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曾说:黯然消魂者,别而已矣。人与人之间,只要有了个“别”字在内,那总觉得心里是难堪的。燕秋一行是四人,现在变了三人,各人心里便也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加之这分手的地方,又是咸阳古渡头,对着一河浊流,三竿斜日,再望那莽莽的高原,是各人的去路,谁也不免会伤感的。燕秋站在船上,见一虹呆呆地站在水边,一点不动,因道:“我们不该要他来送的。来的时候,我们同坐在一辆车子上,倒也无所谓。现在他一个人回去,举目无亲,未免显着孤单。你看他站在那里,只管望了我们。”燕秋如此说着,就举了手,在日光里挥着手绢。一虹虽在远处,隔着水面,也很容易看到,举起了头上的帽子,也是乱挥着。这渭河里的古式渡船,渡得极慢。一个驾舵的和几个船伙,摇着那半舵半橹的东西,吆喝着,半晌摇一下子。天气并不是那样太热,早起,身上还可以穿着夹袄。可是那个摇橹的老船夫,竟是周身上下不带一根细纱。另外还有两个撑篙的,也是赤条条地,暴露着全身的粗糙皮肤。昌年想着:陕西人极讲旧礼教的,在大路上,男女来来往往,什么样的人也有,何以这船夫竟是这样毫无顾忌?可是渡船上尽管有女人,谁也不觉得奇怪;不过当了燕秋的面,这话可不好问出来。健生也是和他同一的心理,闪在燕秋身后,向那赤条条的船夫,努了两努嘴。昌年自是会意,向他微笑着。
但是他们心里闷着的这个哑谜,不久就也揭破了。
这渡船到了河水较浅的所在,那两个撑篙的船夫,放下木棍,陆继向水里跳去。夹着船头,左右各站一人,扶了船,向对岸走去。健生笑道:“他们这样摆渡,倒也干脆。那么,在船上撑船的人,都下水扶了船走好了,又何必还要在上面摇橹?据我看,运动场上,五十米赛跑的时间,这船只好走一尺路。”燕秋始终是向对岸望着的,这才回转头来道:“这样打比方,西北就不能来了。由西安到兰州,若是坐骡车,半个月走到,就算走得很快。可是现在飞机飞起来,两小时就到了。”昌年笑道:“这样说,一虹回到南京以后,若是想追我们,坐了飞机来,依然可以赶过我们去。”燕秋道:“那他又何必呢?他果然那样高兴和我们做伴,就不必分手了。”昌年道:“那是他父亲来了电报,他不得不走的。”燕秋微笑道:“你以为那真是他父亲来的电报吗?”健生道:“我也有点疑惑,其实他如果不愿向西走的话,尽可以实说出来的。这样的做着,倒显得朋友之间,不能相处以诚了。”燕秋道:“我们也不能怪他。一个人非是万不得已,哪有不顾全信用之理。他在半路里回去,一定有一种不得已的苦衷。你不见他站在河岸上,老是望着我们舍不得分别,我们的渡船,都快到岸了。你看他还是在那里望着。”费、伍二人向东岸看时,果然上渡船的那个地方还有一个人,在太阳光里站着。燕秋举起手来,将手绢摇摆着,那边也就举起手来摆动着帽子了。燕秋道:“可不是他?这可见他对于我们,也是很恋恋不舍的。”健生大声喊道:“老高!回去吧,我们这里快登岸了。”隔了水,也就听到一虹叫着一路平安。大家在遥望的当中,约莫有半小时以上,渡船到底是靠了岸了。船上人纷乱着上岸,回头看河那边,也有渡船达到,这就不能看到一虹了。
