泾川县的祁县长,他也是老于仕途的人,对人的看法,和平常人究是两样。他看到燕秋一个姑娘家,带着二个男友,到这寒苦的内地来,便想到这人必定有些来头,非同小可。及至她毫不犹疑地交出五十块现钱来,愿救这班妓女,这在内地,简直是惊人之事了。当时他接过那五十块银圆,不由得望着怔了一怔。燕秋笑道:“县长请你不必踌躇,我们既然是拿出来了,决没有什么假意。而且我们抛砖引玉,希望这是个极小的数目,县长必能筹出更大的一笔,把这些可怜虫送了走。”祁县长笑道:“并非我拿着这钱有什么不放心之处,只是我自己惭愧。县城里面露出了这么一班角色,倒拖累经过的旅客这样破费。”燕秋笑道:“这是我们自愿的,决不埋怨县长的。”祁县长沉吟了一会子,望着前面院子里还停着一个死尸,便道:“杨女士有这样的好意,我一定尽力而为,我先把前面这件案了结,再来答复杨女士。好在各位今天只要到平凉,这几十里路,汽车赶起来不要多少时候的。”说着,他捧着洋钱拱手而去。健生低声道:“我看这位县长,对于燕秋这样慷慨捐款,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以为燕秋不是院长的亲戚,也是部长的小姐,一出手就是五十块钱捐款,这非平常人所能为。若不跟着募捐,怕和他的前程发生影响;若跟着募捐,要捐得比这多出几倍来,这可不是容易的玩意,所以他就很踌躇了。”燕秋笑道:“我果然是个大小姐,我就不捐五十块钱了。”昌年笑道:“捐五百吗?”燕秋笑道:“五个大板也不捐。大小姐有钱分作两处用,旧式的捐给庙里和尚,新式的游艺会里坐包厢听戏。这位县长看不出我的路数,有点犹疑,那倒是实情。他没有那种眼光,活该让他犹疑去。我们就不必问了。”健生见燕秋捐出五十块钱,很有得色,意思是她这种事做得很不平凡。心里就想着:且不说各人的旅费,彼多此少,都有连带影响吧。然而到了平凉,也不见得是目的地:她无故地浪费了这样一笔款子,也不和同人事先商量一下,这也不见得是以平等待同伴。因之在燕秋说得眉飞色舞的时候,健生却站在旁边,冷冷地向她望着,不再去凑趣。燕秋在拿钱出来的时候,突然受着感情的冲动,并没有计较到伍、费二人身上,这时看他两人都不起劲,便笑道:“我还有一句话忘了声明,既然要拿钱出来充大善士,当然拿自己的钱;决不能拿朋友的钱,向自己脸上贴金。这一笔款子,完全算我私人的,不在大家公摊的旅费上开支。”昌年本坐着的,笑着拍了手站起来道:“那岂不是笑话!我们这样的交情,就算两人多摊十几块钱,让你装装面子,这也算不了什么!”燕秋笑道:“虽然你这样说,算不了什么,然而在我做出来的人,可有些不应当。健生!请你加一点批评。”说着,将脸掉了过来,向他微笑地望着。健生见她脸腮上漩出酒窝子来,黑眼珠微微地斜着,依然充满了欢喜的意味;而自己那一股不以她为然的意思,随着这一点欢愉,也就慢慢地消失完了。这就跟着向她笑道:“你说这话,岂不是把我看得太小气。十几块钱的事,我们还得计较一下子吗?那我们也就谈不上千里迢迢合伙旅行了。”燕秋笑道:“我倒不是这个意思,我觉得我拿了大家公用的钱,让我一个人来出风头,有点不道德。”昌年笑道:“这也谈不上什么风头;就算是出风头,我们做朋友的,帮你出一个风头,也是应该的。”燕秋这就掉转身来微咬着嘴唇,向昌年点点头道:“这话却是诚然!蒙各位护送我到甘肃来,我若在老家有一点什么建设成绩的话,也就是各位帮我出了风头。”昌年笑道:“这不对了,出风头并不是一件坏事,只看这风头是怎样的出法罢了。”燕秋笑道:“那么,你看我今天出风头出得怎么样呢?”
