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時已過了七點,屋裏除窗邊還有一點微光以外,紅的綠的都藏了它們的顏色。延禧還在他的小桌邊玩弄他自己日間在手工室做的不倒翁。不倒翁倒一次,他的笑顏開一次,全不理會夜母正將黑暗的飴餳喂着他。
這屋子是他一位教師和保護人東野夢鹿的書房。他有時叫他做先生,有時叫他做叔叔,但稱叔叔的時候多。這大屋裏的陳設非常簡單,除十幾架書以外,就是幾張凳子和兩張桌子,乍一看來,很像一間不講究的舊書鋪,夢鹿每天不到六點是不回來的。他在一個公立師範附屬小學裏當教員,還主持校中的事務。每日的事務他都要當天辦完,決不教留過明天,所以每天他得比別的教員遲一點離校。
他不願意住在學校裏,純是因爲延禧的原故。他不願意小學生在寄宿舍住,說孩子應當多得一點家庭生活,若住在寄宿舍裏,管理上難保不近乎待遇人犯的方法。然而他的家庭也不像個完全的家庭。一個家庭若沒有了女主人,還配稱爲家庭麼?
他的妻志能於十年前到比國留學,早說要回來,總接不到動身的信。十幾年來,家中的度支都是他一人經理,甚至晚飯也是他自己做。除星期以外,他每早晨總是到學校去,有時同延禧一起走,有時他走遲一點。
家裏沒人時,總把大門關鎖了,中飯就在學校裏吃,三點半後延禧先回家。他辦完事,在市上隨便買些菜蔬回來,自己烹調,或是到外邊館子裏去。但星期日,他每同孩子出城去,在野店裏吃。他並不是因爲僱不起人才過這樣的生活,是因他的怪思想,老想着他是替別人經理錢財,不好隨便用。他的思想和言語,有時非常迂腐,性情又很固執,朋友們都怕和他辯論,但他從不苟且,爲學做事都很認真,所以朋友們都很喜歡他。
天色越黑了,孩子到看得不分明的時候,才覺得今日叔叔誤了時候回來。他很着急,因爲他餓了。他叔叔從來沒曾過了六點半纔回來,在六點一刻,門環定要響的。孩子把燈點着,放在桌上,抽出抽屜,看看有什麼東西吃沒有。夢鹿的桌子有四個抽屜,其中一個擱錢,一個藏餅乾。這日抽屜裏趕巧剩下些餅屑,孩子到這時候也不管得許多,掏着就往口裏填塞。他一面咀嚼着,一面數着地上的瓶子。
在西牆邊書架前的地上排列着二十幾個牛奶瓶子。他們兩個人每天喝一瓶牛奶。夢鹿有許多怪癖,牛奶連瓶子買,是其中之一。離學校不遠有一所牛奶房,他每清早自己要到那裏,買他親眼看着工人榨出來的奶。奶房允許給他送來,老是被他拒絕了。不但如此,他用過的瓶子,也不許奶房再收回去,所以每次他得多花幾分瓶子錢。瓶子用完,就一個一個排在屋裏的牆下,也不叫收買爛銅鐵錫的人收去。屋裏除椅桌以外,幾乎都是瓶子,書房裏所有的書架都是用瓶子疊起來的,每一格用九個瓶子作三行支柱,架上一塊板;再用九個瓶子作支柱,再加上一塊板;一連疊五六層,約有四尺多高。桌上的筆筒、花插、水壺、墨洗,沒有一樣不是奶瓶子!那排在地上的都是新近用過的。到排不開的時候,他才教孩子搬出外頭扔了。
孩子正在數瓶子的時候,門環響了。他知道是夢鹿回來,喜歡到了不得,趕緊要出去開門,不提防踢碎了好幾個瓶子。
門開時,頭一聲是:“你一定很餓了。”
孩子也很誠實,一直回答他:“是,餓了,餓到了不得。我剛在抽屜裏抓了一把餅屑吃了。”
“我知道你當然要餓的,我回來遲了一點鐘了,我應當早一點回來。 ”他手中提着一包一包的東西,一手提着書包,走進來,把東西先放在桌上。他看見地上的碎玻璃片,便對孩子說:“這些瓶子又該清理了,明天有工夫就把它們扔出去吧,你嬸嬸在這下午來電,說她後天可以到香港,我在學校裏等着香港船公司的回電,所以回來遲了。”
孩子雖沒有會過他的嬸嬸,但看見叔叔這麼喜歡,說她快要回來,也就很高興。他說:“是麼?我們不用自己做飯了!”
