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煤班收工,前面的一群人摘下口罩,穿着破工作服,有说有笑地回休息室。十九岁的严有方落落寡欢地拎着两个抬煤的破筐走在后面。从队部门口经过,鲜艳的红纸告示贴在落满煤粉的黑黢黢的墙上,特别显眼,蝌蚪一样的爬进了她的眼睑:好消息,我矿举办先进人物报告会,我厂厂长张根发的先进事迹材料由团支部书记贾俊楠撰写完毕,希望我公司有演讲才能的员工发挥自己的特长,到矿区循环汇报张根发厂长的先进事迹,为我公司争光。有演讲意愿的人员及时跟厂团支部书记贾俊楠联系。看到这个告示后,蝌蚪变成了青蛙,在她的肚子里咕咕叫唤,一点一点地往外拱,拱得她像喝多了酒,脚下飘乎乎的,飘进了休息更衣室。
半年前,跟许多矿上的子弟一样,初中毕业的严有方被分配到了这个叫北坎的煤场成为了抬煤工人。
这个煤场为什么叫北坎,严有方不知道。在方圆两公里的作业面,像爆发的战争场面一样,浓烟滚滚的。先是从西德进口的电机车拉着几十节自翻斗车厢,每节车厢承载着六十吨煤炭,沿着铁轨一路吼叫着气势轩昂地开过来,停住,一节一节在掌子面侧翻,乌黑油亮的煤炭水一样哗哗地流下来。接着,赶着马车、驴车送分煤车老板子挺进。支起个筛子,把筛子漏下的沫煤留下,块煤装上马车、驴车送到北部职工家里,每月每户3分煤,这是矿上职工的福利。剩下的沫煤由一帮像严有方这样的抬煤工人把石头挑出去,装在筐里,抬到道对面,再有铲车攒堆,装在东风牌汽车上,拉出去,送到煤倒子需要的地方。
这是一份让严有方厌烦透顶的工作,不论年龄多大,都要全副武装穿上挂着满是煤沫子的工作服,带上风帽、风镜、口罩,穿上黄胶鞋。在机车新翻的掌子面前,占住自己的窝,用钩子、铁锹、筛子和手,把煤里的矸石、沫煤分开,分别装在筐里,抬到三十米外的煤道口。
上班第一天,严有方细细嫩嫩的小手就磨了几个大泡,姐姐严有法帮助她用针把泡挑破了,揭下来一层皮,里面淌出了一股黏黏腻腻的脓水。第二天,手一粘锹把,光滑的锹把好像刺猬一样扎进伤口,疼痛从掌心传到心里,鲜血洇出来,与手套黏在一起,严有方咧咧嘴,眼里噙满了泪水。严有法告诉她,这个时候不能歇,必须咬着牙挺下来,要不,昨天的罪还得遭一遍。脱了几层皮,掌心结了厚厚的一层茧子,像砂纸一样粗糙了,有点刀枪不入的意思了,怎么摩挲也不感觉疼了。入冬,东北风像一把小刀,在她的手背则割开了一条条龟裂的口子,像地图上标记的河流、道路一样,百转千折曲曲弯弯的,每一条“河流”都会伴随疼痛在她的心里埋下深深的印痕。而狼烟四起的北风刮起的沫煤则通过她的呼吸落在了她的心口,使那里沉淀了一层厚厚的黢黑的阴影,压住了她青春的激情、冲动、梦想。她的心情像冬日的煤场的空气,乌蒙蒙灰突突的,见不着个亮。
严有方也想过辞职,她想到市场给人家打工卖服装。话一说出口,老妈王桂花先是叮叮咣咣地歇斯底里而后噼里啪啦梨花带雨,拉着她的手说:“你不能没个号头啊?没正经工作到老了退休咋整啊?没个正经工作处对象咋整啊?没正经工作将来靠啥呀?没正经工作……”老妈一连气说了十多个没正经工作的弊端,似乎辞了职了就是衣不遮体食不甘味居无定所就是世界末日,严有方到倒不怕老妈的那一连串的诉之以理的恐吓,怕的是她的眼泪。记得小时候开家长会,无论老师还是学生,都说老妈长得年轻漂亮,她们姐俩的漂亮随她母亲。一家四口,老爸负责挣钱养家老妈貌美如花加上拉扯两个漂亮聪明的女儿,一家虽不富足但也其乐融融。
可这一切,在她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发生了改变,父亲在一起事故中工亡,母亲接了父亲的班,到矿上成了一名拣煤女工。往日漂亮细腻温柔的妈妈变成了絮叨、粗糙、抱怨、邋遢的怨妇。稍不如意,剌剌巴巴的手就落在她们身上,之后,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谩骂抱怨和诉苦。姐俩身体身体的疼痛还没散去,耳朵还要承受老妈两三个小时的蹂躏。在无数个黑夜,严有方怀念从前的日子,怀念那个体贴柔顺的妈妈,可那样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严有方叹息,在彪悍怨妇与贤妻良母良母之间,只有一个男人的距离。母亲没有男人的生活一团糟, 姐姐有男人的生活更是糟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