妥娘提起這四個字,叫她很着急。她說:“誰去告訴警察呢?”那賊躺在貴妃榻上,一聽見警察要來,恨不能立刻起來跪在地上求恩。但這樣的行動已從他那雙勞倦的眼睛表白出來了。尚潔跑到他跟前,安慰他說:“我沒有叫人去報警察……”正說到這裏,那從門外來的腳步已經踏進來。
來的並不是警察,卻是這家的主人長孫可望。他見尚潔穿着一件睡衣站在那裏和一個躺着的男子說話,心裏的無明火已從身上八萬四千個毛孔裏發射出來。他第一句就問:“那人是誰?”
這個問題實在叫尚潔不容易回答,因爲她從不曾問過那受傷者的名字,也不便說他是賊。
“他……他是受傷的人……”
可望不等說完,便拉住她的手,說:“你辦的事,我早已知道。我這幾天不回來,正要偵察你的動靜,今天可給我撞見了。我何嘗辜負你呢?一同上去吧,我們可以慢慢地談。”不由分說,拉着她就往上跑。
妥娘在旁邊,看得情急,就大聲嚷着:“他是賊!”
“我是賊,我是賊!”那可憐的人也嚷了兩聲。可望只對着他冷笑,說:“我明知道你是賊。不必報名,你且歇一歇吧。”
一到臥房裏,可望就說:“我且問你,我有什麼對你不起的地方?你要入學堂,我便立刻送你去;要到禮拜堂聽道,我便特地爲你預備車馬。現在你有學問了,也入教了,我且問你,學堂教你這樣做,教堂教你這樣做麼?”
他的話意是要詰問她爲什麼變心,因爲他許久就聽見人說尚潔嫌他鄙陋不文,要離棄他去嫁給一個姓譚的。夜間的事,他一概不知,他進門一看尚潔的神色,老以爲她所做的是一段愛情把戲。在尚潔方面,以爲他是不喜歡她這樣待遇竊賊。她的慈悲性情是上天所賦的,她也覺得這樣辦,於自己的信仰和所受的教育沒有衝突,就回答說:“是的,學堂教我這樣做,教會也教我這樣做。你敢是……”
“是麼?”可望喝了一聲,猛將懷中小刀取出來向尚潔的肩膀上一擊。這不幸的婦人立時倒在地上,那玉白的臉龐已像漬在胭脂膏裏一樣。
她不說什麼,但用一種沉靜的和無抵抗的態度,就足以感動那愚頑的兇手。可望見此情景,心中恐怖的情緒已把兇猛的怒氣克服了。他不再有什麼動作,只站在一邊出神。他看尚潔動也不動一下,估量她是死了。那時,他覺得自己的罪惡壓住他,不許再逗留在那裏,便溜煙似的往外跑。
妥娘見他跑了,知道樓上必有事故,就趕緊上來,她看尚潔那樣子,不由得“啊,天公!”喊了一聲,一面上去,要把她攙扶起來。尚潔這時,眼睛略略睜開,像要對她說什麼,只是說不出。她指着肩膀示意,妥娘纔看見一把小刀插在她肩上。妥孃的手便即酥軟,周身發抖,待要扶她,也沒有氣力了。她含淚對着主婦說:“容我去請醫生吧。”
“史……史……”妥娘知道她是要請史夫人來,便回答說:“好,我也去請史夫人來。”她教團哥看門,自己僱一輛車找救星去了。
醫生把尚潔扶到牀上,慢慢施行手術,趕到史夫人來時,所有的事情都弄清楚啦。醫生對史夫人說:“長孫夫人的傷不甚要緊,保養一兩個星期便可復元。幸而那刀從肩胛骨外面脫出來,沒有傷到肺葉——那兩個創口是不要緊的。”
醫生辭去以後,史夫人便坐在牀沿用法子安慰她。這時,尚潔的精神稍微恢復,就對她的知交說:“我不能多說話,只求你把底下那個受傷的人先送到公醫院去,其餘的,待我好了再給你說……唉,我的嫂子,我現在不能離開你,你這幾天得和我同在一塊兒住。”
