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归来第二十回 报怨特工谗庄谐并进 多情原不忝函点交驰

  青年人看情人的书信,这是一件最快乐的事。当情书在手,是会把宇宙都忘记了的。洪朗珠由开封写航空信追寄给高一虹,这是多么令人陶醉的事!所以一虹看到那封信以后,心里便有些糊糊涂涂的,有点不知身外事。袁伯谦突然地向他呵呵大笑,他倒是吃上一惊,向他看时,见他两只眼睛,笑着眯成了一条缝。一虹以为他已经知道了信的内容,不由得红了脸道:“这也没有什么了不得,不过是一封平常的朋友信。”袁伯谦笑道:“你这真是自己多心,一种无谓的辩论了。我并没有说这是了不得的信,也没有说不是朋友的信,你发急做什么?”一虹道:“并非我发急,我看你突如其来地大笑,这事很蹊跷。”袁伯谦那酒糟脸上,虽然不能再加上一层红晕,但是挤眉弄眼的,也很发生出一种尴尬情形,又用手摸摸脸腮和下巴道:“我很踌躇,有几句话想和你说,又不敢说。不过站在朋友的立场上,我实在是应该对你说的。”一虹道:“那么,你就说吧。”说着时,他将手上捏的信,互相传递着,也显出那很不自然的样子来。伯谦笑道:“我也并没有什么不高明的话,至于入不得你的耳。不过现在我还有点考虑,恐你已经是沉醉了,不肯相信我的话。”一虹越发有些犹豫了,皱了眉道:“伯谦!你这人怎么这样的不痛快?要说就说,要怕说就不必说。我相信真是令我难堪的话,你也不会说出来的。”伯谦笑道:“你既然知道如此,你就不必有什么顾忌的了。你且把那两封信看完了,我好从从容容地和你说。”

