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卢季韶(继韶)  一九五二年十一月一日、二日

季韶吾弟如晤:

  去月廿八日手书,昨日下午接到。未拆封时,便已喜欢:以长处寂寞,得好友书信,便如晤对言笑,其喜尚何待言?拆读之后,得悉仍在教务处工作。私意如不感困难,不觉腻烦,将来到分校,仍继续搞下去,亦未始非计之得。弟意云何?宇佟身体好,又且参加妇联,领导学习,兼顾家政:此极可喜。若能做到处处合乎艺术,合乎科学,(其实应说:不要过于疲乏;因为要掉文,就写得那么雅而俗)于身体倒是有益的。建功进步,自在意中。所以者何?现在教育方法改进,所有青年,无不进步,何况建功聪敏而又勤谨?即如舍亲徐锡三之次子,我一向嫌他浮薄,甚不喜之,近在十三中(即辅大附中,较之廿六中,建功刻下肄业之汇文,恰少一半)读书,简直成为全校之模范,功课与一切活动无不佳者,始则出乎我意外,继则入乎我意中。在此“治世”,即使是“奸雄”,亦只能成为“能臣”;而且在道德上亦只能成为“君子”。如其不然,则是教育政策与方法之失败,此“奸雄”无罪焉。政策出自政府;若方法则吾辈搞教育工作者须负完全责任。(我已退休,此用“吾辈”二字,未免自向脸上搽粉,呵呵!)吾弟年来学习、见解,较我多而且广且深,当早已见及此。将来到师院工作,宜时时以此意告之学生,使其“警惕”(当云“注意”)也。(此就“奸雄”自身说之,故曰“只能”;若就方法与政策言之,当曰“只许”。倘此一方面做不到“只许”,则彼一方面亦绝做不到“只能”也。)


  我比来脑力已完全恢复,读了许多新书(旧书更不必说),旧思想、旧习惯时时刻刻在减少,期其净尽无馀;而新的则时时刻刻在增长,期其有加无已。告之吾弟,必为“助喜”。体力亦在增长中,即如右臂,当宇佟弟赴陕时,尚不能运掉自如;刻下写字早不成问题,此外还能洗脸,戴帽子,不谓之进步不可也。其他部分亦准此。惟较之脑力,终嫌其进步速度小而量数少,以此,常常觉得疲乏,以致引起骨疼。虽时时在意,而工作在前引诱,辄忘休息,是大可虑者耳。匆复 此颂俪祉

顾随致礼 十一月一日晨起时所写


  我之写章草,起初完全是养病消遣。后来下过一番功夫,便觉此体乃是中国最早之简笔字。其时在汉朝,有隶无楷,更无后来之所谓草书。(此种草书,在汉字发展史上,称曰今草。)此体继承隶书,后来之楷书、今草、行书皆从此出。此结论看似简单,然而吾家亭林(顾炎武),于明清之际,号称博学,其论书法,亦未曾见及此也。今为汉字发展史简表如左:但每个字之发展不能尽如此,但大多数则然耳。

【图略】
  今试以“为”字为例,其发展之痕迹甚有趣也。(看下页边幅)

【图略】
  (甲骨尚未查得,暂缺。甲骨金文之书价值太昂,刻有买不起之叹矣。)

  “为”,《说文》训母猴,此于金文,中间之一短画乃像母猴之乳,尤可见之;金文右下之“..”,乃尾之象形。小篆盖以中之“..”为两乳乎?

  今再以“其”字之变化为证(如下页)。“其”乃“箕”之本字。

【图略】
  关于“其”字,我作《章草系说》时,曾写了好几百字,抽出来便成一篇短文。惜不能抄奉一看。章草《急就篇》共二千字,除去极少数之复字,当有一千九百馀字。预算《系说》须得廿馀万字方能写完。若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即至六十岁时也不能完工,如何是好?弟有新鲜着儿教我否?


  现可断言:简体乃汉字发展史上之正统,因其为大众的、人民的,亦即民主的。若楷字,乃是封建的,贵族的,专制的,即反民主的。凡据楷书以驳简体字者,皆胡说也。此论将专文论之。材料已具备,只是没气力写。又,我写此信至此,手疼得拿不住笔了,只好停住!


