載客的船也從這邊繼續地出發,大的,小的;還有載着貨物的,載着馬匹的;還有些響着鈴子的,呼叫着的,亂翻着繩索的。等兩隻船在河心相遇的時候,水手們用着過高的喉嚨,他們說些個普通話:太陽大不大,風緊不緊,或者說水流急不急,但也有時用過高的聲音彼此約定下誰先行,誰後行。總之,他們都是用着最響亮的聲音,這不是爲了必要,是對於黃河他們在實行着一種約束。或者對於河水起着不能控制的心情,而過高地提拔着自己。
在潼關下邊,在黃土層上壘蕩着的城圍下邊,孩子們和婦人用着和狗尾巴差不多的小得可憐的笤帚,在掃着軍隊的運輸隊撒留下來稀零的、被人紛爭着的、滾在平平的河灘上的幾粒豆粒或麥稞。河的對面,就像孩子們的玩具似的,在層層疊疊生着絨毛似的黃土層上爬着一串微黑色的小火車。小火車,平和地,又急喘地吐着白汽,彷彿一隊受了傷的小母豬樣地在搖搖擺擺地走着。車上同豬印子一樣打上兩個淡褐色的字印:“同蒲”。
黃河的惟一的特徵,就是它是黃土的流,而不是水的流。照在河面上的陽光,反射的也不強烈。船是四方形的,如同在泥土上滑行,所以運行的遲滯是有理由的。
早晨,太陽也許帶着風沙,也許帶着晴朗來到潼關的上空,它撫摸遍了那廣大的土層,它在那終年昏迷着的靜止在風沙裏邊的土層上,用晴朗給攤上一種透明和紗一樣的光彩,又好像月光在八月裏照在森林上一樣,起着遠古的、悠久的、永不能夠磨滅的悲哀的霧障。在夾對的黃土牀中流走的河水相同,它是偷渡着敵軍的關口,所以晝夜地匆忙,不停地和泥沙爭鬥着。年年月月,日日夜夜,時時刻刻,到後來它自己本身就絞進泥沙去了。河裏只見了泥沙,所以常常被詛咒成泥河呀!野蠻的河,可怕的河,旋卷着而來的河,它會捲走一切生命的河,這河本身就是一個不幸。
現在是上午,太陽還與人的視線取着平視的角度,河面上是沒有霧的,只有勞動和爭渡。
正月完了,發酥的冰排流下來,互相擊撞着,也像船似的,一片一片的。可是船上又像堆着雪,是堆起來的面袋子,白色的洋麪。從這邊河岸運轉到那邊河岸上去。
閻鬍子的船,正上滿了肥碩的袋子,預備開船了。
可是他又犯了他的老毛病,提着砂做的酒壺去打酒去了。他不放心別的撐篙的給他打酒,因爲他們常常在半路矜持不住,空嘴白舌,就仰起脖兒呷了一口,或者把錢吞下一點兒去喝碗羊湯,不足的分量,用水來補足。閻鬍子只消用舌頭板一壓,就會發現這些年輕人們的花頭來的,所以回回是他自己去打酒。
水手們備好了纖繩,備好了篙子,便盤起膝蓋坐下來等。
凡是水手,沒有不願意靠岸的,不管是海航或是河航。但是,凡是水手,也就沒有一個願意等人的。
因爲是閻鬍子的船,非等不可。
“尿騷桶,喝尿騷,一等等到羅鍋腰!”一個小夥子直挺挺地靠在桅杆上立着,說完了話,便光着脊背向下溜,直到坐在船板上,咧開大嘴在笑着。
忽然,一個人,滿頭大汗的,揹着個小包,也沒打招呼,踏上了五寸寬那條小踏板,過跳上船來了。
“下去,下去!上水船,不讓客!”
“老鄉……”
“下去,下去,上水船,不讓客!”
