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潮州府鄒士龍、劉伯廉、王之臣三人相善,情同管鮑,義重分金。後臣、龍二人同登鄉薦,共船往東會試。鄒士龍到船,心中悒怏。王之臣慰解道:“大丈夫所志在功名,離別何足嘆?”士龍道:“我非爲此。賤內懷有七月之娠,屈指正月臨盆,故不放心。”之臣道:“賤內亦然。想天相吉人,諒獲平安,不必掛慮。”士龍道:“你我二人自幼同學從師,稍長同進黌宮,前日同登龍虎,今又彼此內眷有孕,事豈偶然。兄若不棄,他日若生者皆男,呼爲兄弟。生者皆女呼爲姊妹。倘若一男一女,結爲夫妻。兄意如何?”之臣道:“斯言先得我心。”命僕取酒,盡歡而飲。後益相親愛。至京會試,士龍獲聯登,之臣落孫山。臣遂先辭回家,龍乃送到郊外囑道:“今家書一封勞兄帶回,家中事務乞兄代爲兼攝一二。”之臣道:“家中事自當效力,不必掛念,惟努力殿試,決與前二名爭勝。”
遂掩淚而別。之臣抵家見妻魏氏產一男,名朝棟。臣問是何日,魏氏道:“正月十五日辰時。鄒大人家同日酉時得一女,名瓊玉。”臣心喜悅,遂送家書到龍家。士龍妻李氏已先得聯登捷報,又得平安家信,信中備述舟中指腹的事。李氏命婢設酒款待,臣醉乃歸,自後龍家之外事遂悉爲主持,毫無私意。數月後,士龍受知縣而回,擇日請伯廉爲二家交聘。臣以金鑲如意玉禮爲聘,龍以碧玉鸞釵對答之。及龍赴任,往來書啓通問,每月無間。臣雖數科不中,亦受教職,歷任松江府同知。病重,寫一書信於龍,中間別無所云,惟諄諄囑以扶持幼子。既而,卒於任所。龍偶歷南京巡道,得書信大慟,親往弔奠。臣爲官清廉,囊無餘剩,龍乃贈銀萬兩,代爲申明上司,給沿途夫馬船隻,奔柩歸葬。喪事既畢,欲接朝棟來任攻書,朝棟辭道:“父喪未終,母寡家貧,爲子者安敢遠行?”龍聞言頗嘉其孝,常給資以贍之,令之勤讀,而家資日見頹敗。十四歲補邑庠生,龍聞知甚喜,亦特遣賀。
自後,朝棟惟知讀書,坐食山崩,遂至貧窮。而龍歷任參政,以無子致仕回家。朝棟亦與伯廉往賀,衣衫襤樓。偶遇府縣官俱來拜,龍自覺羞恥,心甚不悅。朝棟已十六歲,乃託劉伯廉去說,擇日完娶。參政遂道:“彼父在日雖過小聘,未嘗納采。彼乃宦家子弟,我女千金小姐,兩家亦非小可人家,既要完娶,必行六禮。”朝棟聞言乃道:“彼亦知我家貧無措,何故如此作難?我當奮發,倘然僥倖,再作理會。”竟不復言。
一日,參政謂夫人道:“女兒長成,分當該嫁。”夫人道:“前者王公子來議完親,雖家貧,我只得此女,何不令其入贅我家,豈不兩便,何必要他納采?”參政道:“吾見朝棟將來恐是個窮儒,我居此位,安用窮儒做門婿?諒他無銀納采,故爾留難。且彼大言不慚,再過一年,我叫劉兄去說,再不納采,給他白銀百兩叫他另娶,我將女另選名門宦宅,庶不致耽誤我女。”夫人道:“彼現在雖貧,喜好讀書,將來必不落後。彼父雖亡,前言猶在,豈可因此改盟?”參政道:“非你所知,我自有辦法。”不意瓊玉在屏後聽知。次日,與丹桂在後花園中觀花,見朝棟過於牆外,婢指道:“這就是王公子。”各自相盼而去。瓊玉見朝棟丰姿俊雅,但衣衫襤樓,心中暗喜。至第二日,及又與丹桂往花園。朝棟因見女子星眸月貌,光彩動人,與婢觀花,想其必是瓊玉,次日又往園外經過。瓊玉令丹桂呼道:“王公子!”朝棟恐被人見,不敢近前。婢又連呼,生見呼切,意必有說,竟近牆邊。瓊玉乃令婢開了小門,將父言相告。朝棟道:“此親原是先君所定,我今雖貧,銀決不受,親決不退,令尊欲將你改嫁,亦憑令尊。”瓊玉道:“家君雖有此意,我決不從。你可用心讀書,終久團圓。你晚上可在此來,我有事問你。此時恐有人來,今且別去。”
