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家那一番侦察的情形之下,也并没有谁说破什么。说也奇怪,全觉得尴尬起来。脸上各泛着微红,似乎行立都有些不便当。好在为时不久,汽车就开着来了,这算替大家解了围。这车子虽也是辆卡车,但是前面司机人坐的车厢,特别地大。除了司机而外,正还好坐上三个人;也许是程力行的吩咐在先,在车子上,原有的两个押车的人,这时都迁到堆积材料的车身上去,却把这里让给了三位来宾。健生在车下看到前面这大一个车厢,心里总算是痛快了一下,便向昌年笑道:“我们全可以坐在前面了。讨论着问题,眼看着风景,比在车后身坐着,那要痛快得多。”昌年道:“人家带我们同走,已经是十分客气,我们还想把主人翁推走,去坐前厢吗?”程力行当他们说话时,他已经走到车子边,开了车厢的门,向费、伍二人一弯腰道:“就请上车吧。我已经算好了,足够你三位的座位。”燕秋道:“那不妥吧?把你们办公的人员,全轰到后面去受颠簸,我们搭顺便车子的人,倒坐了个舒服。”力行微笑道:“我也是略表敬意,还有路上一切饮食歇息各问题,我都请他们代为照应,这里就是一个问题。”燕秋抢着道:“绝不会有什么困难;就算是有什么困难,我想着我们自己,总也可以自了的。”力行笑着摇摇手道:“这话不是如此讲,是我把话说拧了。因为我叮嘱了我的同事,一路之上,多多帮忙。他们听了我这句话,无论如何是要帮忙的,请三位不必同他们客气。一定要客气,那也是多费唇舌,他们决不肯放弃不管的。我希望诸位,今天赶过那讨厌的华家岭。路是很不少,请上车吧。”说着,将身子一闪,伸出右手,引费、伍二人上车。至于他们的行李,那是早有力行的勤务同他们陆续地搬上车去。燕秋站在后面,笑道:“我们是恭敬不如从命,就坐上车去吧。”她说着话,纵身上了车,坐在靠车门的所在。力行替她关上了车厢门,这就笑道:“我为了职务的关系,不能再送了。若有了好消息,请给我一个电报。”燕秋且不答复他这一句话,竟是把门上的玻璃板摇了下来,空出了窗子,伸出手来向力行握着,点点头道:“后会有期!一切感谢的话,我都不说了。”费、伍二人是挤在车厢中间坐着,不能向外伸手,只有和力行点点头。力行向燕秋道:“过了静宁县,走上祁家大山。在那里有点奇迹,不告诉你们三位,是会失之交臂的。那里有口塘,名叫碧水湖,原是没有的,只因那年甘肃大地震,就在旱地里震出这么一口塘。据土人一种不科学的传说,那塘是无底的;你三位到那里可以参观参观。”昌年伸手到衣袋里去,打算把烟卷盒子掏了出来,点两根烟抽,但是所掏出来的却是一条大手绢。好在不一定要抽烟,有东西出来消遣,那就很可以。于是两手捧了手绢,掩了鼻子,乱咳嗽一顿。健生却是盯了两眼,向遮风玻璃前面看着,并不左右望去。司机的人,似乎也感到静等的可烦,将喇叭轻轻按了一下,呜的一声,这里就放出响声去。在车子外站着的程力行,倒吓了一跳,猛可地向后退了两步。但是他瞪了司机一眼之后,立刻也就看到东边的太阳,晒红了大半边人行道。时候不早了,于是把那怪人的脸色收起,放出微笑来。司机生问道:“程工程师!我们可以走了吗?”力行点点头,燕秋倒以为是和她告别,也和他连连点了点两个头。车子开了,燕秋还由窗户里伸出头,向后张望着。昌年道:“快到城门口了,你仔细碰了头。”燕秋听说,这才笑着缩回了身子来。