…………
“讓一讓吧,我幫着你們打船。”
“這可不是打野鴨子呀,下去!”水手看看上來的是一個灰色的兵。
“老鄉……”
“是,老鄉,上水船,吃力氣,這黃河又不同別的河……撐篙一下去就是一身汗。”
“老鄉們!我不是白坐船,當兵的還怕出力氣嗎!我是過河去趕隊伍的。天太早,擺渡的船哪裏有呢!老鄉,我早早過河趕路的……”他說着,就在洋麪袋子上靠着身子,那近乎圓形的臉還有一點發光,那過於長的頭髮,在帽子下面像是帽子被鑲了一道黑邊。
“八路軍怎麼單人出發的呢?”
“我是因爲老婆死啦,誤了幾天……所以着急要快趕的。”
“哈哈!老婆死啦還上前線。”於是許多笑聲跳躍在繩索和撐篙之間。
水手們因爲趣味的關係,互相的高聲地罵着。同時準備着張帆,準備着脫離開河岸,把這兵士似乎是忘記了,也似乎允許了他的過渡。
“這老頭子打酒在酒店裏睡了一覺啦……你看他那個才睡醒的樣子……腿好像是給石頭絆住啦……”
“不對。你說的不對,石頭就掛在他的腳跟上。”
那老頭子的小酒壺像一塊鏡子,或是一片蛤蜊殼,閃爍在他的胸前。微微有點溫暖的陽光,和黃河上常有繚亂而沒有方向的風絲,在他的周圍裹蕩。於是他混着沙土的頭髮,跳蕩得和乾草似的失去了光彩。
“往上放罷!”
這是黃河上專有的名詞,若想橫渡,必得先上行,而後下行。因爲河水沒有正路的緣故。
閻鬍子的腳板一踏上船身,那種安適、把握,絲毫其他的慾望可使他不寧靜的,可能都不能夠捉住他的。他只發了和號令似的這麼一句話,而後笑紋就自由地在他皺紋不太多的眼角邊流展開來,而後他走下舵室去。那是一個黑黑的小屋,在船尾的艙裏,裏面像供着什麼神位,一個小龕子前有兩條紅色的小對聯。
“往上放罷!”
這聲音,因爲河上的冰排格凌凌地作響的反應,顯得特別粗壯和蒼老。
“這船上有坐閒船的,老閻,你沒看見?”
“那得讓他下去,多出一分力量可不是鬧着玩的……他在哪地方?他在哪地方?”
那灰色的兵士,他向着陽光微笑:
“在這裏,在這裏……”他手中拿着撐船的長篙站在船頭上。
“去,去去……”閻鬍子從艙裏伸出一隻手來,“去去去……快下去……快下去……你是官兵,是保衛國家的,可是這河上也不是沒有兵船。”
閻鬍子是山東人,十多年以前。因爲黃河漲大水逃到關東,又逃到山西的。所以山東人的火性和粗魯,還在他身上常常出現。
“你是哪個軍隊上的?”
“我是八路的。”
“八路的兵,是單個出發的嗎?”
“我的老婆生病,她死啦……我是過河去趕隊伍的。”
“唔!”閻鬍子的小酒壺還捏在左手上。
“那麼你是山西的游擊隊啦……是不是?”閻鬍子把酒壺放下了。
在那士兵安然的回答着的時候,那船板上完全流動着笑聲,並且分不清楚那笑聲是惡意的還是善意的。
“老婆死啦還打仗!這年頭……”
閻鬍子走上船板來:
“你們,你們這些東西!七嘴八舌頭,趕快開船吧!”他親手把一隻麪粉口袋擡起來,他說那放的不是地方,“你們可不知道,這麪粉本來三十斤,因爲放的不是地方,它會讓你費上六十斤的力量。”他把手遮在額前,向着東方照了一下:
“天不早啦,該開船啦。”
於是撐起花色的帆來。那帆像翡翠鳥的翅子,像藍蝴蝶的翅子。
水流和繩子似的在撐篙之間扭絞着。在船板上來回跑着的水手們,把汗珠被風掃成碎沫而掠着河面。
閻鬍子的船和別的運着軍糧的船遙遠地相距着,尾巴似的這隻孤船,系在那排成隊的十幾只船的最後。
黃河的土層是那麼原始的,單純的,乾枯的,完全缺乏光彩站在兩岸。正和閻鬍子那沒有光彩的鬍子一樣,土層是被河水,風沙和年代所造成,而閻鬍子那沒有光彩的鬍子,則是受這風沙的迷漫的緣故。
“你是八路的……可是你的部隊在山西的哪一方面?俺家就在山西。”
“老鄉,聽你說話是山東口音。過來多少年啦?”
