站着向三位男友都看了一看,于是笑道:“我是但愿如此。”她说这话,声音非常之低微,仿佛是健生所说的话,并不能怎样引起她的信仰心,那也只好是目笑而存之罢了。
在这节车上,自然免不了有西北人。他们听到燕秋这行人这种说法,自然也少不了加以注意。有两个睡倒了的人,也坐起来看着,大家感到说话有点不方便,才把这问题讨论中止了。时候已经夜深,大家也就睡了。费昌年在三人之中,是比较精细的人。他在学校里的时候,常喜欢和健生开玩笑,出门而后,便是这件事也停止了。不过听刚才健生和燕秋的一问一答,似乎健生答复得那样率直,燕秋以为是不考量所说的话,是未必办得到的。他心里便推想到燕秋回到甘肃以后,或者有建设的问题发表出来。若说到向西北办建设,第一就是经济问题;同行只有高一虹是南洋华侨之子,拿钱出来办建设事业,他或者可以做到。燕秋为了要得着经济上的帮助,或者还得借重着他。不过他的家产在父亲手上呢,他同意了,父亲不同意,也是枉然。除非燕秋要嫁了一虹的话,高家的财产,她也有份了,那就大可以利用了。这样看起来,燕秋和一虹特别表示好感,那是无怪其然。而一虹在开封和那洪女士来往,她十分地不高兴,这也是很明显的一个证据了。他不如此想着,也不怎样的奇怪;在他一度推想之后,觉得要说燕秋和一虹的爱情,到了相当地程度,这不为过分。假使他二人这样继续地演变下去,那必然是有进无退的。他心里想着,仿佛着就看到燕秋坐了起来,走到一虹的身边去,一虹拉住她的手,同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一虹说:“我们若是在中秋节前能够赶回南京,我们就可以择定中秋这天结婚。因为在中国的习惯上说,是认那天作团圆的日子的。”燕秋道:“不过在那种日子个个都要过节,也许宾客太少的。”一虹道:“但是我们几个好朋友,像昌年、健生这几个人,他们是不好意思不来的。”燕秋笑道:“那也不见得,他们也算是追求我失败的人物,他们不恨你我也就够了,还能够和我们来道喜吗?”在这时候,仿佛一虹对于这婚事,已经有了很公开的态度,便是有朋友在前,也是不避讳的了。他回头看到了昌年,就走过来紧紧地握着他的手,笑问着说,“我们快要结婚了,你预备了一些什么东西来送礼呢?”昌年正是恨得心里发痒,不想他还敢向人讨礼物,于是猛然地给了他一拳,喝道:“我把这件东西送你!”
一虹叫起来道:“老费你这是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昌年睁眼看时,原来是个梦。刚才很猛勇的一拳,不成问题,那是打在椅子背上的了。在梦中被打的这位高先生,一点也没有什么感觉,笑嘻嘻地站在面前。于是坐了起来,揉着眼睛道:“到了什么地方了?我是心绪不宁,所以闭上了眼睛就做梦,你怎么没有睡觉呢?”一虹道:“怎么没有睡?可是老是睡得不舒服,断断续续地睡着,也断断续续地醒着。”说着,在昌年这张椅凳上坐下,笑问道:“我还听到你说梦话来着哩。你说:把这件东西送你。你把什么东西送人?”昌年道:“我说了这句话吗?我自己也不知道呢,梦里的事,我怎样晓得?”一虹笑道:“俗言道得好,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必是梦着送她的东西吧?”说着,将嘴向对面椅子上努着,燕秋侧了身子睡在那椅子上,却是睡得很熟,微微地有点呼声。一虹这句话,总算猜中了三分之二。但是他如何肯承认,微笑道:“我们坐在一处的人,鼻息相通,就是做梦,也当梦那远些的。眼面前的人,哪还用得着梦吗?”他也是怕这话继续的下去自己不好遮掩,这就握住了一虹的手,微笑着低声道:“你说实话,你在开封的时候,是不是偷看着洪小姐去了呢?”一虹笑着,先摇了两摇头,然后才笑道:“你也是那样的神经过敏吗?”