这岸上,是一片黄土高原,乱七八糟的,印下了一些车辙。在水边上,车马行人很凌乱地散着。因为这样,所以人丛中也很杂了一些小贩。这小贩所卖的,却很简单,只是些烧饼、冻粉、黑面条、水酒。那卖水酒的,颇让昌年看了感到一种趣味;原来小贩用个柳条篮子盛了一坛酒糟,又是一只大瓦壶,盛了一大壶凉水,用碗盛了一些酒糟,满满地斟上一碗凉水,卖给人喝。有人喝完了,再要那个小贩补上一点凉水,他竟是不肯。因为这一大瓦壶水,也是小贩由别处带了来的。人虽站在渭河旁边,这渭河里的黄泥水,却是一口也尝不得。燕秋走上岸来,见昌年只管注意着,因笑道:“你想喝一点吗?”昌年连连摇头道:“我哪里敢冒这样的大险。怪不得旧小说上,写着大路头上,有卖酒解渴的。以前我很疑惑,酒何以能解渴,现在看起来,酒是真正有人用来解渴的了。”健生道:“这些酒,都是加了水在里面喝的。但是小说书上,并没有说加水的话。”昌年笑道:“我们又何必看得那样固定。也许古来酒便宜,不用加水,或者已加好了水的。”燕秋笑道:“去了一个见事有理解的一虹,你又接着学起他的样来了。你看,那担子上的黑面条子,是什么东西?”昌年看时,有副担子上,上有方木托盘,上面堆了两小堆黑面条,那面条约莫有尺来长,却有指头粗细。担子另一头的木盘上,有一碗盐水;一碗水拌红椒末,此外便是碗筷,因摇摇头笑道:“这个我倒看不出来是什么,麦粉做出来的面条,不应当有这样黑。这黑得像炭灰差不多了!”燕秋道:“这根本不叫面条,叫饸饹。制法是用土养荞面,调和成一个团子,装在小木盒子里;这木盒子的盖,有一根横梁,仿佛像江南榨甘蔗汁水的木板。盒子下面,有许多小窟窿,在上用力一压榨板,这荞麦粉就在窟窿眼里漏出来,成了饸饹。这饸饹在西北,是上等食品,照例是用点盐水和椒末拌一拌,至多加点醋,连再好一些的作料都没有的。你二位要不要尝一点?”健生连连点头道:“好的好的,这东西怎么卖法?”燕秋道:“我不过说着好玩,哪里真要两位尝这东西。不过,要是在西北住着稍长的时间,这东西总也有尝到的一天,那倒不必忙呢。一虹也算幸,也算不幸;所幸者他不曾吃苦,不幸者是他尝不到西北的苦味。”昌年笑道:“这样说来,你所说的不幸,正是我们的大幸。”燕秋侧了头很快地向他瞟了一眼道:
“真的吗?人生在世,必定要为着一种收获,才肯去吃苦。没有什么收获可以希望,这苦就吃得无谓的。一虹大概是对于这件事有点儿觉悟了,所以他以渭河为界,不再前进了。”健生斜在一边,听了这话,脸上的颜色,红白不定,却是有些变动。可是昌年微笑着,答道:“这也看各人所悬的目标怎样罢了。”
燕秋正要跟着向下说,所乘的货车,已经开到了面前。那个司机,却悄悄地走到了她面前,向她微鞠着一个躬,用很柔和的声音问道:“小姐!你坐在车子上面,不怕太阳晒吗?而且风沙也是很大。”燕秋笑道:“多谢你的好意。但是在这条路上坐车,全是这种样子的,你叫我有什么法子?”那司机生微笑道:“不要紧,我开车的地方,除了我,还可以坐两个人。现在只坐一个客人,假如你小姐愿意去坐的话,现在正好坐。那里不但太阳晒不着,也不受风沙;最好是那个座位一点也不颠人。到了平阳,你随便增加几个酒钱就行了。”燕秋笑道:“钱我倒是不在乎。出门的人,哪里不花钱?”司机生笑道:“你们从南京、上海来的人,都是用大钱的人;到这小地方来,随便花几个小钱,那实在算不得什么。”燕秋笑道:“花钱呢,自然算不了什么。但是我们一行有三个人,我一个人找好位子坐了。我这两个同伴,就该太阳晒大风刮的吗?”司机生听了这话,立刻把笑容收起,沉了脸道:“我这是好话。”燕秋道:“是呀!我也知道你是好话,可是我两个同伴,不便拆开来坐,只要你一路上好好地照应着我们,到了平凉,送你几个酒钱,这也无所不可。”司机生板住了的那两块脸腮,听到了最后这句话,立刻又变化着,带了一些笑容,因道:“照应客人,那是我们开车人自己分内的,一定好好照应的。”他于是掉过头来摧搭车的旅客上车。旅客都到了面前,他就高声叫道:“各位客人,这里有位小姐,我们应该客气一点的,让人家坐到前面一点吧。”那些旅客看到燕秋是个年轻的姑娘,也就不便怎样的争执。司机生亲自上车去,搬动着行李,在靠定司机生坐板的所在,检出一个低洼一些的空当,招着手叫燕秋上去坐下。又向费、伍二人道:“三位既是同伴,和别位客人不便掺杂了坐,也就坐到前一点的地方来吧。”昌年向健生丢了个眼色,三个一同爬上车去,果然坐在前面。那些后上来的旅客,虽不能坐到前面,却也是尽量向前方挤着。
