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这群旅行人,经过一个荒凉的镇市,在黄土墙的门楼边,看到了民众图书馆、县立小学校两块木牌,真像暗空里发现两颗明星,大家都觉得高兴。现在马振邦没有答复,竟是笑了一笑。这让看着的人都不免发生疑问了:难道这里面还有什么虚伪吗?马振邦却也看出了大家的态度,因笑道:“各位不要以为宣传工作,只有繁华都市上的人会干,其实穷乡僻野的所在,人家也是一样会干的。你们看到这两块招牌,以为这里面必有货物,其实你是错了。这种店,和上海的野鸡银行差不多,只有那块招牌好看,学校里面,或者是可以找到几个学生的。若说图书馆里,要找出几部书来,恐怕是很难吧!”健生道:“既然如此,为什么要把这牌子挂得这样容易让人注意的呢?”马振邦笑道:“这理由很简单,就是因为容易引人注意的缘故。”大家始而听到,是有些呆住了一分钟,大家回想过来,都禁不住大笑。说话时间,车子经过一所较整齐些的房屋,门口立着一块直匾,大书“永寿县政府”。健生道:“这县怎么没有城墙呢?”马振邦道:“这不是永寿县,这是监军镇,到永寿城还有二三十里呢。”昌年道:
“县政府为什么不设在县城里,设在这个镇市上呢?”燕秋道:“果然的,我仿佛记得当年经过永寿县的时候,县衙门原是在城里的。”马振邦道:“我们这车子,经过永寿县是不进城的。要不然,我们到城里去看看,就可以知道县政府为什么要搬出来的了。这监军镇,本来因为永寿在山坡下,不是用军之地;于是离着那里稍远的地方,挑了这一大块平原,做了屯兵之所,所以叫作监军镇。”昌年道:“从前海上交通不便利,中国的外患,总是由西边来,所以我们走的这条路,随处都可以找出古来兵家争夺之地。于今西边无事,东边可了不得!”马振邦微笑道:“这颗定心丸,到底是吃不得的。费先生再向西走走,你住下个三月五月来,就可以知道,不是理想上那么一回事了。”燕秋道:“这话倒是诚然的。说到这个问题,我们就要想到西北这只角上的事,简直在眼前便应当注意起来。门破了,就应当补门;墙破了,就应当补墙。便是门也完好,墙也完好,也是多年扔到一边的地方了,现在可以来检点检点。”昌年道:“全国人现在整天地嚷着开发西北呢,难道检点的工夫都没有做到吗?”燕秋微笑道:“做呢,也许做了一点。不过……也许是西北地方太大了,照顾不了许多呢!”
大家在汽车努力向前奔跑的时候,谈得很有劲,连四周的风景,也没有去看。忽然旅客丛中,有人失声道:“哎呀!这地方下过雨了。”大家惊悟过来,向大路上看时,果然土地都已打湿:有些低洼的地方,竟是发现有浅浅的水坑。大家再向西边看,已不见太阳,阴云黯黯的,铺满了半边天。马振邦道:“西方正是阴天,我们越向前走,那是钻到雨里去。这个样子,今天我们想赶到邠县,已是不可能,只有住在永寿的了。永寿这个地方,实在……”说着,将眉头皱了两皱。昌年笑问道:“永寿怎么样?有什么意外吗?”马振邦道:“意外倒是没有,不过那地方,对于旅客需要的东西,那是完全没有的。”健生道:“那不要紧,假如像刚才我们遇到的那班东去的庄稼人一样,找个废窑洞子躲上一宿,那也很有趣。”燕秋道:“那总不至于。无论如何小客店总可以找到一家的。”说着话时,看这车子前面的路程,已经是不少的化泥,车轮子在化泥上滚着嗤嗤作响。看那西边的阴云,只管向天空里铺张,已经铺到头上来。不久,跟着有几个零碎雨点子洒到身上来。燕秋道:“唉!真是不凑巧,在西安害病,耽搁了那么些个日子;一出了西安又遇上了雨,不定又是要耽搁多少日子了。”马振邦道:“这条路上,决计不会有十天八天的雨落下来的。就是耽搁,至多是三两天。”燕秋道:“我们在西安住了四五天,就觉闷得发慌,于今跑到这种地方来住,那不是更要命吗?”马振邦道:“杨女士不是西北人吗?”燕秋笑道:“我并不是过不惯这种生活,无奈我归心似箭,恨不得一脚就踏到家门口去。老实说,我那家乡,还不如这种地方。”健生心里这就想着:燕秋常是说她家里很苦,这苦的程度如何,却是无从捉摸。她说比这地方还不如,这倒可以用这地方做个标准测验了。他默记在心里,也不做什么表示。