健生站在一旁,心里可想道:这倒怪了,分明是同我和昌年两个人说话,结果是把我抛开一边,只有昌年配和她问答。不用我说,我就不说,这也不见得有什么碍于我的体面!便向外面闲看着道:“外边倒是很热闹,瞧瞧去。”说着,他就走出客店来了。一个人无聊得很,觉得北门外那一带左公柳绿荫夹道,究竟还是可以留恋的所在。于是背了两手,缓缓儿地又是走到北门外来。这个土筑的小城,倒也有个月城,斜了城门向东开,城门外一片平地,全是高大的白杨和垂柳,在三面围绕着。这里,便是西兰公路经过之所。在柳树荫下,长了一丛短草,在草上面摆了两个饭食摊子。这摊子让东南人士看到,是非常感兴趣的。一个摊子,是露天饭馆子吧,一只带风箱的泥缸灶;灶边一个破篓子,盛着碎煤屑子,一只水桶,盛着黄泥汤,一张小小的三腿桌子,另一个腿,是用木棍子撑住的。桌子腿上,有那细小的铁链子拴着一把切菜刀。一个两手黄黑的人拿了一块肉,正在桌子上切细丝;他一弯腰抓了一把煤屑放在灶眼上,那油腻了的手,沾着煤黑不少,他也并不理会,抓着肉又来切。灶边有个十来岁的小孩子,拼命地扯风箱。灶口边有个敞口的洋铁罐子,正熬着水。那灶口上的碎煤,被风箱扇着,火星乱飞,向水罐里乱落。那切肉的人端了一口平锅,放在灶眼上,上面有一层浮土。他也知道卫生,将一把黑得像墨水浸了的擦锅短扫帚,在锅上擦抹了两三圈圈,然后大把地抓了肉丝,向锅上放着。他那漆黑的指甲里面,夹着一些肉屑子,他也不肯糟蹋,向锅子乱弹着。他又在桌子下面摸出两根大葱,乱切了十几下,放到锅里,将一只缺口铁铲乱炒了几十下,再在桌子上露天破碗里,抓下去一小撮盐,又在水桶里将碗舀了点儿水熬着;青葱炒肉丝,就算得啦。摊子边停着两辆长途卡车呢。炒好了肉,送上车子去,车子上人抢着吃。那小孩子将一个藤簸箩,盛着几十个冷黑馍,顶在头上,向车子上兜揽买卖。那黑馍上的黄土,犹如洒了糖霜一般,这是一组。另一组的却是卖冻粉的,这东西,关中各城市,几乎是无处无之:是一种豆粉做的,软软的,微黑而不透明,有盆面那大一块,两寸来厚,放在担子的木板上,用漆黑的湿布蒙盖着。有人买,贩子就用刀划下一块,切成条子,颤巍巍地堆上一块。担子另一头,有几只破瓦罐,盛着黑盐水、醋、辣椒末泡的水,冻粉切好了,把这些作料放在里面,吃的人,站在当地,用筷子挑着,嘴吸一口气,喷的一声,嗍了进去。而筷子继续地挑着,还是那么一挑一哆嗦,而吃的人畅心乐意。就在这么一点,等于上海人在饮冰室吃冰淇淋。健生远远地站着,向他们看了去,心里这就想着:生平总以为人有富贵贫贱,当然生活也就跟了能力转动,可是不见得穷人就不讲卫生。现在看起来,不但穷人没法讲卫生,就是有钱的人,有时候也不能讲卫生的。譬如这两辆汽车上的旅客,有几十块钱买长途汽车票,总比较地是有钱的人;然而他们对于这样的饮食,却吃得很舒服。假使像燕秋的话,捧了她在故乡出风头,就算可以得着她爱情的安慰。然而在物质上的享受,恐怕还不能比江南的劳工。关于这一层,何去何从,似乎有考虑之必要。他这样的想着时,又看见那个炒肉的人,炒好了几碟肉,卖了出去。那一洋铁罐子水,煤屑子向里面加得可以,也就开了;也不知那人,在什么地方抓了一把茶叶末子,放到里面,又让水滚了几滚,这就大碗舀着放在桌上。恰好一阵风来,遮天盖地的一片黄土,掠空而过,对面不看见人。等着这风过去了,摊子上的黄土,总有两分厚,然而那饭碗里的茶,就有人捧起来喝。这里虽只是他一个人,不能和人讨论这个问题,可是他情不自禁地,也就望着摇了两摇头。
