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警報的解除信號已經響過了。華南一個大城市的一條熱鬧馬路上排滿了兩行人,都在肅立着,望着那預備保衛國土的壯丁隊遊行。他們隊裏,說來很奇怪,沒有一個是扛槍的,戴的是平常的竹笠,穿的是灰色衣服,不像兵士,也不像農人。巡行自然是爲耀武揚威給自家人看,其他有什麼目的,就不得而知了。
大隊過去之後,路邊閃出一個老頭,頭髮蓬鬆得像戴着一頂皮帽子,穿的雖然是西服,可是縫補得走了樣了。他手裏抱着一卷東西,匆忙地越過巷口,不提防撞到一個人。
“雷先生,這麼忙!”
老頭擡頭,認得是他的一個不很熟悉的朋友。事實上雷先生並沒有至交,這位朋友也是方纔被遊行隊阻撓一會,趕着要回家去的。雷見他打招呼,不由得站住對他說:“唔,原來是黃先生,黃先生一向少見了,你也是從避彈室出來的吧?他們演習抗戰,我們這班沒用的人,可跟着在演習逃難哪!”
“可不是!”黃笑着回答他。
兩人不由得站住,談了些閒話。直到黃問起他手裏抱着的是什麼東西,他才說:“這是我的心血所在,說來話長,你如有興致,可以請到舍下,我打開給你看看,看完還要請教。”
黃早知道他是一個最早被派到外國學制大炮的官學生,回國以後,國內沒有鑄炮的兵工廠,以致他一輩子坎坷不得意。英文、算學教員當過一陣,工廠也管理過好些年,最後在離那大城市不遠的一個割讓島上的海軍船塢做一分小小的職工,但也早已辭掉不幹了。他知道這老人家的興趣是在兵器學上,心裏想看他手裏所抱的,一定又是理想中的什麼武器的圖樣了。他微笑向着雷,順口地說:“雷先生,我猜又是什麼‘死光鏡’‘飛機箭’一類的利器圖樣吧?”他說好像有點不相信,因爲從來他所畫的圖樣,獻給軍事當局,就沒有一樣被採用過。雖然說他太過理想或說他不成的人未必全對,他到底是沒有成績拿出來給人看過。
雷回答黃說:“不是,不是,這個比那些都要緊。我想你是不會感到什麼興趣的。再見吧。”說着一面就邁他的步。
黃倒被他的話引起興趣來了。他跟着雷,一面說:“有新發明,當然要先睹爲快的,這裏離舍下不遠,不如先到舍下一談吧。”
“不敢打攪,你只看這藍圖是沒有趣味的。我已經做了一個小模型,請到舍下,我實驗給你看。”
黃索性不再問到底是什麼,就信步隨着他走。二人嘿嘿 地並肩而行,不一會已經到了家。老頭子走得有點喘,讓客人先進屋裏去,自己隨着把手裏的紙卷放在桌上,坐在一邊,黃是頭一次到他家,看見四壁掛的藍圖,各色各樣,說不清是什麼。廳後面一張小小的工作桌子,鋸、鉗、螺絲旋一類的工具安排得很有條理,架上放着幾隻小木箱。
“這就是我最近想出來的一隻潛艇的模型。”雷順着黃先生的視線到
架邊把一個長度約爲三尺的木箱拿下來,打開取出一條“鐵魚”來。他接着說:“我已經想了好幾年了,我這潛艇特點是在它像一條魚,有能呼吸的鰓。”
他領黃到屋後的天井,那裏有他用鉛版自制的一個大盆,長約八尺,外面用木板護着,一看就知道是用三個大洋貨箱改造的,盆裏盛着四尺多深的水。他在沒把鐵魚放進水裏之前,把“魚”的上蓋揭開,將內部的機構給黃說明了。他說,他的“魚”的空氣供給法與現在所用的機構不同。他的鐵魚可以取得氧氣,像真魚在水裏呼吸一般,所以在水裏的時間可以很長,甚至幾天不浮上水面都可以。說着他又把方纔的藍圖打開,一張一張地指示出來。他說,他一聽見警報,什麼都不拿,就拿着那捲藍圖出外去躲避。對於其他的長處,他又說:“我這魚有許多
‘遊目’,無論沉下多麼深,平常的折光探視鏡所辦不到的,只要放幾個‘遊目’使它們浮在水面,靠着電流的傳達,可以把水面與空中的情形投影到艇裏的鏡板上。浮在水面的‘遊目’體積很小,形狀也可以隨意改裝,即使低飛的飛機也不容易發現它們。還有它的魚雷放射管是在艇外,放射的時候艇身不必移動,便可以求到任何方向,也沒有像舊式潛艇在放射魚雷時會發生可能的危險的情形。還有艇裏的水手,個個有一個人造鰓,萬一艇身失事,人人都可以迅速地從方便門逃出,浮到水面。”
他一面說,一面揭開模型上一個蜂房式的轉盤門,說明水手可以怎樣逃生,但黃已經有點不耐煩了。他說:“你的專門話,請少說吧,說了我也不大懂,不如先把它放下水裏試試,再講道理,如何?”
