綴網勞蛛人非人 (2)

    可爲不願意把實情告訴她,只說:“我也弄不清,大概不少吧。”



    老太太忽然沉下臉去發出失望帶着埋怨的聲音說:“這姑娘也許嫌我累了她,不願意再供給我了,好好的事情在做着,平白地瞞我幹什麼!”



    “也許她別的用費大了,支不開。”



    “支不開?從前她有丈夫的時候也天天嚷窮。可是沒有一天不見她穿緞戴翠,窮就窮到連一個月給我幾塊錢用也沒有,我不信,也許這幾年所給我的,都是我兒子的功勞錢,瞞着我,說是她拿出來的。不然,我同她既不是親,也不是戚,她憑什麼養我一家?”



    可爲見老太太說上火了,忙着安慰她說:“我想陳姑娘不是這樣人。現在在衙門裏做事,就是做一天算一天,誰也保不定能做多久,你還是不要多心吧。”



    老太太走前兩步,低聲地說:“我何嘗多心?她若是一個正經女人,她男人何致不要她。聽說她男人現時在南京或是上海當委員,不要她啦。他逃後,她的肚子漸漸大起來,花了好些錢到日本醫院去,才取下來。



    後來我才聽見人家說,他們並沒穿過禮服,連酒都沒請人喝過,怨不得拆得那麼容易。”



    可爲看老太太一雙小腳站得進一步退半步的,忽覺他也站了大半天,腳步未免也移動一下。老太太說:“先生,您若不嫌髒就請坐坐,我去沏一點水您喝,再把那陳姑娘的事細細地說給您聽。”可爲對於陳的事情本來知道一二,又見老太太對於她的事業的不明瞭和懷疑,料想說不出什麼好話。即如到醫院墮胎,陳自己對他說是因爲身體軟弱,醫生說非取出不可。關於她男人遺棄她的事,全局的人都知道,除他以外多數是不同情於她的。他不願意再聽她說下去,一心要去訪北下窪八號,看到底是個什麼人家。於是對老太太說:“不用張羅了,您的事情,我明天問問陳姑娘,一定可以給你辦妥。我還有事,要到別處去,你請歇着吧。”一面說,一面踏出院子。



    老太太在後面跟着,叮嚀可爲切莫向陳姑娘打聽,恐怕她說壞話。可爲說:“斷不會,陳姑娘既然教你到老人院,她總有苦衷,會說給我知道,你放心吧。”出了門,可爲又把方纔拿粉盒的手指舉到鼻端,且走且聞,兩眼像看見陳情就在他前頭走,彷彿是領他到北下窪去。



    北下窪本不是熱鬧街市,站崗的巡警很優遊地在街心踱來踱去。可爲一進街口,不費力便看見八號的門牌,他站在門口,心裏想:“找誰呢?”他想去問崗警,又怕萬一問出了差,可了不得。他正在躊躇,當頭來了一個人,手裏一碗醬,一把蔥,指頭還吊着幾兩肉,到八號的門口,大嚷:“開門。”他便向着那人搶前一步,話也在急忙中想出來。



    “那位常到這裏的陳姑娘來了麼?”



    那人把他上下估量了一會,便問:“哪一位陳姑娘?您來這裏找過她麼?”



    “我……”他待要說沒有時,恐怕那人也要說沒有一位陳姑娘。許久才接着說:“我跟人家來過,我們來找過那位陳姑娘,她一頭的劉海發不像別人燙得像石獅子一樣,說話像南方人。 ”



    那人連聲說:“唔,唔,她不一定來這裏。要來,也得七八點以後。您貴姓?有什麼話請您留下,她來了我可以告訴她。”



    “我姓胡,只想找她談談,她今晚上來不來?”



    “沒準,胡先生今晚若是來,我替您找去。”



    “你到哪裏找她去呢?”



    “哼,哼!”那人笑着,說,“到她家裏,她家就離這裏不遠。”



    “她不是住在肉市麼?”



    “肉市?不,她不住在肉市。”



    “那麼她住在什麼地方?”



    “她們這路人沒有一定的住所。”



    “你們不是常到寶積寺去找她麼?”



    “看來您都知道,是她告訴您她住在那裏麼?”



