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归来第十九回 把脉坐床前情词恍惚 追书来天外意态殷勤

  北方女子,有以下这样几句歌谣:“男子心,海样深,看不清,摸不真!”这不管它是否定论,而杨燕秋对于这三个男同学,却是陷在这个状态中。当时伍健生默然地坐在她病榻对过,在那里默想着,怎样向她开口,说是自己要回南京去。燕秋却是猜到一个极端的反面,以为她病了,健生心里难受,所以默默相对。

  于是向他微笑道:“我这是一点感冒病,极不相干的事,没有什么关系。你在外面跑了回来,当然是累了,可以休息休息去。”她如此说了,健生更是不忍把自己的心事说了出来,便笑道:“换个环境游历游历,事事都感到新鲜,也就不觉得什么疲倦。你在炕上很寂寞的,我陪着你谈谈吧。”燕秋对于这个办法,似乎是表同情,便将枕着的两枕头,叠高起来,撑住了自己的肩膀,头就撑在墙上,分明又是提起一些精神来了。健生笑道:“这新丰美酒似乎帮助着你不少,要不要再喝一点?”燕秋摇摇手笑道:“我是刚刚的清醒一点,再要喝酒,我又得醉倒了。”健生用手搔搔头发,有一句想说的话,好像是到了嘴边,却又忍回去了。燕秋望了他微笑道:“你有什么话要说?现在又不说了。”健生又伸起手来,搔了几搔头发,然后在屋子里踱着打两个旋转,笑道:“我看你这情形,恐怕不是病。”这话不能不让燕秋惊异一下子,问道:“哟!我怎么会不是病呢?难道……”健生当然不能让她把话说了出来,因笑道:“你不要误会。我是说你到了西安来以后,不免受着重大的刺激;你是伤感,不是感冒。”燕秋笑道:“原来你是这个意思,当然也是有一点,不过我自己想着过去的事,和现在痛痒无关,回想些什么?而且再向西走,哪里不够让我感伤的?若是只管感伤,我回西北来想做的事情,那就没有精神去提倡了。”

  健生回转身来向她正面对立着,凝神了一会,还是坐到椅子上去,将颜色振作了一下,带了笑容道:“我有一句很冒昧的话,想问你一问。”燕秋听着,心里不免荡跳一下;然而她对于这三个男友的态度,那是早有成竹在胸的,立刻自己镇静了,微笑道:“我认为无所谓冒昧不冒昧,果然是很分明的一句冒昧话,我想你也不会说出来。”这句话听着好像是平淡;仔细研究起来,那就很厉害。因之他又搔搔头笑道:“当然是不能太冒昧了。因为你屡次表示,回西北来是要做一点事情。西北须要建设的事情,那是很多很多了,不知道你是打算向哪一条路走?”燕秋头微微地一昂,笑道:“哦!你问的是这个,我也曾经表示过的。就是我自己,现在也说不定,只有看事做事。我很想在甘肃做一个县知事老爷;不知省政府可肯给我?若是我能够做到的话,请你当我县里的建设局长吧。”她很高兴地说着,嘻嘻的笑了起来。她把很正经的话,用那谈笑态度出之,这叫健生却不好郑重地向下说。然而也同时有了疑问,她要回去干什么,为什么不能发表?她以前表示,不过是回甘肃去寻找父母,所以大家想着陪她走上一趟西北,这也算不了什么。现在她的表示,好像并不是回来寻到家里人就算了,大概要留在西北不走的,这里就有了问题了。假使和她恋爱成熟,以至于结婚了,是她跟了丈夫回江南呢,还是丈夫跟她住在甘肃?据我看来,她是个性很强,绝不能跟了丈夫走的。健生刚刚是把回南的意思,按捺着不曾说出,现在却又鼓动起来,于是在屋子里踱了两个圈子。燕秋以为自己的话,说得人家下不了台,应该安慰人家两句才对,于是向他笑道:“健生,你坐下来,我有话同你说。”健生见她在病容上,带着一种祥和的样子,那就更觉得她是很温柔可爱,便道:“你不嫌累吗?