出了隆德的城,汽车就开足了马力走。由这里起,虽也上过几处高原,倒没有什么险要的所在。直到上午十点钟的时候,汽车却驰进了一个山口。这虽是一样的不长树木的童山,可是山夹缝是很挤窄,中间陷出一条深沟去。沟里没有水,却也隐暗暗的。在山腰上,凿了一条人行路,仅仅是好通过一辆汽车。所以车子走到这里,缓缓地,缓缓地,擦着山土过去。昌年道:“这个地方太危险了。假使有三两个强盗出来了,我们是毫无办法。”燕秋昂着头,沉吟了一会子道:“我想起来了,这快到静宁县了。据我父亲说:这个县城在陇东最占着形势。出了东去的路口,在县东门外有老虎关,老虎沟;有人在这里把守,可以控制全城的。”健生道:“这就不对了,既是这山口可以控制全城,为什么县城不在县东而在县西呢?”燕秋道:“县西也许还有什么险要。”昌年道:“这是有原因的,自汉以来,中国的外患,总是在西北角。到了唐朝以后,外患才慢慢地扩充到正北。明朝呢,外患索性偏重在东北角了。不过西北这只角,也始终是有事的。虽不能成为什么心腹之疾,每一次边疆有祸,却也闹得很厉害。唯其如此,所以在这条路上的城池,总是由东向西设防。”健生说道:“你这话有道理。不过自从年羹尧、左宗棠几次在西路大战以后,西北角是没事了。你看,将来还有问题没有?”燕秋道:“将来呀,我说西北也够危险。你想:西北这样大,交通这样不便,老百姓又很穷,这全是政治上一种毛病。世界科学越发达,空间越缩小。我们自己不把围墙打好,剩着大片的空地在外面。邻居家里,天天动着工,盖起房子来,直等把他自己的基地,都盖起了房子,眼看到我们这空地,还荒在这里,没有人过问,为什么不占了去呢?”昌年笑着点头道:“这大概因为燕秋是西北人,对于西北的事,就说得这样的沉痛。”燕秋对他笑着,正想说什么,车子一转弯,这就看到了一角翦亭,矗立在半环城墙上。汽车司机生说:“这就是静宁县了。”
车子进了城,这里也和经过的许多县城一样,总是一条由东而西的大街,这条街,虽是不能和平凉打比,那比之隆德,却是好许多倍了。走到街心,一家酒饭馆店门口,车子就停住了。车后身先有两个人,跳下车来,开了车门,站在车下赔笑道:“三位先生下车来吃点东西吧。由这里过去,要走一大截荒凉的地方,要想吃喝,那是没有的。”燕秋道:“饿却是不饿,既是说到前面找不着东西吃,我们就下车吧。”大家一同走进店时,在中间找了两副座头。他们主人方面同来共有六个人。有四个人在另一桌坐着,这边却是一胖一瘦两位,来陪燕秋三人。那胖子不到三十岁,穿了一身黄帆布衣,戴了一顶堆着尘灰的黑呢毡帽,黑黑的圆脸,还有许多胡桩子,倒像个军人出身。大家心里全疑心是一位监工的工头。他很客气,亲自提了一壶茶来和三个人倒茶。三人虽欠身道谢着,却没有不敢当的表示。那一位瘦子,却始终站着没说什么。那胖子操了山东音,把店伙带到一边,商量了很久,方才过来,笑道:“这地方虽比隆德方便些,可也只有猪肉和鸡蛋吃。”燕秋道:“我也知道,程先生一定吩咐二位招待的。其实出门的人,大家全应该随乡入乡,不要怕吃苦。”那胖子同瘦子在下首坐着,笑道:“三位不必管这些,搬来了吃就是。在这种地方请客,反正不像在南京上馆子那样花钱。”费、伍二人听说,倒有些不解。难道馆店里的账,还是由他会东不成?健生料他一个老粗,不懂外国文,就操了英语,向昌年道:“人家挣钱不容易,我们怎好教人家花钱?”昌年也大意了,用英语答道:“或者程君交钱给他,托他一路会东的。但是我们决不好意思领受。”那胖子却回答道:“那没关系呵!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管是谁的?”昌年倒吃了一惊,看他不出,他竟是很懂英语,这绝不是一个中学生程度的人,不由得红了脸道:“因为程先生在隆德说过了,他预付了招待费的。其实他不过是这样说,免得我们在路上推辞。”胖子笑道:“我和程先生是老同学,他的钱,我的钱,都全没关系。而且这样微微的招待费,实在也不足挂齿。”燕秋听了,这也有些惊异,就欠了一欠身子,笑问道:“你先生在哪里和程先生同学?”胖子道:“在南开,不过他比我高两班,后来他出洋去了,我就转入了交大。我们都学的是土木工程,毕业之后,不觉又混到了一处。”费、伍二人听说,不由得暗暗地叫一声糟透。自己是一个大学没有毕业的人,倒在老前辈面前卖弄英文,而且刚才在人家面前那样托大,一点也不客气,而今要和人家谦逊,前倨而后恭,更现着势利眼。健生脸上有些泛红,倒说不出什么。昌年这就大声笑道:“那也好,就叨扰你阁下的吧。我们一路行来,全是马马虎虎的,只管沾别人的光。”经过他这一番笑谈之后,这就表示着,刚才那般托大,也不过是开玩笑,就不足介意了。
