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帝國主義的列強和中國各地方各派各系的紳商需要戰爭,需要勢力範圍,也就是搶奪民衆膏血的劇烈鬥爭。現在,中國的紅白戰爭一天天的劇烈,所謂剿匪更是中國天字第一號的要緊事情。而剿殺世界的匪頭——尤其是中國紳商的太上皇的意旨。這就更需要殺人放火,更需要戰爭。“凡是必需的,都是合理的”,這是哲學家的話頭。文學家就要說:“凡是必需的,都是神聖的。”這樣的神聖戰爭就要有狗樣的英雄。
因此,中國紳商就定做一批鼓吹戰爭的小說,定做一種鼓吹殺人放火的文學。這叫做民族主義的文學。讀者先生聽見我這句話,也許會懷疑:“怎麼!殺人放火是共匪呀!怎麼又是……?”哼!紳商所要殺的並不是“人”,而是奴隸、牛馬,並不是“中國民族”,而是別一個民族。請你放心好了。
每天晚上站在那閃爍的羣星之下,手裏執着馬槍,耳中聽着蟲鳴,四周飛動着無數的蚊子,樣樣都使人想到法國“客車”在非洲沙漠裏與阿拉伯人鬥爭流血的生活。
——《前鋒》第五期《隴海線上》
這真是神來之筆!中國“中央”政府的軍隊駐紮在隴海線上,居然和法國殖民家(colonisateur)的“客軍”駐紮在非洲——有如此之相同的情調。這是不打自招的供狀。他們自己認爲是“客軍”,而把民衆當做野蠻的阿拉伯人看待。這是的確的事實。他要殺的正是這些“阿拉伯人”。他們所以和馮玉祥閻錫山打仗的緣故,也在於爭這一口氣:“究竟是你們來殺,還是我們來殺。”因此,打勝了馮閻之後,這支民族主義的軍隊立刻就去打獵了。打什麼獵呢?——就是把戰場附近的小百姓當做野獸,而去打他們了。於是乎“人”和“野獸”這兩種民族之間的戰爭就開始了。請看民族主義文學家自己的描寫:
一方面是所謂阿拉伯人,“這裏老百姓們的臉上都罩着一層陰惡的表示,屢次殺氣騰騰地偷望着我,他們這些人真可憐,什麼都不曉得……老百姓對於屠殺焚燒姦淫擄拐的故事,都已經看得不要看,一望見穿上制服的人,就發生同仇敵愾之心,馬上想動手收拾掉他。……他們對於國家沒有絲毫的瞭解,尤其是看見了中央軍也發生厭惡之心。”這是一個民族。
別方面是所謂中央軍,僱用着德國的兇哥兒(Junker)顧問,豢養着白俄的哥什哈(Cossack)。這樣的七個人駐紮在村落裏:“這自命爲英雄的七個人就是(一)巴格羅夫(前兩天吃醉酒跛了腿),(二)任林(拿一把無用的好刀,據他說可以威嚇),(三)莊克明,(四)張維新,(五)羅敏(十七歲的孩子),(六)駕雀羅夫,(七)我自己。”這是另外一個民族,——中國的“黃埔少年”,保鏢世家,俄國的哥什哈,德國的兇哥兒混合組成的一種民族——孫逸仙所謂國族。
這兩個民族之間發生戰爭了,說得清楚些,是國族的獵狗去巡邏“野獸”了:
七人的遠征隊全副武裝的到四圍的村落裏去巡邏一週……走到一個很好的村落之前,我發了“散開”的口令,大家馬上構成一條散兵線,向村落搜索進去。這天晚上七點鐘的時候,我們才狼狽不堪地回來。羅敏已經戰死了。張維新的屁股上中了槍,我的帽子丟在一個墳場裏。……失敗本是意中之事,世界上又安有以七人的實力繼續去搜索三個村落的豪舉?況且這三個村落的老百姓又是久欲得我等而甘心的土匪呢。
讀者先生不要奇怪:七個良民和三村土匪——這土匪似乎太多了!其實,土匪的匪字已經不是《康熙字典》上那樣的解釋。現在的匪字是一個“民族”的名稱。總之,這是七個人的中華國族和三個村落的“土匪民族”之間的戰爭。
這只是民族主義的戰爭文學裏面的一個小小的插話。不過插話雖然小,卻把民族主義文學的原身完全顯露了出來。
至於民族主義的戰爭文學的正面題材,卻是《隴海線上》的“爲民族而戰的尚武精神”。軍閥混戰之中,兩方面都要自己說是“爲民族而戰”。民族主義的文學,不過在那些四六電報宣言佈告之外,替軍閥添一種歐化文藝的宣傳品,去歌頌這種中世紀式的戰爭,叫幾聲“親愛的同志”,唱幾句“諮爾多士,爲民前鋒”,哼幾聲:
可是,朋友們—— 你可聞過號筒的雄音? 你可聞過戰馬的悲壯? 在朔風凜烈[冽]的天然裏, 你可聽見前進的步伐聲? 嗚呼,先驅者呵!先驅者的心!