汽车的橡皮轮子,在喳喳的声中,卷起泥水点子飞舞着,不觉钻进了疏雨林子。大家身上都扑了不少的雨点;因为是雨后的缘故,浮尘都已经打湿了。向前看看,只见一列乱山,横挡了去路。在乱山后面,正是像堆积棉絮似的,向上吐着云头。在山前的脚下,便拥出了一截土城,几所民房。照理想上去推着,这应该是永寿县城了。车子慢慢地开到那里,地皮是更为化烂。在大路两边,有十几家低矮的屋子,像民房又像店铺,似乎就是一条街了。在一家大敞门外,已经有一辆汽车停着。几个人七手八脚,正由货车上向下卸着货物,因之自己这辆车子,也就紧接着停在那辆车子之后。司机生首先跳下车来,便道:“客人都下车吧。今天,我们的车子不能再走了,恐怕前面雨大,路是更烂。”
车上的旅客,听说之后,都走下车来。健生站在门口问道:“这是客店吗?”马振邦代答道:“你们一班,有女客在内,赶快向店里去找一点地方。要不然,在安顿上,恐怕要发生问题。”这句话,算是提醒了燕秋。她提了一只小行李箱子,就向门里头抢了进去。这家店打开了两三间屋子,除了朝外的土墙,好像是专为预备放汽车进来而设的。穿过这重敞屋,便是一个小院落。因为是刚才下雨过去的缘故,黄土地上像抹了香油一般,又化又滑,不能开了大步子走。在北首,有三间黄土墙的屋子,墙上各挖了一个方窟窿,门前各垂着一块破烂的布片,当了门帘。那布片很像是面粉口袋拆开又并拢的,而且那两间里面,已经都有了人。只剩靠外的一间,布片的门帘子只有大半截,由那下半截断的所在看了进去,可以看到屋子里面是空洞洞的。健生道:“你就是这里吧!”他说着这话,提了篮子,抢上前一步,就跑到屋子里去。不想抢得快,这眼前的光线也是变得很快,只觉面前一阵漆黑,站呆了,不知如何是好。随后燕秋、昌年都跟了进来,这才分出了四向。这屋子里就是靠墙里边有一张土炕,此外是什么东西都没有。四壁空空的,找一个铁钉子也找不着,因之所有的东西,拿进来以后,完全都放在炕上。昌年说道:“这屋子里,椅子凳子没有罢了,怎么小桌子也不放上一张?”燕秋笑道:“在西北,屋子里这样情形的就多着啦,本来什么事情西北人都是拿到炕上去做的。他们用不着桌椅板凳,倒不如索性免了。而且这么大的屋子,见方不过一丈多点,炕的长度,和屋子同宽,抵靠两边墙,宽度又占屋子里长度二分之一,或者三分之二,屋子里除了炕,又能摆什么?”健生笑道:“你既然认为这是对的,那就很好,现在我们去找地方了。”说着,出房门来时,还算是那司机生肯为照拂,早在院子里迎笑着道:“先到了一辆汽车,把屋子都占去了。我和店里掌柜再三商量,他又去和客家商量,才腾出个窑洞子。还有别的客人,这里安插不下,只好搬到对过小客店里去,那边地方是更小更脏。”昌年道:“我们既是有一个同伴住在这边,我们也住在这边了。至于脏呀小呀,那也容不得我们去顾虑。”一面说着,一面跟了那司机生走。
