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開封府祥符縣學生沈良謨,生一子名猷。里人趙家莊進士趙士俊,妻田氏,年將半百無子,止生一女名阿嬌,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時與沈良謨子猷結爲秦晉。未經一載,良謨家遭水患所淹,因而家事蕭條。士俊見彼落泊,思與退親。其女阿嬌賢淑,謂母田氏道:“爹爹既將我配沈門,寧肯再適他人?”田氏見女長成,急欲使之成親,奈沈猷不能遣禮爲聘。一日,士俊往南莊公出,田氏竟令蒼頭往沈猷家,請猷往見,將銀與彼作聘。猷聞大喜,奈身懸鶉百結,遂往姑母家借衣。姑母見侄到,問其到舍有何所議?沈猷道:“岳母見我家貧,昨遣人來叫我,將銀與我以作聘禮,然後迎親。奈無衣服,故到此欲向表兄借用,明日清早奉還。”姑母聞得亦喜,留吃午飯後,立命兒王倍取套新衣與侄兒去。誰料王倍是個歹人,聞得此事,即託言道:“難得表弟到我家,須消停一日去,我要去拜一知友,明日即回奉陪。”故不將衣服借之,猷只得在姑母家等。王倍自到趙家,詐稱是沈猷,田夫人同女阿嬌出見款待,見王倍禮貌荒疏。田氏道:“賢婿是讀書的人,爲何粗率如此?”倍答道:“財是人膽,衣是人貌。小婿家貧流落,居住茅屋,驟見相府,心不敢安,故致如此。”田夫人亦不怪他,留之宿,故疏放其女夜出與之偷情。次日,收拾銀八十餘兩,又金銀首飾、珠寶等約值百兩,交與倍去。彼只以爲真婿,怎知提防。倍得此金銀回來見猷,只說他去望友而歸,又纏住一日,至第三日,猷堅要去,乃以衣服借之。
及猷到岳丈家,遣人入報岳母,田夫人驚怪,出而見之,故問道:“你是我婿,可說你家中事與我聽。”猷一一道來,皆有根據。但見言詞文雅,氣象雍容,人物超羣,真是大家風範。田夫人心知此是真婿,前者乃光棍假冒,悔恨無及。入對女道:“你出見之。”阿嬌不肯出,只在簾內問道:“叫你前日來,何故直至今日?”猷道:“賤體微恙,故今日來。”阿嬌道:“你早來三日,我是你妻,金銀皆有。今日來遲矣,是你命也。”猷道:“令堂遣盛价來約以銀贈我,故造次至此。若無銀相贈亦不關什事,何須以前日今日爲辭。我若不寫退書,任你守至三十年,亦是我妻。令尊雖有勢,豈能將你再嫁他人!”
言罷即起身要去。阿嬌道:“且慢,是我與你無緣,你有好妻在後,我將金鈿一對、金釵二股與你去讀書,願結下來世姻緣。”猷道:“小姐何說此斷頭的話?這釵鈿與我,豈當得退親財禮乎?憑你令尊與我如何,我便不肯。”阿嬌道:“非是退親,明日即見下落。你速去則得此釵鈿,稍遲,恐累及於你。”猷不懂,在堂上端坐。少頃,內堂忙報小姐縊死。猷還未信,進內堂看之,見解繩下,田夫人抱住痛哭,猷亦淚下如雨,心痛悲傷。田夫人促之出道:“你速出去,不可淹留。”猷忙回姑母家交還衣服,告知其故。后王母曉得是兒子去脫銀奸宿,此女性烈縊死,心甚驚疑,不數日而死。倍妻遊氏,亦美貌賢德,才入王門一月,見倍幹此事,罵道:“既得其銀,不當污其身,你這等人,天豈容你!我不願爲你的婦,願求離歸孃家。”倍道:“我有許多金銀。豈怕無婦人娶!”即爲休書離去。
再說趙士俊,數日歸家,問女死之故。田夫人道:“女兒往日驕貴,凌辱婢妾,目前沈女婿自來求親,見其衣冠襤樓,不好見面,想以爲羞,遂自縊死。亦是她一時執迷,與女婿無干。”士俊說道:“我常要與他退親,你教女兒執拗不肯,今來玷我門風,坑死我女兒,反說與他無干!我偏要他償命。”即寫狀與家人往府赴告。