  我看你还是好好地躺着吧。”说时,走到床边,有伸手来和她牵被头的意味。她倒是坐了起来,乘势握住了健生的手,向下拉了两拉,笑道:“你请坐下!和你说两句话。”健生是和她交朋友有两年了,有时自信是她朋友中最亲密的一个,然而她为人很大方,可又很矜持,谁也不敢和她说一句玩笑话,更不用说拉拉扯扯了。现在突然地被她握住了手,这实在是一种意外的荣宠,立刻身不由主地,在床沿上斜了身子坐着。燕秋笑道:“我刚才所说的话,你一定以为我对朋友不诚实,把那摸不到边沿的话来敷衍你。其实不然,我说的,正是心里头的话。”健生道:“我并没有说你不是实话呀,你何以说出这种话来?”燕秋笑着道:“我看你的态度,很有不以为然的样子呢。”她说着话,两手牵了被头向上拉,身子缩了下去,似乎有些受累了。健生将眉头皱着,对她脸上注视了一下,因道:“你两边脸上红红的,是醉了呢,是又发烧了呢?”燕秋道:“你不管我怎样,你等我说完我的话。我刚才说回去干什么,自己也说不定,那是实情。你设身处地同我想想,我是一个漂泊无依的少女,就是自己生活问题,也不能说绝对有什么把握。谈到回家乡去建设,我既无财力,又无人力,我能预定做些什么事出来?我将来只是看机会看形势,容许我干点什么,就干点什么。也许什么也干不成,立刻回到南京念书去。因为最近我有点感想,我年纪太轻了,到社会上来做事,恐怕是得不着人家的信仰,而况我根本上就没有念过多少书。拿这点学问去做事业,实在也有点近乎笑话。”健生觉得她这些话,句句都说在自己心坎上,不由得站起来,连连鼓了两下掌道:“不是你自说这话,我就不敢胡说。平心而论,我们现在青年时代,好比开公司一般,现在还是招募股款的时候,并不是做买卖的时候。若是股款还没有募足,就要出来做生意,纵然勉强开张,那也没有多大的精彩。不过你趁了自己的环境有些变化,回西北来探探家乡,这是应当的。若是就出来服务,那是免不了有许多困难的。”

  燕秋似乎继续同情他的话,嘻嘻地笑着。然而她的笑容却不自然,一会儿工夫就收敛起来了;同时,她两个脸腮上,越现着红上眼眶去。健生注目看了一看,又走进一步俯了身子,向她脸上望着道:“你还是烧得很厉害,为什么还挣扎着和我谈天?”燕秋有点喘气了,但是露了牙,依然带着强笑答道:“我自己并不理会。”健生两手撑在床沿上,对了她脸上望着,问道:“我可以摸摸你的额头吗?”燕秋半闭了眼,向他点点头,接着又微笑道:“这很奇怪,你为什么和我这样拘谨起来?”健生伸手向她额上一摸,果然很烫手。于是摇摇头道:“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好好地盖着被,出些汗吧。”说着,立刻到自己屋子里去,将一个试温器取了来,同时带了一条新手绢,将试温器擦了又擦,揩了又揩,才送到她嘴里衔着。自己坐到旁边,看定了手表。直等过了五分钟,才由她嘴里将试温器取出来看,皱着眉,顿了两足道:“不好,不该和你说许多话,把你劳动了。现在烧得三十八度六了。”燕秋闭了眼答道:“现在我有点昏沉沉了,也许是酒喝坏了,健生!你把把我的脉搏。”说着,由被里伸出一只手来,仰了手脉,向床沿上放着。健生看到她是那样毫不介意,对于一个病人,绝没有避嫌疑之理,因之右手按着她的手脉,左手抬起手臂来看手表,便是因为向来没有这种训练,始而在一分钟内,暗数着脉搏,只有五十多次。照说,没有这个道理,恐怕是自己把表看错了;好在自己的手表是有计秒针的,等针在一秒上开始行走的时候,才来暗数脉搏。不想数到三十秒的时候,对燕秋脸上注意了一下,这暗记的数目,一分钟数完,脉搏是一百六十多次。这更不像话,怎么和先一分钟会相差这样的远?心想:数一分钟的工夫,也许是太长了。这回看三十秒钟好了,数完了,再加一倍,不就对了吗?于是等手表上的秒针,在一秒上走着,再暗记起来,不想大意一点。直等到了四十秒的时候,才想起过了预定的时候,立刻停止,仿佛着脉搏是六十多次,照六十秒,推算,一分钟该九十多次。心想:怎么回事?三回说的数目,三回截然不同,得静心静意,好好地再来试一遍,这就可以得一个确实的数目了,于是又来再做第四次的测验。可是他先后试了四次,中间又沉吟了两三分钟,他数燕秋的脉搏,就快到十分钟了,岂有数脉搏要这些时间的?燕秋便缩了手问道:“你没试出来吗?一分钟多少次?”健生慌了,立刻立了起来,向她答应不迭地道:“试出来了。我很奇怪,怎么你的脉搏只八十次上下,和好人差不多!”燕秋道:“我现在觉得也是烧着难受了,怎么脉搏倒平常得很呢?”