这城门口,本有四个守卫兵士,他们先看到健生望了这里出神,后来又看到摇了两摇头,其中一个便笑着向他道:“你们南方人,有些吃不惯吧?”健生笑答道:“南方人不见得个个人都吃的是好的,只是水便利些,无论什么东西,总要多洗两回。”那个大兵笑道:“你们南方人,都是为了太干净,闹得个个全成了痨病鬼。万物都是由土里出来的,没有土不能养人。吃的东西,洗得太干净了,那还成吗?”健生望了他们,也不好说什么,只是笑笑。可是他心里更加了一层苦闷,觉得自己一个学科学的人,倒放了书不念,跑到这种地方来过原始生活。若说是为了追求女人,这女人是有几分之几可以获得的希望,却也罢了;无如这女人又是绝对不能亲近的。那么,自己这般不远千里而来,那目的究竟何在呢?接连几个不快的观念印到了健生心里。
健生看到两辆长途汽车,全是由西向东走的,这就恨不得跳上去,也让这车子带走了。他站着呆望了一阵,那车子倒是真的向东开了。在这种大路上,时时刻刻可以看到车子向东走的,那都算不了什么,只有这时看到,却让人增加了一种留恋。当那两辆汽车停在柳树荫下的时候,主客共有三十来人,颇也有些热闹,现在两辆车子开走了,立刻就寂寞起来。在那老柳树的深处,乌鸦哇哇地叫了几声,立刻觉得这阳关大道上,倒格外地凄凉起来。周围一看,黄色的土城,广漠的平野,面前这两行杨柳,直通东西千里的大道。心里忽然起了一个奇怪的思想:觉着我怎么会到这种地方来了?怔望家乡,不知在几千里外。于是心里和环境融合一处,一阵凄凉的意味,直逼着两行眼泪,要跟着滚了下来。可是真要把眼泪滚了下来,那又成了笑话。因之呆了一呆,把眼泪水忍住了,然后低头走回客店去。
他这样的消磨着时间,不知不觉,已去了好几小时。前面那客堂里的死尸,已让一个白木板盒子盛着,放在店外屋檐下。燕秋、昌年也都站在门口远远地望着。健生道:“昨天我们看着,还是一个活跳新鲜的人,现在用白木盒子盛着,够多么可怜!你们倒能站着看了不动心?”昌年道:“谁又说不可怜呢?因为你不声不响,悄悄地走了,到大门口望你来了,你再要不回来,我们就要去找你的。”健生道:“我倒是很留恋北门外这一带左公柳,又跑去赏鉴了一回。在江南,杨柳是很平常的东西,到了这里,就很可爱似的。”燕秋笑道:“若果你这话是真的,我想你一定很想家,在外乡的人,看到了故园的东西,那总是连带着要想家的。而况杨柳这种东西,又是很富于诗意的。”健生脸上一红,微笑道:“作客的人,另外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想,这个我倒是承认的;若说到想家,我又不是三岁两岁的小孩子,总是想家。进去吧,看了这薄板子棺材,我替那些搽胭脂抹粉的人寒心。”燕秋、昌年随着他向里走,可是到了堂屋里,又不向房里走。健生道:“大概是为了这里发生过悲剧的缘故,所以总觉得起坐不顺心。”燕秋道:“那倒不是。只为汽车夫在县政府里押着,还没有出来。车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开,我有点着急。”健生还没有答话,却有人答道:“不成问题,不成问题,马上就可以开走。”
看时,正是泾川县长来了。他身后还随着一位穿黄帆布短裤子,上身穿灰西服的人,头戴宽边帽子,手上拿了一根手杖,是个工程师的装束。祁县长介绍着道:“杨女士!这位是程力行工程师。他听说你这样的慷慨,非常佩服,他说:他们工程处有两辆运材料的空车,要开回西安去,他愿负点责任,把这里所有的妓女,一齐运到西安。你所捐的那个款子,就平均分给这些人。有你二位这样大发慈悲,总算救了这一群可怜虫。”说话时,那程力行只远远地站着,等他说完了,才和燕秋一鞠躬。燕秋看他,不过二十七八岁,鹅蛋脸儿,两只很大的眼睛,皮肤黄中带黑,显着是暴露风尘的人。随着他又和费、伍二人握了一握手,笑道:“二位到这种地方来,够辛苦的了。”