告爲姦殺女命事:情切於父子,事莫大幹死生。痛女阿嬌,年甫及笄,許聘獸野沈猷。未及於歸,猷潛來室,強逼成奸,女重廉恥,懷慚自縊。竊思閨門風化所關,男女嫌疑有別。先後是伊妻子,何故寅年吃了卯年糧。終久是伊家室,不合今日先討明日飯。生者既死,同衾合枕之姻緣已絕;死者不生,償命抵死之法律難逃。人命關天,哭女動地。上告。
趙進士財富勢大,買賄官府,打點上下。葉府尹拘集審問,一任原告偏詞,幹證妄指,將沈猷擬死,不由分訴。
將近秋時,趙進士寫書通知巡行包公,囑將猷處決,勿留致累。田夫人知之,私遣家人往訴包公,囑勿便殺。包公疑道:“均是婿也。夫囑殺,妻囑勿殺,此必有故。”單調沈猷,詳問其來歷,猷乃一一陳說。包公詰道:“當日小姐怨你不早來,你何故遲來三日?”猷道:“因無衣冠,在表兄王倍家去借,苦被纏留兩日,故第三日纔去。”包公聞得,心下明白。
乃裝作布客往王倍家賣布。倍問他買二匹,故高擡其價,激得王倍發怒,大罵道:“小客可惡。”布客亦罵道:“諒你不是買布人。我有布價二百兩,你若買得,情肯減五十兩與你,休欺我客小。”王倍道:“我不做客,要許多布何用?”布客道:“我料你窮骨頭哪比得我!”王倍暗想,家中現有銀七八十兩,若以首飾相添,更不止一百五十兩,乃道:“我銀生放者多,現在者未滿二百,若要首飾相添,我盡替你買來。”布客道:“只要實買,首飾亦好。”王倍遂兌出銀六十兩,又以金銀首飾作成九十兩,問他買二十擔好布。包公既賺出此贓,乃召趙進士來,以金銀首飾交與他認。趙進士大略認得幾件,看道:“此釵鈿是我家物,因何在此?”包公再拘王倍來問道:“你脫趙小姐金銀首飾來買布,當日還有奸否?”王倍見包公即是前日假裝布客,真贓已露,情知難逃,遂招承道:“前者因表弟來借衣服,小的果詐稱沈猷先到趙家,小姐出見,夜得奸宿。今小姐縊死,表弟坐獄,天台察出,死罪甘受。”包公聽着其情可惡,重責六十,即時死於杖下。
趙進士聞得此情,怒氣沖天道:“脫銀尚恕得,只女兒被他污辱懷慚死了,此恨難消。險些又陷死女婿,誤害人命,損我陰德。今必更窮追其首飾,令他妻亦死獄中,方泄此忿。”
王倍離妻遊氏聞得前情,自往趙進士家去投田夫人說:“妾遊氏,自到王門,未滿一月,因夫脫貴府金銀,妾惡其不義,即求離異,已歸孃家一載,與王門義絕,彼有休書在此可證。今聞老相公要追首飾,此物非我所得,望夫人察實垂憐。”趙進士看其休書,窮詰來歷,果先因夫脫財事而自求離異,乃嘆息道:“此女不染污財,不居惡門,知禮知義,名家女子不過如是。”田夫人念女不已,見夫稱遊氏賢淑,乃道:“我一女愛如掌珠,不幸而亡,今願得你爲義女,以慰我心,你意何如?”
遊氏拜謝道:“若得夫人提攜,是妾之重生父母。”趙進士道:“你二人既結契母子,今遊氏無夫,沈女婿未娶,即當與彼成親,當做親女婿相待何如?”田夫人道:“此事甚好,我思未及。”遊氏心中甚喜,亦道:“從父親母親尊意。”即日令人迎請沈猷來,入贅趙家,與遊氏成親,人皆快焉。
異哉,王倍利人之財,而橫財終歸於無;污人之妻,而己妻反爲人得。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此足證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