  一虹看他那一种神气,倒是猜不了他是什么用意。好在手上的信,是比任何事件都要紧些的,且先看了再说。再依次将那两封信拆看了,这就情不自禁,泛上一重很浓的笑容。捏了信在手,心里打算着,昂了头,望着天空里出神。伯谦笑道:“信就看完了吗?再看一遍吧。”一虹笑道:“这也不是无字天书,我的国文程度,无论是怎样的浅,看两封信,总也不至于发生多大的困难。”伯谦将右手举起,中指和拇指夹着一弹,啪的一下响,笑道:“情书不厌百回读。”一虹将三封信叠着,揣到身上去,因笑道:“你说话简直前言不符后语!刚才你承认是我朋友来的信,这时,你又说是情书。”伯谦将手边的椅子拖了一拖,在椅子上拍了两下,笑道:“请这里坐下,我可以开始和你谈判了。”一虹和他,也是多年的朋友,看了他如此慎重的样子,也就免不了有些动心,真的坐到近处,正色道:“伯谦!你有话只管说。可能范围之内,我一定是接受的。”伯谦道:“我不管你接受不接受,我总是要说的。我未说话之前,我要先问你一句话,你这次到西北来,是什么意思?”一虹道:“这个你还用得着问吗?我无非到西北来看看人情风俗,一个游历的人,他的意思何在,那是很明显地摆在那里,用得着问吗?”伯谦摇摇头道:“你说这种话,就不是以老朋友的态度来对我了。据我看来,你是为了求爱来的。”一虹笑道:“胡说了!我在西北,又没有一个女朋友,我跑到西北来向谁求爱?”伯谦道:“你是故意这样避重就轻说话,难道你同伴的杨小姐,不是你的朋友吗?你们这三位男同学,都是向她追求的,不但是你。”一虹对于这话,并没有怎样表示,提起桌上的茶壶,斟了一杯喝着。伯谦道:“你们是当局者迷,我在一旁,是看得很清楚的。这位杨女士,不但是为人很精明,而且手段很利辣。分明是她一个人回西北来找父母,在各方面,都感到力量不够,所以把自己做了一个钓鱼的钩饵,引着你们陪她走几千里。到了她的目的已达,我敢断言,她是把你们一脚踢开的。”一虹放下茶杯,笑道:“你错了。你猜想的出发点就错了。所以说的全不是那么回事。我们在南京是多年的朋友,这回她回西北来,我们觉得她的志气可嘉。在友谊方面,我们自动地帮她的忙,愿意护送她回甘肃。”伯谦笑道:“你这分明是欺人之谈,和朋友帮忙,自然也是人之常情。可是有荒了学业,丢了家乡,千里迢迢,这样陪伴着走的吗?譬如她是个男性,说句良心话,你们也肯陪了她走吗?”一虹道:“她如是个男性,那就不用到人陪送,自己会到西北来的。”伯谦道:“你当然是不承认我的话,不过我看这位杨女士目高于顶,很不把人看在眼里的,没有什么委员厅长之流来做配偶,至少也要找个喝过太平洋水的人,她才肯嫁。现在她要利用你们,所以对于你们混在一处。可是又怕你们向她猛烈进攻,她就说些高尚友谊的话来制住你们,故意把态度做得很大方,什么都给你一个不在乎。你们就是要向她进攻,也不好意思。这女人很厉害,厉害极了。”说着,他也斟了一杯茶,慢慢地喝着。他默然着,不再说话了,静等一虹的答复。一虹听了他的话,虽觉得有些过分,可是有一部分也是实情,因笑道:“人家是一位不满二十岁的姑娘,哪里有什么厉害可言?你说的这些话,都是你太主观了。”伯谦道:“为什么我持论太主观?难道我是带一副恶意的眼镜看人吗?”一虹微笑道:“那倒不是。因为你好意招待她,她不理你,所以你觉得她是目高于顶的。”说到这句话,倒让伯谦红脸上微微做个苦笑,勉强笑道:“我这个人无聊,也就不至于无聊到这样;她不睬我,那是她的本分;而况一个做女孩子的,见了生人,当然不能那样直率,总要带点害羞的态度。至于我对你说的话,却是实情,这不过是个大前提,话不止这一点,假如你愿意听的话,我下面还有。”一虹道:“既是还有,你就向下说吧。”