昌年道:“这是你自己露出来的马脚,本来旅馆门口,就是最热闹的新辟马路,你要买什么东西也可以,怎么去了那样久?而且你说见着了犹太人,那分明是撒谎。在开封,你没有要守秘密而不能说的可去之处;有之,就是去看……”一虹抢着伸手出来,将他的嘴捂住,笑道:“不用说下去了,她对于这件事,是不大谅解的。”他这样的答应着,那声音是十分地细微,昌年笑道:“这就难得呀!假使我和健生,就是各人交上一打女朋友,她也不会稍微注意一下。据这一点看起来,我想是你成功的成分居多。”一虹道:“但是我自己很明白,还不合于她意中人那些条件。就是你和健生,老实说一句,也还差得远。刚才你做的梦,莫非就是这件事吧?”昌年顿了一顿,笑道:“就算我梦见这个问题吧,然而我口里说出来的话,是送东西给别人。那话是你听到的,其情也就可想而知了。我所梦到的,就是你们结婚。”一虹抢着握了他的手,连连地摇撼了几下,笑道:“假使你梦的就是这个梦,至少你在梦里踢了我三脚,打三拳,对不对呢?”昌年笑道:“若是你在梦里梦到是我,恐怕你也不能坦然置之。”一虹笑道:“这话可又说回来了,在梦里有了这事,都放不过去,若是事实上有了这事,那打算怎样的办,还要拿手枪打人吗?”昌年道:“这话不然。在梦里,人是没有理智可言的,爱怎么便怎么;要不然,怎么不想梦的倒梦见了,想梦的却梦不见呢?这就为了失去了主宰呀。至于事实上有了这件事,无论心里怎样的难受,但是自己总会约束了自己,不让发出什么越乎常态以外的事情出来。假如你们有那样一天,我是要喝得大醉而归。”一虹笑道:“喝得大醉,那还是有些借酒浇愁的意思。假如你有那么一天,我一定是重重地送你们一份厚礼,举行大典的时候,我还得邀一班喜欢热闹的朋友来,同你们唱会子歌,跳会子舞,大大地乐上一阵。哈哈!”他一时说高了兴,声音也就不免随着大了起来。
那燕秋虽是已早早地在椅凳子上睡着了,然而她究是个女孩儿家,在这种人多声杂的所在,她也不敢十分地安然睡下。火车走得急,她就被震撼着昏昏地睡熟了;火车走得缓或者停止了,她就迷糊着慢慢地醒了过来。这时,火车停在一个站上。荒郊夜半,一点声息没有。火车本身声音极是繁杂,突然换到声音极沉寂的一个环境里面,神经也受着很大的影响,于是人就慢慢地有点清醒了。加之一虹的谈话声大起来,恰好是最后几句很关紧要的话,听到了,听那种语音,自然是指着关于自己的事情而言,这要加入去说话,当然是有些不好意思。然而任便他们向下说着,不加以拦阻,也怕同火车的客人听到,那不定要疑心这一行四个男女,是干什么的。因为往西北走,那是踏入了礼教之乡;谈到男女问题,在表面上,那总要带着严重性的。她不能安然地睡了,就向下听着。昌年又说了,他道:“我们这种做法,在五年前着手,社会上就通不过。这除了各人自己努力,是得不着别人援助的。说句笑话,也许我们三个人都要落选,我本来是想开了,到西北来看一趟,也是我们青年人应当做的事。若把三人追求异性夺标来了作为主因,那么,我们这一次出门的意义,也就太小了。这话可又说回来了,我尽管想得这样的空,可是我还为了这件事做梦,你说怪不怪?”一虹两手一拍道:“呵呵!你露了马脚了。我说你做了梦,你不肯承认。”燕秋听到他们高声说话,这实在有些不像话,只得突然坐了起来,装成一个刚刚惊醒的样子,手理着耳边的散发。就向一虹问道:“吓我一跳,为什么事这样的大声喊叫?”昌年笑道:“不相干,我们成了小孩子了。白天我们曾说到蛇的故事,不想我在椅子上睡着,一根长带子落在身上,我就梦见蛇了。我们正谈这件事,不想把你惊醒了。”
燕秋明明知道他是撒谎的,自是也不便去追究。抬起手表来看了看,因道:“三点半钟了。照着行车时刻表上说,四点钟要到洛阳,我们可以不必睡了,在车上看看洛阳吧。我们这也是走马看洛阳之花。”一虹笑道:“燕秋是可以当得‘吐属文雅’四个字的。”燕秋笑道:“吐属文雅,这不算新女性所需要的条件了。譬如我们在开封遇到的那位洪小姐,她,就不能把这种话说到口头上去,因为要是如此说法,那就不摩登了。”她说着这话,分明又含了不少的醋意。昌年回转面孔来,只管向一虹偷看,一虹心里,自然也是明白的,回了昌年一眼,没有作声。