朝棟回去,候至人靜更餘,徑去門邊,見丹桂立候,乃道:“小姐請公子進去說話。”朝棟道:“恐你老爺知道,兩下不雅。”丹桂道:“老爺、夫人已睡,進去無妨。”朝棟猶豫,丹桂促之乃入。但見備有酒餚,留公子對坐同飲。朝棟欲不能制,竟欲苟合。玉堅不許,乃道:“今日之會,蓋憫君之貧耳,豈因私慾致此。倘今苟從,合巹之際將何爲質?”朝棟道:“此事固不敢強,但令尊想把你改嫁,另擇門庭,你怎麼辦?”玉道:“我父縱慾別選東牀,我豈肯從。古云:一絲已定,豈容再易。”朝棟道:“你能如此,終恐令尊勢不得已。”玉道:“我父若勢壓,惟死而已。”遂牽生手,對天盟誓。既而又飲。時至三更,女年尚幼,飲酒未節,遂乃醉倦,忘辭生回,和衣而睡。生欲出,丹桂道:“小姐未辭,想有事說,少坐片刻,候小姐醒來。”生往觀之,真若睡未足之海棠,生興不能制,抱而同睡。玉略醒,乃道:“我一時醉倦,有失贍顧。”生求合,玉意綢繆,亦不能拒,遂與同寢。雞啼,二人同起。玉以絲綢三匹,金手鐲一對,銀釵數雙授生,臨別,又令次夜復入。生自後夜來曉出,兩月有餘。
一晚,朝棟偶因母病未去,丹桂候門良久,不見生來,忽聞有腳步響,連道:“公子來矣。”不意祝聖八慣做鼠竊,撞見衝入。丹桂見是賊來,慌忙走入。聖八遂乃趕進,丹桂欲喊,聖八拔刀殺死。陡然入來,瓊玉於燈下見是賊至,開門走至堂上暗處躲之。聖八入房,盡擄其物而去。玉至天微明,乃叫母道:“居中被賊劫。”參政道:“如何不叫?”玉道:“我見殺了丹桂,只得開門走,躲藏於暗處,故不敢喊。”參政往看,見丹桂被殺於後門。問玉道:“丹桂緣何殺於此?”女無言可答。參政心甚疑之。玉乃因此驚病不能起牀。
參政欲去告官,又無贓證,乃令家人梅旺到處探訪。朝棟因母病無銀討藥,將金手鐲一個請銀匠饒貴換銀,貴乃應諾,尚未收入。梅旺偶由鋪門前經過,望見銀匠桌上有金手鐲一個,走進問道:“此是誰家的物件?”銀匠道:“適才王相公拿來待我換銀的。”梅旺道:“既要換銀,我拿去見老爺兌銀與他就是。”銀匠道:“他說不要說出誰的,你也不必說,勿令他怪我。”遂付與梅旺拿去。梅旺回家報告參政道:“此物像是我家的,可請夫人、小姐來認。”夫人出見乃認道:“此是小姐的,從何處得來?”梅旺道:“在饒銀匠鋪中得來的,他說是那王朝棟相公把來與他換銀的。”參政道:“原來此子因貧改節,遂至於此。”即去寫狀,令梅旺具告巡行衙門。告爲殺婢劫財事:狠惡王朝棟,系故同知王之臣孽子,不守本分,傾敗家業。充腸嗟無飯,餓眩目花。蔽體怨無衣,寒生肌慄。因父相知,往來慣熟。突於本月某日二更時分,潛入身家,抱婢丹桂逼奸不從殺死,劫去家財一洗。次日,緝獲原贓金鐲一隻,銀匠饒貴現證。劫財殺命,藐無法紀。伏乞追贓償命,除害安良。上告。
時巡行包公一清如水,明若秋蟾,即差兵趙勝、孫勇,即刻往拿朝棟。棟乃次早亦具狀訴冤。訴爲燭奸止奸事:東家失帛,不得謬同西家爭衣;越人沽酒,何故妄與秦人索價?身父業紹箕裘,教傳詩禮。叨登鄉薦,歷任松江府佐。官居清節,僅遺四海空囊。鯫生樗櫟,名列黌宮。岳父鄒士龍曾爲指腹之好,長女鄒瓊玉允諧伉儷之緣。如意聘儀,鸞釵爲答。孰意家計漸微,難行六禮。瓊玉仗義疏財,私遺鐲釵緞匹;岳父愛富嗔貧,屢求退休另嫁。久設阱機,無由投發。偶因賊劫,飄禍計坑,欲絕舊緣思媾新緣,賊殺婢命坑害婿命。籲天查奸緝盜,斷女畢姻,脫陷安良,哀哀上訴。包公問道:“既非你殺丹桂,此金鐲何處得來?”朝棟道:“金鐲是他家小姐與生員的。”
