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姑進門,坐下,喘了幾分鐘,也不說話,只是搖頭。許久才說:“無論如何,我總得把他找着。可恨的是人一發達就把家忘了,我非得把他找來清算不可。”媳婦雖是傷心,還得掙扎着安慰別人。她說:“我們至終要找着他。但每日在街上候着,也不是個辦法,不如僱人到處打聽去更妥當。”婆婆動怒了,說:“你有錢,你僱人打聽去。”靜了一會,婆婆又說:“反正那條路我是認得的,明天我還得到那裏候着。前天我們是黃昏時節遇着他的,若是晚半天去,就能遇得着。”媳婦說:“不如我去。我健壯一點,可以多站一會。”婆婆搖頭回答:“不成,不成。這裏人心極壞,年輕的婦女少出去一些爲是。”媳婦很失望,低聲自說:“那天呵責我不攔車叫人,現在又不許人去。”雲姑翻起臉來說:“又和你娘拌嘴了。這是什麼時候?”媳婦不敢再做聲了。
當下她們說了些找尋的方法。但云姑是非常固執的,她非得自己每天站在路旁等候不可。
老婦人天天在路邊候着,總不見從前那輛摩托車經過。倏忽的光陰已過了一個月有餘,看來在店裏住着是支持不住了。她想先回到村裏,往後再作計較。媳婦又不大願意快走,怎奈婆婆的性子,做什麼事都如箭在弦上,發出的多,挽回的少;她的話雖在喉頭,也得從容地再吞下去。
她們下船了。舷邊一間小艙就是她們的住處。船開不久,浪花已順着風勢頻頻地打擊圓窗。船身又來回簸盪,把她們都蕩暈了。第二晚,在眠夢中,忽然“嘩啦”一聲,船面隨着起一陣恐怖的呼號。媳婦忙掙扎起來,開門一看,已見客人擁擠着,竄來竄去,好像老鼠入了吊籠一樣。媳婦忙退回艙裏,搖醒婆婆說:“阿孃,快出去吧!”老婆子忙爬起來,緊拉着媳婦往外就跑。但船上的人你擠我,我擠你;船板又溼又滑;惡風怒濤又不稍減;所以搭客因摔倒而滾入海的很多。她們二人出來時,也摔了一跤;婆婆一撒手,媳婦不曉得又被人擠到什麼地方去了。雲姑被一個青年人扶起來,就緊揪住一條桅索,再也不敢動一動。她在那裏只高聲呼喚媳婦,但在那時,不要說千呼萬喚,就是雷音獅吼也不中用。
天明瞭,可幸船還沒沉,只擱在一塊大礁石上,後半截完全泡在水裏。在船上一部分人因爲慌張擁擠的緣故,反比船身沉沒得快。雲姑走來走去,怎也找不着她媳婦。其實夜間不曉得丟了多少人,正不止她媳婦一個。她哭得死去活來,也沒人來勸慰。那時節誰也有悲傷,哀哭並非稀奇難遇的事。
船擱在礁石上好幾天,風浪也漸漸平復了。船上死剩的人都引領盼顧,希望有船隻經過,好救度他們。希望有時也可以實現的,看天涯一縷黑煙越來越近,雲姑也忘了她的悲哀,隨着衆人吶喊起來。
雲姑隨衆人上了那隻船以後,她又想念起媳婦來了。無知的人在平安時的回憶總是這樣。她知道這船是向着來處走,並不是往去處去的,於是她的心緒更亂。前幾天因爲到無可奈何的時候才離開那城,現在又要折回去,她一想起來,更不能制止淚珠的亂墜。
現在船中只有她是悲哀的。客人中,很有幾個走來安慰她,其中一位朱老先生更是殷勤。他問了雲姑一席話,很憐憫她,教她上岸後就在自己家裏歇息,慢慢地尋找她的兒子。
慈善事業只合淡泊的老人家來辦的,年少的人辦這事,多是爲自己的愉快,或是爲人間的名譽恭敬。朱老先生很誠懇地帶着老婆子回到家中,見了妻子,把情由說了一番。妻子也很仁惠,忙給她安排屋子,凡生活上一切的供養都爲她預備了。
朱老先生用盡方法替她找兒子,總是沒有消息。雲姑覺得住在別人家裏有點不好意思。但現在她又回去不成了。一個老婦人,怎樣營獨立的生活!從前還有一個媳婦將養她,現在媳婦也沒有了。晚景朦朧,的確可怕、可傷。她青年時又很要強、很獨斷,不肯依賴人,可是現在老了。兩位老主人也樂得她住在家裏,故多用方法使她不想。
人生總有多少難言之隱,而老年的人更甚。她雖不慣居住城市,而心常在城市。她想到城市來見見她兒子的面是她生活中最要緊的事體。這緣故,不說她媳婦不知道,連她兒子也不知道。她隱祕這事,似乎比什麼事都嚴密。流離的人既不能滿足外面的生活,而內心的隱情又時時如毒蛇圍繞着她。老人的心還和青年人一樣,不是離死境不遠的。她被思維的毒蛇咬傷了。
朱老先生對於道旁人都是一樣愛惜,自然給她張羅醫藥,但世間還沒有藥能夠醫治想病。他沒有法子,只求雲姑把心事說出,或者能得一點醫治的把握。女人有話總不輕易說出來的。她知道說出來未必有益,至終不肯吐露絲毫。
一天,一天,很容易過,急他人之急的朱老先生也急得一天厲害過一天。還是朱老太太聰明,把老先生提醒了說:“你不是說她從滄海來的呢?四妹夫也是滄海姓金的,也許他們是同族,怎不向他打聽一下?”