“不要太高興,你嬸嬸和別人兩樣,她一向就不曾到過廚房去。但這次回來,也許能做很好的飯。她會做衣服,幾年來,你的衣服都是裁縫做的,此後就不必再找他們了。她是很好的,我想你一定很喜歡她。”
他脫了外衣,把東西拿到廚房去,孩子幫着他,用半點鐘工夫,就把晚餐預備好了。他把飯端到書房來,孩子已把一張舊報紙鋪在小桌上,舊報紙是他們的桌巾,他們每天都要用的。夢鹿的書桌上也覆着很厚的報紙,他不擦桌子,桌子髒了,只用報紙糊上,一層層地糊,到他覺得不舒服的時候,才把桌子扛到院子裏,用水洗括乾淨,重新糊過,這和買瓶奶子的行爲,正相矛盾,但他就是這樣做。他的餐桌可不用糊,食完,把剩下的包好,送到垃圾桶去。
桌上還有兩個紙包,一包是水果,一包是餅乾。他教孩子把餅乾放在抽屜裏,留做明天的早飯。坐定後,他給孩子倒了一杯水,自己也倒了一杯放在面前。孩子坐在一邊吃,一面對叔叔說:“我盼望嬸嬸一回來,就可以煮好東西給我們吃。”
“很想偷懶的孩子!做飯不一定是女人的事,我方纔不說過你嬸嬸沒下過廚房麼?你敢是嫌我做得不好?難道我做的還比學堂的壞麼?一樣的米,還能煮出兩樣的飯麼?”
“你說不是兩樣,怎樣又有乾飯,又有稀飯?怎樣我們在家煮的有時是爛漿飯,有時是半生不熟的飯?這不都是兩樣麼?我們煮的有時實在沒有學堂的好吃,有時候我想着街上賣的餛飩麪,比什麼都好吃。”
他笑了,放下筷子,指着孩子說:“正好,你喜歡學堂的飯。明後天的晚飯你可以在學堂裏吃,我已經爲你吩咐妥了。我明天下午要到香港去接你嬸嬸,晚間教人來陪你。我最快得三天才能回來,你自然要照常上課。我告訴你,街上賣的餛飩,以後可不要隨便買來吃。”
孩子聽見最後這句話,覺得說得有原故,便問:“怎麼啦?我們不是常買餛飩麪麼?以後不買,是不是因爲麪粉是外國來的?”
夢鹿說:“倒不是這個原故。我發現了他們用什麼材料來做餛飩餡了。我不信個個都是如此,不過給我看見了一個,別人的我也不敢吃了。我早晨到學校去,爲抄近道,便經過一條小巷,那巷裏住的多半是小本商販。我有意無意地東張西望,恰巧看見一挑餛飩擔子放在街門口,屋裏那人正在宰割着兩隻肥嫩老鼠。我心裏想,這無疑是用來冒充豬肉做餛飩餡的。我於是盤問那人,那人臉上立時一陣青一陣紅,很生氣地說:
‘你是巡警還是市長呢?我宰我的,我吃我的,你管得了這些閒事?’我說,你若是用來冒充豬肉,那就是不對。我能夠報告衛生局,立刻叫巡警來罰你。你只顧謀利,不怕別人萬一會吃出病來。
“那人看我真像要去叫巡警的神氣,便改過臉來,用好話求我饒他這次。他說他不是常常幹這個,因爲前個月妻子死了,欠下許多債,目前沒錢去稱肉,沒法子。我看他說得很誠實,不像撒謊的樣子,便進去看看他屋裏,果然一點富裕的東西都沒有。桌上放着一座新木主,好像證明了他的話是可靠的。我於是從袋裏掏出一張十元票子遞給他做本錢,教他把老鼠扔掉。他允許以後絕不再幹那事,我就離開他了。”
孩子說:“這倒新鮮!他以後還宰不宰,我們哪裏知道呢!”
夢鹿說:“所以教你以後不要隨便買街上的東西吃。”
他們吃了一會,夢鹿又問孩子說:“今天汪先生教你們什麼來?”
“不倒翁。”
“他又給了你們什麼‘教訓’沒有?”
“有的,問不倒翁爲什麼不倒?有人說‘因爲它沒有兩條腿’,先生笑說‘不對’。阿鑑說:‘因爲它底下重,上頭輕。’先生說:‘有一部分對了,重還要圓才成。國家也是一樣,要在下的分子沉重、團結而圓活,那在上頭的只要裝裝樣子就成了。你們給它打鬼臉,或給它打加官臉都成。’”
“你做好了麼?”
“做好了,還沒上色,因爲阿鑑允許給我上。”孩子把碗箸放下,要立刻去取來給他看。他止住說:“吃完再拿吧,吃飯時候不要做別的事。”
飯吃完了,他把最後那包水果解開,拿出兩個蜜柑來,一個遞給孩子,一個自己留着。孩子一接過去便剝,他卻把果子留在手上把玩。他說:“很好看的蜜柑!我從來沒見過那麼好的!”