昌年道:“也不算辛苦,像程工程师,终年在这样地方生活,那怎么办呢?”力行笑道:“我学的是这行手艺,那是当然的,不算什么。”健生在一边,早把他打量了一番;见他衣袋里日记本、皮尺、地图,都有些露在外面,这似乎表示他时刻都在工作着,因插嘴道:“这次同车有一位马振邦先生,常提到程先生,果然名不虚传。”力行笑道:“呵!马先生!那是同事。他有心和我装面子的,我们一个干土木工程的,是个粗人,懂得什么?”健生道:“听说程先生最近由德国回来。”力行笑道:“回国有两年了,虽然出国去镀了一回金,可是什么也没有学到。假使各位一路走来留心着我的成绩,一定知道这金镀得名不符实。”燕秋笑道:“这位程先生说话,真是谦逊得很。”力行道:“并非谦逊,事实是这样。听说杨女士是甘肃人,不知道是哪一县?”燕秋道:“离此不远了,隆德县。”力行笑道:“这就巧极了。我这一程子,全在隆德县工作。杨女士回府了,将来少不得有商请帮忙的事。”燕秋道:“哦!程先生就住在隆德的?我是多年没有回来,但不知现在那里怎么样?”力行如何知道她是什么出身,便道:“恐怕是比早年更荒凉了。我曾听到本县的人说,那里前后让土匪破过九次城,当然损失很大。”燕秋第一次听得家乡消息,便这样恶劣,一阵心酸,几乎要晕了过去。但是她立刻镇定着微笑道:“我也料想着是一堆荒土的了。程先生既是在隆德工作的,何以又到这里来了?”力行道:“是到这里来帮着照料泾河桥工,明天就回平凉的。杨女士在平凉有几天耽搁吗?”燕秋道:“总有三四天吧。”力行道:“我到了平凉一定来拜访。”那县长引着他们相见,本为的是商量遣散那群妓女的事,倒不想他们见面之后却说的是个人琐事,便插嘴道:“给各位开车的那个汽车夫,我调查清楚了,与这案子无关,已经把他放出。各位可以收拾行李了。”健生道:“那很感谢!我们已经是急得不得了。”燕秋却不理这回事,便向力行道:“这些妓女,你别看她们穿得那样漂亮,是这种地方找不出来的。可是她们受的那份罪,也就和畜类不如。”力行两手按住了帽子在怀里,微微地鞠下躬去,微笑道:“请杨女士绝对地放心,我一定把她们送走。敝工程处运材料的车子,今天下午可到,明天就要东回的。”燕秋道:“程先生把公事车子送她们走,不怕上司说话吗?”力行笑道:“这当然要做一道公事的手续,就得烦这里父母官出头了。祁县长除了向邠县打电话过去而外,另外还向西安打电报过去。”祁县长道:“我已预备了派两名卫兵,押车押解出境。”燕秋向他点着头道:“那么,我替这些可怜虫向县长谢谢了。”力行笑道:“这位杨女士,实在热心,这才是解放妇女运动的实行者。”
健生站在一边,看到他们互相恭维,实在没有意味,自己也不愿再听,便到屋子里收拾行李。等把行李收拾完了,再走出来,那位程工程师还在和燕秋很客气地说话。只是那祁县长,可就走了。健生心里想着:这样看起来,燕秋依然免不了是个好虚荣的女子。听说这位姓程的,是西洋留学生,一见面之后,就是这样亲密。看昌年时,也不在面前,便想着:且不理会,看你两个人谈到什么时候为止!于是对这两人谈话,毫不介意,径自走向前面去。见同车来的旅客,正纷纷拿着行李,向车上送了来。那个汽车夫,带了一分难为情的样子,站在车前。昌年却也背了两手,看这些人搬行李。汽车夫道:“你两位先生的东西,怎么还不搬了出来呢?”昌年淡淡地一笑道:“忙什么呢?”他说时,可就回头向健生看了一看。健生自然是很明白他的言外之意,于是随着笑了一笑。昌年道:“你进去催那位杨小姐一声就是了,我们的行李都已捆好了的。”汽车夫倒也不知这里另有什么缘故,于是就到店里催着去了。果然,不多大一会子,程力行走出,向二人约了平凉再见,随后燕秋提着一个小箱子出来了。费、伍二人全没有说什么,忙着搬了箱子出来,相率登车。倒是对面隔壁几家饭馆里的妓女,她们已经知道了这位年轻姑娘拿出了一大笔款子来,搭救她们了;她们又看到县长也来亲自拜访她,虽不知道她是什么来头,反正总是一个了不得的人吧;因之当她上车的时候,全站到各人店门口来,眼睁睁地向她望着。她们总也觉得燕秋是正经人,却也不敢向她打招呼。燕秋看她们那眼睛里面,充分带着神秘的情味,只是向人注意着,倒不免向她们看了两眼。
