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象形文字,使古文的腔調完全和言語脫離。象形字是野蠻人的把戲。他們總算從結繩而治的程度進了一步,會畫畫了。結繩時期的每個結,固然不發生讀音的問題,野蠻人看着每一個結,只有他們自己“肚裏有數”:懂得這是記的什麼事。而象形文字的初期,其實也是這種情形。每一個字的形體有作用,而讀音卻仍舊只有附帶的作用。看着字形可以懂得,至於讀着懂不懂,那就不管的了。中國古文的讀法,因此只是讀的人自己懂得的唸咒,而中國文字的形體(象形,半象形,猜謎子的會意,夾二纏的假借)也簡直等於畫符。兩千多年中國紳士的畫符唸咒,保持象形文字,壟斷着智[知]識,這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絕妙工具。
古文的這種“流風餘韻”,現在還保存在新文學裏面。這樣,大多數的作品,都是可看不可讀的。
但是我們應當知道:中國歷史上假使還有一些文學,那麼,恰好都是給民衆聽的作品裏流傳發展出來的。敦煌發見的唐五代俗文學是講佛經講故事的紀錄,宋人平話和明朝的說書等等,都是章回小說的祖宗。而現在的新式小說,據說是白話,其實大半是聽不懂的鬼話。這些作品的祖宗顯然是古文而不是“平話”。這樣是不能夠創造出文學的言語的。自然,用這種文字,也可以做出內容很好的作品來。可是詩古文詞裏面,未始沒有這樣好的東西,只是這些東西,只能夠給看得懂的人消遣消遣。只看不聽,只看不讀,——所能夠造出來的:不是文學的言語,而是啞巴的言語;這種文學也只是啞巴的文學。
其實,新式白話能不能夠成爲一種聽得懂的言語呢?這絕對是可能的。科學的,政治的,文學的演講裏面,一樣用着“新名詞”,一樣用着新的句法。因此,新文學界必須發起一種朗誦運動。朗誦之中能夠聽得懂的,方纔是通順的中國現代文寫的作品!此外……中國雖然沒有所謂“文學的咖啡館”,可是,有的是茶館,固然那是很骯髒的。然而茶館裏朗誦的作品,纔是民衆的文藝。這種“茶館文學”總比啞巴文學好些——因爲啞巴文學儘讓《三笑姻緣》之類佔着茶館。
八,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