包公道:“事未必然。”朝棟道:“可拘他家小姐對證。”包公沉吟半晌,問道:“你與瓊玉有通乎?”朝棟道:“不敢。”
似欲有言而愧視衆人。包公微會其意,即退二堂,帶之同入,屏絕左右,問道:“既非有通,安肯與你多物?”朝棟道:“今日非此大冤,生員決不敢言以喪其德。今遭此事,不得不以直告。”遂將其事詳述一遍。包公道:“只恐此事不確。倘是果真,明日互對之時,你將此事一一詳說,看他父親如何處置,我必拘他女來對證。果實,必斷完娶;如虛,必向你償命。”
朝棟再三叩頭道:“望大人周全。”
包公次日拘審,士龍親出互對,謂包公道:“此子不良,望大人看朝廷分上,執法斷填。”包公道:“理在則執法,法在何論情。朝棟亦宦家子弟,庠序後英,何分厚薄?”乃呼朝棟道:“父爲清官,子爲賊寇,你心忍玷家譜?”朝棟道:“生員素遵詩禮,居仁由義,安肯爲此!”包公道:“你既不爲,贓從何出?”朝棟道:“他女付我,豈劫得之。”鄒士龍道:“明明是他理虧,無言可對,又推在我女身上。”包公道:“伊女深閨何能得至?”朝棟道:“事出有因。”包公道:“有何因由?可細講來。”朝棟道:“春三月,因事過彼家花園,小姐偶同婢女丹桂觀花,相視良久而退。生員次日又過其地,小姐已先在矣。小姐令丹桂叫生員至花園,備言其父與母商議欲悔婚,要叫伯廉來說,與銀一百兩退親,只夫人不肯。小姐見生員衣衫襤樓,約生員夜來說話。生員依期而去,丹桂候門,延入命酒,遂付金鐲一對、銀釵數雙、絲綢三匹。偶因手迫,無銀爲老母買藥,故持金鐲一個託饒銀匠代換銀應用,被伊家人梅旺哄去。其殺死丹桂一事,實不知情。望大人體好生之德,念先君只得生員一人,母親在疾,乞臺曲全姻事,緝訪真賊,以正典刑,銜結有日。”包公道:“既然如此,老先生亦箝管束不嚴,安怪此生?”參政道:“此皆浮談。小女舉止不亂,安得有此?”包公道:“既無此,必要令愛出證,涇謂自分。”
朝棟道:“小姐若肯面對,如虛甘死。”士龍心中甚是疑惑:若說此事是虛,我對夫人說的話此生何以得知?倘或果真,一則不好說話,二則自覺無顏,心中猶豫不決。包公遂面激之道:“老大人身系朝綱,何爲不加細察?”士龍被激乃道:“知子者莫若父,寒家有此,學生豈不知一二?”包公道:“只恐有此事便不甚雅。既無此事,令愛出來一證何妨?”士龍一時不能回答,乃令梅旺討轎接小姐來。梅旺即刻回家,對夫人將前事說了,夫人入室與女兒備說前事。小姐自思:此生非我出證,冤不能自。旺又催道:“包老爺專等小姐聽審。”小姐無奈只得登轎而去。二門下轎,人見包公。包公道:“此生說金鐲是你與他的;令尊說是此生劫得之贓,涇渭在你,公道說來。”
小姐害羞不答。朝棟道:“既蒙相與,直說何妨,你安忍令致我於死地?”小姐年雛,終不敢答。包公連敲棋子厲聲罵道:“這生可惡!口談孔孟,行同盜跖,爲何將此許多虛話欺官罔上?重打四十,問你一個死罪!”朝棟嬰兒之態復萌,乃伏於地下,大哭而言道:“小姐,你有當初,何必有今日?當夜之盟今何在哉?我今受刑是你誤我,我死固不足惜,家有老母,誰將事乎?”小姐亦低首含淚,乃道:“金鐲是我與此生的,殺丹桂者不是此生。其賊入房,燈影之下,我略見其人半老,有須的模樣。”包公道:“此言公道,饒你打罷。”生乃洋洋起來,跪在小姐旁邊。小姐見生頭髮皆散了,乃跪近爲之挽發。