    可爲不由得又要扯謊,說:“是的,她告訴過我。不過方纔我到寶積寺,那老太太說到這裏來找。”



    “現在還沒黑,”那人說時仰頭看看天,又對着可爲說,“請您上市場去繞個彎再回來,我替您叫她去。不然請進來歇一歇,我叫點東西您用,等我吃過飯,馬上去找她。”



    “不用,不用,我回頭來吧。”可爲果然走出衚衕口,僱了一輛車上公園去,找一個僻靜的茶店坐下。



    茶已沏過好幾次,點心也吃過,好容易等到天黑了。十一月的黝雲埋沒了無數的明星,懸在園裏的燈也被風吹得搖動不停,遊人早已絕跡了,可爲直坐到聽見街上的更夫敲着二更,然後踱出園門,直奔北下窪而去。



    門口仍是靜悄悄的,路上的人除了巡警,一個也沒有。他急進前去拍門,裏面大聲問:“誰?”



    “我姓胡。”



    門開了一條小縫,一個人露出半臉,問:“您找誰?”



    “我找陳姑娘。”可爲低聲說。



    “來過麼?”那人問。



    可爲在微光裏雖然看不出那人的面目,從聲音聽來,知道他並不是下午在門口同他回答的那一個。他一手急推着門,腳先已踏進去,隨着說:



    “我約過來的。”



    那人讓他進了門口,再端詳了一會,沒領他望哪裏走,可爲也不敢走了。他看見院子裏的屋子都像有人在裏面談話,不曉得進哪間合適,那人見他不像是來過的。便對他說:“先生,您跟我走。”



    這是無上的命令,教可爲沒法子不跟隨他,那人領他到後院去。穿過兩重天井,過一個穿堂,纔到一個小屋子,可爲進去四圍一望,在燈光下只見鐵牀一張,小梳妝桌一臺放在窗下,桌邊放着兩張方木椅。房當中安着一個發不出多大暖氣的火爐,門邊還放着一個臉盆架,牆上只有兩三隻凍死了的蟈蟈,還囚在籠裏像裝飾品一般。



    “先生請坐,人一會就來。”那人說完便把門反掩着,可爲這時心裏不覺害怕起來。他一向沒到過這樣的地方,如今只爲要知道陳姑娘的祕密生活,冒險而來,一會她來了,見面時要說呢,若是把她羞得無地可容,那便造孽了。一會,他又望望那扇關着的門,自己又安慰自己說:“不妨,如果她來,最多是向她求婚罷了……她若問我怎樣知道時,我必不能說看見她的舊粉盒子。不過,既是求愛,當然得說真話,我必得告訴她我的不該,先求她饒恕……”



    門開了,喜懼交迫的可爲,急急把視線連在門上,但進來的還是方纔那人。他走到可爲跟前,說:“先生,這裏的規矩是先賞錢。”



    “你要多少?”



    “十塊,不多吧。”



    可爲隨即從皮包裏取出十元票子遞給他。



    那人接過去。又說:“還請您打賞我們幾塊。”



    可爲有點爲難了,他不願意多納,只從袋裏掏出一塊,說:“算了吧。”



    “先生,損一點,我們還沒把茶錢和洗褥子的錢算上哪,多花您幾塊罷。”



    可爲說:“人還沒來,我知道你把錢拿走,去叫不去叫?”



    “您這一點錢,還想叫什麼人?我不要啦,您帶着。”說着真個把錢都交回可爲,可爲果然接過來,一把就往口袋裏塞。那人見是如此,又搶進前揸住他的手,說:“先生,您這算什麼?”



    “我要走,你不是不替我把陳姑娘找來麼?”



    “你瞧,你們有錢的人拿我們窮人開玩笑來啦?我們這裏有白進來,沒有白出去的。你要走也得,把錢留下。”



    “什麼,你這不是搶人麼?”



    “搶人?你平白進良民家裏,非奸即盜,你打什麼主意?”那人翻出一副凶怪的臉,兩手把可爲拿定,又嚷一聲,推門進來兩個大漢,把可爲團團圍住,問他:“你想怎樣?”可爲忽然看見那麼些人進來,心裏早已着了慌,簡直鬧得話也說不出來。一會他才鼓着氣說:“你們真是要搶人麼?”



    那三人動手掏他的皮包了,他推開了他們,直奔到門邊,要開門,不料那門是往裏開的,門裏的鈕也沒有了。手滑,擰不動,三個人已追上來,他們把他拖回去,說:“你跑不了,給錢吧,舒服要錢買,不舒服也得用錢買。你來找我們開心,不給錢,成麼?”



