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坎二十一

  煤炭是矿上企业的血液,逐渐的萎缩、干涸。北坎分公司跟许多矿上集体企业一样,没有煤炭这一血液循环,就像丢了魂一样,先是苟延残喘,之后奄奄一息。

  十多年的时间,张根发干的一件事,就是像割韭菜一样宣布一茬茬工人放假回家。先是职工放假,班组长以上待命,之后班组长放假,队长待命,之后,队长放假,班子成员待命。半年不开资后,班子成员也耗不住了,自谋出路去了。整个院子就剩下张根发一个人了,既当了经理,又当了看守。

  矿上集体企业,大多都是乱摊子,不好收拾。张根发这批厂长经理,看形势不好,大部分都内退了。张根发也有这样的机会,张根发没退,张根发说,我在这,企业还在,像个家,公司职工有困难,可以找回来,我闪了,职工们连指望都没有了,怎么办?

  张根发在这,公司职工真有回来找的,有的孩子上学没钱了或者有大病了,就找张根发要救济,矿上和集体公司也都穷得几个月开不出资来,哪来的救济款,张根发就从兜里拿出个三头二百的,给来人,说,企业困难,不一定解决大问题,就这点意思吧!来人自然感恩一番,张根发心里就有了那么一点安慰。还有直接找张根发算账的,进院开始骂,张根发你个杂种,要不是你被那个女妖精喝了迷魂药,到海南他妈的投什么资,我们也不至于连单位都没有,整天跟要饭的似的……来人什么难听骂什么。张根发像一把磨旧了的石头,在旁边听着,等对方数落完了。张根发从箱子里拿出瓶酒,两人各倒一杯,摆上些花生米、小咸菜之类的,说:“厂子整黄了,都是大哥不对,没能耐,大哥算赔礼了。”说完,自己先干了,对方也干了。两人坐下来,就着花生米、小咸菜你一口我一口的唠闲嗑,唠公司辉煌时候,走出去一提单位的名有多牛逼。唠着唠着,对方眼泪下来了:“大哥,这事也不赖你,看我们矿上的集体单位哪个单位没黄,我们上马的那些项目哪个不是赔的底朝天……”他骂人张根发不还嘴,他掉眼泪张根发也不劝。张根发知道,必须让他发泄出来,骂完了哭完了,心顺了,会好受些。

  能回厂子找张根发的职工毕竟是少数,大部分职工老实巴交的,蹲市场或蹬神牛过着、熬着日子,张根发一想到这些人心里不好受。就说王五吧,当年还是个班长呢,脉管炎把一条腿锯下去了,只能在道边摆个修鞋摊,风来雨去的在那盯着,整个人瘦成了皮包骨;还有管工资的张玲玲,多好的姑娘啊,不吱声不蔫语的,现在也浓妆艳抹的,陪唱去了,没招啊,家里的老爷们不着调,整天喝大酒,孩子就她一个人养着,一个奔四的女人,要手艺没手艺,要文化没文化,不干这个干啥呀?有一次他无意中看到了在歌厅门前招揽生意的她,她羞愧地把脸转过去,其实,他比她还羞愧呢,要是企业整好了,她们何苦遭这罪呢?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也想自己的老伴和儿子,有了老伴那次到单位闹事后,他跟老伴就达成了协议,儿子结婚,两人就离婚。儿子结婚后,如约他把房子和家产留给了儿子和老伴,他净身出户。老伴恨他,儿子也恨他,极少跟他往来。他不埋怨他们,谁让自己年轻时犯下了那么风流债。这么想着,他又想起了那些自己辉煌而荒诞的时候,想起了王琪雅、想起了严有方……当然,更多的时候还是想那些散落在社会上几百个职工,他们年龄大些的五十多岁了,小的也四十出头了,有的快退休了。企业交不上养老保险,自己又没钱,这些人休都退不了。总得有个解决办法,但现在张根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在矿上纵横捭阖、无所不能的张根发了,他怎么想,想得脑袋疼了,想得午夜时分了,也想不出解决的道道来,他猛啁两口酒,迷迷糊糊睡去了。睡梦中,煤场那热火朝天的场面又回来了,电机车沿着铁轨鸣叫着爬行过来,一节一节车斗翻到掌子面,送煤驴车的车主把块煤筛出来,送到矿上的千家万户。煤场的职工把剩下的沫煤装在筐里,挎着两框煤喊号子,3号两个。铲车再把职工抬过来的煤圈成堆,装进汽车上……拉走的是一车车的乌金,一车车的钱啊,那时他张根发是多么辉煌啊,那时的职工是多么年轻和充满活力啊?

  上千人的作业面瞬间离他远去了,变成了巨大的黑洞,把他孤独地陷在黑洞里,任凭他怎么叫喊也无人应答。他在惊恐中醒来,一摸被窝,湿涝涝的被汗水浸透了。他的北坎分公司跟他一样,走向了暮年,辉煌只能留在记忆中,再努力也无法挽回颓势。再有一个月,他到退休的年龄,不退也得退了,可他的心病还没治啊?他的脑袋开始疼痛,他又啁两口酒,迷离巴登地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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