“我知道你又要把它藏起來了!前兩個星期的蘋果,現在還放在臥房裏咧,我看它的顏色越來越壞了。”孩子說。
“對呀,我還有一顆蘋果咧。”他把蜜柑放在桌上,進房裏去取蘋果。他拿出來對孩子說:“吃不得啦,扔了吧。”
“你的蜜柑不吃,過幾天也要‘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了。”
“噢!好孩子,幾時學會引經據典!又是阿鑑教你的吧?”
孩子用指在頰上亂括,癟着嘴回答說:“不要臉,誰待她教!這不是國文教科書裏的一課麼?說來還是你教的呢。”
“對的,但是果子也有兩樣,一樣當做觀賞用的,一樣纔是食用的。好看的果子應當觀賞,不吃它也罷了。”
孩子說:“你不說過還有一樣藥用的麼?”
他笑着看了孩子一眼,把蜜柑放在桌上,問孩子日間的功課有不懂的沒有。孩子卻拿着做好的不倒翁來,說:“明天一上色,就完全了。”
夢鹿把小玩具拿在手裏,稱讚了一會,又給他說些別的。閒談以後,孩子自去睡了。
一夜過去了,夢鹿一早起來,取出些餅乾,又叫孩子出去買些油炸膾。
孩子說:“油炸膾也是街上賣的東西,不是說不要再買麼?”
“油炸的麪食不要緊。”
“也許還是用老鼠油炸的呢!”孩子帶着笑容出門去了。
他們吃完早點,便一同到學校去。
一天的工夫,他也不着急,把事情辦完,纔回來取了行篋,出城搭船去,船於中夜到了香港,他在碼頭附近隨便找一所客棧住下,又打聽明天入口的船。一早他就起來,在棧裏還是一樣地做他日常的功課。他知道妻子所搭的船快要入港了,拿一把傘,就踱到碼頭,隨着一大幫接船的人下了小汽船。
他在小船上,很遠就看見他的妻子,嚷了幾聲,她總聽不見,只顧和旁邊一個男人說話。上了大船,妻子還和那人對談着,他不由得叫了一聲:“能妹,我來接你哪!”妻子才轉過臉來,從上望下端詳地看,看他穿一身青布衣服,腳上穿了一雙羽綾學士鞋,簡直是個鄉下人站在她面前。她笑着,進前兩步,摟着丈夫的脖子,把面伏在他的肩上。她是要丈夫給她一個久別重逢的親嘴禮,但他的臉被羞恥染得通紅,在妻子的耳邊低聲說:“尊重一點,在人叢中摟摟抱抱,怪不好看的。”妻子也不覺得不好意思,把胳臂鬆了,對他說:“我只顧談話,萬想不到你會來得這樣早。”她看着身邊那位男子對丈夫說:“我應先介紹這位朋友給你。這位是我的同學卓斐,卓先生。”她又用法語對那人說:“這就是我的丈夫東野夢鹿。”
那人伸出手來,夢鹿卻對他鞠了一躬。他用法語回答她:“你若不說,我幾乎失敬了。”
“出去十幾年居然說得滿口西洋話了!我是最笨的,到東洋五六年,東洋話總也沒說好。”
“那是你少用的原故。你爲我預定客棧了麼?卓先生已經爲我預定了皇家酒店,因爲我想不到你竟會出來接我。”
“我沒給你預定宿處,昨晚我住在泰安棧三樓,你如願意……”
“那麼,你也搬到皇家酒店去吧,中國客棧我住不慣。在船上好幾十天,我想今晚在香港歇歇,明天才進省城去。”
丈夫靜默了一會說:“也好,我定然知道你在外國的日子多了,非皇家酒店住不了。”
妻子說:“還有卓先生也是同到省城去的,他也住皇家酒店。”
妻子和卓斐先到了酒店,夢鹿留在碼頭辦理一切的手續。他把事情辦完,纔到酒店來,問櫃上說:“方纔上船的那位姓卓的客人和一位太太在哪間房住?”夥計以爲他是卓先生的僕人,便告訴他卓先生和卓太太在四樓。又說本酒店沒有僕人住的房間,教他到中國客棧找地方住去。夢鹿說:“不要緊,請你先領我上樓去。那位是我的太太,不是卓太太。”夥計們上下打量了他幾次,愣了一回。他們心裏說:穿一件破藍布大褂,來住這樣的酒店,沒見過!
樓上一對遠客正對坐着,一個含着煙,一個弄着茶碗,各自無言。夢鹿一進來,便對妻子說:“他們當我做傭人,幾乎不教我上來!”
妻子說:“城市的人都是這般眼淺,誰教你不穿得光鮮一點?也不是置不起。”卓先生也忙應酬着說:“請坐,用一碗茶吧,你一定累了。 ”他隨即站起來,說:“我也得到我房間去檢點一下,回頭再來看你們。 ”一面說,一面開門出去了。
他坐下,只管喝茶,妻子的心神倒像被什麼事情牽掛住似的,她的愁容被丈夫理會了。 “你整天嘿嘿地,有什麼不高興的地方?莫不是方纔我在船上得罪了你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