这时,火车又是在加紧地向前奔驰,耳朵里是一片哄咚嘀答之声,声音杂乱的时候,人也就感到疲倦。因之一虹微装困倦的样子,低了头微闭了眼睛,装着要睡。燕秋这说的是闲话,也不能把人叫醒来继续地向下说,这问题算是揭开过去了。不过有了这一番谈话,这二男一女之间,自然又是添了不少的痕迹。半点钟的时光,在一个人昏迷要睡的时候,那是很容易消失的。所以就在大家这样默默无言的时候,汽笛放出来很长的声音,在火车奔驰之中,震动了沉寂的长空,这非到大站,不能这样郑重地报告,那想必是快到洛阳了。因之大家的精神又振作了一下。便是伍健生沉沉地已经睡了半夜的人,却也是一个翻身坐了起来,问道:“已经到了洛阳吗?”大家没有答复,那黑沉沉的窗子外,已经有了灯光,向玻璃窗子里射了进来。看到窗子外面,有树木屋宇,由前向后倒了过去。这三等车上同座的二十几名旅客,有一大半是提着行李包裹,预备下车。在灯光下,已经有个丁字牌子,立在窗外,火车停止了。将那白粉牌子上的黑字,看得清楚,正是洛阳。健生道:“火车在这里要停三十分钟,我们可以下车去看看吧?”一虹道:“车站上是不看见什么的。要看站外,现在大概还是黑漆漆的吧?”昌年道:“现在夜短,也许天快亮了。”燕秋道:“你们都下车走走吧。我不动,在这里和你们看着行李。”在这时,那些车子上下的旅客,也都纷纷地下车去了。健生三人,跟着下来,立刻便有一种说不出所以然的感触。这站台并无天棚,却是很大,东西遥遥地距离着几十步路,树立着两根长木头杆子,各挂了一盏比菜碗略大的汽油灯,靠南虽是有一列西式建筑的屋子,可是不见窗门灯火,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就在那房屋的角落里,长的,圆的,高的,低的,有二三十个纸糊灯笼,不住地晃动着;口里可就叫着客栈的名号。一虹笑道:“在十五年前,江南各省没有电灯的码头;上旅馆接送客人,的确是这种情形。我那时只五六岁,略微记得一点影子,以为这一辈子,是不会再看到这种事情的,不想到今天又遇着了!”大家说着话,在站台上走着。很稀少的十余名旅客,分上了这里的头二三等车,在几十丈的站台上,便剩下七八名兵警,疏散地站着。铁路上几个工务人员,手提了马灯,或拿了红绿号灯,用不整的步子走着,走着。站台上的干沙子,唏唆作响,越是增加了这环境的沉寂。那西头木杆上悬的那盏汽油灯,却是走了汽了,罩子里的火焰,抽着带烟的红光,已是减去了百分之九十几的光度。不过向东边看去,在天脚下,大半个圈子是变了灰白色;再回头看车站上的房屋,在模糊的曙色里,已是露出青色的轮廓。接着西边木杆上的汽油灯,终于是熄了。在许多人家的屋脊上,远远地露出了一带城墙影子。在西边城上有个角楼很瘦小的样子,吊起四角飞檐。便是这一点,可以象征着这全城的建筑,都不会怎样伟大了。一虹道:“这样看起来,在洛阳,我们不下车也罢。与其看到了名胜之后,不满意而失望,却不如一切都不看而失望,还留着一点幻想中的名胜在脑筋里面呢。”健生笑道:“看不看名胜,那很没有关系,根本我们就不是来看名胜的。在昨晚上,我就立下了那番不看景致的心事,放头大睡。也不知究竟是哪一站,给我的印象太坏了。”大家说着话,沿了车外的站台边上走。
可也就在这时,燕秋推起玻璃窗子,正伸了头向外面望着,将健生的话,恰是听了个真切,不免微微地点着头抿着嘴笑了。