经大家有意无意之间,在谈话里面探询着,这就知道那胖子姓贾,叫耀西,是这条路上一位段工程师。那位瘦子姓刘,叫明德,是一位公务员,也是南方一个大学里混过几年的。比起程度来,费、伍、杨三位,是比人家差得多,把人家当了一个工头,这真是太不自量。一会儿,店伙端上饭菜,炒肉、煨肉、白切肉,倒有三大碗,另是一碗海带丝煮肉汤。各人面前,除摆了一碟馍而外,居然有几碗大米饭。虽是米带着灰黑色,还有不少的稻子;然而在这偏西的所在,已是难能可贵的了。燕秋站起来看另一桌上,只有一碗韭菜炒肉丝,和两盘馍,便道:“贾先生!你何以对我们特别优待?那一桌只一样菜。”贾耀西笑道:“今天算我们来得不凑巧,县老爷正请地方绅士,这馆子里肉,全卖完了。为的是我们来头不小,才分这几碗肉给我们吃,几位勤务,只好委屈他们一点,菜要用来请客了。”燕秋向那边桌子上看看,这就笑道:“我想公务员,都像你们这一群,那就真是平等了。所以我对于程工程师,是非常钦佩。一个留学生出身的人,不在繁华地方住洋楼,到西北这穷地方来吃黑馍,这是平常人所办不到的事。”贾耀西对于她这话,却没有答复,眼望了大家,微笑一笑。
吃完饭以后,昌年在身上掏出钱来,却没作声呢,贾耀西可就向他们摇摇手道:“费先生不用费事,我们早已存钱在柜上的。”燕秋道:“昌年!我们就不必客气了。一切都心领,将来得着机会,我们再谢人家吧。”正这样说着,旁边一个勤务,却在车上提了一个食盒子下来,装上了三格子菜,又把一个小柳条篮子,盛了一大篮子黑馍,提上车去。燕秋道:“贾先生买许多黑馍做什么?难道前面几站,黑馍都买不着吗?”贾耀西道:“不一定有的。我们有了来宾在车上,总不便让来宾挨饿,所以事先就预备着。”燕秋道:“为了我们三个坐揩油汽车的,倒叫你们费上许多事,我实在不过意。”贾耀西笑道:“这算不了什么。我们在这条路上熟识一点,就不妨和三位多帮一点忙;将来我有到南京、上海去的时候,也少不得要你三位做引导的。”说着这话,他又亲自拿着两个热水瓶子,灌了热水,送到前面车座里去放着。燕秋笑了拍着两手道:“这可了不得!我以为贾先生是自己预备茶水,所以没有过问,原来贾先生是替我们灌水的,这可是不敢当。而且我还有个要求,这车子的前座儿,我们实在不应当再坐了。”贾耀西道:“我们自己和勤务坐在一处,这是无所谓的。若是我们自己泰然地在前座上,把客人扔着在勤务一处,朋友虽然不见怪,我们自己,也觉得有些托大。”他说到“托大”两个字,似乎有点异样的感觉,忽然把音调矮下去,说得人家可听到也不听到。杨、费、伍三人,全都感着有点儿惭愧似的,这就低了头,大家悄悄地上车。他们这样一来,贾耀西也透着更尴尬,于是充了大方的样子,走到车门边,点着头道:“这就开车了。出了城,也就开始要钻荒山,荒凉是跟着我们来了。”说着,他关上了车门,还把手比着头样高,扬了一扬,然后笑着向后面车身上去了。
车子开了以后,燕秋对昌年道:“我们总算得了一个小小的教训;同时,我也感到一种兴奋;人家全是大学毕业的人,还这样穿着工人的装束,实行工作起来。我们读了几年书,老实说,连常识还不见得充分,居然在人家面前充先生,真有点惭愧了。依着我原来的意思,最好马上就和故乡做点事业,现在我感到不再念两年书的话,像今天这样的橡皮钉子,恐怕还不止碰上两三次呢。”她这样很忏悔地说,以为是应当的;可是费、伍二人,当了司机生的这里,那是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健生心里在那里想着,口里却不禁自言自语地道:“这里面有问题的。”燕秋回转脸来,向他盯了一眼,不由得脸上浮出了诧异之色。健生把脸正着,向外尽管去看风景。
