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寧波府定海縣僉事高科、侍郎夏正二人同鄉,常相交厚,兩家內眷俱有孕,因指腹爲親。後夏得男名昌時,高得女名季玉,夏正遂央媒議親,將金釵二股爲聘,高科慨然受了,回他玉簪一對。但夏正爲官清廉,家無羨餘,一旦死在京城,高科助其資用奔柩歸喪。高科尋亦罷官歸家,資財鉅萬。昌時雖會讀書,一貧如洗,十六歲以案首入學,託人去高岳丈家求親。高嫌其貧,有退親之意,故意作難道:“須備六禮,方可成婚。今空言完親,我不能許。他若不能備禮,不如早早退親,我多送些禮銀與他另娶吧。”又延過三年,其女嘗諫父母不當負義,父輒道:“彼有百兩聘禮,任你去矣,不然,難爲非禮之婚。”季玉乃竊取父之銀兩及己之鐲、鈿、寶釵、金粉盒等,頗有百餘兩,密令侍女秋香往約夏昌時道:“小姐命我拜上公子。我家老爺嫌公子家貧,意欲退親,小姐堅不肯從,日與父母爭辯。今老相公道,公子若有聘金百兩,便與成親。小姐已收拾銀兩釵鈿約值百兩以上,約你明日夜間到後花園來,千萬莫誤。”昌時聞言不勝歡喜,便與極相好友李善輔說知。善輔遂生一計道:“兄有此好事。我備一壺酒與兄作賀禮。”至晚,加毒酒中,將昌時昏倒。善輔抽身徑往高僉事花園,見後門半開,至花亭果見侍女持一包袱在手。輔接道:“銀子可與我。”
侍女在月下認道:“你非夏公子。”輔道:“我正是。秋香密約我來。”侍女再又詳認道:“你果不是夏公子。是賊也。”
輔遂拾起石頭一塊,將侍女劈頭打死,急拿包袱回來。昌時尚未醒。輔亦佯睡其傍。少頃,昌時醒來對善輔道:“我今晚要去接物矣。”輔道:“兄可謂不善飲酒,我等兄不醒,不覺亦睡。此時入靜,可即去矣。”昌時直至高宅花園,四顧寂然,至花亭見侍女在地道:“莫非睡着了嗎?”以手扶起,手足俱冷,呼之不應,細看又無餘物,吃了一驚,逃回家去。
次日,高僉事家不見侍女,四下尋覓,見被打死在後花園亭中,不知何故,一家驚異。季玉乃出認道:“秋香是我命送銀兩釵鈿與夏昌時,令他備禮來聘我。豈料此人狠心將她打死,必無娶我的心了。”高科聞言大怒,遂命家人往府衙急告:告爲謀財害命事:爲盜者斬,難逃月中孤影;殺人者死,莫洗衣上血痕。狠惡夏昌時系故侍郎夏正孽子,因念年誼,曾經指腹爲親,自伊父亡去,從未行聘。豈惡串婢女秋香,構盜釵鈿,見財入手,殺婢滅跡。財帛事輕,人命情重,上告。
昌時亦即訴道:訴爲殺人圖陷事:念身箕裘遺胤,詩禮儒生。先君侍郎,清節在人耳目;岳父高科,感恩願結婚姻。允以季玉長姬,許作昌時正室。金釵爲聘,玉簪回儀。沒想到家運衰微,二十年難全六禮,遂致岳父反覆,千方百計求得一休。先令侍女傳言,贈我厚賂;自將秋香打死,陷我深坑。
求天劈枉超冤。上訴。