參政見了心中怒起,乃道:“這妮子嚇得眼花,見不仔細,一發胡言。”小姐已明白說過。因見父發怒越不敢言。包公道:“令愛既嚇得眼花,見不仔細,想老先生見得仔細,莫若你自問此生一個死罪,何待學生千言萬語?況丹桂爲此生作待月的紅娘,彼又安忍心殺之?”參政道:“小女尚年幼,終不然有西廂故事麼?”包公道:“先前真情,已見於挽發時矣,何必苦苦爭辯。”參政道:“知罪知罪,憑老大人公斷。”包公道:“若依我處,你當時與彼父既有同窗之雅,又有指腹之盟,兼有男心女欲,何不令速完娶?”參政道:“據彼之言,丹桂之死雖非彼殺,實彼累之也。必要他查出此賊,方能脫得彼罪。”
包公道:“賊易審出,俟七日後定然獲之,然後擇吉畢姻。”
參政忿忿而出。包公令生和女各回。
是夜,朝棟回家,燃香告於父道:“男不幸誤遇此禍,受此不美之名,奈無查出賊處,終不了事。我父有靈,詳示報應。”
祝畢就寢,夢見父坐於上,朝棟上前揖之,乃擲祝籤一雙於地,得聖籤若八字形,朝棟趨而拾之,父乃出去。朝棟遂覺。
卻說包公退堂,心中思忖,將何策查出此賊。是夜,夢見一人,峨冠博帶,近前揖謝道:“小兒不肖,多叨培植。”擲竹籤而去。包公視之,乃是聖籤若八字形。覺而思道:賊非姓祝即名聖或名籤。次早升堂,差人喚王相公到此有事商議。朝棟聞喚,即穿衣來見包公。包公將夜來夢見擲竹簦事說知。朝棟道:“此乃先父感大人之德,特至叩謝。門生是夜亦曾焚香祝父,乞報賊名,即夢見先父如此如此,夢相符合,想賊名必寓籤中。”包公道:“我三更細想,此賊莫非姓祝,即名聖,或名籤。若八字形,或排行第八。賢契思之,有此名否?”適有一門子在旁聞得,稟道:“前任劉爺已捕得一名鼠竊祝聖八,後以初犯刺臂釋放。”包公道:“即此人無疑矣。”即升堂,硃筆標票,差二人快去拿來。公差至聖八門口,見聖八正出門來,二人近前,一手扭住,鐵鎖釦送。包公道:“你這畜生,黑夜殺人劫財,好大的膽!”聖八道:“小人素守法度,並無此事。”
包公道:“你素守法,如何前任劉爺捕獲刺臂?”聖八道:“劉爺誤捉,審明釋放。”包公道:“以你初犯刺臂釋放,今又不改,殺婢劫財。重打四十,從實招來!”聖八推託不招,令將夾起,並不肯認。包公見他腰間有鎖匙兩個,令左右取來,差二人徑往他家,囑咐道:“依計而行,如有泄漏,每人重責四十,革役不用。”二人領了鎖匙到其家,對他妻子道:“你丈夫今日到官,承認劫了鄒家財物,拿此鎖匙來叫你開箱,照單取出原贓。”其妻子以爲實,遂開箱依單取還。二人挑至府堂,聖八愕然無詞爭辯,乃招道:“小人是夜過他宅花園小門,偶聽丹桂說道:‘公子來矣。’小人衝入,彼欲喊叫故爾殺之,擄財是真。”包公即差人請參政到堂,認明色衣四十件,色裙三十件,金首飾一副,銀妝盒一個,牙梳,銅鏡,一一領收明白。包公判道:“審得祝聖八,素行竊詐,猖獗害民。犯刺不俊,恣行偷盜,殺侍婢劫擄財物以利己;誤朝棟幾陷縲紲以離婚,原贓俱在,大辟攸宜。鄒士龍枉列冠裳,不顧仁義,負心死友,欲悔前盟。箝束不嚴,以致怨女曠夫私相授受;防閒有弛,俾令戴月披星密自往來,侍女因而喪命,女婿幾陷極刑。本宜按法,念爾官體年老,姑從減等。王朝棟非罪而受從脞,合應免擬;鄒瓊玉永好而締前盟,仍斷成婚,使效唱隨而偕老,俾令山海可同心。”
王朝棟擇日成婚,夫婦和諧,事親至孝。次年科舉,早膺鶚薦,赴京會試,黃榜聯登,官授翰林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