綴網勞蛛枯楊生花 (3)

    朱老先生夫婦們眼對眼在那裏猜啞謎,正不曉得他們是怎麼一回事。思敬坐下,對他們說:“想你們二位要很詫異我們的事。我們都是親戚,年紀都不小了,少年時事,說說也無妨。雲姑是我一生最喜歡、最敬重的。她的丈夫是我同族的哥哥,可是她比我小五歲。她嫁後不過一年,就守了寡——守着一個遺腹子。我於她未嫁時就認得她的,我們常在一處。自她嫁後,我也常到她家裏。



    “我們住的地方只隔一條小巷,我出入總要由她門口經過。自她寡後,心性變得很浮躁,喜怒又無常,我就不常去了。



    “世間湊巧的事很多!阿仁長了五六歲,偏是很像我。”



    朱老先生截住說:“那麼,她說在此地見過成仁,在摩托車上的定是礪生了。”



    “你見過礪生麼?礪生不認識你,見着也未必理會。”他向着雲姑說了這話,又轉過來對着老先生,“我且說村裏的人很沒知識,又很愛說人閒話;我又是弱房的孤兒,族中人總想找機會來欺負我。因爲阿仁,幾個壞子弟常來勒索我,一不依,就要我見官去,說我‘盜嫂’,破寡婦的貞節。我爲兩方的安全,帶了些少金錢,就跑到這裏來。其實我並不是個商人,趕巧又能在這裏成家立業。但我終不敢回去,恐怕人家又來欺負我。”



    “好了,你既然來到,也可以不用回去。我先給你預備住處,再想法子找成仁。”



    思敬並不多談什麼話,只讓雲姑歇下,同着朱老先生出外廳去了。



    當下思敬要把雲姑接到別莊裏,朱老先生因爲他們是同族的嫂叔,當然不敢強留。雲姑雖很喜歡,可躺病在牀,一時不能移動,只得暫時留在朱家。



    在牀上的老病人,忽然給她見着少年時所戀、心中常想而不能說的愛人,已是無上的藥餌足能治好她。此刻她的眉也不皺了。旁邊人總不知她心裏有多少愉快,只能從她面部的變動測驗一點。



    她躺着翻開她心史最有趣的一頁。



    記得她丈夫死時,她不過是二十歲,雖有了孩子,也是難以守得住,何況她心裏又另有所戀。日日和所戀的人相見,實在教她忍不得去過那孤寡的生活。



    鄰村的天后宮,每年都要演酬神戲。村人藉着這機會可以消消閒,所以一演劇時,全村和附近的男女都來聚在臺下,從日中看到第二天早晨。那夜的戲目是《殺子報》,雲姑也在臺下坐着看。不到夜半,她已看不入眼,至終給心中的煩悶催她回去。



    回到家裏,小嬰兒還是靜靜地睡着;屋裏很熱,她就依習慣端一張小凳子到偏門外去乘涼。這時巷中一個人也沒有。近處只有印在小池中的月影伴着她。遠地的鑼鼓聲、人聲,又時時送來攪擾她的心懷。她在那裏,對着小池暗哭。



    巷口,腳步的回聲令她轉過頭來視望。一個人吸着旱菸筒從那邊走來。她認得是日輝,心裏頓然安慰。日輝那時是個斯文的學生,所住的是在村尾,這巷是他往來必經之路。他走近前,看見雲姑獨自一人在那裏,從月下映出她雙頰上幾行淚光。寡婦的哭本來就很難勸。他把旱菸吸得嗅嗅有聲,站住說:“還不睡去,又傷心什麼?”



    她也不回答,一手就把日輝的手揸住。沒經驗的日輝這時手忙腳亂,不曉得要怎樣纔好。許久,他才說:“你把我揸住,就能使你不哭麼?”



    “今晚上,我可不讓你回去了。”



    日輝心裏非常害怕,血脈動得比常時快,煙筒也揸得不牢,落在地上。他很鄭重地對雲姑說:“諒是今晚上的戲使你苦惱起來。我不是不依你,不過這村裏只有我一個是‘讀書人’,若有三分不是,人家總要加上七分譴謫。你我的名分已是被定到這步田地,族人對你又懷着很大的希望,我心裏即如火焚燒着,也不能用你這點清涼水來解救。你知道若是有父母替我做主,你早是我的人,我們就不用各受各的苦了。不用心急,我總得想方法安慰你。我不是怕破壞你的貞節,也不怕人家罵我亂倫,因爲我們從少時就在一處長大的,我們的心腸比那些還要緊。我怕的是你那兒子還小,若是什麼風波,豈不白害了他?不如再等幾年,我有多少長進的時候,再……”



    屋裏的小孩子醒了,雲姑不得不鬆了手,跑進去招呼他。日輝乘隙走了。婦人出來,看不見日輝,正在悵望,忽然有人攔腰抱住她。她一看,卻是本村的壞子弟臭狗。



    “臭狗,爲什麼把人抱住?”



    “你們的話,我都聽見了。你已經留了他,何妨再留我?”