  这时,伙计端着菜上桌来了,就问喝酒吗。伯谦道:“你给我们来一壶闹早。”一虹笑道:“酒叫闹早吗?那是说晚上可以喝的了。”伯谦笑道:“‘闹早’两字是老糟的讹音,果然说是老糟,没有人喝了。”说着,伙计提了一小锡壶酒来了。伯谦向杯子里斟上,却是米汤似的颜色。一虹喝了一口,非常地甜,因笑道:“我们那位同伴伍先生,只说喝过了新丰美酒,很甜,就是这个吗?”伯谦道:“本地人相传就是这个,我却也不敢断定。”一虹道:“王维的《少年行》诗上说:新丰美酒斗十千,唐朝喝酒论升斗。虽不知道一斗有多少斤,一斗酒,也不过上十斤吧?十块钱,在唐朝,不是一个平常的数目,比现在十块钱,是要高贵过去的。那么,这酒在西安是很贵了。”伯谦笑道:“我和你谈话,你倒有这细工夫去考古。我告诉你说,这酒不贵,两三毛钱一斤。我们再谈正当的,你要听不要听?”一虹道:“当然要听。我就来个‘相逢意气为君饮’吧。”说着,端起酒杯来咕嘟一声,喝完了一杯。酒杯放下,用手按住,便笑道:“现在你说。”伯谦喝了两口酒,又吃了几筷子菜,这才向他道:“若不是我们朋友的交情,已经到了这个程度,我是不同你说的。老实说吧,就算她对你的意思不坏,以眼前而论,你们就有三个人是向她一同进攻的。论起功劳来,大家一同由南京出发,一同陪着她到甘肃,不能有什么分别;论到友谊,在以往都是同学,到现在都是同伴;我敢断言一句:假使有人在这时向她表示特别好感,她决不会接受的。因为她要接受了,其余两个就要走了。你们三个人,面子上戴着高尚友谊的假面具,暗地里却是竞争很激烈的,这岂不是一种苦闷?就算是她在三个人之中挑选一个,你成功的成分也只有三分之一,就是去事实很远。假如她并不限定在这三个人之中去挑选呢,那你不但是白向甘肃跑这么一趟,你还要得罪一个人。”一虹道:“你这话说得我有点不解,我得罪谁?”伯谦道:“我也不知道这人是谁。不过我知道,总有这样一个人。因为她寄给你的信,是由我转交给你的,而且你看完了很高兴,已经揣到身上去了。”一虹道:“这话更远了。这位洪小姐,不过我们在开封会到了,她很赞成我们这种长途旅行,所以写信来安慰安慰。”伯谦道:“你们同行有四个人,为什么她单独地写信给你呢?”一虹道:“因为她的父亲和我的父亲是朋友,我们本来认识。”伯谦昂着头笑道:“这还说什么,不显然是交情很深吗?要不然,她不能寄航空信,追着来安慰一个平常的旅行朋友。就算她是把你当个平常的朋友,能写航空信来安慰你的吗?然而她的情,是多么浓厚热烈呢!”一虹听了他这样双叠的形容词,更想到朗珠那活泼天真的态度,的确是值得人陶醉的。于是两眉一扬,嘻嘻嘻地笑起来了。伯谦道:“哦!你也笑了,你真是一个十足的傻子。洪小姐这样的追求你,你不要,你倒是这样委委屈屈暗下里追求人,向那苦死人的甘肃去。”一虹道:“你说得不是那么一回事,我不会追求人,洪小姐也不是追求我。”伯谦就不说什么了。伙计端着菜来了,他自喝酒吃菜不提一个字。

  约莫有十分钟之久,还是一虹感到不耐,因道:“你怎么突然不说了。”伯谦道:“你推得这样干干净净,我的话根本不能成立,我还说什么?我今天给你传了信,你请了我吃饭,义务权利,彼此对消。自此以后,我也不管你的事,我也不代转你的信。开封如再有信来,我就由邮政局里原信退回。”一虹笑道:“你这话,太岂有此理。我对于你的话,承认不承认是一件事,你代我收信又是一件事,怎么可以混为一谈?”伯谦道:“你说是两件事,那不行。信由我转,我要认为是一件事,那就是一件事。”一虹笑道:“听你这话,好像是把代我转信,当作一个条件。但是转信不转信,可以构成一个条件,可是叫我承认你的话,不能构成一个条件,难道你愿意你的朋友撒谎吗?”伯谦默然地喝完了两杯酒,又把筷子放了下来,两手扶了桌沿,向他望了笑道:

  “我问你,那洪小姐长得美不美?”一虹笑道:“当然是美。”伯谦道:“好一个当然是美,比杨小姐怎么样呢?”一虹放下筷子来,伸手搔搔头发道:“这话很难说,就算各有长短吧。”伯谦道:“即使如此说,当然洪小姐也有些胜过杨小姐的所在,加上她对于你又是这样的热烈地追求,写航空信来问候你,你何不掉转头去安慰安慰洪小姐呢?我觉着你上甘肃去,那是事倍而功半;你回开封去,就事半而功倍了。人生在世,总不应该不懂好歹。”他说这话,好像不是和一虹说的一般,偏过头看到别的地方去。一虹听了他的话,再回想朗珠和燕秋的态度,自然是朗珠容易让人陶醉。但是在开封的时候,彼此很平常地会到,实在是想不到她这样的留心于我。心里这样的沉吟着,自然也尽管是端了酒杯喝酒,没有作声。伯谦道:“别的不说,马上你该打一个电报给洪小姐,说是信都收到了。”一虹笑道:“发了疯了吗?告诉人家收到了信,竟要打电报吗?”伯谦笑道:“一点也不疯,这期间有两个理由:其一,人家写了航空信来问候你,你为了作进一步的表示起见,你只有打电报了;其二呢,后天开封有飞机到西安来,你若是今天下午就打电报到开封去,洪小姐可以在明天详详细细地再写一封航空快信来。要不然,她以为你离开了西安,就不会再有信了。由西安向西,已不通快信,信是追不上人的。不知你们到不到兰州?若是你们到兰州的话,那里有航空信可通,才赶得上你。但是你在那里,不能像我这里这样便利,有人替你秘密传信吧?”一虹笑道:“你真替我设想得周到!可是你忘了我打电报到开封,是必经过洪小姐父亲之手的。他见我无缘无故拍个电报给他小姐,他不会大吃一惊吗?”伯谦笑道:“这样说起来,还是你比我想得周到。但是这里和开封信件来往,极快极快也要四五天。你在西安,还能住这样久吗?”一虹道:“你何必看得这样认真?我并没有再接到洪小姐来信之必要。”伯谦吸了一口气,表示这事很踌躇,摇着头微笑道:“我虽自命为智多星,也就无计可施了。不过为你不做薄情人打算,你是应当想法子亲近她的。若是我,哼!干脆明天我就回开封去。”说着放了杯筷,猛然将手在桌上一拍。一虹笑道:“你真是个冒失鬼,这一下可把我骇着了。”谈到这里,伯谦总觉得是把他所要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多说了,也透着现痕迹。不过在言谈之中,总说向西去非常之苦,以便减掉一些他西去的念头。酒饭吃过了,自然是一虹会了东。临别的时候,伯谦执了他的手,笑问道:“若是再有信来,我怎样的交代呢?”一虹笑道:“当然你还是交代给我,难道真交给邮政局转回去吗?”伯谦微微地笑着也自去了。

  一虹低了头慢步向旅馆里来,心里可就想着:伯谦的话,不要尽认为是玩笑,多少有些理由。洪朗珠在这样远的路,追着写信来,总算十二分热忱,至少是应当回答人家一封航空信。不过这里的航空信,是有时候的;今天写了信,要好几天才能够发出去,也许比快信还要慢些,倒不如依了伯谦之话,给朗珠去个电报。电文上要写着她父亲的名宇,洪铁生接了我的电报,绝没有不给她女儿看的。他一面想着,一面走着,猛然地抬头,不觉到了旅馆门口。他立刻站定了,见身边站有一个人力车夫,便问道:“你知道电报局吗?”车夫连说晓得晓得,声音还是不小。一虹想着,这事让同伴的人听到了,还是老大不便。所以并没有讲得车价,坐上车去,让车夫拉了就走。但是由洛阳以西,这人力车的目标,是很大的。除了车身比东方的车子要高大一些而外,便是由车身上支起六根活棍子,撑了一大方布篷,连车身到车把,共有多长,这布篷也就有多长。它为的是好将坐车的和拉车的,都罩在篷底下。车子有了这样东西,挡住了阳光,可就鼓着风,拉快了,却非常地踉跄不便;尤其是由大街走上了小街,车子拉得是更缓。一虹倒很希望车夫拉快点,好立刻回旅馆去,要不然,出来得太久了,同伴问起来,倒不好答复,便道:“车夫!你拉快一点,回头我多给你几个钱。”车夫听说多给钱,立刻振作起来拉了车子就跑。不想在他这样一起劲之间,那车篷子后面,立刻和店铺檐下的市招给兜上了,哗啦一声,将那长布市招拉了一个口子。所幸店里人不曾知道,让车子过去了。一虹在车上叫道:“罢罢罢!你还是平常的一样拉吧,不要出了乱子。”他这种叫唤声,却惊动了路旁一个人,问道:“一虹哪里去?你也出来了吗?”看时,却是健生。一虹也不曾考量得,随口答道:“打电报去。”健生道:

  “向南京发电报吗?”这句话算是将一虹提醒了,含糊地答道:“对了对了。”健生想着,他必是打电报给父亲去,不过他父亲不在上海,便在香港,他要打电报,也不当向南京打。

  健生心里想着,慢慢地向旅馆的路上走。好在这件事,与自己没有多大关系;到了旅馆里,也就完全抛开了。先到三人同住的那间屋里去看看,房门是锁着的,想必昌年也没有回来。再走到燕秋屋子里去,却见她侧着身子躺在床上,微闭了眼睛,手边正摆了一本书,可以想到,她曾经很无聊地坐不住睡不稳的。屋子里静悄悄地,连桌上放的表,那机摆响声都可以听得出来。健生虽料着燕秋未必睡着了,可是她既不曾睁开眼来,自己也就不必去惊动了,因之悄悄地在床对过椅子上坐下,也不说话,也不动作。过了一会子,燕秋自己微微地笑着,睁开眼来,健生笑道:“我以为你睡着了呢,没有敢惊动你。”燕秋手扶着枕头,坐了起来,笑道:“我何尝睡着了,我想着你一定会叫我的,我故意装睡,好让你来叫醒我。”健生道:“我碰到了一虹,他说是打电报去。我想你又是一个人在这里必定很苦闷的,所以我赶着跑回来了。”燕秋道:“倒不怎样苦闷,还是你说的话,想喝点水,买点东西吃,茶房没有来,我叫又不能高声。你回来了很好,请你叫茶房提开水来吧。”健生觉着自己回来,又正是时候,心中很喜,赶快地就出去把茶房叫着提了开水来,又问燕秋要吃什么。燕秋道:“现在是饿过去了,我又不想吃什么了。”健生斟上一杯茶,两手捧到她面前,因问道:“一虹不是刚走吗?”燕秋不曾说什么,先将眉毛紧紧地皱到一处,这才接着道:“你们走了以后,他也就走了。是那个姓袁的把他找了去的。在西安这地方,那人穿那样漂亮的西服;他若是个做官的人,那也罢了,他偏是教书的。若是青年人都跟了他的样子学,西北人那刻苦耐劳的精神,就完全失掉了。”她说着,带喝着茶。健生站在她身边,等她喝罢了茶,才把茶杯接了过去,问道:“还喝吗?”燕秋摇摇头,笑道:“不喝了,多谢你!”健生将茶碗接着放到桌上,问道:“那姓袁的进来了吗?”燕秋道:“一虹晓得我不高兴他,没有让他进来,在外面堵住他了。不过他出了房门以后,就这样的走了,我倒有些莫名其妙。”健生和她说话,本已是坐着的,这又站了起来,问道:“我叫茶房去给你找点小米粥来喝吧。你整天不吃东西,那怎么成呢?”燕秋道:“不必!我刚才一人躺在这里看书,觉得有点头晕眼花,还是饿一点儿的好。吃了东西下去,也许反要坏事的。”健生站着踌躇了一会子,不知不觉地又斟上了一杯茶,送到燕秋面前来。燕秋并没有要茶喝,他忽然地送了过来,倒教她不解。不过为顾全朋友面子起见,是不容拒绝的,所以也是带了笑容将茶杯接着,向他笑道:“你坐着吧。你这样子伺候我,那让我感到你超越过看护的范围以外去了。”健生搔搔头发,又摸摸脸,带了笑在对面椅子上坐着。