  健生正想答复她这个问题,却听到窗户外边啪啪打着响。走出来看时,却是一虹,拿了布掸子替昌年扑去身上的灰尘。因低声道:“她的病加重了,怎么办?”一虹道:“她的脉搏,不是和好人差不多吗?”健生这就知道他们在窗外已经是站立了一会子了,因笑道:“要我做医生,那是个笑话。我把了她的脉有五分钟之久,始终是没有查出一个正确的数目来。”昌年悄悄地道:“你把的是手背还是手腕?”健生拍了他的肩膀,也悄悄地道:“你骂苦了我。”大家笑着就走进屋子里去,这就看到燕秋紧闭了两眼,两腮连眼圈都是红的;她胸前微微地闪动着,那是可以知道她如何地呼吸短促。高、费二人对望了一眼,表示着惊讶。健生低声道:“当我回旅馆的时候,她都有说有笑。就是这会子工夫,一分钟比一分钟沉重。依我想:这不是随便吃点药丸子就有把握的,我看还是请位医生来看看吧。”高、费二人也都同意,还是由一虹打了电话去问袁伯谦,知道西安城里,仅仅有个半官立的医院还靠得住。此外,他不敢保荐。医生是很忙,随便一个电话,是请不来的。一虹听说,便听了他的话,自己坐了车子到医院里去请医生。

  那医生也是由东方来的,倒是顺了一虹的请,跟着来了。他诊察了一遍,说是重流行性感冒,紧是不要紧,但是要好好地调养,免得出了别的毛病。他们得了这样一个警告,也就把游览的心事收起,大家住在旅馆里不敢走。就是出去,三个人之中,只走一个。好在这流行感冒,虽然来势很猛,然而也就是那一会子。到了第二日,病势就见轻些;一直闹了三四天,燕秋才算脱了危境,可以在屋子里走动走动。她见大家都在屋子里陪着她,这就笑道:“这是哪里说起,无端病了一场,把三位闷在旅馆里好几天。”一虹道:“这不算什么,只要你的病好了,一天云雾全散,我们在旅馆里休息两天,那倒很舒服。”燕秋皱了眉道:“我的病虽是好了,精神还是十分不振作。不休息两天,恐怕还是走不了。”健生道:“休息两天就休息两天吧,这有什么要紧?而且西安还有许多地方我们都没有去。在你休息的时候,我们可以出去调查调查人情风俗。”燕秋笑道:“我想起一件事来了。那天你给我诊脉搏,很久很久的时间,你不肯发表出来,我现在明白起来了,必定是我的脉象不好,不肯说。你以为怎么样,以为我会死吗?”健生见她在大家面前提到这件事,就有些惶恐,因之脸上红了起来,笑道:“那倒是不至于,岂有一病就会死的!不过我眼见你病势来得那样陡,我的确有些心慌意乱。”燕秋扶了桌沿,站起来,向健生点了一下头道:“我多谢你这番诚意。”健生在以往看到她向高、费二人表示好感,心里是怀着老大的醋味,现在当了高、费二人她这样的表示,那是比较更要受宠得多。心里这番得意,简直是不能用言语去形容。笑着站起来阿哟连声,因笑道:“我们同伴旅行,也可以说是同舟共济。你病了,我们岂有不着急之理?”燕秋道:“虽然如此,我总应当感谢的。今天总算十成好了八成,各位可以放心,让我在旅馆里休息,你三位还是出去玩玩吧。”健生道:“虽然如此,我想至少该有一个人,留在这里和你看护着,才可以放心。”燕秋笑着摇摇头道:“不必不必!难道我这样一个人,自己还不会料理自己的事吗?”昌年道:“并不是那样说,因为你身体没有复原,也许自己有点受累,譬如要大声叫声茶房,也是吃力的。有个人在旁边陪着,那就可以替你代劳,用不着叫出来了。”燕秋笑道:“多谢各位替我留心,但是我想也不至于那样吧。”她说着,样子很随便,好像表示果然有人在这里陪着,她也是很欢迎的。