开了车以后,健生才发现坐在前面比后方要少受颠些,尤其是车子偶然停住,那车后卷起来的黄尘,撒网一般,向人身上乱扑。越坐在前面,越是少吃一点土。昌年便向燕秋笑道:“假如没有你那句话,司机生或者不会想到优待女宾的。这可见人生在世,好事不能多做,好话也不妨多说。”燕秋望了他,不愿他向下说,因将手向西北高原上一指道:“你看那些高原的黄土堆,堆得像一幢幢的屋一样。你知道那是什么?”费、伍二人看时,果然在高原上,星罗棋布的好些个土堆,那土堆多半是上尖下长方,有的也是长圆的,却猜不出是什么东西。健生道:“这绝不是古代碉堡吧!碉堡不能全用土筑,而且三五个一群,碉堡没有这样布置的。”昌年笑道:“当然不是古代碉堡遗址,碉堡要筑得像城垛一样。我一猜就猜到了,必是古来烧烽火的烟墩。”健生道:
“也不对,古来烽火墩是五里路一个,哪有这样成群摆着的?”燕秋道:“这是不容易猜的,这是古来的宝库。”健生道:“什么?这是宝库?宝库有做成土堆样子的吗?”同车的几个客人,见他们这样猜着,都微微而发笑。燕秋笑道:“老实告诉你吧,这是由西汉以来的各代古墓。在每个墓里,多少都有一点殉葬的东西。这些东西,现在有人挖掘了起来,就是值钱的古物。你想:
这一堆堆的古墓,不都是宝库吗?”健生道:“原来如此!那么,人家客厅里,陈列上许多古物,岂不变成了坟墓?”燕秋道:“正是这样。可是只要东西值钱,有人由古坟里掏出来,自然也就有人在家里高高地供起。假如有人说:人骨头是值钱的,我相信今天埋进土里去的死尸,明天就有人掏了走。”昌年笑道:“你把人心也看得太和善了。若是人骨头值钱,大街上会时时刻刻丢掉活人,还等得及死人埋了,从坟里掏出来吗?”同坐在车上的几位客人,都跟着呵呵大笑。
这时车子早已绕过了咸阳城很远,一望平原,都是些干燥的麦田;不但看不到一条水沟,而且也看不到一口水井。在这样春尽夏初的时候,麦田里,麦苗才有一尺多长,而且这麦田也不是一丘连着一丘,常是整片地夹着那稀疏荒草的旱地;田地外也不见什么人家,也不见什么树木,只见车前一条黄色大路,在平原上一直向前而去。健生道:“呵哟!真荒凉呵。只隔了这一条渭河,怎么就荒凉到这种程度?”燕秋笑道:“这就算荒凉吗?早着哩!”昌年道:“这真成了李太白所说:咸阳古道音尘绝。怎么连树木都是很少很少的?难道前几年大旱,把树木都干死了吗?”燕秋道:“大旱是不无原因。但是这里向西,是慢慢地踏上西北高原,水是很不容易得见。没有水,所以也就没有树木。”健生道:“高原就是土山了?”燕秋道:“不,高原是广大而平坦的高地,只有在远处,可以看出来是比所在地方为高。到了原上,也仿佛就和平地一样。你看,那北边就是。”健生随了她手所指的地方看去,果然,这地皮越远越高,在那高原上,只有些散落和成群的古墓。燕秋道:“这里咸阳大路,是分三个岔;向北去的,是到泾阳三原,要经过周文王、周武王的陵。向南是到凤翔、宝鸡,要经过马嵬驿,可以看看杨贵妃的坟。可是我们偏偏走的是中间这一条路,两处都看不见。”健生说道:“早知道如此,我们该在咸阳下车,耽搁两天,都去看看。”这旅客中有个身穿黄布制服的人,仿佛是个公务人员,年纪约莫三十上下,胖胖的人,倒是个老实样子。他见燕秋一行人说话好像很羡慕,这时就禁不住插嘴道:“那有什么可看呢!周陵呢,现在用墙围起来,前面盖了一条祭殿,似乎比以前像样一点;要说到马嵬驿的贵妃坟,就是一个黄土堆,什么也没有。若是为了看一堆黄土,那么,这一路不是很多吗?