“成,成。”雷回答着,一面把小發電機撥動,把上蓋蓋嚴密了,放在水裏。果然沉下許久,放了一個小魚雷再浮上來。他接着說:“這個還不能解明鐵鰓的工作,你到屋裏,我再把一個模型給你看。”
他順手把小潛艇託進來放在桌上,又領黃到架的另一邊,從一個小木箱取出一副鐵鰓的模型。那模型像一個人家養魚的玻璃箱,中間隔了兩片玻璃板,很巧妙的小機構就夾在當中。他在一邊注水,把電線接在插梢上。有水的那一面的玻璃板有許多細緻的長縫,水可以沁進去,不久,果然玻璃板中間的小機構與唧筒發動起來了。沒水的這一面,代表艇內的一部,有幾個像唧筒的東西,連着板上的許多管子。他告訴黃先生說,那模型就是一個人造鰓,從水裏抽出氧氣,同時還可以把炭氣排泄出來。他說,艇裏還有調節機,能把空氣調和到人可呼吸自如的程度。關於水的壓力問題,他說,戰鬥用的艇是不會潛到深海里去的。他也在研究着怎樣做一隻可以探測深海的潛艇,不過還沒有什麼把握。
黃聽了一套一套他所不大懂的話,也不願意發問,只由他自己說得天花亂墜,一直等到他把藍圖卷好,把所有的小模型放回原地,再坐下想與他談些別的。
但雷的興趣還是在他的鐵鰓,他不歇地說他的發明怎樣有用,和怎樣可以增強中國海軍的軍備。
“你應當把你的發明獻給軍事當局,也許他們中間有人會注意到這事,給你一個機會到船塢去建造一隻出來試試。”黃說着就站起來。
雷知道他要走,便阻止他說:“黃先生忙什麼?今晚大家到茶室去吃一點東西,容我做東道。”
黃知道他很窮,不願意使他破費,便又坐下說:“不,不,多謝,我還有一點別的事要辦,在家多談一會吧。”
他們繼續方纔的談話,從原理談到建造的問題。
雷對黃說他怎樣從制炮一直到船塢工作,都沒得機會發展他的才學。他說,別人是所學非所用,像他簡直是學無所用了。
“海軍船塢於你這樣的發明應當注意的,爲什麼他們讓你走呢?”
“你要記得那是別人的船塢呀,先生。我老實說,我對於潛艇的興趣也是在那船塢工作的期間生起來的。我在從船塢工作之前,是在制襪工廠當經理。後來那工廠倒閉了,正巧那裏的海軍船塢要一個機器工人,我就以熟練工人的資格被取上了。我當然不敢說我是受過專門教育的,因爲他們要的只是熟練工人。”
“也許你說出你的資格,他們更要給你相當的地位。”
雷搖頭說:不,我在任何時間所需的只是吃。
“不,他們一定會不要我,受三十元‘西紙’的工資,總比不着邊際的希望來得穩當。他們不久發現我很能修理大炮和電機,常常派我到戰艦上與潛艇裏工作,自然我所學的,經過幾十年間已經不適用了,但在船塢裏受了大工程師的指揮,倒增益了不少的新知識。我對於一切都不敢用專門名詞來與那班外國工程師談話,怕他們懷疑我。他們有時也覺得我說的不是當地的‘鹹水英語’,常問我在哪裏學的,我說我是英屬美洲的華僑,就把他們瞞過了。”
“你爲什麼要辭工呢?”
“說來,理由很簡單。因爲我研究潛艇,每到艇裏工作的時候,和水手們談話,探問他們的經驗與困難。有一次,教一位軍官注意了,從此不派我到潛艇裏去工作。他們已經懷疑我是奸細,好在我機警,預先把我自己畫的圖樣藏到別處去,不然萬一有人到我的住所檢查,那就麻煩了,我想,我也沒有把我自己畫的圖樣獻給他們的理由,自己民族的利益得放在頭裏,於是辭了工,離開那船塢。”
黃問:“照理想,你應當到中國的造船廠去。”
雷急急地搖頭說:“中國的造船廠?不成,有些造船廠都是個同鄉會所,你不知道麼?我所知道的一所造船廠,凡要踏進那廠的大門的,非得同當權的有點直接或間接的血統或裙帶關係,不能得到相當的地位。縱然能進去,我提出來的計劃,如能請得一筆試驗費,也許到實際的工作上已剩下不多了。沒有成績不但是惹人笑話,也許還要派上個罪名。
這樣,誰受得了呢?”
黃說:“我看你的發明如果能實現,卻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國裏現在成立了不少高深學術的研究院,你何不也教他們注意一下你的理論,試驗試驗你的模型?”
“又來了!你想我是七十歲左右的人,還有愛出風頭的心思麼?許多自號爲發明家的,今日招待報館記者,明日到學校演講,說得自己不曉得多麼有本領,愛迪生和愛因斯坦都不如他,把人聽膩了。主持研究院的多半是年輕的八分學者,對於事物不肯虛心,很輕易地給下斷語,而且他們好像還有‘幫’的組織,像青、紅幫似的,不同幫的也別妄生玄想。我平素最不喜歡與這班學幫中人來往,他們中間也沒人知道我的存在。我又何必把成績送去給他們審查,費了他們的精神來批評我幾句,我又覺得過意不去,也犯不上這樣做。”
黃看看時表,隨即站起來,說:“你老哥把世情看得太透徹,看來你的發明是沒有實現的機會了。”
“我也知道,但有什麼法子呢?這事個人也幫不了忙,不但要用錢很多,而且軍用的東西又是不能隨便製造的。我只希望我能活到國家感覺需要而信得過我的那一天來到。”
雷說着,黃已踏出廳門。他說:“再見吧,我也希望你有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