  健生是最肯用心的人,看看高、费两人的态度,对于自己的行为,似乎有些不满,便笑道:“我今天想出去买点东西,你两位留一位在这里当看护吧。”高、费二人看了一下,也就说不出来,一定要他在旅馆里,而况他说这话,是有意避嫌,也很明了的。昌年道:“一虹正要腾出工夫来写两封信,今天让他在这里写信,带做了看护吧。”一虹听了,还有什么话说?因为这个差事,是只许相就,不许推诿的,便向着大家微笑了一笑。燕秋也微微有点感到他们命意之所在,于是向他们道:“这倒也是劳逸平均的,每人单独地当我看护一次;只是我身受的人,有些承担不起。”健生道:“若我病了,说不得有劳三位,也是要和我当看护的,有什么承担不起?”昌年道:“你根本就不会病,你不是叫着健生吗?”健生借了这问题,一阵哈哈大笑,就走出了房门去。

  昌年搭讪着,走到桌子边来,将茶壶提起很从容地斟了一杯茶喝,手里捧着茶杯子的时候,嘴里慢慢呷着,笑道:“燕秋对我说过,统共西安城里十几万人,都喝的是西门城里一口井的水,这是透着新鲜,我要去看看这口井。”燕秋道:“这个你不要误会,并不是西安城里只有这一口井,不过全城只有这口井水甜而好喝。再说到全城人的全字,也大可斟酌,也不过是一部分有钱的人,可以买那里的水喝。”一虹道:“你这一说,我明白了。昨天我看到一辆独轮车子,推了八只小桶,每只桶,也不过一斗米的容量,我以为这里面装的是酒,我就问车夫是什么,他说是西关水。当时也就很奇怪,水为什么用这样小的桶来装?原来是很宝贵的井水,这水多少钱一桶呢?”燕秋道:“这不一定,看要水的人离井多少路?越远就越贵。这个地方是东城,茶水铺里去买一大壶西关水,大概非一百文不可了。”一虹道:“那还了得!比南方的自来水贵得多了。”燕秋道:“可不是!最妙的,就是在这井不远的地方再打一口井,那井里的水,就相差得很远。”昌年道:“这样说,这口井,很够神秘,我要去看看。”说着他也走了。

  一虹因为真的和燕秋对面坐着,情形实在有点尴尬。于是搬了纸墨笔砚到桌上,开始来写信。因为不便绝不理会燕秋,因之写一会信,又和燕秋闲谈两句。写了两封信,所耽搁的时候却也不少。在这时,却听到门外有人叫了一声老高!一虹听那声音,知道是袁伯谦。他是燕秋所不喜欢的人,如何可以让他进来?便答应一个哦字,同时走出来迎住了他。袁伯谦早是眼睛笑着眯成了一条缝,握了他的手摇撼着几下,然后笑着低声说道:“你怎么两天不到我那里去?我那里放着有你三封信呢,你去看看吧。”两人说着,一边向外面屋子里走。一虹道:“你这人做事未免太想不开。你既来了,为什么不把信带来?倒反要我到你那里去。”袁伯谦道:“你说我想不开,你才是想不开呢。那信若是可以随便带来的话,我为什么不带来?而且我也想不到和你一个人在这里说话。”一虹望着他的脸,沉吟了许久,便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不大懂。”袁伯谦笑道:“不管我是什么意思,反正你跟了我去,你就明白了。”一虹道:“我们杨女士病了。另外两位同伴都出去了。我得在这里暂当看护的责任。”袁伯谦向他脸上看了很久很久,微笑道:“你们的杨女士!这句话有点不合逻辑吧?杨女士就是杨女士,不能属于哪一方面的吧?”一虹笑道:

  “你倒底为什么来了?我和你谈到正当问题,你又扯上这不相干的话上去了。你为什么不带信来?很远的路,倒要我去看。”袁伯谦笑道:“我是把话告诉你了,尽了我的责任;假如你不相信,我就把你的信,公开地送来,到了那时,你可不要说我冒失,你自己心里的事,你自己应该很明白。你究竟和人约会过指着我这里通信没有?”这句话算是把一虹提醒过来了。自己在开封会到洪小姐,曾和她备在日记簿子上留下了通信地点,自己曾说,假如她有信,可寄到西安袁伯谦这里转。自己虽然有这种希望,可是和洪小姐的交情太浅了,却不敢望这事做到。现在袁伯谦一说,分明是她的信了,便道:“信是由开封来的吗?”袁伯谦微笑,并没有答复。一虹道:“若是由开封来的,也许就有这样一回事。”袁伯谦两手插在西服的裤袋子里,大开着步子,打了两个旋转,脸上笑着,放出那很调皮的样子来。一虹看了这情形,那越发是对的了,便低声道:“其实你把信带来了,也不要紧,谁没有朋友的信来往?既是你没有带来,我就跟着你去看吧。”伯谦道:“那么,不用和你们的杨女士去当看护了?”一虹真想不到洪小姐会有信寄了来,信上究竟说的是什么话呢?这实在是自己所急于要知道的事情。拿起帽子戴着,就和袁伯谦一同走了出来。也是自己走得匆忙,竟忘了到里面去和燕秋说明白一声。