古迹,十有八九是不能去看的。不看以前,还想着有味;看了以后,就要后悔了。”健生听他这个说话,倒是不俗,便答道:“你先生到过这两个地方吗?”那人道:“全到过。西安附近,县县都有古迹,好像关中成了古迹群。其实除了华山、终南山、太白山而外,别处都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健生道:“那么,这一条路上,你先生是很熟的了。”他笑说:“差不多每个月都走这条路一回。”昌年笑道:“这就好极了,我们少不得要多多地请教。”于是彼此换着名片,才知道这人是西兰公路上一位公务员,名叫马振邦。他说:“这条咸阳古道,变成了咸阳新道,已经看不到以前古道的样子了。以前遍地全是深到一尺多的车辙,人在路上走,都没有地方下脚,不说是坐这样快的汽车了。女界到这条路来,觉得是受罪,其实这比以前好过万倍了。”燕秋听了,只是微笑。
说着话,车子经过两个村堡,都只剩了几堵秃墙,比在东大道所见的更要荒凉。不到两小时,在土坡上现出一个城圈,已经到了醴泉县。就外表看来,似乎这个县份很不错,及至进了城,当这样太阳快当天中的时候,在街的这头,望到街的那头,竟没有一点障碍视线的东西。街两旁的人家,有的还有门户,有的就是一堵秃墙,并不看到什么人走路,因为没有人的缘故。所以汽车进了城,还走着相当的快。在车上留心地考察,也只看到一家修整大车的木匠店,和一家卖烧饼的店。昌年道:“这县城怎么这样荒凉?离着西安不算远啦。”马振邦道:“原来并不是这样的。自从民国二三年以后,一天不断地闹土匪,又加上十八年三年大旱,老百姓全跑了。到于今,老百姓还没有回来,因之整县都是荒凉的。这城里没有乡下人买进卖出,又怎样热闹得起来?”昌年说道:“这两年关中雨水也很足,秩序也安定了。老百姓为什么还不回来?”马振邦道:“我原来也这样想,后来据本地地方官说,有很大的困难;老百姓逃出去的时候,是一条光身子,家里什么东西都没有了,现在回得家来,由小的种子,到大的牲口,什么都没有,回来怎么办?回来光睡在窑洞子里等发财不成?所以直到现在,这咸阳、醴泉、武功几县,还是很荒凉。”在车上有个年纪在五十附近的人,口里始终衔着烟杆,周身蓝布衣服,好像是个买卖人,他就叹了一口气道:“政府里天天喊着开发西北,钱也花了不少。但是穷苦老百姓得到的好处那还是很少。这大路旁边的县份,人跑光了,也不想点法子。”燕秋因他是年老的人,笑道:“老百姓都长了腿的,政府只有望他们一步一步走回来了。”那老者叹口气说:“可不就是这样!”在车子上找着了这个饥荒问题,看看风景,又谈谈,不知不觉地,车子又到了乾县。
汽车依然是穿城而过,经过了一条热闹些的街市,车子在一家饭店门口停住了。这条街虽是土质的,却也铺得平整,尘土不扬。卖坛儿罐儿的,将地摊子都摆到街中心来,人家屋檐下,撑住了蓝布棚子,罩着那黄土柜台黑旧木头货架子,越显得这地方是有些古色古香。这饭店里,也是和东方那些小店一样。灶台、砧板、案子齐堆在门口,满墙都是油渍煤烟。在油渍煤烟的店堂里面,一条龙似的,摆下了几张油腻腻的桌子,可是上面都裂了缝的。那些旅客们,纷纷地围住了桌子,叫店伙预备菜饭。费、伍二人自也是看惯了西北这种情形,却也坦然地坐下。店伙过来,要了一碟韭菜炒肉丝和一碟莴笋。菜端上来了,随着用一个小藤簸箕盛着十几个冷馍馍上来。