这里是后园一方土坡,虽不过两丈来高,可是那土坡,却很陡的。店家就在这土坡上,并排开了三个半圆形的洞门,里面就是安歇人的窑洞子。走到那里面也就不过比人的头稍微高过一尺去,洞的里面,倒像一个城洞,又像古代坟墓的外椁。靠里有一张矮小的土炕,土壁上有两个小方窟窿,上面有烛油点子,似乎是放灯的。天色本来就阴暗了,这洞里是连窗户窟窿也没有,就靠房门那边放进一线光亮进来。健生道:“哎呀!我们这是走进坟墓来了,我只觉脊梁骨一阵凉飕飕的。”昌年笑道:“你这是心理作用,西北的人,自出娘胎以来,就住在窑洞子里。他们还说声冬暖夏凉,并不觉得怎样凉飕飕的。”健生道:“我觉得这里面太黑,黑得要看不见你站在我对面了,这也是心理作用吗?”昌年笑道:“这倒是的。我们叫掌柜的送盏灯来吧。”恰好那掌柜的在院子里,就答道:“先生,我们这里三盏灯,都让客人拿去了。你把带着的洋蜡烛点上吧。”健生道:“你怎么知道我们带了洋烛?”他道:“走这条路的南边客人总是带烛的。”昌年笑道:“总算我们还够西北旅行的资格,已经是带了洋蜡烛的了。”于是他爬到汽车上去,将一个装零碎东西的小提包取下来。这时,汽车已经开到了屋子里面。人在车上,也不能伸腰,只是半蹲半站着,向行李堆里翻东西。等到自己下得车来,满身都沾遍了黄土。在窑洞子门口先掸了一阵才进去。翻出蜡烛来点了,也就放在那方框子墙洞里。健生笑道:“你跌在地下了吗?只看你背上染成了黄色了。”拉着昌年到外面来,又和他掸了一阵。昌年道:“衣服上罢了,我们今天坐在汽车上,耳朵眼里,鼻子眼里,颈脖子里,飞尘是实在不少。”健生道:“对了,我去打一盆水来洗把脸。”说着,他由提包里取出个小瓷铁盆到店堂里去打水。昌年却点了一支烛,送到燕秋屋子里去。等到回到窑洞子里时,只见健生将小面盆放在地上,两手叉着腰,望了面盆。那盆里的水,也不过刚盖过盆底,丢毛巾下去,都不容易浸透。昌年笑道:“发什么呆?盆漏吗?”健生道:“我们江南人说:人穷水不穷。不想到了这种地方,水也是穷的了。我拿了盆到店堂里去,那里有个烧煤渣子的小土灶,倒放有两壶水,我和掌柜的要水,他说:不想有这些客人会到,店里的水不够用,已经到外面井里挑水去了。
井很远的,现在水不能多用。我许了另给他钱,才连冷带热地,分给了我这一点。自然,是不许再换水的了。这点水还是我们两人共洗,所以我发愁。”昌年道:“派个人再挑担水回来,总不能要一块饯吧?我们何妨出两毛钱,专烦掌柜的给我们挑一担水来用,也所费无几。”健生笑道:“对了,只有用这个法子。将来我们把这件事做到游记上去,倒也特别有趣。歇客店,还得客人另外买水喝。”
两人说笑着,燕秋也走了进来,将一条干手巾只管在脸上揩抹着,笑道:“二位辛苦了。”昌年笑道:“彼此彼此!”燕秋道:“我们预备下了晚饭,到我屋子里去吃吧。”健生道:“我们想先擦把脸,喝口茶,饭倒不忙。”燕秋笑道:“你这话错了,饭是最要忙的。若不先抢着买了,回头要吃也没有。”健生道:“就算脸不洗,水非喝一点不可!”燕秋道:“这个我自然预备了。”于是三人先到店堂里,向掌柜的定好了一担水。因为天色晚了,掌柜的说水不好挑,要三毛钱一担,昌年也就答应了。再到燕秋屋子里去,见她将手提箱竖起来放在炕上,将一只铁瓷茶杯反扣在箱子头上,然后把洋烛滴了油在杯子底上粘住放着。炕上放了三只瓢式的碗,各斟满了大半碗开水。但是那水并不是白色的,仿佛是稀薄的米汤汁,颜色有点儿浑。中间一只小小的藤簸箩,里面放了十个碗大的黑馍。燕秋笑道:“这就是我们的晚餐了,我本来想和店里要一碟炒鸡蛋的。掌柜的说:有几个鸡蛋,中午都卖给过路的人吃了。”昌年笑道:“你的意思,以为没有什么菜,就给我们多多预备馍吃吗?”燕秋道:“倒不是为此。这店里,不,是这全街上,就剩这些黑馍了。今天到这里的客人不少,有三十位上下,假使我不把这些馍买下来,到了明日,我们只有睁眼尽看别人过瘾的了。我们今晚上吃不了,还有明天的早餐呢。我们动手吃吧。”说着话,她就跳上炕去,盘了腿坐在里边,脸朝着外。