  复音字,京中比极盛行。如“幹部”作“邗”,“问题”作“”或,(“”乃英文字母之“T”也。)“资产阶级”作“”(北大本校诸生如此写)或“”(北大医学院诸生如此写)。颇有趣。我亦曾仿造数字,令京女写笔记时用之。最佳者有两字:“反动派”作“”,“无产阶级”作“”。馀尚有,皆不甚得意,即不录。此等字,今人颇有反对之者。其实唐人写经中已有此体矣。

  唐天宝年间写本《华严经玄赞》,“菩萨”作“”,此尚可说是取“菩萨”两字上之“草头”而为之。乃至“菩提”作“”、“涅槃”作“”,则毫无道理可说,只可谓为从“”演进发展而成者耳。然既有人如此写,而又有人识得,便已大可存在。

  吾乡谓“馒头”为“馍馍”。馍馍作坊中人记账“馍馍△斤”皆作“点心△斤”。馍馍谓之点心,此来源甚古,兹以手疼,不能多写字,即不复详述。但作坊中人皆写作“△斤”。而此“”又不读作“点心”而读作“馍馍”,此虽不知其始于何时,但亦可证明复音字乃人民的文字学的创造也。

  至如市肆新年中以红纸书“黄金万两”作“”,“招财进宝”作“”,贴之钱柜上,只可谓之为图案字,以其意义等于年画、花纸,不能谓之复音字也。

  季韶弟再鉴:

  昨日从早起写信,三页纸写满已到黄昏。此亦并非说中间无停顿,不过除吃饭、午睡及卧床小憩之外,其全部精力完全用于写信,则可断断言耳。

  昨日为星期六,下午六时以后,燕、平、京三女俱回寓,灯下闲话极畅,为三数年来所未有。但上床后,精神太兴奋,好久不能入睡,自知是疲乏之象。今日本当“休业一日”,但有三首小词不能不抄奉使吾弟一看也。


鹧鸪天 礼赞


朝气新生漫古城:高楼一夕起峥嵘,翩翩白鸽飞千队,飐飐红旗带五星。  临白露,似清明,百花映日倍含情。忽然人海潮音作,汹涌“和平万岁”声。


(和平宾馆在金鱼胡同,乃北京最高大之新建筑。和平代表大会胜利闭幕后,京中开市民大会庆祝,此首咏之。)


浣溪沙 礼赞之二


炉火熊熊罙起烟,大田多稼又丰年;健儿勋业在辽边。


漭瀁神州春似海;辉煌汉运日行天——一星北极照人寰。


(罙,音导,灶突也。此三句,一句是工,一句是农,一句是兵。末一句谓毛主席。)


清平乐 自笑


睡馀饭饱,窗下临章草;学习毛书、文件了,又理野狐禅稿。  前贤着意区分;新诗信口胡云:忙个一天到晚,这番真是闲人。


(词是死的文学形式,不能用来写新的发展,此后不复作之矣。)


  日前在脚痛中,凡作五七言古近体诗廿八首,内亦有三五首可看者,惜不能抄奉一看矣。

  近觉考据不独不妨害创作,反而是有助。恨不能见面详谈,写信真不能达其万一也。

  尚有一言附告:以上四纸,吾弟读过后,当略悉我近来文字学、文学之见解已进步到何等地步。所憾尚未将我在语言学之收获报告吾弟。但手疼之后,腰臂继之,不能不搁笔矣。

顾随致礼 十一月二日早起


  近有《说红(石头记)》一文,尚未脱稿,俟日后寄去一看。


  希望见此信后,早早抽暇赐复,与我以批评。


  邮票如法炮制。


  又:冶秋咯血,夏间曾到北戴河疗养。吕芳已生产过。此皆一辅大老校友告我者。吕芳曾说来看我,但至今未见。冶秋亦不知已愈否。竹年赴天津,做天津大学中文系主任:则又一辅大老校友告我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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