燕秋笑道:“此地人,都是吃冷馍的。你二位吃得惯吗?”健生见她已经是拿了一个馍到手上来了,笑道:“那有什么要紧?我看比渭河岸上的饸饹总要好上一点。”说着,把馍拿到手,也是吃起来了。那馍和西安的颇有点不同,吃到嘴里,像糖渣似的。炒的莴笋不知用的什么油,颇有点涩嘴。只那韭菜炒肉丝,倒勉强可以吃上两口。但是西北的韭菜,叶子有指头那么宽,吃到嘴里,那气味也特别地熏人。健生自然是表示着很痛快地吃,毫不在乎。可是昌年就不免只把筷子尖夹点韭菜丝到嘴里,去做尝尝的样子,倒是对于那冷馍大口地咬着。各人匆匆地吃了一个大馍,不能再吃了,就和店伙要一些茶水喝。店伙提了一把涂满了煤烟的开水壶出来,就是那盛稀粥的粗瓷瓢式碗,放了三只在桌上,将壶向里面斟出酽茶,端起来喝上一口,苦咸涩三味之外,还带有一种煤烟臭味。因为这条路上,都是扯风箱烧些煤末子的。当风箱拉得起劲的时候,煤末子乱飞,那烧水的壶,若是不盖起来,里面自然的要洒上煤末子。水烧沸了,煤末子自然也就在水里溶化了,所以这茶味就包含着各种气味不一。当时费、伍二人在极度勉强之下,总算是也吃了,也喝了,而且还彼此对看着,微笑了一笑。燕秋未尝不看到他们那种为难的样子,可是又叫她好说什么呢?那些旅客,倒不像他们那样斯文,都是风卷残云似的打过了中尖,然后纷纷上车。在这时,健生心里,对于前面的路程,多少可以揣测一点情形,只是只有向前,退后也没有机会了。
车子由乾县北门走出,只在城门口,便让人感到一种地势的奇怪,便是对面一块高地,向城墙斜倾下来,一出城就向上走。上了这个土坡,突然眼界开朗,现出了西北高原的真相。公路是在地面上画了一条直线,径直地对了地平线而去。其实“地平线”三个字,这里却不大适用。望前面看去,无论一半里或者两三里,必是一片高高的土坡。及至汽车跑上了这个土坡,并不看到山冈或丘阜一样的地形,依然是平地上列着不分界线的麦田。上了一重土坡,前面又一重土坡,永远不见完结;在高原的前后左右,有时也现出一座山来,但是那不过比所走的平原高一点,却没有了山的原形。因为那个地方,已被农家一层层都开成方块子的田,直到最高顶上为止。所以那种高原上更突起来的高原,仿佛是许多田地堆叠起来的,真是一种奇观。高原上本来是不容易得着水的,那更高所在,尽管有田,然而栽下粮食,非天上常常有雨,绝对没法生长,所以那些田,总是荒芜的占多数。唯其如此,那方块堆叠的形式,看得是极其明了。昌年道:“进了潼关,在土山上开田的地方,已经常看到了。可是这样无穷无尽的田地,却比那来得伟大。”燕秋道:“伟大有什么用?要在地里能生出东西来才好呀!”昌年道:“我想这个县份是比较富足的。你不看城里的东西,多半是为农人预备下来的。假若地方不富足,城里也像醴泉县一样了。”那个做买卖的人,又插言道:“也不算怎样富足,若是富足,大路上不会有这些向东去的人了。”昌年道:“自过醴泉以后,常看到大批的庄稼人向东去,我也不大留意。出了乾县,来得就更多了。这是什么意思?你看,又来了一批。”大家向迎面看去,大路上走着的约莫有二三百人。这些人,每人头戴一顶麦草帽子,中间突起了一个平顶,四周宽檐,与他的头总不怎样相合。有的只背有一个尺来大的包袱,有的将一根棍子挑了很小的行李,那行李一头,或者是没有布面子的老羊皮袄,或者是个枕头大的布卷,另一头,或者一只干粮袋,或者一串锅盔。这锅盔有一寸来厚,却只有碗口大小,他们在这中间,打上一个眼,用一根绳子来穿上,挂在棍子头上,倒像是一串大钱。身上穿的衣服,都十分破旧,有的就把那无毛的羊皮板子披在身上,敞开胸脯走路。燕秋看了这些人,也有些奇怪。大路上走路的人,不能是这样的联了群走。可是他们走路很从容。汽车由身边过,他们去闪到路的一边,笑嘻嘻地看着,绝不是坏人。