汽车在静宁城西,只跑了一个多小时,就到了祁家大山。这山虽没六盘山那样高,可是远远地看到山峰突起,淡抹着一些似尘烟的青云,也就相当地伟大。因为山峰是连成一座屏风样子的,上山的公路做了很长的之字形,本是向北走的,公路先向南斜上四五里之远,然后折转身来,再向北斜上四五里。在山上层路的汽车,看那下层路追来的汽车,像一只小虫,参差而过,一望之下,很令人感兴趣。汽车跑过两个山岭之后,在山腰的南边,闪出一个小谷。在谷的中心,果然有一口池塘,约莫有两三亩地那么大的面积。水的颜色,在日光下映作淡绿。谷风由水面拂过,吹起层层的鱼鳞浪来,非常之好看。昌年道:“这大概就是程先生介绍给我们的碧水湖了。这在我们江南随便什么村庄,也不少这样大的两三口池塘,哪里够得上一个‘湖’字的称号?”健生笑道:“《庄子·秋水》篇上,倒有这么一段文字:说是山沟里的水神,等到秋天涨了水,自以为大得了不得,一直顺流到了东洋大海,才知道以前是少见多怪。”燕秋红着脸,向他看了一眼,鼓了腮帮子道:“你说这话,是说介绍的人呢,还是说替这塘取名的人呢?或者简直是说西北人呢?”健生见她很是生气的样子,不由得哎哟了一声,笑道:“言重言重!”燕秋可也不再说什么,两手抱了腿,斜斜地坐着。
车子又约莫走了一小时,过了两块高原,便到了一片山冈子脚下。司机生掉转头来,向三人笑道:“这就到了华家岭了。”三个人对于华家岭的威名,一路之上,也是久久领教,总以为这座岭是了不得地高大,现在看起来,不过是片乱山岗子,大家也就觉得是过于小心。正估量着,汽车就跑上了那山冈子。这里的公路,倒现着省事,那工程就是顺了山冈顶上挖削平了前进的。山冈牵连着,来回转折地向西通着,公路也就依了山冈的形势,来回转折。车子这样走着二三十里的时候,大家也不感到这有什么特别。后来向周围看看,仿佛像初上华家岭来的风景差不多;只是山冈的两边,凹下长狭的山谷去。在山谷之外,又套着两层山冈子。走了许久,好像还在原处奔跑。燕秋道:“呀!这汽车是走错了路,绕着山梁子跑回来了吧?”司机生笑道:“这里并无第二条公路,怎么会走错?”燕秋道:“我记得上山不多久的时候,左边山沟里,有两幢矮屋。右边的山谷,像个葫芦。到了这里,完全是那个样子。”昌年嘴向前一努道:“不!你看迎面有座高些的山头,那上面有个碉堡,这是以前没看到的。”燕秋笑道:“我也料到,未必就真的走了回去了,只是看前后的风景,找不出一个特异之点来。健生!你看得出什么不同的风景来吗?”健生被她顶撞了两句,心里头那分不自在,恨不得跳了起来。只为要顾全友谊,呆坐不敢声张。这时燕秋叫到了他的名字上来,他可不能不理,回头来看看燕秋,而且她还是满脸带着笑容呢。这也只好答道:“对了,我也觉得这些童山,过于枯燥。外山套着里山,里山又回护着外山,这样许多懒蛇似的形势,在其圆如盖的天空下躺着。怎么这样大的地方,看不到一棵树?”昌年笑道:“不但是没有一棵树,我也留心了许久,找不到一块石头,还看不到一滴水。这个地方,实在要说荒凉的了。”燕秋笑道:
“健生说这许多山梁子,像一大堆懒蛇;这譬方太好,可不就是那个样子吗?咦!又走到像原处的地方了。你看那个三角尖的山上,盖着那一个圆式的堡子。”司机生听他们说话,总是微笑,这时才插嘴道:“这里前后好几百里,全是这样无穷无尽的山梁子的。凡是山梁子高些的地方,就有一个堡子,自然是处处同样。”昌年道:“在这种地方走,若是不带了指南针,那一定会迷路的。山冈子左右前后围抱着,看不到一棵树,也找不到一个人家来做记号。山梁子差不多全是一样高;最妙的是两边洼下去的盆地,也是方块子田层层下去,或者半截葫芦式,或者半弯月亮式。”健生摇着头笑道:“你这个譬方太美丽了。我以为像破皮鞋,或者像块破瓦。”燕秋向他看着,微笑了一笑,大家默然了一会,都静静地去观察这里环境。