费、伍二人看看,也只好跟着坐东西两边。燕秋端起碗来,呷了一口白开水笑道:“我这个席,也有个名堂,叫作黑山白水席。”昌年笑道:“‘黑白’两字,太明显了;应当说是卫生席,或者说是古香席。因为无油无盐,不用荤素。白开水当然是卫生,粗面粉,也是卫生家认为富于滋养料的。不用筷子,手可以运动;不用桌椅,盘腿坐着,全身都是努力,免得东西吃下去不消化。有这许多条件,能说不卫生吗?至于古香席,就说这吃法,有点古色古香。古人席地而坐,最上古,也是用手抓,不用筷子的。”他在这里说着,健生拿了一只黑馍慢慢地剥去了外层的皮,全剥完了,咬了一口,这馍也不知道是哪年蒸的,不但是冷的,而且有些走味了。舌头碰着了黑馍,只觉像糖渣似的,很有些涩嗓子。健生道:“我这才知道,燕秋为什么要预备三碗白开水了。若是没有这开水,每人吃了一个黑馍之后,恐怕嗓子眼里,全要破烂了。”燕秋收住了笑容,正色道:“对了,这几个黑馍,三碗开水,我是很惭愧,假使不为了我……”她说到这个“我”字,拖得很长,就转了话锋道:“劝各位到西北来游历,你二位或者不会吃这种苦的。”昌年道:“事情自然是很难说,也许我们为了别的机会,也会来的。再说,吃上这些辛苦,对于各人本身,也不是无谓的。一个人展开他生平的历史,不过是吃饭穿衣,做日常的刻板工作,那也太平庸了。所以这次辛苦旅行,在我们的生命史上,也许是最灿烂的一页。”健生道:“这话对,人一定要这样地想,才能把吃苦不当苦。”他说着话的时候,不知不觉的,又在小藤簸箩里拿起一个黑馍来。但是刚要去撕那馍皮,燕秋瞟了他一眼道:“健生!你真能再吃一个馍吗?”健生笑着将馍看了一眼道:“不成不成!我先前吃的那块馍,还有一半不曾下肚呢。”昌年道:“虽然吃不下去,我们勉强也得吃一点。你想,今天晚上不吃饱,明天早上还是这个;明天早上不吃饱,正午还是这个。我们能够永久这样饿了下去吗?”燕秋笑道:“那倒不至于,明天假如能赶到平凉的话,那地方的东西,究竟齐备点,总可以吃个饱。”健生笑道:“那么,我不吃了,静等明天平凉这一顿吧。”说着,将手上的冷馍,向藤簸箩里一抛,自伸直了腿,走下炕来,笑道:“一虹在西安吃水盆大肉,就觉得很是有点困难。假使他今天也在这里尝一尝卫生席,那就不能扶起筷子的了。”燕秋笑道:“本来我们也没有扶筷子,有什么稀奇呢!”说着,她又把颜色正了一正道:“各人有各人的苦衷,虽是同做一件事,自然有难易之别。以后也不必再提他不能同走的事了。他并不是个傻子,这样半途而废,岂有不知道是得罪人的事。可是他明知道,还是要转身回去,这一番不得已,也就可以想见。我们为什么不原谅人家呢?再说,这件事我们就是老提到与我们的旅行事情,也减少不了什么痛苦。”她规规矩矩地说上了一阵子,倒叫健生有些不好意思。还是昌年笑道:“燕秋年纪轻轻,说起话来,都是像六七十岁的道学先生一样,简直是个蔼然仁者。”燕秋笑道:“你以为我是假道学吗?我总觉得生在这个年头,总要讲点恕道。要不然,打架拼命的事,只有一天比一天多起来的。”健生对于她的话,也只好一笑了之。