车子开出了泾川城,渡过泾水,向平凉进发。这一路都是平阳大道,那左公柳也比较地多,虽没有什么好风景,比在干枯的高原上,却要好得多。费、伍二人,心里都生了一种不可叙述的感触,看了风景,只是赏鉴着,并不说话。燕秋道:“昌年,你怎么不作声了?”昌年道:“那位马先生没来,少了一个顾问,没什么可谈的了。”燕秋道:“他和那程先生商量工程去了。那个姓程的,颇可令人佩服,一个西洋留学生,肯到这种地方来吃苦;第一是这地方很难讲卫生,在那科学国家生活过多年的人,在这地方处之泰然,是不容易的。”昌年并不答话。歇了许久,健生却慢慢地答道:“这一层是可以佩服的,不过这位先生学的是筑路,那就没有办法。筑路的人,当然是向交通不便利的地方走。”他说这话,是那冷冷的样子,燕秋这才感到他有些不高兴程力行。可是由自己看着,这位程先生并没有什么讨厌之处,倒不知费、伍二人,何以都不对他表示好感?一个萍水相逢的生朋友,这何须介怀,以后不提他就是了。如此想着,她也就不再说。
汽车夫因为是快达到目的地了,车子是开得极快。在平原上远远地看到黑影重重,在偏西的太阳光里照着。座客都说是到了平凉,车子向那黑影子慢慢接近,这就渐渐露出了房屋的样子来。这是陇东一个大镇市,在历史上很有名的。费、伍二人虽然是不作声,但是到了这里,也就感到一种兴奋,都很注意地向外看着。汽车开近了附郭人家,在那黄土墙外,许多大小的羊毛毡子,在绳子上凭空晒着,还有那高大的骆驼,背上驮着柳条篓子,在人家屋檐下卧着,这似乎就给予人一种半游牧地方的印象。车子走上了街,店铺是比所经过西安以西的各城,都要繁荣。唯是那满目灰尘,却要比所经过的地方更重。店铺全是那黑旧的木板门,拦门一个旧柜台,卖麻绳子的人家,门檐下悬着几串麻绳;卖吃食的,檐下悬着纸灯笼,下面垂了许多纸穗子。旧式的客店,在黄土墙上抹了一块白粉,在白粉上写着安寓客商。门口是乱撒着骡马尿屎,配上黄灰色的土路,低低的屋檐,向四周一看,找不出一样近代都市的陈设。人到了这里,几乎疑自己不是生在二十世纪了。不过进了一座关门之后,在街当中,横了一块洋铁皮招牌,白底黑字:大书“西北饭店”,这有点接近现代。这“饭店”两个字,不是旧式的,也是套着上海某某饭店而来的摩登字号。车子一转弯,汽车夫大叫大家低头,于是车子由那饭店门洞里恰恰地塞了进去。坐在车子上的人,全伏在行李上。门洞距离着身体,也不过几寸高,车子塞进了洞门,这就豁然开朗。穿过了一个院子,这里是一所大敞厅,除了四根柱子而外,竟停下了七八辆大汽车,把这个大敞厅和院子,塞得一些空缝也没有。
车子停在车缝里,客人才下来,昌年笑道:“由潼关到兰州,大概旅馆全是这样一个模型,汽车全可以开到大门里面来的。这一点,对全中国的旅馆,足可以自豪,无论上海、南京、天津、北平,汽车都没法开进旅馆的。”健生扛了一只箱子在肩上,人就向里面走,一面道:“昌年!你真有这种闲情逸致,一点不觉得累,还说笑话呢。”说着话,走向里面这进,倒是很大一个院落,四周全是白粉墙的土砖房子。每间屋子门口,都挂着灰尘油点布满了白布门帘子。有两间房门口,是挂着红布帘子的,这就分外地刺激着人,把这内地客店色彩,印到客人的脑子里去。