她的头伸出来时,在健生、昌年走过之后,在一虹没有走来之前,一虹见她这种笑态,似乎不是喜从心起的一种笑法,不免站定了脚,呆了一呆。第二个感想,接续着跟了来:便是若要这样呆呆地站在她面前,那就是怀疑她这个笑法不对了。因此对她笑道:“你何不也下来散散步?”燕秋道:“你觉得这站台上有什么可以留恋的吗?”一虹笑道:“……不过反正这天色刚亮的时候,空气是好的,你下来疏散疏散筋骨,总比在车上强。”燕秋咯咯地笑着,缩进头去,将窗子关闭上了。一虹在这种态度之下,不知道燕秋是什么意味,然而回想着,必是健生的那几句话,说得太令她不高兴了。那么,以后对于西北风土人情,总不要作一种恶意的批评。据昌年的推测,要算自己和燕秋的感情最好,说不定就是个成功者。旁人对于这一点都看出来了,不见得这理想是完全无据,那么,自己还是好好努力,也许不必达到目的地,自己这事先成功了。他如此地想着,两手插在袋里,将肩膀抬了两下,他是表示着得意。健生回转头来,见他距离得老远,便招手道:“风景虽然是没有什么可看的,可是走动走动也好吧?”一虹走过去,高声道:“这话不然,古人道得好:三月洛阳花似锦呢。古人谈到花,那总说洛阳的花不错。可见洛阳这地方,风景向来是很美丽的。”健生道:“你这人说话,怎么前后这样的矛盾?刚才你说是洛阳这地方不下来也罢,于今又怎么说这里的风景向来美丽?”一虹忽然省悟了:是的,在五分钟以前,自己曾对于洛阳这地方,取了一种不屑于去游历的意味,便笑道:“我是这样说了,不过我因为不能下车去看看,只得说这样一句宽心的话,自己来安慰自己。”昌年道:“这里一度做过行都,又开过代表会议,无论如何,总也有些值得纪念之处。”健生答道:“你是三句话不离本行。说这种名胜,你也得带点政治意味在内。”昌年笑着昂了头还摆了几摆道:“谈洛阳,想摆脱政治意味,岂可得乎?”他这样地说着。
有个五十上下的老先生,穿了蓝绸长夹袄外套花缎马褂,头上戴着呢帽,手上可又拿了一把折扇。在这些上面,那是很可以看出这位老先生的派头。他听了昌年的话,向昌年微笑着。当昌年也去看他的时候,他索性手扶帽檐,点了几点头,于是他也就带着一个提行李的人,一同走上车了。健生道:“老费!你认得这个人吗?”昌年笑道:“这人好像是位官。你想吧,我会有做官的朋友在洛阳吗?”健生笑道:“他是你的同行,大概是彼此心照。”大家说笑着上了车,那位老先生口衔了一杆很长的烟嘴,手托着,靠了窗户,坐着抽烟,在那尖瘦的脸上,微微地留了两撇胡子,很可以描画他一点精神出来。他依然是那样的和气,见了人手扶了烟嘴站起来。昌年屡受了人家的招呼,不能不理,也就向他点了一下头。
大家所坐的地方,正是邻近,就不免交谈起来。他首先问:“这三位先生,到潼关的吗?”昌年道:“不,我们是到甘肃去的。”老先生道:“呵!苦地方!听各位口音全是南方人,经过洛阳,怎不下车来玩玩?”昌年道:“我们听说荒凉得很,也就不想下来了。”老先生喷了两口烟,点点头道:“荒凉是荒凉的,不过这儿是行都了。”一虹坐在他斜对面,禁不住插言道:“你老先生是在洛阳治公的吧?”他笑道;“在这儿混小差事,两年了。”一虹道:“那么,洛阳的风俗,你先生是很熟悉的了。城里情形怎么样?”这位老先生因有人问到了洛阳,他很感兴趣似的笑道:“那不能谈,城里有东西南北四条大街,商店十之八九是平房,没什么大买卖。勉强地说,就是几家古董店吧。洛阳城,大概要分三部分,车站是一部分,城里是一部分,西宫又是一部分,西宫有军营在那里,平常游人,可以不必前去。车站上倒有一条街,不过是旅馆,饭馆子,乐户。”一虹道:“这地方既然不是物质文明之地,怎么会有乐户呢?”他笑道:“供给是和需要成为正比例的,这里常常是有阔人来往的,他们或者……”他见隔两个座,燕秋坐在那里,是个女学生的样子,那话就不能不说得更含蓄一点了,接着道:“他们也有需要的时候,可怜这些女孩子,在东方码头上不能立脚,只好往西跑。当妓女的人,自然是不少为虚荣所害的;可是为了‘饥寒’两个字所迫的,大概还是居多数。这地方可以有法子找钱穿衣吃饭,她们为什么不来?现在这个期间,这里做了行都,阔人纷纷而来。