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登州管下一個地名市頭鎮,居民稠密,人家全靠河岸築房。全鎮爲惡者多,行善者少。惟有鎮東崔長者好善佈施,不與人爭。娶妻張氏,性情溫柔,治家勤儉。所生一子名崔慶,年十八歲,聰明穎達,父母惜如掌上之珠。忽一日有個老僧來家抄化道:“貧僧是五臺山雲遊僧家,聞府中長者好善,特來化齋飯一餐。”崔長者整衣冠出,請那僧人入中堂坐定,崔長者納頭便拜道:“有失遠迎,萬勿見罪。”那僧人連忙扶起道:“貧僧不識進退,特候員外見一面。”長者大悅,便令做齋飯款待僧人,極其豐厚。長者席上問其所來,僧人答明:“雲遊到此,要見員外有一事稟知。”長者舉手請道:“上人若要化緣或化齋,老拙不敢推阻。”僧人道:“足見長者善心。貧僧不爲化緣而來。即日本處有洪水之災,員外可預備船隻伺候走路,敬以此事告知,餘無所言。”長者聽罷,連連應諾,便問道:“洪水之災何時當見?”僧人道:“但見東街寶積坊下那石獅子眼中流血,便要收拾走路。”長者道:“既有此大災,當與鄉里說知。”僧人道:“你鄉皆爲惡之徒,豈信此言;就是長者信我逃得此難,亦不免有苦厄累及。”長者問道:“苦厄能喪命否?”僧人道:“無妨,將紙筆來,我寫幾句與長者牢記之。”寫道:“天行洪水浪滔滔,遇物相援報亦饒;只有人來休顧問,恩成冤債苦監牢。”長者看了不解其意。僧人道:“後當知之。”齋罷辭去,長者取過十兩花銀相贈。和尚道:“貧僧雲遊之人,縱有銀兩亦無用處。”竟不受而去。
長者對張氏說知,即令匠人於河邊造十數只大船。人問其故,長者說有洪水之災,造船避災。衆人大笑。長者任衆人譏笑,每日令老嫗前往東街探石獅子有血流出否。老嫗探看日久,往來頻數,坊下有二屠夫問其緣故,老嫗直告其故。二屠待嫗去,自相笑道:“世上有此等癡人,天旱若是,有什麼水災?況那獅子眼孔裏哪討血出!”一屠相約戲之,明日宰豬,用血灑在石獅眼中。是日老嫗看見,連忙走回報知,長者即吩咐家人,收拾動用器物,一齊搬上船。當下太陽正酷,熱氣蒸人。
等待長者攜得一家老幼登船已畢,黃昏左側,黑雲並集,大雨滂沱,三晝夜不息,河水涌入市頭鎮,一時間那人民的居屋流蕩無遺,溺死二萬餘人。正因鄉民作孽太過,天以此劫數滅之,止有崔長者夫婦好善,預得神人救之。
那日長者數十大船隨洪水流出河口,忽見山岩崩下,有一初養黑猿被溺不能起,長者即令家人取竹竿接之,那猿及岸得生而去。船正行間,又見一樹流來,有鴉巢在上,新乳數鴉飛不起,長者又令家僮取船板託之,那鴉展開兩翼各飛將去了。
適有灣處,見一人被浪激流下來,口喊叫救命,長者令人接之,張氏道:“員外豈不記僧人所言遇人休顧之囑。”長者道:“物類尚且救之,況人而不恤哉。”竟令家僮取竹竿援之上船,遂取衣與他換。
忽次日雨止,長者乃令家僮回去看時,只見洪水過去,盡成沙丘,惟有崔長者房屋,雖被浸損,未曾流蕩。家僮報知,長者令工人修整完備如前,攜老幼回家。同鄉鄰里後來陸續歸來,十有一二而已。長者問那所救之人願回去否?那人哭道:“小人是寶積坊下劉屠之子,名劉英,今被水衝,父母不知存亡,家計盡空,情願爲長者隨行執鞭之人,以報救命之恩。”
長者道:“你既肯留我家下,就作養子看待。”劉英拜謝。
時光似箭,日月如梭,長者回家不覺又半載。時東京國母張娘娘失去一玉印,不知下落。仁宗皇帝出下榜文,張掛諸州,但有知玉印下落者,官封高職。忽一夜崔長者夢見神人說:“今國母娘娘失落玉印,在後宮八角琉璃井中。上帝以君有陰德,特來說與你,可着親兒子去報知,以受高官;長者醒來,將夢與妻子說知。忽家人來報,登州衙門首有榜文張掛,所說與長者夢中之言相同。長者甚喜,欲令崔慶前去奏知受職。張氏道:“只有一子,豈肯與他遠離。富貴有命,員外莫望此事。”劉英近前見父母道:“小兒無恩報答,即是神人報說,我情願代弟一行,前往京都報知,倘得一官半職,回來與弟承受。”長者歡然,準備銀兩,打點劉英起程。次日,劉英相辭,長者再三叮嚀:“若有好事,休得負心。”劉英領諾而別,上路往東京迸發。不一日來到京城,徑來朝門外揭了榜文,守軍捉見王丞相。劉英先通鄉貫姓名,後以玉印下落說知,王丞相即令牌軍送劉英於館驛中伺候。次日,王丞相入朝奏知,仁宗召宮中嬪妃問之,娘娘方記得,因中秋賞月,夜闌,同宮女在八角琉璃井邊探手取水,誤落井中。遂令官監下井看取,果有之。仁宗宣劉英上殿,問其何知玉印之由。劉英不隱,直以神人夢中所報奏知。仁宗道:“想是你家積有陰德。”遂降敕封英爲西廳駙馬,以偏後黃娘娘第二公主招之。劉英謝恩,不勝歡喜。