顧知府拘到各犯,即將兩詞細看審問。高科質稱:“秋香偷銀一百餘兩與他,我女季玉可證。彼若不打死秋香,我豈忍以親女出官證他?且彼雖非我婿,亦非我仇,縱求與彼退親,豈無別策,何必殺人害命賴他?”夏昌時質稱:“前一日,你令秋香到我家哄道,小姐有意於我,收拾金銀首飾一百餘兩,叫我夜到花園來接,我癡心誤信他。及至花園,見秋香已被打死在地,並無銀兩。必此婢有罪犯,你要將她打死,故今她來哄我,思圖賴我。若果我得她銀兩,人心合天理,何忍又打死她?”顧公遂叫季玉上來問道:“一是你父,一是你夫,你是幹證。從實招來,免受刑法。”季玉道:“妾父與夏侍郎同僚,先年指腹爲婚,受金釵一對爲聘,回他玉簪一雙。後夏家貧淡,妾父與他退親,妾不肯從,及收拾金銀釵鈿有百餘兩,私命秋香去約夏昌時今夜到花園來接。竟不知何故將秋香打死,銀物已盡取去,莫非有強姦秋香不從的事,故將秋香打死,或怒我父要退親,故打死侍婢泄忿。望青天詳察。”顧公仰椅笑道:“此幹證說得真實。”夏昌時道:“季玉所證前事極實,我死也無怨,但說我得銀打死秋香,死亦不服。我想這可能是前生冤孽,今生填還,百口難辯。”遂自誣服。府公即判道:審得夏昌時,仗劍狂徒,濫竽學校,破家蕩子,玷辱家聲。故外父高科棄葑菲而明告絕;乃笄妻季玉重盟誓而暗贈金銀。胡爲既利其財,且忍又殺其婢,此非強姦恐泄,必應黷貨瞞心。赴約而來,花園其誰到也;淫慾以逞,暮夜豈無知乎?高科雖曰負盟,絕兇徒實知人則哲;季玉嫌於背父,念結髮亦觀過知仁。
高女另行改嫁,昌時明正典刑。
昌時已成獄三年。適包公奉旨巡行天下,先巡歷浙江,尚未到任,私行入定海縣衙。胡知縣疑是打點衙門者,收入監去。
及在獄中,又說:“我會做狀,你衆囚若有冤枉者,代你作狀申訴。”時夏昌時在獄,將冤枉從直告訴,包公悉記在心後,用一印令禁卒送與胡知縣,知縣方知是巡行老爺,即慷慨跪請坐堂。及升堂,即調昌時一案文捲來問,季玉堅執是伊殺侍婢,必無別人。包公不能決,再問昌時道:“你曾泄露與人否?”
昌時道:“只與好友李善輔說過,其夜在他家飲酒,醒來,輔只在旁未動。”包公猜道:這等,情已真矣,不必再問。遂考校寧波府生員,取李善輔批首,情好極密,所言無不聽納。至省後又召去相見,如此者近半年。一日,包公謂李善輔道:“吾爲官拙清,今將嫁女,苦無妝資,你在外看有好金子代我換些。
異日倘有甚好關節,準你一件。你是我得意門生,外面須爲我縝密。”李善輔深信無疑,數日後送古金釵一對,碧玉簪一對,金粉盒、金鏡袋各一對,包公亦佯喜。即調夏昌時一干人再問。
取出金釵、玉簪、粉盒、金鏡袋,盡排於桌上,季玉認道:“此盡是我以前送夏生者。”再叫李善輔來對,見高小姐認物件是她的,嚇得魂不附體,只推是與過路客人換來的。此刻夏昌時方知前者爲毒酒所迷,高聲喝道:“好友!害人於死地。”善輔抵賴不得,遂供招承認。包公批道:審得李善輔,貪黷害義,殘忍喪心。毒藥誤昌時,几筵中暗藏機阱;頑石殺侍女,花亭上驟進虎狼。利歸己,害歸人,敢效酈寄賣友;殺一死,坑一生,猶甚蒯通誤人。金盆寶釵,昔日真贓俱在;鐵鉞斧錚,今秋大辟何辭。高科厭貧求富,思背故友之姻盟,掩實弄虛,幾陷佳婿於死地。若正倫法,應加重刑。惜在縉紳,量從未減。
夏昌時雖在縲紲之中,非其罪也。高季玉既懷念舊之志,永爲好兮。昔結同心,曾山盟而海誓,仍斷合巹,俾夫唱而婦隨。
夏昌時罪既得釋,又得成親,二人恩愛甚篤,乃畫起包公圖像,朝夕供養。後夏昌時亦登科甲,官至給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