阔人本身,有身份在那里,在洛阳这区区小地方,当然要做出卧薪尝胆的样子,才不负到洛阳来的这一番意义!可是他们手下的随从,在东方享福惯了,于今到了这地方来,要什么没什么。电影院、戏馆子、跳舞场,自然是没有,就是想找一家干净些的洗澡堂子,也不可能。那过惯了夜生活的人,对着一盏煤油灯,就也浑身是毛病。不瞒各位说,我也是那时候来的,同来的有十八位同事,第二天就回去了十五位。上司只留下我们这几个老成些的在这里,西装挺括的朋友,只好在南京、上海去施展本事。到了这儿来,就是上海人打活,吃不消了。那万不得已回去不了的朋友,只好勉强住下。公事之余,怎么消遣呢?就是到旅馆里开一个房间,麻将四圈;万一这还要感到枯燥,少不得就把那可怜虫叫去相陪。在那个时候,全国是纷乱,洛阳总算下了一阵大雨,就是当年吴子玉在洛阳作五十岁,也没有这样热闹过。最高兴的,就是洋车夫和这些可怜虫了。说话就是两年,回想当时,我也是不禁感慨系之啦!”这三个人都鼓掌,就是燕秋听了,也带点微笑,不想这个人倒是思想很新的。昌年笑道:“既然开旅馆是个乐趣,大概这里的旅馆还不坏了?”那人唉了一声道:“哪里说起,这里的旅馆完全是老式屋子,土墙上挖个窗户,安几块玻璃,这就算洋式了。无论大小屋子,全是一张小方桌,一副铺板,两个方凳,其余我也不必谈。诸位试想:行都设到这里来,本来是有意思的,要大家刻苦一番。可是谁也不愿刻苦,还是回到东方去,精神虽然痛苦,物质上是够受用的。”
这老先生的话,引起了听者的兴趣,大家相视而笑。一虹点头笑道:“这位老先生很幽默。那么,我们没有下车,正好多多请教。老先生到什么地方去的?我们可以同车到潼关吗?”他笑道:“我是有点公事到西安去,不但同火车,还可以同汽车呢。”大家听说,都欢迎,彼此交换了名片,才知道他叫陈公干,是浙江人。昌年和他同乡,更亲近了,便问道:“陈先生是设行都的时候来的,当然有许多轶事,可不可告诉我们?”陈公干换了一根烟,放在烟嘴子上,吸了两口烟,又更觉着精神新鲜一点了,便道:“轶事虽有,说出来是很造口孽的,可以不必。还是说我自己的两件事吧。那个时候,没有现在这样太平;豫西土匪很多,这车站的街上,都不免出乱子。由这里进城,要经过一里多路的麦田,太阳一偏西,就没有人敢走。由县城到西宫,差不多有十里地,那更是可虑。有一次,我在刚晚的时候,由车站进城,恰是没雇到车;我等不及,只好冒了险走。只离开这街上半里路,在月亮下麦田里,看到两个人影子一闪;我慌了,回头就跑,那两个人也跑;不过我向北跑,他们是向南跑。后来我到街上找了十名警察,保护我过去;到了城门口,遇到两个同事,也是六七名警察,保护过来。他首先问我:看见土匪没有?他们快要到车站的时候,遇见一名巡风的土匪,飞跑了去报信,他们幸是跑得快,没有让土匪逮住。所以二次出城,请了各位警士保护。我听说,心里明白,他们所说那个巡风的土匪,就是区区不才。可是他们哪知道,我也把他们当了土匪了。闹了这次笑话以后,我出门总是正午,而且必坐人力车,为的是多一个人做伴。诸位一定见笑,我这人太悭吝,连人力车也舍不得坐。其实这人力车,我有点坐不起。他们对于说南方话的,统统叫南京来的委员老爷。不知怎么着,车夫会知道了委员是非常可贵的,坐车要多给钱。由县城到西宫,至少是一元。车站到县城,也要三四角。这一条路,我每天要跑一两趟;若再到西宫去,一天大概要三四元车钱,我怎么担任得起?可是我要不坐车,跑来跑去,车夫就鄙笑着说:南京来的委员,都不坐车。我听了这话,想到孔夫子说:以吾从大夫之后,不可徒行也。为了维持南京来的委员面子起见,只好咬牙坐着。于是我的薪水,全上了车夫的腰包了。诸位!这事可以算新官场现形记吗?”大家听了,也都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