“沒多少年,十幾年……俺家那邊就是游擊隊保衛着……都是八路的,都是八路的……”閻鬍子把棕色的酒杯在嘴脣上溼潤了一下,嘴脣不斷地發着光。他的喝酒,像是並沒有走進喉嚨去,完全和一種形式一樣。但是他不斷地浸染着他的嘴脣。那嘴脣在說話的時候,好像兩塊小錫片在跳動着:
“都是八路的……俺家那方面都是八路的……”
他的鬍子和春天快要脫落的牛毛似的疏散和鬆放。他的紅的近乎赭色的臉像是用泥土塑成的,又像是在窯裏邊被燒煉過,顯着結實,堅硬。閻鬍子像是已經變成了陶器。
“八路上的……”他招呼着那兵士,“你放下那撐篙吧,我看你不會撐,白費力氣……這邊來坐坐,喝一碗茶……”方纔他說過的那些去去去……現在變成來來來了:“你來吧,這河的水性特別,與衆不同……你是白費氣力,多你一個人坐船不算麼!”
船行到了河心,冰排從上邊流下來的聲音好像古琴在騷鬧着似的。閻鬍子坐在艙裏佛龕旁邊,舵柄雖然拿在他的手中,而他留意的並不是這河上的買賣,而是“家”的回念。直到水手們提醒他船已走上了急流,他才把他關於家的談話放下。但是沒多久,又零零亂亂地繼續下去……
“趙城,趙城俺住了八年啦!你說那地方要緊不要緊?去年冬天太原下來之後,說是臨汾也不行了……趙城也更不行啦……說是非到風陵渡不可……這時候……就有趙城的老鄉去當兵的……還有一個鄰居姓王的。那小夥子跟着八路軍游擊隊去當伙伕去啦……八路軍不就是你們這一路的嗎?……那小夥子我還見着他來的呢!胳臂上掛着‘八路’兩個字。後來又聽說他也跟着出發到別的地方去了呢!……可是你說……趙城要緊不要緊?俺倒沒有別的牽掛,就是俺那孩子太小,帶他到河上來吧,他又太小,不能做什麼……跟他娘在家裏吧……又怕日本兵來到殺了他。這過河逃難的整天有,俺這船就是載麪粉過來,再載着難民回去……看看那哭哭啼啼的老的、小的……真是除了去當兵,幹什麼都沒有心思!”
“老鄉!在趙城你算是安家立業的人啦,那麼也一定有二畝地啦?”兵士面前的茶杯在冒着氣。
“哪能夠說到房子和地,跑了這些年還是窮跑腿……所好的是沒有把老婆孩子跑去。”
“那麼山東家還有雙親嗎?”
“哪裏有啦?都給黃河水捲去啦!”閻鬍子擦了一下自己的鬍子,把他旁邊的酒杯放在酒壺口上,他對着艙口說:
“你見過黃河的大水嗎?那是民國幾年……那就鋪天蓋地地來了!白亮亮的,嘩嘩的……和野牛那麼叫着……山東那黃河可不比這潼關……幾百裏,幾十裏一漫平。黃河一到潼關就沒氣力啦……看這山……這大土崖子……就是妄想要鋪天蓋地又怎能……可是山東就不行啦!……你家是哪裏?你到過山東?”
“我沒到過,我家就是山西……洪洞……”
“家裏還有什麼人?咱兩家是不遠的……喝茶,喝茶……呵……呵……”老頭子爲着高興,大聲地向着河水吐了一口痰。
“我這回要趕的部隊就是在趙城……洪洞的家也都搬過河來了……”
“你去的就是趙城,好!那麼……”他從舵柄探出船外的那個孔道口出去……河簡直就是黃色的泥漿,滾着,翻着……絞繞着……舵就在這濁流上打擊着。
“好!那麼……”他站起來搖着舵柄,船就快靠岸了。
這一次渡河,閻鬍子覺得渡得太快。他擦一擦眼睛,看一看對面的土層,是否來到了河岸?