这时,掌柜的已经挑一担井水来了。费、伍二人也不希望热水了,陆续地舀了两盆冷水到窑洞子去,大大地洗了一番手脸,洗后看看燕秋屋子里,已经没有了灯光,想是睡了。健生道:“她那间屋子,好像还没有房门呢。她倒安心睡了,倒是我们这窑洞子,就只两块木板,让我们自己来随便抵上。”昌年道:“我们怕什么?露天下也可以睡。这两块板,我们送给燕秋去做门吧。”于是扛了一块板在肩膀上,站在院子里说道:“燕秋!你那屋子没有房门,不大妥当吧?我给你找了两块门板来了。”燕秋道:“这就很好。我睡在炕上,正担心着晚上有狼从崖上跳了下来呢。这个地方狼不少,你把门板放在门口就得,我自己自然会来端着抵门。”昌年当然不便摸黑进她的屋子,就把木板放在墙边。健生端了一块,也放在那里,然后二人进窑洞子睡觉。那时,燕秋也叫了一声谢谢,可是她没有叫谁的名字,费、伍二人便认为是公有的。
进得窑洞了来,墙窟窿子里的洋烛,已经所剩不多,两人展开行李,就铺在土炕上睡下。健生是生平第一次睡窑洞子,身子一躺下来,就什么感想都有。先是觉得这土炕特别地坚硬,身体睡在炕上,虽垫了一床被,也还像睡在铁砧板上。仰起脸来,看到了洞顶,心里可也就想着:假使这洞要坍下来,岂不把人活埋了?这又想到刚才听到燕秋说:怕是有狼由崖上跳下来,崖就是在这洞顶上的,那岂不首先闯进这里来。本来是已经熄烛睡觉了,这又摸索着走下炕,摸到了小提包,先在里面摸到了手电筒,四处照了一照。昌年的心到底是稳定的,竟是鼻子里呼呼有声,安然入梦。健生拿着手电筒,发了许久的呆,却找不出一个自卫的东西。向窑洞子门外看看,突然一阵冷风,也不知由哪里来的,飘了自己一身的雨烟子,不由得打了两个冷战,立刻缩进洞来。可是心里又不放心,怕狼来了,没有自卫的东西。踌躇着,只管在腰上摸索,手触了腰,这倒想起来了:提包里还有一根皮带,大可利用一下子。于是将提包手电筒一齐都放到炕沿上,这才睡下。那窑洞子外,风是只管呜呜地吹着,仿佛像冬天一样,放出那种凄惨的景象。他也是照了北方人睡炕的办法,睡的头枕着朝外的炕沿,只觉那一阵阵的凉风,吹得头脑子毫毛孔收缩不止。有时几个大雨点子,落在地上,卜突有声。在极沉静的境界里,加增了无限的凄凉意味。心里不安的人,更是不容易入睡;加之土受了潮湿,发出一种土气来,这条身子,竟说不上是到了哪里了。有时风吹了店家什么东西响,又疑惑是狼来了,赶快摸了手电筒向外照照,其实也没有什么。这样的自己纷扰了大半夜,自己也都闹得疲倦了,方才睡着。
次日早上醒来,却见昌年已经下炕,和洞外的燕秋说话。燕秋道:“你们睡得安稳吗?”健生插嘴道:“不要提,我是又发愁,又害怕。发愁是怕今天下雨,车子走不了,在这地方,吃喝全没有,真难过;害怕是没有了门,只怕狼冲了进来,大半夜都不敢睡。外面的雨风,吹了进来,把头也吹痛了。”说着话,也跟了起来。燕秋笑道:“我真想不到,昌年是把你们自己的房门送到我那里去的,要不然,我情愿坐一夜,也不能比你吃一夜的亏。”健生不便说,自己也送了一块门板去的,只好让这笔功劳全记在昌年身上。扣好了衣服,向外一伸头,这可了不得,阴云就在屋外的土山上,向上直冒。稍微远一些的地方,就是一团云雾,什么也分不出来。雨虽是不怎样的大,那一条条的雨线,被风吹着,由空中斜着垂下来,始终也不曾间断。健生道:“看这个样子,我们还能走吗?”燕秋道:“不行,这条路上,只要洒上了雨点,就滑得厉害。若是小雨,在车轮了上缚着稻草带子,还可以慢慢地走。像这样的雨,车子是走不动的。”健生道:“那么,雨住了,还要等路干了才能开车呢!”燕秋道:“可不就是这样,二位洗过手脸,到我那里去用些茶点,回头我们可以去参观参观永寿城。”昌年道:“这倒使得,我也是这样想,永寿县政府都搬出了城,必有个缘故,回头我们去看看。”说着,匆匆地找了水来,漱洗过了,就赴约到燕秋屋子来用茶点。所谓茶,还是三只碗装满了三碗浑水;连同那只藤簸箩盛了几个冷馍,放在炕沿上。大家见面一笑,其余的话,也就没有说。健生和昌年分了一块黑馍吃了,实在不能再吃。所幸燕秋预备的开水很多,灌了两热水瓶,大家将水足足地喝了一饱,冒着细雨,同来游永寿县城。