    婦人急起來,要嚷。臭狗說:“你一嚷,我就去把日輝揪來對質,一同上祠堂去;又告訴稟保,不保他赴府考,叫他秀才也做不成。”他嘴裏說,一隻手在女人頭面身上自由摩挲,好像乩在沙盤上亂動一般。



    婦人嚷不得,只能用最後的手段,用極甜軟的話向着他:“你要,總得人家願意;人家若不願意,就許你抱到明天,那有什麼用處?你放我下來,等我進去把孩子挪過一邊……”



    性急的臭狗還不等她說完,就把她放下來。一副諂媚如小鬼的臉向着婦人說:“這回可願意了。”婦人送他一次媚視,轉身把門急掩起來。臭狗見她要逃脫,趕緊插一隻腳進門限裏。這偏門是獨扇的,婦人手快,已把他的腳夾住,又用全身的力量頂着。外頭,臭狗求饒的聲,叫不絕口。



    “臭狗,臭狗,誰是你佔便宜的,臭蛤蟆。臭蛤蟆要吃肉也得想想自己沒翅膀!何況你這臭狗,還要跟着鳳凰飛,有本領,你就進來吧。不要臉!你這臭鬼,真臭得比死狗還臭。”



    外頭直告饒,裏邊直詈罵,直堵。婦人力盡的時候才把他放了。那夜的好教訓是她應受的。此後她總不敢於夜中在門外乘涼了。臭狗吃不着“天鵝”,只是要找機會復仇。



    過幾年,成仁已四五歲了。他長得實在像日輝,村中多事的人——無疑臭狗也在內——硬說他的來歷不明。日輝本是很顧體面的,他禁不起千口同聲硬把事情擱在他身,使他清白的名字被塗得漆黑。



    那晚上,雷雨交集。婦人怕雷,早把窗門關得很嚴,同那孩子伏在牀上。子刻已過,當巷的小方窗忽然霍霍地響。婦人害怕不敢問。後來外頭叫了一聲“騰嫂”,她認得這又斯文又驚惶的聲音,才把窗門開了。



    “原來是你呀!我以爲是誰。且等一會,我把燈點好,給你開門。”



    “不,夜深了,我不進去。你也不要點燈了,我就站在這裏給你說幾句話吧。我明天一早就要走了。”這時電光一閃,婦人看見日輝臉上、身上滿都溼了。她還沒工夫辨別那是雨、是淚,日輝又接着往下說:“因爲你,我不能再在這村裏住,反正我的前程是無望的了。”



    婦人默默地望着他,他從袖裏掏出一卷地契出來,由小窗送進去。說:“嫂子,這是我現在所能給你的。我將契寫成賣給成仁的字樣,也給縣裏的房吏說好了。你可以收下,將來給成仁做書金。”



    他將契交給婦人,便要把手縮回。婦人不顧接契,忙把他的手揸住。契落在地上,婦人好像不理會,雙手捧着日輝的手往復地摩挲,也不言語。



    “你忘了我站在深夜的雨中麼?該放我回去啦,待一會有人來,又不好了。”



    婦人仍是不放,停了許久,才說:“方纔我想問你什麼來,可又忘了……不錯,你還沒告訴我你要到哪裏去咧。”



    “我實在不能告訴你,因爲我要先到廈門去打聽一下再定規。我從前想去的是長崎,或是上海,現在我又想向南洋去,所以去處還沒一定。”



    婦人很傷悲地說:“我現在把你的手一撒,就像把風箏的線放了一般,不知此後要到什麼地方找你去。”



    她把手撒了,男子仍是呆呆地站着。他又像要說話的樣子,婦人也默默地望着。雨水欺負着外頭的行人,閃電專要嚇裏頭的寡婦,可是他們都不介意。在黑暗裏,婦人只聽得一聲:“成仁大了,務必叫他到書房去。好好地栽培他,將來給你請封誥。”



    他沒容婦人回答什麼,擔着破傘走了。



    這一別四十多年,一點音信也沒有。女人的心現在如失寶重還,什麼音信、消息、兒子、媳婦,都不能動她的心了。她的愉快足能使她不病。



    思敬於雲姑能起牀時,就爲她預備車輛,接她到別莊去。在那蟲聲高低、鹿跡零亂的竹林裏,這對老人起首過他們曾希望過的生活。雲姑呵責思敬說他總沒音信,思敬說:“我並非不願給你知道我離鄉後的光景,不過那時,縱然給你知道了,也未必是你我兩人的利益。我想你有成仁,別後已是閒話滿嘴了;若是我回去,料想你必不輕易放我再出來。那時,若要進前,便是吃官司;要退後,那就不可設想了。



    “自娶妻後,就把你忘了。我並不是真忘了你,爲常記念你只能增我的憂悶,不如權當你不在了。又因我已娶妻,所以越不敢回去見你。”



    說話時,遙見他兒子礪生的摩托車停在林外。他說:“你從前遇見的‘成仁’來了。”



    礪生進來,思敬命他叫雲姑爲母親。又對雲姑說:“他不像你的成仁麼?”



    “是呀,像得很!怪不得我看錯了。不過細看起來,成仁比他老得多。”



    “那是自然的,成仁長他十歲有餘咧。他現在不過三十四歲。”



    現在一提起成仁,她的心又不安了。她兩隻眼睛望空不歇地轉。思敬勸說,“反正我的兒子就是你的。成仁終歸是要找着的,這事交給礪生辦去,我們且寬懷過我們的老日子吧。”



    和他們同在的朱老先生聽了這話,在一邊狂笑,說: “‘想不到你老人家的心還不會老!’現在是誰老了!”



    思敬也笑說,“我還是小叔呀。小叔和寡嫂同過日子也是應該的。難道還送她到老人院去不成?”



    三個老人在那裏賣老,礪生不好意思,藉故說要給他們辦筵席,乘着車進城去了。



    壁上自鳴鐘 叮響了幾下,雲姑像感得是滄海瞎先生敲着報君知來告訴她說:“現在你可什麼都找着了!這行人卦得賞雙倍,我的小鉦還可以保全哪。”



    那晚上的筵席,當然不是平常的筵席。 自鳴鐘:一種能按時自擊,以報告時刻的鐘。有時亦泛指時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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