史夫人一進門就不明白底下爲什麼躺着一個受傷的男子。妥娘去時,也沒有對她詳細地說。她看見尚潔這個樣子,又不便往下問。但尚潔的穎悟性從不會被刀所傷,她早明白史夫人猜不透這個悶葫蘆,就說:“我現在沒有氣力給你細說,你可以向妥娘打聽去。就要速速去辦,若是他回來,便要害了他的性命。”
史夫人照她所吩咐的去做,回來,就陪着她在房裏,沒有回家。那四歲的女孩佩荷更不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還是啼啼笑笑,過她的平安日子。
一個星期,兩個星期,在她病中默默地過去。她也漸次復元了。她想許久沒有到園裏去,就央求史夫人扶着她慢慢走出來。她們穿過那晚上談話的柳蔭,來到園邊一個小亭下,就歇在那裏。她們坐的地方滿開了玫瑰,那清靜溫香的景色委實可以消滅一切憂悶和病害。
“我已忘了我們這裏有這麼些好花,待一會,可以折幾枝帶回屋裏。 ”
“你且歇歇,我爲你選擇幾枝吧。”史夫人說時,便起來折花。尚潔見她腳下有一朵很大的花,就指着說:“你看,你腳下有一朵很大、很好看的,爲什麼不把它摘下?”
史夫人低頭一看,用手把花提起來,便嘆了一口氣。
“怎麼啦?”
史夫人說:“這花不好。”因爲那花只剩地上那一半,還有一邊是被蟲傷了。她怕說出傷字,要傷尚潔的心,所以這樣回答。但尚潔看的明明是一朵好花,直叫遞過來給她看。
“奪魁嫂,你說它不好麼?我在此中找出道理咧!這花雖然被蟲傷了一半,還開得這麼好看,可見人的命運也是如此——若不把他的生命完全奪去,雖然不完全,也可以得着生活上一部分的美滿,你以爲如何呢?”
史夫人知道她聯想到自己的事情上頭,只回答說:“那是當然的,命運的偃蹇和亨通,於我們的生活沒有多大關係。”
談話之間,妥娘領着史奪魁先生進來。他向尚潔和他的妻子問過好,便坐在她們對面一張凳上。史夫人不管她丈夫要說什麼,頭一句就問:“事情怎樣解決呢?”
史先生說:“我正是爲這事情來給長孫夫人一個信。昨天在會堂裏有一個很激烈的紛爭,因爲有些人說可望的舉動是長孫夫人迫他做成的,應當剝奪她赴聖筵的權利。我和我奉真牧師在席間極力申辯,終歸無效。”他望着尚潔說:“聖筵赴與不赴也不要緊。因爲我們的信仰決不能爲儀式所束縛,我們的行爲,只求對得起良心就算了。”
“因爲我沒有把那可憐的人交給警察,便責罰我麼?”
史先生搖頭說:“不,不,現在的問題不在那事上頭。前天可望寄一封長信到會裏,說到你怎樣對他不住,怎樣想棄絕他去嫁給別人。他對於你和某人、某人往來的地點、時間都說出來。且說,他不願意再見你的面,若不與你離婚,他永不回家。信他所說的人很多,我們怎樣申辯也挽不過來。我們雖然知道事實不是如此,可是不能找出什麼憑據來證明,我現在正要告訴你,若是要到法庭去的話,我可以幫你的忙。這裏不像我們祖國,公庭上沒有女人說話的地位。況且他的買賣起先都是你拿資本出來,要離異時,照法律,最少總得把財產分一半給你……像這樣的男子,不要他也罷了。”
尚潔說:“那事實現在不必分辯,我早已對嫂子說明了。會裏因爲信條的緣故,說我的行爲不合道理,便禁止我赴聖筵——這是他們所信的,我有什麼可說的呢!”她說到末一句,聲音便低下了。她的顏色很像爲同會的人誤解她和誤解道理惋惜。
“唉,同一樣道理,爲何信仰的人會不一樣?”