实在的,这汽车所跑的山梁子,并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引起美感。虽然山上也长了野草,只是这草长得太稀,随处可以看到黄土地皮;仿佛是那生秃疮的人,头上也稀稀地有几根头发,只是让人看着替这荒凉的地皮可怜。因为山左右绝少人家的缘故,路上也很少看到行人,往往当汽车跑过山梁子转弯的所在,荒凉之中,更显着幽僻,就有野兽飞跑开去。这野兽以黄毛兔子为多,也有尖嘴瘦身子的狼。它们以为汽车是一只兽王,跑得很远的地方,还回转头来看着。此外,要到草长得深些的地方,在草里面露出一团团白色的东西,才是人家放的羊群。这羊群也有两三人看守着,各戴了斗笠形的草帽,手上拿着一根长鞭子,身边总有两三头毛驴大的狗,前后奔走。看到汽车,一般的当了野兽,大声狂叫,追了汽车要咬。虽是这狗叫可以打破山上的寂寞空气;然而也叫得太凶,这里面显然含有一种杀气。健生点点头道:“这地方真有点边区的意味了。”燕秋笑道:“无论什么地方,只要人肯存一分鉴赏的心思,那地方自然也会发生意义的。”司机生听了他们的话,却也只是微笑着,向他们看看,好像说他们这一分儿揣测,并不怎么对。但是这三人心里,已是各含着一种不自然的意味,加之这满目的荒凉风景,也引不起兴趣来谈话。
汽车在这种乱山冈子上,约莫转了两小时,眼看到一轮淡黄色的太阳,偏斜在三角峰的碉堡之上,照着山谷全成赭色。向两面车窗外张望,只看到那一道道的山冈,带了乌烟瘴气的云雾,直抵两边天脚,此外哪里还有什么。燕秋心里想着:怎么走了这大半天,这些乱山,还没有走尽?这句话,还不曾说出来,那汽车的速度忽然减少,以至于完全停止,却是走不动了。贾耀西说声怎么了,首先由车子上跳了下来。司机生也下了车,掀开车头上的罩子看了一看,苦笑着道:“机器出了一点小毛病,在这里要耽搁一会子了。”说着,他在车上取出铁锤铁钳之类,钻到汽车下面去了。燕秋道:“看这个样子,这车子还是不能一时就修理得好,我们全下车来走动走动吧。”大家随着这话,下车来在公路上散着步。
四周沉寂得一点声音没有,虽是白日晴天,也仿佛似在深夜,只有那山岗上的野风,拂着荒草吹了下来,似乎有些瑟瑟的响声。看山的北边,落下去有两三里深,远看到是黑沉沉的。不过这西北的山谷,总是一层层地向下开着方块子田。由着这田的下趋之势,直到最下层,却也是一种伟观;而且是到了那最下层的黄土坡上,才有两三间黄土墙屋子。远远看那屋子,也就真像江南乡村上的那小土地庙。健生道:“这山梁子上,我们总跑了一百多里吧,始终也没有看到一所大一点的村落,人烟自然是很稀少的。那深山沟里,只有这样两三户人家,这若是土匪来了,他们怎么办?”贾耀西指着山顶上的堡子道:“不是有这玩意吗?每到土匪来了,乡下人就会敲锣的;一处敲锣,四处锣声响应,乡下人知道是土匪到了,各带了比较值钱的东西,就向堡子里跑了去。堡子里的墙,就是很厚的,还有很坚固的堡门,上面钉着铁片,堡子墙上架着土大炮,乡下人就用这个轰击土匪。”健生道:“乡下人也是知二五不知一十。他藏到堡子里去避土匪,土匪就不会毁坏他们的家吗?”耀西笑道:“你以为这里的农村人家,还有多少东西给强盗来抢的吗?他们把细软贵重的用物,把布包裹一包扛在肩上就走。家里所剩下的,无非是些盆儿罐儿,强盗不要,要了也没有法子搬走。所以地方上有了土匪过境,他们的目的,也是要攻破堡子,才能够发财。不过攻破堡子的时候很少,乡村里的人,总是把堡子当了安乐窝。”昌年道:“这样说来,这种碉堡早有的;并不是因为政府实行碉堡政策,才筑起来的。”燕秋道:“这个你应当知道,碉堡本来是西北边防上原有的东西。当年内地兵队开到西陲来,就是没有法子对付碉堡这样玩意。