    可爲果真有氣了,他端起門邊的臉盆向他們扔過去,臉盆掉在地上,砰嘣一聲,又進來兩個好漢,現在屋裏是五個打一個。



    “反啦?”剛進來的那兩個同聲問。



    可爲氣得鼻息也粗了。



    “動手罷。”說時遲,那時快,五個人把可爲的長褂子剝下來,取下他一個大銀表、一支墨水筆、一個銀包,還送他兩拳,加兩個耳光。



    他們搶完東西,把可爲推出房門,用手巾包着他的眼和塞着他的口,兩個揸着他的手,從一扇小門把他推出去。 可爲心裏想:“糟了!他們一定下毒手要把我害死了!”手雖然放了,卻不曉得抵抗,停一回,見沒有什麼動靜,才把嘴裏手巾拿出來,把綁眼的手巾打開,四圍一望原來是一片大空地,不但巡警找不着,連燈也沒有。他心裏懊悔極了,到這時才疑信參半,自己又問:“到底她是那天酒店前的車伕所說的陳皮梅不是?”慢慢地踱了許久纔到大街,要報警自己又害羞,只得急急僱了一輛車回公寓。



    他在車上,又把午間拿粉盒的手指舉到鼻端間,忽而覺得兩頰和身上的餘痛還在,不免又去摩挲摩挲。在道上,一連打了幾個噴嚏,才記得他的大衣也沒有了。回到公寓,立即把衣服穿上,精神興奮異常,自在廳上踱來踱去,直到極疲乏的程度才躺在牀上。閤眼不到兩個時辰,睜開眼時,已是早晨九點,他忙爬起來坐在牀上,覺得鼻子有點不透氣,於是急急下牀教夥計提熱水來。過一會,又匆匆地穿上厚衣服,上街門去,他到辦公室,嚴莊和子清早已各在座上。



    “可爲,怎麼今天晚到啦?”子清問。



    “傷風啦,本想不來的。”



    “可爲,新聞又出來了!”嚴莊遞給可爲一封信,這樣說。“這是陳情辭職的信,方纔一個孩子交進來的。”



    “什麼?她辭職!”可爲詫異了。



    “大概是昨天下午同局長鬧翻了。”子清用報告的口吻接着說,“昨天我上局長辦公室去回話,她已先在裏頭,我坐在室外候着她出來。局長照例是在公事以外要對她說些‘私事’,我說的‘私事’你明白。”他笑向着可爲,“但是這次不曉得爲什麼鬧翻了。我只聽見她帶着氣說:‘局長,請不要動手動腳,在別的夜間您可以當我是非人,但在日間我是個人,我要在社會做事,請您用人的態度來對待我。’我正注神聽着,她已大踏步走近門前,接着說:‘撤我的差吧,我的名譽與生活再也用不着您來維持了。’我停了大半天,至終不敢進去回話,也回到這屋裏。我進來,她已走了。老嚴,你看見她走時的神氣麼?”



    “我沒留神,昨天她進來,像沒坐下,把東西檢一檢便走了,那時還不到三點。”嚴莊這樣回答。



    “那麼,她真是走了。你們說她是局長的候補姨太,也許永不能證實了。”可爲一面接過信來打開看,信中無非說些官話。他看完又摺起來,納在信封裏,按鈴叫人送到局長室。他心裏想陳情總會有信給他,便注目在他的桌上,明漆的桌面只有昨夜的宿塵,連紙條都沒有。他坐在自己的位上,回想昨夜的事情,同事們以爲他在爲陳情辭職出神,調笑着說:



    “可爲,別再想了,找苦惱受幹什麼?方纔那送信的孩子說,她已於昨天下午五點鐘搭火車走了,你還想什麼?”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可爲只回答:“我不想什麼,只估量她到底是人還是非人。”說着,自己摸自己的嘴巴,這又引他想起在屋裏那五個人待遇他的手段。他以爲自己很笨,爲什麼當時不說是社會局人員,至少也可以免打。不,假若我說是社會局的人,他們也許會把我打死咧……無論如何,那班人都可惡,得通知公安局去逮捕,房子得封,傢俱得充公。他想有理,立即打開墨盒,鋪上紙,預備起信稿,寫到“北下窪八號”,忽而記起陳情那個空粉盒。急急過去,抽開展子,見原物仍在,他取出來,正要往袋裏藏,可巧被子清看見。



    “可爲,到她屜裏拿什麼?”



    “沒什麼!昨天我在她座位上辦公,忘掉把我一盒日快丸拿去,現在才記起。”他一面把手插在袋裏,低着頭,回來本位,取出小手巾來擤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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