過數日,朝廷設立駙馬府與劉英居住,當下劉英一時顯達,權勢無比,就不思想舊恩了。
卻說崔長者,自劉英去後將近兩月,日夜思量消息。忽有人自東京來,傳說劉英已招爲駙馬,極其貴顯。長者遂吩咐家人小二同崔慶赴京。崔慶拜辭父母,往東京進發。不一日來到東京,尋店歇下。次日,正訪駙馬府,那人道:“前面喝道:駙馬來矣。”崔慶立在一邊候過了道,恰好劉英在馬上端坐,昂昂然來到。崔慶故意近前要與相認,劉英一見崔慶,喝聲:“誰人衝我馬頭?”便令牌軍捉下。崔慶驚道:“哥哥緣何見疏?”劉英怒道:“我有什麼兄弟?”不由分說,拿進府中,重責三十棍。可憐崔慶,被打得皮開肉綻,兩腿流血,監入獄中。此時小二在店中得知主人被難,要來看時,不得進去。崔慶將其情哀告獄卒,獄卒憐而濟之。崔慶原是富家,每日肉食不絕,忽牆外一猿攀樹而入,手持一片熟羊肉來獻。崔慶俄然記得,此猿好似我父昔日洪水中所救者,接而食之。猿去,過了數日又將食物送進來,如此者不絕。獄卒見了,知其來由,嘆道:“物類尚有恩義,人反不如。”自是隨其來往。又一日,牆外有十數烏鴉集於獄中,哀鳴不已。崔慶亦疑莫非是父所救者,乃對鴉道:“爾若憐念我,當代我捎書信一封寄回我父。”
那鴉識其意,都飛向前。慶即向獄卒借過紙筆修了書,繫於鴉足上,即飛去。不數日,已飛到其家,正值崔長者與張氏正在說兒子沒音信之事,忽鴉飛下,立於身邊。長者驚疑,看鴉足上系一封書,長者解下看之,卻是崔慶筆跡,內具劉英失義及獄中受苦情由。長者看罷大哭,張氏問知其故,遂痛哭道:“當初叫你莫收留他人,果然恩將仇報,陷我兒子於縲紲之中,怎能得出?”長者道:“鳥獸尚知仁義,彼有人心,豈得如此負恩之甚?我只得自往東京走一遭,探其虛實。”張氏道:“兒受苦,作急而行。”
次日,崔長者準備行李,辭妻赴京。數日,已到東京,尋店安下。清早,正值出街坊問消息,忽見家人小二,身穿破衣,乞食廊下,一見長者,遂抱之而哭,長者亦悲,問其備細。小二將前情述了一遍,長者不信,要進府裏見劉英一面。小二緊緊抱住,不放他去,恐遭毒手。忽報駙馬來了,衆人都回避,長者立廊下候之。劉英近前,長者叫道:“劉英我兒,今日富貴不念我哉!”劉英看見,認得是崔長者,哪裏肯顧盼他,只做不見。長者不肯休,一直隨馬後趕去,不料已閉上府門,不得進去。長者大恨道:“不認我父子且由則可,又將我兒監禁獄中受苦。”即投開封府告狀。正值包公行香轉衙,長者跪馬頭下告狀。包公帶入府中審問,長者哀訴前情,不勝悲慼。包公令長者只在廊下居止,即差公牌去獄中喚獄卒來問:“有崔慶否?”獄卒複道:“某月日監下,獄裏飲食不給,極是狼狽。”
包公遂令獄卒散誕拘之。
次日,差人請劉駙馬到府中飲酒。劉英聞包公請,即來赴席。包公請入後堂相待,吩咐牌軍閉上府門,不許閒雜人等走動。牌軍領命,便將府門閉上,然後排過筵席。酒至半酣,包公怒道:“緣何不添酒來?”廚下報道:“酒已盡了。”包公笑道:“酒既完了,就將水來斟亦好。”侍吏應諾,即提過一桶水來。包公令將大甌先斟一甌與劉英道:“駙馬大人權飲一甌。”劉英只道包公輕慢他,怒道:“包大尹好欺人,朝廷官員誰敢不敬我?哪有相請用水當酒!”包公道:“休怪休怪,衆官要敬駙馬,偏包某不敬。今年六月間尚飲一河之水,一甌水難道就飲不得?”劉英聽了,毛髮悚然。忽崔長者走近前來,指定劉英罵道:“負義之賊!今日負我,久後必負朝廷。望大人作主。”包公便令拿下,去了冠帶,拖倒階下,重責四十棍,令其供招。劉英自知不是,吐出實情,招認明白。包公命取長枷繫於獄中。次日,具疏奏知。仁宗宣召崔長者至殿前審問,長者將前事奏知一遍,仁宗稱羨道:“君子重義如此,親子當受爵祿,朕明日有旨下。”長者謝恩而退。次日,旨下:劉英冒功忘義,殘虐不仁,合問死罪;崔慶授武城縣尉,即日走馬赴任;崔長者平素好善,敕令有司起義坊旌之。包公依旨判訖,請出崔慶,換以冠帶,領文憑赴任而去,長者同去任所。是冬將劉英處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