大家向这些人打量时,很快地已经把他们丢到了车后,前面又纷纷的一群人跟了上来。燕秋道:“这人越来越多了。你看,前面走过去的那一班,接着后面跟上来的一班,疏疏落落的,总拉得有三四里路长,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这是什么意思?”马振邦笑道:“这都是可怜的人,不必介意。”昌年道:“怎么是可怜的人呢?”马振邦道:“这些人都是南路武功、扶风、岐山一带的庄稼人。十八年大旱,他们没有向东跑,逃到泾河上游邠县一带去,苟延残喘,直到于今,还没有回来。但是他们知道了:今年南路的收成不坏,那边是麦熟了,没有人收刈,所以他们都回原籍割麦去。割完了麦,弄几个工钱,他们还是向西边走。”健生道:“这是难民回家了,总也算一件喜事。他们何不就搬回去?这样跑来跑去,也是徒费川资。”马振邦道:“我不先说了吗?回家去得重新安家,能力不够;‘川资’两个字,他们谈不上。他们一不打尖,二不歇店,放开了两条腿走,要什么钱?”健生道:“不打尖不歇店,不吃不睡,就这样走吗?”燕秋笑道:“这个我知道,他那棍子上挂的锅盔,哪里饿了哪里吃,用不着打尖。你不见他带了一件光板子老羊皮吗?晚上穿了起来,什么地方也可以睡。城里呢,人家屋檐下,破庙,全行;城外呢,路边的废窑洞,崖下,也可以对付。不过就是喝水一层,要赶站头,算定了哪个地方有井,就直奔了去。水虽是不必要钱买,西北农家人家里储藏一点水,也许是很远的路找了来的,他们却不肯施舍。”昌年道:“这样说来,他们的生活真是简单到了所以然。我们江南的农家,这几年也喊着农村破产,可是破产尽管是破产,他决不能只剩了一条光身子走路。这样看起来,似乎西北的农家,才可以说是破产。”燕秋道:“不,江南农家还是破产,因为他到底有产可破。这里的农家,根本无产,谈什么破?只可以说是破命。江南人有一句话:破了命去干。这句话,我想送给路上回家去割麦的人,是当之无愧的。”健生道:“我们若不到西北来,真不会晓得西北高原上的农民有这样苦。”燕秋道:“索性告诉你一点,就是本地农民,他们对于高原上的农人,也认为是苦的。平常住家在高原上的,简称原上;住家小山岗子上的,叫着梁上。住在原上的,他们已经是被逼而来;住在梁上的,那一定有万不得已的苦衷。所以这里的农人,一问他家住在哪里,也就很可以知道他的生活状况怎么样。”昌年道:“记得我们在初中念书的时候,先生就告诉我:陕西、甘肃大部分是西北高原。当时也就只知道‘西北高原’这样一个名词,并不知道是这样一种苦地方。教书的人这样教书,倒不如每门科学都让学生翻翻词典,省事得多。”健生道:“这也不怪先生,根本上编书的人就不知道怎么回事。譬如潼关,老早是一县了,我看过两种分省地图,都把它忽略了。华阴县城,在大路之南,有本地图,将城画在大路之北。在我们随便翻翻地图的人,认为这没有多大的关系,可是在地理本身上,那是个大笑话;军事上尤其不许可。