至少至少,这种建筑,有五百年以上的历史。”昌年道:“一个地方,总有一个地方的特殊建筑品。这样旷野里面,没有这种堡子,那实在没有再好的法子对付土匪了。”耀西笑道:“‘旷野’两个字是不对的,应该叫作旷山。”昌年道:“这实在可以说是旷,已经走了一百多里,还是这样一副刻板文章的山谷。”耀西道:“一百多里吗?还早着呢,还有一百多里吧!”健生在路上遛来遛去,两手背在身后,低了头,只管是叹气。耀西道:“伍先生为什么叹气?是为着这地方人民太苦吗?”健生笑道:“我哪里有这样一副好心肠。这种山梁子,实在是让人走着烦腻得很,我很愿意……”燕秋笑道:“你很愿意怎么样?”健生笑道:“我很愿意弄两杯酒喝,喝醉了之后,在车上睡着跑过这华家岭。”耀西拍手笑道:“这个办法是对的,下次我经过华家岭的时候,我真会这样办。”大家说笑着,也忘记了是耗费多少时间。
直等那司机生由车子下面爬了出来,扑着身上的灰,那灰尘在淡黄色的日光里飞扬着,大家才省悟过来,太阳已经快落山了。向西看去,极西的乱山冈子上,飘浮着白中带黄色的云气,接近着太阳。四望全是那重重叠叠的土梁子,以外是什么也没有。这个日子,还刮着西北风,经过那深谷吹了来,也就含了一种凄凉的滋味。所停车子的地方,恰好是山坡上的草,也极其荒落的,连羊群也看不到。耀西扛了两下肩膀道:“车子收拾好了,那就赶快开了走吧!这地方闹过土匪。”大家听说这里是闹匪的,心里更添了一种恐慌,抢着上车,似乎上了车,就可以得到一种安全似的。喇叭呜的一声,汽车算是开了;而且车旁吹过的风,呼呼作响;车子开得很快,是可以知道的。然而那无情的太阳,一分钟也不能等人,已是渐渐地坠入西边那丛云脚里去。这些荒山,被黯紫色的云雾笼罩着,那情形倒有些怕人。极力地向前看去,无非是同样的乱山,至多是高出来的山峰上,多一个方形或圆形的碉堡。至于人烟村落,却是毫无影子。健生看了许久,实在忍不住了,这就问司机生道:“不是说有个华家岭镇吗?怎么还没有看见?”司机生皱了眉头道:“到了这种地方,我们也是猜不出方向的。
那里的情形,也是一样,大概总不远了吧!”他说着话的时候,那汽车的速度,又开足了一点。接连地转了几个山嘴子,似乎在山穷水尽疑无路的原则之下,以为前面有村落了,不想转过了那山嘴子,依然还是重重叠叠的一片山冈子。村落究竟在什么地方,还是不知道。健生道:“这可糟了!走到了这种时候,还不看到人烟,瞎人瞎马,回头我们向哪里闯了去?”司机生也不由得把速度减少了,只管四周地张望了去,自己也就沉吟着说道:“这可有些奇怪。这条路,我总共走了六七回,差不多的所在,我都熟识了。唯有华家岭这个地方,前后情形,总是大致相同,我也分别不出来。”这时耀西,由后面叫起来道:“快开车吧,天快黑了。这里到华家岭镇上,还不知道有多少路;纵然不会遇着什么歹人,在黑暗里开着车子,那也相当地危险。”三个人听了这话,以为他是常常走这条路的人,还担着一分心;这地方的环境,应该是相当地严重。因之大家的心房,全卜卜地跳着;同时,也就不住地四周去张望。
车子经耀西那样一喊,已经是开着快得多了。公路上的浮土,只看到被车轮子卷着,在车后飞起一丛烟雾,腾空而去。燕秋回转头向车后看看,又向车子两边看看,天幕是格外地昏暗了。那懒惰的乱山,横卧着,若有若无的黑影子,现着大地那样沉沉欲坠。她心里想着:这可不妥!假如天色晚下去,汽车不能走,大家岂不要在这荒山上睡一晚?心里这样着慌,只管沉住了气,不再作声。费、伍二人,也和她一样,板住了面,只朝车子前面望着,不说什么。唯其是大家的态度,全是这样沉着,那情形也就更透着恐慌。燕秋是紧紧地偎傍着昌年,心里越恐慌,倒是越靠着他紧些。这一会子工夫,昌年心里的紧张,那是又和别人不同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