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去的煤礦區是美國賓息法尼亞省(Pennsylvania)和沃海歐省(Ohio)。那地方四萬多礦工宣佈了罷工,已經有幾個月了。美國的幾個煤業公司聯合了起來反對罷工工人,鬥爭正在緊張的時候。在這煤炭大王的王國裏,德萊賽住了幾個禮拜,住在那種山谷中間的小房子裏,親眼看見礦工的痛苦生活,聽見了許多礦工和他們的老婆兒女的訴苦;和工頭、警察、兵士、審判官談過許多次話。他回來的時候,有新聞記者去問他,他的手都發着抖寫了幾句話:
“我觀察了美國幾十年,我自己以爲很知道美國。可是,我錯了——我並不知道美國!……”
這是多麼慘痛的憤怒的呼聲!中國的留美博士,像胡適之、羅隆基、梁實秋之類的人物在《新月》上常常的寫什麼美國差不多人人都有汽車,什麼中國人的生活比不上英美的家畜貓狗。他們自以爲很知道美國了!可是,現在美國生活描寫的極偉大的作家德萊賽告訴我們,他尚且錯了。自然,寧可做英美家畜的人,是不會像德萊賽這樣認錯的。
德萊賽還沒有把他在賓息法尼亞煤礦區看見的聽見的寫出來。他正在寫着。他已經對美國資產階級嚴厲的申明:“我不能夠不作聲。”他現在要寫的正是第二部《美國悲劇》,真正的美國悲劇。德萊賽始終看見了懂得了這個美國的真正悲劇。德萊賽親眼看見所謂不偏袒的美國式的民權主義的官廳,他們的憲兵的鐵蹄是怎樣蹂躪面黃肌瘦的一羣羣的女人,他看見這些女人手裏抱着的小孩是多麼畸形,多麼瘦得可怕。德萊賽對一個新聞記者諾爾茨說:
“要看見這樣的情形,方纔能夠寫第二部的《美國悲劇》。”
德萊賽看見了很多的事情。他看見了那些對着沒有武裝的工人羣衆掃射的機關槍,他看見了全副武裝的警察憲兵,他看見了穿得破破爛爛的工人糾察隊防備那些破壞罷工的人闖進礦坑去開工;這些破壞罷工的人,是資本家到別的地方去招來的。他還親自受到所謂不偏袒的憲兵的威嚇和教訓。
在亞列克森州的一個小城市,叫做霍爾寧的地方,德萊賽去問一個憲兵:全國礦工總會的領袖菲列普史到什麼地方去了,爲什麼忽然失蹤,爲什麼一點兒消息也打聽不出來。——這個菲列普史是工人羣衆很敬重的一個領袖。那個憲兵足足有六尺高,腰裏帶着很大的一枝[支]手槍,他看都沒有看德萊賽,只當不聽見。德萊賽又問了一遍。
那憲兵吐了一口口沫,眼睛朝着天就罵起來了:
“滾你的蛋。你要知道他幹什麼?!”
“看看你們這些專制魔王的蠢相!還是礦工的經費養活這班東西呢。”
那憲兵沒有懂得德萊賽的話,可是,他大概覺得這總是譏笑他的,他就大聲的嚷着:
“你再不閉起你的鳥嘴,我立刻送你到鐵籠子裏去。”
那枝[支]很大的手槍已經對準了德萊賽的鼻頭。
“把我送進鐵籠子裏去?爲什麼?爲了我問了你一句?”
那憲兵把德萊賽仔細的看了一下。他的眼界倒也不小,到處都去過,什麼都見過。雖然德萊賽穿的衣服普通到極點,而且滿身是煤和灰塵,可是德萊賽的外表始終有點兒和“灰色畜生”的礦工不同,所以那個憲兵覺得這一次不大對勁。要是一個普通的礦工,那就可以隨便的逮捕、拷打、踐踏。那個憲兵大概想了一下:“知道這傢伙是誰!也許是官廳或是公司裏派來的。”
“你是什麼人?”他已經比較的客氣一點的問了一句。
德萊賽就說了自己的姓名。那憲兵的臉上,一點兒也沒什麼別的表示,他只是很高興的說了一句:“也許那個昏[混]蛋菲列普史坐在亞列克森的監獄裏呢。”
德萊賽又碰見了亞列克森的典獄官詹姆士·康。這位康先生是歐戰時候的軍官。他聽見大文學家德萊賽到他辦公室來見他,簡直髮慌得不得了,表示許多假意的殷勤。
殷勤的康先生露着兩個門牙,像狗似的嘻着嘴,油光滿面的笑着。他否認礦工的一切痛苦和艱難。他否認警察的一切暴行。他一切都否認。
“德萊賽先生,你相信我的話,這都是沒有的事。我自己也是個礦工的兒子,我知道他們的脾氣。他們總是唉聲嘆氣的。他們這樣慣了。現在更加放縱了。德萊賽先生,法律總是法律。法律是要尊重的。他們這裏的人可不肯尊重法律。這樣,就有的時候要出一點小事情。……你說起礦工有組織糾察隊的權利……讓他們在礦坑邊逛好了。可是,德萊賽先生,等到他們要破壞私有財產的時候,那就只能夠剝奪他們的這種權利。沒有辦法。他們自己不好。”
那個典獄官的祕書,很起勁的要想幫助康先生說服這個危險的文學家,證明警察沒有什麼暴行,他拿了一枝[支]舊槍放在德萊賽的面前。
“德萊賽先生,你看:我們只不過用這種沒有用處的槍朝天放放罷了!”