健生到了这院子里,只管四处张望着,不知向哪儿去好。燕秋和昌年,也都各提着小箱子进来了。燕秋道:“健生,怎么在院子里不进不退?”健生道:“这白粉墙配着红布门帘子,看得我真有些迷惑,不知如何是好。”昌年走他身边过,却顺手拉了他一把,笑道:“我们先去找一间屋子吧。不然,屋子要全让同来的人占去了。”健生这才随着他进了一间屋子去。里面依然是一张土炕,另配一桌两椅;倒是炕上,厚厚地铺了好几张红羊毛毡子;而且墙上也挂了一副八言红字对联,这也是平常旅馆里所看不到的物件。
店里伙计,也随后跟进来,递给他们一个布掸子,让他们掸灰。昌年站在院子里掸灰,见对过房间里,有一个旅客,坐在阶沿坡上洗脚;盆却是个洋瓷小脸盆,落了大半边瓷,露出黑铁来了。他是一只脚在盆里,一只脚在盆外,洗了一只脚,再洗一只脚。昌年心里也就想着:西北的水不易得,这也就可知了。健生出来了,接过掸子,掸了两下灰,就对过去的伙计道:“光掸灰还是不行,你给我送一盆水来吧。”伙计答应着,见那个洗脚的客人,已洗完了脚,便拿起盆子泼了水,自去了。过了一会,他送了一盆洗脸水来,放在屋子里桌上。看时,那水浑黄色,只有两只巴掌深,一条灰色毛巾,搭在盆沿上。健生看到,拿起手巾便要洗脸,昌年叫道:“慢来慢来!我看这盆。”健生两手将毛巾接到水里去搓了两下,笑道:“无非是黄泥汤,喝也喝了,何况是洗?”昌年看那盆,小得只好放进一只脚,又落去半边瓷,笑道:“你千万不能洗,我亲眼看到对门的客人,把这面盆洗脚的。上下之分,倒是不必管他;这水洗到眼睛里去,你不怕得传染病吗?”健生停住毛巾不搓,说道:“真话?”昌年道:“我冤你做什么?我亲眼看到的。不信,把伙计叫来问。”说时,正好那伙计送了一壶茶进来,昌年便轻轻喝道:“你这人是怎么了?人家洗脚的盆,你拿来我们洗脸。”伙计望了他不承认,昌年指着盆落瓷的所在道:“这上面落了一块瓷,把这盆烧了灰我也认得出来,不就是刚才对门那个小胖子洗脚的吗?”这句话是说得证据确凿,无可抵赖,那伙计便笑了一笑。健生一见,心里就十分明白,不由得跳了起来道:“你真岂有此理!你不给水我洗脸,那并不要紧;你为什么要害我?人家刚洗过脚的盆,你就打水来我洗脸。”燕秋听到叫声,也就挤了进来,问是什么事。健生红着脸把原因告诉了她,她笑道:“这很算不了一回什么事,这是平凉街市上,假如到了农村去的话,比这更新鲜的就多了。好在我们自己带得有脸盆,不怕麻烦,打开网篮来,拿出来就是了。这也值不得和他们计较!”健生道:“这还值不得和他们计较吗?”燕秋抿嘴向他笑着,可没接着向下说什么。伙计看他们的样子,那盆水是不会要得了,只好低了头端着出去。
燕秋见桌上正有三只茶杯,便提起壶来,斟了三杯茶,笑道:“快到我家乡了,我得请请你两位喝杯茶。我们上街走走去,假如有相当的地方,我们吃了晚饭回来。”昌年实在也觉得有些口渴,于是就端起茶杯来,待要张口,但是一路走来,总觉得水不能十分清洁的缘故,未免向茶杯里注意看了一下。在这时,让他猛可地吃了一惊,就是这不到两三分钟的工夫,那杯子底上,已经澄着了一层浮泥,看去总有两三分厚。昌年用手指头将杯子沿上弹了两弹,当当作响。健生也端着杯子看了一看,皱了眉毛道:“我以为到了平凉这个大城镇,喝的水一定要干净些,不想这里是更脏。”燕秋道:“也许是这店里伙计把水弄脏了,叫他来换一壶干净水吧。”她于是自告奋勇,把伙计叫了来。伙计道:“我们这里的井水,全是这个样子的。不信,你可以到前面茶炉子边上去看。”昌年接嘴道:“这倒是有调查之必要,我得去看看。”说着,也就出来问茶炉子在哪里?伙计告诉他在前进屋子转弯的地方,费昌年立刻就走了去看,果然的,在墙角落里,堆了两方大泥灶,旁边有个很大的风箱,有小孩子在那里正拉着。