綴網勞蛛命命鳥 (3)

    他們繞了幾個彎,當前現出一節小溪把兩邊的樹林隔開。對岸的花草,似乎比這邊更新奇。樹上的花瓣也是常常掉下來。樹下有許多男女:有些躺着的,有些站着的,有些坐着的。各人在那裏說說笑笑,都現出很親密的樣子。敏明說:“那邊的花瓣落得更妙,人也多一點,我們一同過去逛逛吧。”那人說:“對岸可不能去。那落的叫做情塵,若是望人身上落得多了就不好。”敏明說:“我不怕。你領我過去逛逛吧。”那人見敏明一定要過去,就對她說:“你必要過那邊去,我可不能陪你了。你可以自己找一道橋過去。”他說完這話就不見了。敏明回頭瞧見那人不在,自己循着水邊,打算找一道橋過去。但找來找去總找不着,只得站在這邊瞧過去。



    她瞧見那些花瓣越落越多,那班男女幾乎被葬在底下。有一個男子坐在對岸的水邊,身上也是滿了落花。一個紫衣的女子走到他跟前說:“我很愛你,你是我的命。我們是命命鳥。除你以外,我沒有愛過別人。”那男子回答說:“我對於你的愛情也是如此。我除了你以外不曾愛過別的女人。”紫衣女子聽了,向他微笑,就離開他。走不多遠,又遇着一位男子站在樹下,她又向那男子說:“我很愛你,你是我的命。我們是命命鳥,除你以外,我沒有愛過別人。”那男子也回答說:“我對於你的愛情也是如此。我除了你以外不曾愛過別的女人。”



    敏明瞧見這個光景,心裏因此發生了許多問題,就是:那紫衣女子爲什麼當面撒謊,和那兩位男子的回答爲什麼不約而同?她回頭瞧那坐在水邊的男子還在那裏,又有一個穿紅衣的女子走到他面前,還是對他說紫衣女子所說的話。那男子的回答和從前一樣,一個字也不改。敏明再瞧那紫衣女子,還是挨着次序向各個男子說話。她走遠了,話語的內容雖然聽不見,但她的形容老沒有改變。各個男子對她也是顯出同樣的表情。



    敏明瞧見各個女子對於各個男子所說的話都是一樣;各個男子的回答也是一字不改,心裏正在疑惑,忽然來了一陣狂風把對岸的花瓣颳得乾乾淨淨,那班男女立刻變成很兇惡的容貌,互相齧食起來。敏明瞧見這個光景,嚇得冷汗直流。她忍不住就大聲喝道:“哎呀!你們的感情真是反覆無常。”



    敏明手裏那杯咖啡被這一喝,全都瀉在她的裙上。樓下的瑪彌聽見樓上的喝聲,也趕上來。瑪彌瞧見敏明周身冷汗,撲在鏡臺上頭,忙上前把她扶起,問道:“姑娘你怎樣啦?燙着了沒有?”敏明醒來,不便對瑪彌細說,胡亂答應幾句就打發她下去。



    敏明細想剛纔的異象,擡頭再瞧窗外的瑞大光,覺得那塔還是被彩雲繞住,越顯得十分美麗。她立起來,換過一條絳色的裙子,就坐在她的臥榻上頭。她想起在樹林裏忽然瞧見命命鳥變做她和加陵那回事情,心中好像覺悟他們兩個是這邊的命命鳥,和對岸自稱爲命命鳥的不同。她自己笑着說:“好在你不在那邊。幸虧我不能過去。”



    她自經過這一場恐慌,精神上遂起了莫大的變化。對於婚姻另有一番見解,對於加陵的態度更是不像從前。加陵一點也覺不出來,只猜她是不舒服。



    自從敏明回來,加陵沒有一天不來找她。近日覺得敏明的精神異常,以爲自己沒有向她求婚,所以不高興。加陵覺得他自己有好些難解決的問題,不能不對敏明說。第一,是他父親願意他去當和尚;第二,縱使準他娶妻,敏明的生肖和他不對,頑固的父親未必承認。現在瞧見敏明這樣,不由得不把衷情吐露出來。



    加陵一天早晨來到敏明家裏,瞧見她的態度越發冷靜,就安慰她說:“好朋友,你不必憂心,日子還長呢。我在咱們的事情上頭已經有了打算。父親若是不肯,咱們最終的辦法就是‘照例逃走’。你這兩天是不是爲這事生氣呢?”敏明說:“這倒不值得生氣。不過這幾晚睡得遲,精神有一點疲倦罷了。”



    加陵以爲敏明的話是真,就把前日向父親要求的情形說給她聽。他說:“好朋友,你瞧我的父親多麼固執。他一意要我去當和尚,我前天向他說些咱們的事,他還要請人來給我說法,你說好笑不好笑?”敏明說:“什麼法?”加陵說:“那天晚上,父親把曇摩蜱請來。我以爲有別的事要和他商量,誰知他叫我到跟前教訓一頓。你猜他對我講什麼經呢?好些話我都忘記了。內中有一段是很有趣、很容易記的。我且念給你聽:



    佛問摩鄧曰:“女愛阿難何似?”女言:“我愛阿難眼;愛阿難鼻;愛阿難口;愛阿難耳;愛阿難聲音;愛阿難行步。”佛言:“眼中但有淚;鼻中但有洟;口中但有唾;耳中但有垢;身中但有屎尿,臭氣不淨。”



    “曇摩蜱說得天花亂墜,我只是偷笑。因爲身體上的污穢,人人都有,哪能因着這些小事,就把愛情割斷呢?況且這經本來不合對我說;若是對你念,還可以解釋得去。”