这店门口,总也算是一条街,两面相对着,约莫有十来户人家。虽然,也有两三家店铺的样子,然而那土柜台子里,完全是空的,看不出这里面做什么买卖的。向街前直看了去,却也是个矮矮的城门洞子。城门口,也有两个扶枪守卫的兵士,颇有点庄严的气象。三人走到城门口,一个兵士挟枪走了过来,向健生全身都打量了一周,然后问道:“你们要到哪里去?”健生道:“我们是过路的客人。因为被雨拦住了,不能走,现在想到城里去看看。”
那卫兵犹豫了一会子,才说了一声去吧,三人踱进了城门。健生很失惊地站住了脚道:“怎么着?我们弄错了吧?这好像是城外,难道我们是由城里走出来的吗?”费、杨二人被他一句提醒,也就站住了脚,四处观望,原来走的这道路前面是一列土山。在山上,也和其他的高原一样,开了好几层子的方块麦田。那坡上的绿麦苗,和直岩上的黄土,掩映鲜明,另是一种田家风味。在那个主峰下,就有两列小山向城门口渐渐低下,正好闪出一条山夹缝,直通到城门口,当了通行大道。在夹缝的南边,东头矮峰上,有一个小塔,西头高峰上,有两所瓦房。此外就是那许多缺口的土城,围住像大土堆一般的小山,列着长一方短一方的黄土崖。在高崖上,有一棵小树,列着三个窑洞子门。山夹缝北边,倒有六七幢民房,其间一幢较大的,门上立了一块直匾,大书:县立第一小学校。昌年道:“这实在是城里,怎么满眼荒凉到这种样子?比醴泉还差远了。”健生想道:“我想总不能一个县城就是这样几户人家,我们再到高些的地方去做一度鸟瞰吧。”说着,他便鼓勇在前面走。大家的目标,便是山南那两幢比较整齐的房子。不想大家到了那里以后,却是大为失望。南边那幢房子,大门口有两根旗杆,门上的直匾还在,乃是本县城隍庙。进得门去,一望到底,殿宇全已倒坍。在台阶下留着一口破铁钟,左右两廊,倒有两三处盖着瓦的配殿,剩下几尊判官小鬼的泥像,有的半截,有的半边,有的倒在破屋檐下,更是形容得这庙破烂。出了这庙,再到北边房屋里来,大门上那块直匾,也留了半截,余下“县政府”三字在上面。走进去看时,这里倒是直截痛快,里面成了一片空地,铺着乱砖和墙基。再出来,向下面看,朝外的部分全是稀稀的浅草。城墙随了地势高下,围了个长圆形。以全城而论,却是由上而下,圈了大山脚的一小角,所以也只有东门可以出入。朝里的部分,却随了山崖有几层麦田,夹了几堵倒的墙。直到最下面,才是先看到那几所房屋。在这里,只有细雨里的斜风,拂动了那荒疏的小麦,推动着波浪。此外,不但看不到有什么人活跃着,竟是连鸡鸣犬吠之声,也不曾听到。
大家站在荒庙外,又是城的高处,眼前天色阴暗暗的,远处便是浓云,山后的云气,还有涌进城来。环境全是阴云所笼罩;各人身上被风吹着,又是凉飕飕的,说不出来心里头有一番什么感触。燕秋向四处都看了一看,因道:“这城不必看了,无非是‘荒凉’两个字。”昌年依然向两个土山峰、半爿土城头上看着。在那城外,正有个小山峰,满山浅草披着云雾,因答道:“荒凉自然也有可以赏鉴的地方,不过我在这里想着:当年既是在这里建筑了县城,自然有在这里筑城的理由,何以城里这样空虚?而且看这城里,街市的痕迹,一点也没有,难道老早就是这样荒凉的?”燕秋淡淡笑道:“我就能答复你。可是我们知道了有什么用?只是我倒另有一件小事不解。”说着,她又笑了,似乎这问题是很有趣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