一點不錯!你們是紳商地主高利貸資產階級的殺人的號筒,你們的聲音是多麼雄壯,多麼壯烈!中世紀式的戰爭是多麼浪漫諦克呵!你們這些號筒想號召民衆來幫助軍閥混戰,但是,他們卻“久欲得你們而甘心”。因此,你們不能不狼狽不堪的逃回去了。自然,民族主義的文學更加註重的是:鼓吹屠殺民衆的剿匪戰爭了。首先出現的是剿殺“蘇聯紅匪”的小說,叫做什麼《國門之戰》。這裏,假造一些謠言,描寫民族主義者殺老婆的本領。那又是多麼英雄氣概。神話化了的岳飛也拉進了剿匪戰爭,大聲叫喊着“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這種吃人肉喝人血的精神,的確值得帝國主義者稱讚:“好狗子,勇敢得很!”請看:
大家圍着這六個間諜,旅副瞪大了眼睛望着,旁邊還有幾個高而且大的兵,手裏拿着巨斧,旅副停了半天說:——我看再找一把刺刀來切切他們看,……不大工夫,兩個老兵擡着一把俄國的餵馬切刀放在地下,旅副下令將他們眼睛上的蒙布拿下來,叫他們也認識認識我們中國的手段怎樣。我一看那幾個間諜:三個俄國人,三個不知國籍的人,嘴裏塞滿了東西,眼睛露出很兇的神氣,似乎他們很歡迎死。旅副叫我先收拾一個,我那時吃了點高粱酒,並且看見了仇人是很喜歡殺掉他們,我用了一把大斧,掄起來照着綁在屋裏左邊那個長黑頭髮的人太陽穴上就是一下,差不多砍到鼻樑上了。那個人的頭上着了這一斧,太陽穴立刻陷落下去,斧刃的周圍都成了白色,我把斧子拿下來,紫黑的血跟着就飛射出來,那人臨死的哀鳴也就很小而短促的一叫就完了。不大工夫,我們這幾個屠夫弄得血肉狼藉,一股血腥的氣味,要不叫吃酒也就嘔出來了。
不錯,殘殺俘虜,他們是會的。這裏描寫多麼“動人”!殺的藝術實在高明。他們還會什麼?還會漲着通紅的臉,嘴裏冒着白沫,慷慨激昂的口中唸唸有詞道:“你們不要懦怯,不要顧惜!……你們打倒了赤俄,你們到了莫斯科,前進!……前進!”
記得“五四”前一年魯迅有一篇《狂人日記》發表。那狂人爲什麼發狂?只不過爲着中國的禮教吃人。足見得那時候的人神經多麼衰弱,爲這點“小事”就氣得發狂了。現在呢?現在吃人的不止是禮教,而老實不客氣是真把人肉放在刀砧板上細細的剁,還要唱着新詩,歌頌一番這樣英雄的事蹟。可是,現在的“狂人”,他們也不是當年那麼狂法了,他們不但“在臉上殺氣騰騰的表示了”,而且……讀者先生,請你等着新的《狂人日記》罷。
一九三二,八,二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