“好,那麼。”他想讓那兵士給他的家帶一個信回去,但又覺得沒有什麼可說的。
他們走下船來,沿着河身旁的沙地向着太陽的方向進發。無數條的光的反刺,擊撞着閻鬍子古銅色的臉面。他的寬大的近乎方形的腳掌,把沙灘印着一些圓圓窪陷。
“你說趙城可不要緊?我本想讓你帶一個回信去……等到飯館喝兩盅,咱二人談說談說……”
風陵渡車站附近,層層轉轉的是一些板棚或蓆棚,裏邊冒着氣,響着勺子,還有一種油香夾雜着一種鹹味在那地方繚繞着。
一盤炒豆腐,一壺四兩酒,蹲在閻鬍子的桌面上。
“你要吃什麼,你只管吃……俺在這河上多少總比你們當兵的多賺兩個……你只管吃……來一碗片湯,再加半斤鍋餅……先吃着,不夠再來……”
風沙的卷蕩在大陽高了起來的時候,是要加甚的。蓆棚子像有笤帚在掃着似的,嚓嚓地在凸出凹進地響着。
閻鬍子的話,和一串珠子似的咯啦咯啦地被玩弄着,大風只在蓆棚子間旋轉,並沒有把閻鬍子的故事給穿着。
“……黃河的大水一來到俺山東那地方,就像幾十萬大軍已經到了……連小孩子夜晚吵着不睡的時候,你若說‘來大水啦!’他就安靜一刻。用大水嚇唬孩子,就像用老虎一樣使他們害怕。在一個黑沉沉的夜裏,大水可真的來啦;爹和娘站在房頂上,爹說‘……怕不要緊,我活四十多歲,大水也來過幾次,並沒有捲去什麼’,我和姐姐拉着孃的手……第一聲我聽着叫的是豬,許是那豬快到要命的時候啦,哽哽的……以後就是狗,狗跳到柴堆上……在那上頭叫着……再以後就是雞……它們那些東西亂飛着……柴堆上,牆頭上,狗欄子上……反正看不見,都聽得見的…別人家的也是一樣,還有孩子哭,大人罵。只有鴨子,那一夜到天明也沒有休息,比平常不漲大水的時候還高興……鴨子不怕大水,狗也不怕,可是狗到第二天就瘦啦……也不願睜眼睛啦……鴨子可不一樣,胖啦!新鮮啦!……呱呱的叫聲更大了!可是爹爹那天晚上就死啦,娘也許是第二天死的……”
閻鬍子從蓆棚通過了那在鍋底上亂響着的炒菜的勺子而看到黃河上去。
“這邊,這河並不兇。”他喝了一盅酒,筷子在辣椒醬的小碟裏點了一下,他臉上的筋肉好像棕色的浮雕,經過了陶器的製作那麼堅硬,那麼沒有變動。
“小孩子的時候,就聽人家說,離開這河遠一點吧!去跑關東吧(即東三省)!一直到第二次的大水……那時候,我已經二十六歲……也成了家……聽人說,關東是塊福地,俺山東人跑關東的年年有,俺就帶着老婆跑到關東去……關東俺有三間房,兩三畝地……關東又變成了‘滿洲國’。趙城俺本有一個叔叔,打一封信給俺,他說那邊,日本人慢慢地都想法子把中國人治死,還說先治死這些窮人。依着我就不怕,可是俺老婆說俺們還有孩子啦,因此就跑到俺叔叔這裏來,俺叔叔做個小買賣,俺就在叔叔家幫着照料照料……慢慢地活轉幾個錢,租兩畝地種種……俺還有個兒,俺兒一年一年的,眼看着長成人啦!這幾個錢沒有活轉着,俺叔要回山東,把小買賣也收拾啦,剩下俺一個人,這心裏頭可就轉了圈子……山西原來和山東一樣,人們也只有跑關東……要想在此地謀個生活,就好比蒼蠅落在針尖上,俺山東人體性粗,這山西人體性慢……幹啥事幹不慣……”
“俺想,趙城可還離火線兩三百里,許是不要緊……”他問着兵士,“咱中國的局面怎麼樣?聽說日本人要奪風陵渡……俺在山西沒有別的東西,就是這一隻破船……”
兵士站起來,掛上他的洋瓷碗,油亮的發着光的嘴脣點燃着一支香菸,那有點胖的手骨節凹着小坑的手,又在整理着他的揹包。黑色的褲子,灰色的上衣衣襟上塗着油跡和灰塵。但他臉上的表情是開展的,愉快的,平坦和希望的,他講話的聲音並不高朗,溫和而寬弛,就像他在草原上生長起來的一樣:
“我要趕路的,老鄉!要給你家帶個信嗎?”