她聽了史先生這話,便興奮起來,說:“這何必問?你不常聽見人說‘水是一樣,牛喝了便成乳汁,蛇喝了便成毒液’麼?我管保我所得能化爲乳汁,哪能干涉人家所得的變成毒液呢?若是到法庭去的話,倒也不必。我本沒有正式和他行過婚禮,自毋須乎在法庭上公佈離婚。若說他不願意再見我的面,我儘可以搬出去。財產是生活的贅瘤,不要也罷,和他爭什麼?他賜給我的恩惠已是不少,留着給他……”
“可是你一把財產全部讓給他,你立刻就不能生活。還有佩荷呢?”
尚潔沉吟半晌便說:“不妨,我私下也曾積聚些少,只不能支持到一年罷了。但不論如何,我總得自己掙扎。至於佩荷……”她又沉思了一會,才續下去說,“好吧,看他的意思怎樣,若是他願意把那孩子留住,我也不和他爭。我自己一個人離開這裏就是。”
他們夫婦二人深知道尚潔的性情,知道她很有主意,用不着別人指導。並且她在無論什麼事情上頭都用一種宗教的精神去安排。她的態度常顯出十分冷靜和沉毅,做出來的事,有時超乎常人意料之外。
史先生深信她能夠解決自己將來的生活,一聽了她的話,便不再說什麼,只略略把眉頭皺了一下而已。史夫人在這兩三個星期間,也很爲她費了些籌劃。他們有一所別業在土華地方,早就想教尚潔到那裏去養病,到現在她纔開口說:“尚潔妹子,我知道你一定有更好的主意,不過你的身體還不甚復原,不能立刻出去做什麼事情,何不到我們的別莊裏靜養一下,過幾個月再行打算?”史先生接着對他妻子說:“這也好。只怕路途遠一點,由海船去,最快也得兩天才可以到。但我們都是慣於出門的人,海濤的顛簸當然不能制伏我們,若是要去的話,你可以陪着去,省得寂寞了長孫夫人。”
尚潔也想找一個靜養的地方,不意他們夫婦那麼仗義,所以不待躊躇便應許了。她不願意爲自己的緣故教別人麻煩,因此不讓史夫人跟着前去。她說:“寂寞的生活是我嘗慣的。史嫂子在家裏也有許多當辦的事情,哪裏能夠和我同行?還是我自己去好一點。我很感謝你們二位的高誼,要怎樣表示我的謝忱,我卻不懂得;就是懂,也不能表示得萬分之一。我只說一聲‘感激莫名’便了。史先生,煩你再去問他要怎樣處置佩荷,等這事弄清楚,我便要動身。”她說着,就從方纔摘下的玫瑰中間選出一朵好看的遞給史先生,教他插在胸前的鈕門上。不久,史先生也就起立告辭,替她辦交涉去了。
土華在馬來半島的西岸,地方雖然不大,風景倒還幽致。那海里出的珠寶不少,所以住在那裏的多半是搜寶之客。尚潔住的地方就在海邊一叢棕林裏。在她的門外,不時看見採珠的船往來於金的塔尖和銀的浪頭之間。這採珠的工夫賜給她許多教訓。因爲她這幾個月來常想着人生就同入海採珠一樣,整天冒險入海里去,要得着多少,得着什麼,採珠者一點把握也沒有。但是這個感想決不會妨害她的生命。她見那些人每天迷濛蒙地搜求,不久就理會她在世間的歷程也和採珠的工作一樣。要得着多少,得着什麼,雖然不在她的權能之下,可是她每天總得入海一遭,因爲她的本分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