灶边是一大缸水,缸上也没有盖,黄黄的和缸沿相平,灶口上放了几把铜壶。真是奇怪,全没有壶盖。小孩子拉着风箱,火星乱飞,灶边一个坑,装满了碎煤屑子。一个伙计提了一把空壶来,很是干脆,将壶送到缸里去,舀起一壶水来,就放到灶口上去。昌年看着,不由得暗地点了两点头,自然心里有话,还不曾说出来。这时,就有人拍着肩膀道:“看什么?不看呢,糊里糊涂,还可以把水喝上一点;你这一看,糟了,简直不必同平凉的水结缘了!”健生站在身后,向他微笑。昌年道:“一个人为环境所逼,不能干净,这是可以原谅的。但是像这个饭店里,很容易地将水弄得更干净些,何以他们不但不弄干净,反而把水糟蹋得更脏!”那个扯风箱的小孩子,却是来得很起劲,只管来去地送着。看到费、伍二人在这里批评水色不好,便道:“我们这里的水,就是这个样子,并非是我们弄脏的。你不信,到我们井边去看看。”健生道:“老费!我们真去看看吧,到底这里的井水,是不是这样黑的?”昌年的心里,老觉着不受用,何以这西北的水,永远是这样浑浊的?于是又问明了井在哪里,顺着这土灶的墙角落里,向左一转弯走去,这里有一个漆黑的夹道,在较宽的所在,地面是很潮湿的,这可以知道有井。走近来看看,在地面突起较高的一块,中间有两个窟窿,那就是井。口上并没有井圈,只是砌了一圈砖。在井上面,有两根木头,上端横架短梁,梁是活动的,上面卷了一大捆绳子,绳子下端,拴着一只藤编的桶式篓子,底上钉了一块铁。昌年扶着木柱,伸头向井里看看,黑洞洞的,哪里分别得出有水没水?健生也看了看,便道:“我们不会汲上一桶水来吗?”于是扯动了活辘轳上的绳子,把桶放了下去。绳子放了三四丈,摇着那桶,依然不曾靠水。昌年道:“这横梁上既然捆了这些绳子,当然就有那么深。你不全放下去,怎么舀得着水?再放吧。”果然将绳子完全放下去,才听到隆的一声水响。当放下去的时候,还是很快,这横梁的另一头,有一个乙字形的铁柄,是转桶上来的,两个人转了又转,转到两三分钟之久,才把那一小篓子水汲了起来。提到光处一看,可不是和水缸里的水一般无二吗?水面上漂浮了一些屑末子。据昌年说:那是草屑子。健生就说:“这地方缺少草屑,那必是马粪。”两人站在水桶边,发了一顿愁,这个问题还不曾研究出结果来。只见那西北饭店的店伙,挑了一担桶来,首先就把这篓水倾在桶里。昌年拉着健生的手道:“走吧,不用再看了。我们还不知道哪一天可以喝到干净水呢。若是像我们这样子,只管见水就不放心,不用活着了。”一面说着,就拉着他到了屋子里来。
这时,燕秋还在屋子里,见昌年扯了健生进来,就问是什么缘故。昌年把原因一说,燕秋皱了两皱眉头,苦笑着道:“其实呢,也并非毫无办法,你来看。”说时,她指了桌上的茶壶和一只大碗。见三只杯子里,都盛了水;水底已慢慢澄积着泥。那大碗里的水,却没有什么泥。燕秋笑道:“茶倒了,我要了一壶开水,先把水斟在杯子里,等泥沉了底,再轻轻地把水过到碗里去,碗里又澄一澄,然后回斟到壶里。这样一来,水比较地干净了。不放心,我们亲自送到灶上去,再熬一熬。这样的做,水煮过两道,有微菌也已杀死,总不至于出问题的。”健生道:“那也只有如此了。可是偶然两次三次,那没什么关系,假使一个人常年在这地方过活,也能这样不怕麻烦吗?”这句话,把燕秋问得窘了,无话可答。昌年笑道:“那有什么要紧?现在西北交通,总是便利,打一电报到上海百货公司里去,买一个滤斗,由飞机带了来,这喝水的问题,不就马上解决了吗?”燕秋一笑,健生也一笑,然而这笑都是极不自然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