老先生說:“據你四妹夫說滄海全村都是姓金的,而且出門的很多,未必他們就是近親;若是遠族,那又有什麼用處?我也曾問過她認識思敬不認識,她說村裏並沒有這個人。思敬在此地四十多年,總沒回去過;在理,他也未必認識她。”
老太太說:“女人要記男子的名字是很難的。在村裏叫的都是什麼‘牛哥’‘豬郎’,一出來,把名字改了,叫人怎能認得?女人的名字在男子心中總好記一點,若是滄海不大,四妹夫不能不認識她。看她現在也六十多歲了;在四妹夫來時,她至少也在二十五六歲左右。你說是不是?不如你試到他那裏打聽一下。”
他們商量妥當,要到思敬那裏去打聽這老婦人的來歷。思敬與朱老先生雖是連襟,卻很少往來。因爲朱老太太的四妹很早死,只留下一個兒子礪生。親戚家中既沒有女人,除年節的遺贈以外,是不常往來的。思敬的心情很坦蕩,有時也詼諧,自妻死後,便將事業交給那年輕的兒子,自己在市外蓋了一所別莊,名做滄海小浪仙館,在那裏已經住過十四五年了。白手起家的人,像他這樣知足,會享清福的很少。
小浪仙館是藏在萬竹參差裏。一灣流水圍繞林外,儼然是個小洲,需過小橋方能達到館裏。朱老先生順着小橋過去。小林中養着三四隻鹿,看見人在道上走,都搶着跑來。深秋的昆蟲,在竹林裏也不少,所以這小浪仙館都滿了蟲聲、鹿跡。朱老先生不常來,一見這所好園林,就和拜見了主人一樣。在那裏盤桓了多時。
思敬的別莊並非金碧輝煌的高樓大廈,只是幾間覆茅的小屋。屋裏也沒有什麼稀世的珍寶,只是幾架破書,幾卷殘畫。老先生進來時,精神怡悅的思敬已笑着出來迎接。
“襟兄少會呀!你在城市總不輕易到來,今日是什麼興頭使你老人家光臨?”
朱老先生說:“自然,‘沒事就不登三寶殿’,我來特要向你打聽一件事。但是你在這裏很久沒回去,不一定就能知道。”
思敬問:“是我家鄉的事麼?”
“是,我總沒告訴你我這夏天從香港回來,我們的船在水程上救濟了幾十個人。”
“我已知道了,因爲礪生告訴我。我還教他到府上請安去。”
老先生詫異說:“但是礪生不曾到我那裏。”
“他一向就沒去請安麼?這孩子越學越不懂事了!”
“不,他是很忙的,不要怪他。我要給你說一件事:我在船上帶了一個老婆子……”
詼諧的思敬狂笑,攔着說:“想不到你老人家的心總不會老!”
老先生也笑了說:“你還沒聽我說完哪。這老婆子已六十多歲了,她是爲找兒子來的。不幸找不着,帶着媳婦要回去。風浪把船打破,連她的媳婦也打丟了。我見她很零丁,就帶她回家裏暫住。她自己說是從滄海來的。這幾個月中,我們夫婦爲她很擔心,想她自己一個人,再去又沒依靠的人;在這裏,又找不着兒子,自己也急出病來了。問她的家世,她總說得含含糊糊,所以特地來請教。”
“我又不是滄海的鄉正 ,不一定就能認識她。但六十左右的人,多少我還認識幾個。她叫什麼名字?”
“她叫做雲姑。”
思敬注意起來了。他問:“是嫁給日騰的雲姑麼?我認得一位日騰嫂小名叫雲姑,但她不致有個兒子到這裏來,使我不知道。”
“她一向就沒說起她是日騰嫂,但她兒子名叫成仁,是她親自對我說的。”
“是呀,日騰嫂的兒子叫阿仁是不錯的。這,我得去見見她才能知道。”
這回思敬倒比朱老先生忙起來了。談不到十分鐘,他便催着老先生一同進城去。
一到門,朱老先生對他說:“你且在書房候着,待我先進去告訴她。”他跑進去,老太太正陪着雲姑在牀沿坐着。老先生對她說:“你的妹夫來了。這是很湊巧的,他說認識她。”他又向雲姑說:“你說不認得思敬,思敬倒認得你呢。他已經來了,待一回,就要進來看你。”
老婆子始終還是說不認識思敬。等他進來,問她:“你可是日騰嫂?”
她才驚訝起來,怔怔地望着這位灰白眉發的老人,半晌才問:“你是不是日輝叔?”
“可不是!”老人家的白眉望上動了幾下。
雲姑的精神這回好像比沒病時還健壯。她坐起來,兩隻眼睛凝望着老人,搖搖頭嘆說:“呀,老了!”
思敬笑說:“老麼?我還想活三十年哪。沒想到此生還能在這裏見你!”
雲姑的老淚流下來,說:“誰想得到?你出門後總沒有信。若是我知道你在這裏,仁兒就不至於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