“帶個信……”閻鬍子感到一陣忙亂,這忙亂是從他的心底出發的。帶什麼呢?這河上沒有什麼可告訴的。“帶一個口信說……”好像這飯鋪炒菜的勺子又攪亂了他。“你坐下等一等,俺想一想……”
他的頭垂在他的一隻手上,好像已經成熟了的轉莖蓮垂下頭來一樣,蓆棚子被風吸着,凹進凸出的好像一大張海蜇飄在海面上。勺子聲,菜刀聲,被洗着的碗的聲音,前前後後響着鞭子聲。小驢車,馬車和騾子車,拖拖搭搭地載着軍火或食糧來往着。車輪帶起來的飛沙並不狂猖,而那狂猖,是跟着黃河而來的,在空中它漫卷着太陽和藍天,在地面它則漫卷着沙塵和黃土,漫卷着所有黃河地帶生長着的一切,以及死亡的一切。
潼關,揹着太陽的方向站着,因爲土層起伏高下,看起來,那是微黑的一大羣,像是煙霧停止了,又像黑雲下降,又像一大羣獸類堆集着蹲伏下來。那些巨獸,並沒有毛皮,並沒有面貌,只像是讀了埃及大沙漠的故事之後,偶爾出現在夏夜的夢中的一個可怕的記憶。
風陵渡側面向着太陽站着,所以土層的顏色有些微黃,及有些發灰,總之有一種相同在病中那種蒼白的感覺。看上去,乾澀,無光,無論如何不能把它制伏的那種念頭,會立刻壓住了你。
站在長城上會使人感到一種恐懼,那恐懼是人類歷史的血流又鼓盪起來了!而站在黃河邊上所起的並不是恐懼,而是對人類的一種默泣,對於病痛和荒涼永遠的詛咒。
同蒲路的火車,好像幾匹還沒有睡醒的小蛇似的慢慢地來了一串,又慢慢地去了一串。那兵士站起來向閻鬍子說:
“我就要趕火車去……你慢慢地喝吧……再會啦……”
閻鬍子把酒杯又倒滿了,他看着杯子底上有些泥土,他想,這應該倒掉而不應該喝下去。但當他說完了給他帶一個家信,就說他在這河上還好的時候,他忘記了那杯酒是不想喝的也就走下喉嚨去了。同時他趕快撕了一塊鍋餅放在嘴裏,喉嚨像是有什麼東西在脹塞着,有些發痛。於是,他就撫弄着那塊鍋餅上突起的花紋,那花紋是畫的“八卦”。他還識出了哪是“乾卦”,哪是“坤卦”。
奔向同蒲站的兵士,聽到背後有呼喚他的聲音:
“站住……站住……”
他回頭看時,那老頭好像一隻小熊似的奔在沙灘上:
“我問你,是不是中國這回打勝仗,老百姓就得日子過啦?”
八路的兵士走回來,好像是沉思了一會,而後拍着那老頭的肩膀:
“是的,我們這回必勝……老百姓一定有好日子過的。”
那兵士都模糊得像畫面上的粗壯的小人一樣了,可是閻鬍子仍舊在沙灘上站着。
閻鬍子的兩腳深深地陷進沙灘去,那圓圓的渦旋埋沒了他的兩腳了。
1938年8月6日漢口
(本篇署名蕭紅,首刊於1939年2月1日上海《文藝陣地》第2卷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