    敏明聽了加陵末了那句話,忙問道:“我是摩鄧麼?怎樣說對我念就可以解釋得去?”加陵知道失言,忙回答說:“請你原諒,我說錯了。我的意思不是說你是摩鄧,是說這本經合於對女人說。”加陵本是要向敏明解嘲,不意反觸犯了她。敏明聽了那幾句經,心裏更是明白。他們兩人各有各的心事,總沒有盡情吐露出來。加陵坐不多會,就告辭回家去了。



    涅槃節近啦。敏明的父親直催她上比古去,加陵知道敏明明日要動身,在那晚上到她家裏,爲的是要給她送行。但一進門,連人影也沒有,轉過角門,只見瑪彌在她屋裏縫衣服。那時候約在八點鐘的光景。



    加陵問瑪彌說:“姑娘呢?”瑪彌擡頭見是加陵,就賠笑說:“姑娘說要去找你,你反來找她。她不曾到你家去麼?她出門已有一點鐘工夫了。”加陵說:“真的麼?”瑪彌回了一聲:“我還騙你不成。”低頭還是做她的活計。加陵說:“那麼,我就回去等她……你請。”



    加陵知道敏明沒有別處可去,她一定不會趁瑞大光的熱鬧。他回到家裏,見敏明沒來,就想着她一定和女伴到綠綺湖上乘涼。因爲那夜的月亮亮得很,敏明和月亮很有緣;每到月圓的時候,她必招幾個朋友到那裏談心。



    加陵打定主意,就向綠綺湖去。到的時候,覺得湖裏靜寂得很。這幾天是涅槃節期,各廟裏都很熱鬧,綠綺湖的冷月沒人來賞玩,是意中的事。加陵從愛德華第七的造像後面上了山坡,瞧見沒人在那裏,心裏就有幾分詫異。因爲敏明每次必在那裏坐,這回不見她,諒是沒有來。



    他走得很累,就在凳上坐一會。他在月影朦朧中瞧見地下有一件東西,撿起來看時,卻是一條蟬翼紗的領巾。那巾的兩端都繡一個吉祥海雲的徽識,所以他認得是敏明的。



    加陵知道敏明還在湖邊,把領巾藏在袋裏,就抽身去找她。他踏一彎虹橋,轉到水邊的樂亭,瞧沒有人,又折回來。他在山丘上注神一望,瞧見西南邊隱隱有個人影,忙上前去,見有幾分像敏明。加陵躡步到野薔薇垣後面,意思是要嚇她。他瞧見敏明好像是找什麼東西似的,所以靜靜伏在那裏看她要做什麼。



    敏明找了半天,隨在樂亭旁邊摘了一枝優鉢曇花,走到湖邊,向着瑞大光合掌禮拜。加陵見了,暗想她爲什麼不到瑞大光膜拜去?於是再躡足走近湖邊的薔薇垣,那裏離敏明禮拜的地方很近。



    加陵恐怕再觸犯她,所以不敢做聲。只聽她的祈禱。



    女弟子敏明,稽首三世諸佛:我自萬劫以來,迷失本來智性;因此墮入輪迴,成女人身。現在得蒙大慈,示我三生因果。我今悔悟,誓不再戀天人,致受無量苦楚。願我今夜得除一切障礙,轉生極樂國土。願勇猛無畏阿彌陀,俯聽懇求接引我。南無阿彌陀佛。



    加陵聽了她這番祈禱,心裏很受感動。他沒有一點悲痛,竟然從薔薇垣裏跳出來,對着敏明說:“好朋友,我聽你剛纔的祈禱,知道你厭棄這世間,要離開它。我現在也願意和你同行。”



    敏明笑道:“你什麼時候來的?你要和我同行,莫不你也厭世麼?”加陵說:“我不厭世。因爲你的原故,我願意和你同行。我和你分不開。你到哪裏,我也到哪裏。”敏明說:“不厭世,就不必跟我去。你要記得你父親願你做一個轉法輪的能手。你現在不必跟我去,以後還有相見的日子。”加陵說:“你說不厭世就不必死,這話有些不對。譬如我要到蠻得勒去,不是嫌惡仰光,不過我未到過那城,所以願意去瞧一瞧。但有些人很厭惡仰光,他巴不得立刻離開纔好。現在,你是第二類的人,我是第一類的人,爲什麼不讓我和你同行?”敏明不料加陵會來,更不料他一下就決心要跟從她。現在聽他這一番話語,知道他與自己的覺悟雖然不同,但她常感得他們二人是那世界的命命鳥,所以不甚阻止他。到這裏,她才把前幾天的事告訴加陵。加陵聽了,心裏非常地喜歡,說:“有那麼好的地方,爲何不早告訴我?我一定離不開你了,我們一塊兒去吧。”



    那時月光更是明亮。樹林裏螢火無千無萬地閃來閃去,好像那世界的人物來赴他們的喜筵一樣。



    加陵一手搭在敏明的肩上,一手牽着她。快到水邊的時候,加陵回過臉來向敏明的脣邊啜了一下。他說:“好朋友,你不親我一下麼?”敏明好像不曾聽見,還是直地走。



    他們走入水裏,好像新婚的男女攜手入洞房那般自在,毫無一點畏縮。在月光水影之中,還聽見加陵說:“咱們是生命的旅客,現在要到那個新世界,實在叫我快樂得很。”



    現在他們去了!月光還是照着他們所走的路;瑞大光遠遠送一點鼓樂的聲音來;動物園的野獸也都爲他們唱很雄壯的歡送歌;惟有那不懂人情的水,不願意替他們守這旅行的祕密,要找機會把他們的軀殼送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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