可是这有谁去管过这闲事?编地理图书的人,不大出门的就多着啦。他也是根据许多书上编辑下来的,他有了错误,也不是自造的。再说我们若没有到过西北,哪里又会发现出上面所谈那几点。”昌年道:“中国地方太大了,我们所没有到的地方还很多。我想任何什么地方,和我们理想中的地方绝不一样。在我们没有到这西北高原以前,我们哪又知道是这样一种情形。所以刚才我说,这就是我们一种收获了。”说着这话时,眼睛可向燕秋望了去。燕秋索性明白说出来,点着头道:“你的话是对了的。将来你若是做了官,对于你的大政方针上,不无影响。”昌年要想和她辩说这句话,那车子正是开足了马力,在大路上狂奔。每约走半里路的样子,这车子就再上一层高原;约莫走有二三十华里。只经过了两个土窑的小村落,并不见有房屋树木的村堡,除了那稀落的麦田,就是荒草地皮。
这时,在车前约半里路的所在,发现一件奇怪的现象:便是有一团飞起来的黄土,由平地旋转着,顺了大路向前飞奔。健生道:“这旋风太有意思,只管卷着,并不散去。”燕秋原是倒坐着的,听了他的话,站起来向前看,不由得笑起来道:“那不是旋风。你仔细看看,那黄土里面,还有个黑影子呢。”健生看了一会笑道:“哦!原来也是一辆长途汽车。这不在高原上,哪里会看得出来。怪不得旧小说上,形容远远人马到了,总说尘头大起,这可不是尘头大起吗?”燕秋道:“这还是修理好了的公路上跑着,这要是旧大路上跑,远望着,那更有趣味。”马振邦皱了眉道:“这条路上,就是这样有个大缺点,没法子找石子来铺路面。天晴是尘土飞扬,下雨之后,车子就不能走;就是天晴,一辆车子跟了一辆车子走,是不可能的。因为前面那辆车子卷起来的飞尘,可以把路迷住的。”健生道:“那么,何不由远一点的地方运些石子来铺上呢?”马振邦笑道:“这远些地方一句话,说出来是不要紧,做起来是很难的,这西北高原上全是黄土地层,往往百十里路以内,找不着石头。若是铺路面的那种材料,有些不凑巧的地方,也许要找到二百里路以外去,才有这大量的石子供给。这种石子,无论是用大车拉,是牲口驮,或者人夫担,二百里路以外的运费,总也可观呢!有人估计:全西兰公路,用石子铺路面,有三四百万元可以够了。其实我们工程上的人自己凭经验估计,三四百万再加一倍,也许不够。这样一条路,经过的尽是黄土高原,除了政治上,国防上,是没有其他用途的,何必再投资下去。有这一千多万元,在高原下面,办点水利,种点森林,多少还有点生产。所以开发西北这句话,也不是囫囵吞枣地说出来就完事。无论办哪一种事,都应该在先有一番深刻的打算。”昌年道:“马先生说话,很有见地。我们同车两天,可以得到不少的益处。”马振邦笑道:“你太客气!兄弟在外面混小事情的人,懂得什么?这都是我们同事程工程师说的。我也只好算是拾人的牙慧罢了。”
说话之间,汽车走到了一所较大的村镇,约莫有二三百户家。土街上两旁的店户,倒也有些农村需要的东西出卖。最难得的,在路边的黄土墙上,还发现了两块蓝底白字木牌子,一块上写着“永寿县立第一小学校”;一块写着“民众图画馆”。昌年道:“这个乡镇不错,还有这样东西点缀。”马振邦听了,却是微微地一笑。仿佛这里面,倒很有什么文章似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