“可是,用這種‘沒有危險的槍’,居然打死了那個礦工齊迦裏克!”德萊賽反駁他們。
典獄官在自己的臉上裝出一副真摯的生氣的神氣:
“這是訪員造謠。”他很堅決的聲明,“我們方面的人,誰也沒有打死齊迦裏克。也許是他的同志之中有人把他打死的。”
這句話實在說得太做作,太虛僞了,所以他的祕書馬上加了一句:
“我們特別檢查了一次,先生,我們方面的人,誰也沒有罪過。他們都是很正直很直爽的人,先生。”
德萊賽只有向他們鞠躬告辭了。
典獄官還特別加了幾句話:
“你在你的將來的小說裏面,一定要描寫我。你相信我的話,我不但是一個保衛法律的人,而且很喜歡藝術和書籍。你看這幅畫。”他用手指着牆壁上掛的一幅很大的畫。
那幅畫據典獄官說,是畫的基督勸告一個有錢的青年把自己的財產舍施給窮人。
“我每個禮拜天都到學校裏去給小學生講《聖經》。這是我買了要送給他們的禮物。”
德萊賽給他們說:所有這些事情,他都記在心上。我們大概可以在德萊賽的將來的小說裏,看見這一位典獄官的尊容。他真是一隻假道學的野獸,煤炭大王的走狗,他手裏掌握着幾萬工人的性命。這幾萬工人的血汗差不多已經榨盡了,窮苦絕望到極點了。
德萊賽看見了這些工人。他住在他們的家裏,吃了他們吃的東西。他們吃的麪包,不知道是用什麼草摻在面裏做的,一半是面,一半是草屑。他親自看見警察對着工人羣衆開槍。工人是去阻擋破壞罷工的人到礦坑裏去。警察開槍的時候,打死了兩個工人,十九個工人受了重傷躺在路上,還有警察放着流眼淚的毒氣炸彈。他親眼看見憲兵的馬隊踐踏女人和小孩子,他在一個礦坑的口子邊,看見女人身上的馬蹄的印子。
工人都被公司裏的人趕了出來,不準再住公司的工房,他們住在山窠裏的洋鐵篷裏,住在馬廄裏,住在木棚裏。他們留德萊賽住在他們家裏,給他講他們的生活。
德萊賽問一個工人:
“你在礦裏做了幾年了?”
“二十三年。我是美國礦工工人聯合會的會員。”
“這是黃色工會呀,你知道嗎?”
“那又有什麼辦法呢,別種工會在這個區域裏又沒有。”
“你賺的工錢也有時候可以夠用嗎?”
“從來也沒有這種時候!我有四個小孩子。我總是不夠的。”
“罷工以前,你的工錢是多少?”
“二十四塊美金一禮拜。可是一分現洋也拿不到手的。十三元七角扣了做房錢,自來水和電燈的錢。其實工房並沒有電燈。其餘的錢,都是發的一種票子,只能夠到公司辦的商店裏去買東西。”
“這種票子是不是和現錢一樣價錢呢?”
“沒有這麼一回事。把這些票子打了八折賣出去,換了現錢到別的店裏去買東西,還可以比煤礦公司商店裏多買得多呢。”
“你們組織糾察隊的權利,常常被破壞嗎?”
“警察差不多天天開槍打我們,用馬衝散我們,還要放毒氣炸彈。”
“你們罷工已經有多少時候了?”
“兩個半月。”
“還有多少時候可以支持呢?”
“如果外面有幫助來,準備堅持到底,堅持到勝利。”
德萊賽自己說這一類的談話給了他很大的力量,對於他的小說可以有極大的幫助。這部小說將要是美國整個資產階級的罪狀。
德萊賽已經和資產階級的美國決裂了。美國的資產階級已經不能夠有他這樣的藝術家,也不需要他這樣的文學家。
但德萊賽,卻像一隻老象,它在樹林裏走着,“一直向前,踏倒它路上的一切東西,隨便什麼也不能夠引誘它走到旁邊去”(辛克萊說的)。現在的德萊賽是個六十歲的嬰兒,他的鬥爭已經不是孤立的了,已經是在一個新的立場上了,他的勇往直前的勇氣應當比以前更加堅強了。
世界上有許多人等着要看他的第二部的真正的美國悲劇,當然,也就有些人聽見這個消息頭痛呢。
一九三一,十一,二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