  走上了大街,袁伯谦笑道:“你请我吃个小馆吗?信我带在身上,到馆子里去看,不很妥当吗?”一虹道:“这人太岂有此理!不过要敲我一顿吃,这样前言不符后语,现在信又带在身上了。”伯谦笑道:“无论如何。我总是一番好意。你既不肯请我,好人做到底,我来请你吧。”说着,他便走进了路旁一家菜馆。一虹虽是在后面跟着,口里可道:“现在不过四点钟,吃饭未免早一点吧。”两人走进一个小单间,那伙计跟了进来,就插言道:“怎么会早?现在吃饭,不正是时候吗?”伯谦笑道:“这也是你寻风问俗所应当知道的一件事。西安人吃两餐,请客上馆子,是以四点到五点为宜的。”一虹道:“要酒要菜,一切请你包办;会东可是我的事。至于那几封信,我想现在不会又是在贵校没有带来吧?”袁伯谦带着微笑向怀里摸索着,一把掏出三封信来,放到鼻子尖上嗅一嗅,又用手拍了两下道:“女子总是富于情感的。这里还有一封航空快信呢,你拿到一边看去。我不要刺探你的秘密。”说着,他将信递给一虹手上。看时,那信封上面,就写的是几行娟秀整齐的字,一望而知出于女子之手的。信的下款正是写着开封洪寄,这可不就是朗珠小姐写来的吗?心里一阵愉快,脸上就泛出了笑容。在这三封的信皮上,样子各有不同;有仿古花纹色的,有玫瑰色小洋信封的,有湖水色暗印着花堆的。不但信封不同,而且在信封上所写的字,也很有分别;有的写了正楷,有的写了行书,那仿古花纹的信封,还是写着隶字。在这上面,可以看出洪小姐之下笔并不是偶然的。那封湖水色的,是航空信,自然先拆开那封信来看了。信上写的是:

一虹先生:我屈指计你们的行程,应该到西安有三四天了。我寄上的两封信,若是那位转信的朋友是可靠的话,我想那两封信你都收到了。但是这究竟是个渺茫的推想,假如你那朋友暂时不在西安呢,或者有其他的缘故,他不能转交,那信如何得到!这话又说回来了,假使信不能到的话,我这封信也是不能到的,这声明岂不是白费?这可以见得女孩子们就是这样痴心。你若是看到我这封信,你不失笑吗?我既算到了你们已经到了西安三四天,因更想着:你们又该离开西安西行的了。因之我趁了飞机经过开封之便,赶着给你来封航空信,也许你不曾走,可以接到我这封信的。


我这样要紧的写了信来,你问有什么要紧的事吗?那倒是没有。我的意思,也就是希望你能接到我这封信而已。你说我这人孩子气重不重?


别的话,我那两封信上都有了。就是在开封吃黄河鲤的这件事,使我永久不能忘记。而你们向西,今天应该到哪里,游玩哪里,我也刻刻追念着。其实我没到过西北,怎能默计西北行程?又是那句话:痴孩子!


你能够在每节旅程告一段落的时候,给我来一封信吗?不过到了兰州,就望你写航空了。要不然,你回来了,也许信还没有到呢。我很觉得这封航空信是没有什么要紧的话,然而又实在想不出来有什么要紧的话。最后敬献一片痴心给我这班远行的朋友。


祝你一路平安


痴子洪朗珠上。


  这封信,果然是没有什么要紧的话;唯其是没有什么要紧的话,一虹觉得洪小姐那一片天真,都活跃在纸上。尤其是最后那句“敬献一片痴心给我这班远行的朋友”,一虹是不能不心旌摇摇了。看完了这封航空信,再将那两封信看看,都是这样流利可喜的。他看过了一遍之后,将信从头至尾再又看过一遍,脸上兀是泛着笑容。更想到燕秋虽然也是很大方,可不能对人有这样很明白的表示。以前有人这样提过:洪先生很有意将女儿许配给自己,一个年纪轻的人,经过这样的事就多了,当时绝不放在心上。大概洪小姐还记得这一点关节,所以在开封相见之后,把她的爱情之火,又煽动起来。这自然是一件可欢喜的事。不过她是很活泼天真,也许她完全是孩子气,并没有什么用意的吧?他正是这样想着,却令他猛可地一惊。原来是坐在一边的袁伯谦,哈哈大笑起来了。说句旧话,这便是春风又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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