  燕秋喝完了茶,将空杯子在手里玩弄着。健生起了两下身,可是他始终没有过去接那茶杯,依然坐着。燕秋偏了头向外面听听,点着头道:“老高回来了,怎么不到这屋子里来?”健生道:“大概过了徐州以北吧,一个人由外面回得家来,总要洗过一把脸的。外面的飞沙真大呵!”说着,一虹带了笑容进来了,面孔红红地向燕秋道:“真是对不起,遇到那位姓袁的朋友,不问理由,一定拉着我去吃馆子,把你一个病人丢在旅馆里。”燕秋道:“你去后,我睡了一觉,倒不觉寂寞。听说你到电报局去了,你真是有钱的人,花钱不在乎。我们这种人的行踪,写封快信告诉人也就得了,还值得打电报告诉人吗?”健生道:“不过有父母在堂的人,为了免除老人家挂念起见,打一个电报,我想也有些必要。”一虹含糊着答道:“可不是!再向西走,通信到南方去,是比较困难的。我今天吃的馆子,虽是北方风味,可不是陕西口味,要吃陕西口味,是怎么个吃法?燕秋总是知道的。”燕秋道:“你问到这个,我可不知道。因为我上次经过陕西的时候,正是大荒的年月,逃荒的人,吃树皮草根有问题,如何能谈上口味?

  不过我倒看见大街上馆子里的白粉墙上和芦席棚上,都写了那斗大的字:水盆大肉。这水盆大肉,大概就是陕西口味吧。可惜我生了病,不能前去试一试。”一虹道:“等你病好了,我们一路去试试,那也不晚。”燕秋道:“不过我这几天病生下来之后,只增加了我归心似箭。我恨不得明天就走,至迟我们后天该走了。”一虹听了这话,好像吃上一惊的样子,猛然问道:“我们后天就走吗?我想着至少还有三五天耽搁的呢。”燕秋望了他,也诧异起来,问道:“你为什么这样的想?”说着,手扶了床沿起来。健生看到,却抢过来,接了杯子去。一虹也是猛然感到措辞不妥,微笑道:“你还不过是刚刚好一点呢。我想着,过去的路是更不好走了,应当让你好好地休息着,等健康完全恢复了再走。”燕秋道:“你打了电报回去,还等回报吗?”一虹进门来的时候,脸本来就是红的,燕秋如此一问,他的脸就更红了,吓了一声道:“不,不,我没有什么事,何必候家里电报呢。”燕秋偷眼看他,虽觉得颜色有些奇异,可是也不想到有什么意外。接着昌年也回来了,说是的确的,西关那口甜水井边,另外有口井:这边井里,人是拥挤着汲水;那边井圈上,连水桶也不曾摆得一只,这事很奇怪。谈到这个问题,这才把一虹的难关,扯了开去。

  当天晚上,燕秋的病,更见好些,就叫了茶房来,问由这里西去的长途汽车什么时候开行。茶房回说:向西走的车子,普通都是到平凉为止。若是打算再向西走,就要在平凉换车。燕秋说是到平凉换车也好,后天准走;就叫茶房去打听价钱。

  一虹得了这个消息,是很觉得焦躁,到天晚却是一宿不曾睡得安稳。次日上午,也懒于出去游历,只买了许多上海南京的报,闷在房间里看。在吃过午饭以后,袁伯谦有个电话来,说是有封要紧的信,立刻送到,叫一虹在旅馆等等。一虹放下电话,到燕秋屋子里绕了个转身,见健生、昌年在和她谈话,正是高兴,于是向窗子外看看道:“天气很好,今天还可以到城外去走走。”说着走向旅馆门口来。他估计着:伯谦学校里到这里不算怎样的远,有二十分钟,准可以把信送到。但是在门口很立了一会,始终没有见人送信到来。心想:倒有几次人向旅馆里面走去,也许自己不曾理会得,那送信的人,已经是进去了。于是先到账房里去问问,有人送了信来没有?账房说是没有,便到自己房间里去看看,再绕到燕秋的屋子里去。他们很高兴地,继续着在那里谈话,很不像收到什么信的样子。一虹在桌子边斟了一杯茶喝,在窗户口站站,在房门口站站,终于是缓缓地走出了大门口来。自这时起,每个人进来,他都要注意着看是不是送信的。不久,一个人手上捏了一封信匆匆地跑来了。一虹上前去,伸手接信道:“是我的信。”那人将信向怀里一藏,瞪了眼道:“谁认得你,怎么会是你的信?”一虹道:“你不是袁先生叫你送信来的吗?”他道:“什么圆先生方先生,这是我们厅长送给王先生的信。”说着,伸出信来给一虹去看,信封正中,写着很大的字:王先生收启。一虹红了脸作声不得,那人瞪了他两眼自去了。

  一虹闪到大门旁边,竟有五分钟之久,已是失了知觉;及至醒过来,乃是有人扯着自己的衣服,看时,账房引着一个人过来了,笑问道:“你先生不是姓高吗?有人送信来了。”一虹这才由那人手上接过信,在身上掏出一张名片,给他去了。自己也不要进旅馆去,就在大门口看起信来。这倒不觉自己失笑,上了伯谦一个大当。信并不是由开封来的,是伯谦写来的。拆开信封,这又惊异一下,里面更附着一通电报呢。电报局的信封,并未拆开。上写开封来电。这就来不及看别的字样了,撕开封套,里面一张电文,都译好了。除了记着地点而外,本文是:“来电奉悉,慰甚喜甚,照片已得,航函详。朗珠。”一虹读完了电文,再一个字一个字检讨一番,昂头想想,便微微笑了。赶紧将电文封起,折了一个小纸卷,塞在贴肉的小衣袋里。这才有工夫来看伯谦的信,那也不过一张八行,上写:“阁下多情原不忝,个中有字意何如?你说不打电报,这分明是知道你到了西安,拍来的复电。限你今晚向我说实话,要不然,这事我不管了。两浑!”一虹将信拿着,背了两手在身后,在大门外来往打了两个回转,自言自语地道:

  “这家伙可恶!倒是不能得罪他。”想得出了神,肩上有人拍着,回头看时,昌年来了。他笑道:“一虹!你怎么回事?你今天坐立不安,有什么心事吗?”一虹道:“有什么心事?旅行的人,不过一种心神不安而已。”昌年道:“听说你打了个电报回去,有什么急事吗?”一虹笑道:“中国人对于打电报,往往认为是一种了不得的事情。其实在欧美人士认为很平常了。我觉着写一封信回家去,不定要多少时候。打个电报,今天就到了,也许后天不走的话,可以得一个回电呢。”昌年道:“你不是拍电到南京去,是拍电到香港去吗?”一虹含糊着道:“是的,我们街上走走吧。”昌年道:“我要写信呢。”于是一虹一人走了。

  在这天晚上,燕秋又有点发烧,很早地就睡了。大家都劝她再迟两天动身,不用性急。燕秋料是身体不成,也只好答应了。当健生不在屋子里的时候,昌年笑问一虹道:“阁下多情原不忝,个中有字意何如?”一虹红了脸道:“什么?”昌年笑道:“你这人真是大意,把东西丢了,自己还不知道。”说着,在衣袋里将袁伯谦的那封信交给了他,笑道:“信纸并没有套在信封里,我在脚下捡起来,所以看到了。这文字意思很隐晦,我没有看懂。”一虹将信拿着,擦了火柴,就在地上焚化了。笑道:“这是那个姓袁的朋友开玩笑的,你别信他。”昌年笑道:“我自然替你守秘密的。要不然,我会等没有人时交还你吗?”一虹对于这件事,倒是很难答复,只好一笑了之。大家在西安又混了两天,每天一虹都到袁伯谦那里去一次。那天下午,昌年到邮政局里去发信,见一虹背朝外,和邮务员说话,他问:“到开封的航空信,明天准能走吗?”昌年心里一动,赶快悄悄地抽身走出邮局来。他这样的走法,自然很聪明,很敦厚的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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