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沉默了半个多月的电话铃追魂一样响了，他心里咯噔一下。

　　企业不行了，电话传来的消息都是丧气的，不是哪个职工得大病了或者病故了，就是有人上市政府上访了，让他去把员工接回来……

　　在院里孤独久了，他有时盼着电话响，有点事干，又害怕电话响，哪件事都是棘手的山芋啊？电话是魏浩天打来的，魏浩天已经成为矿物机关综合服务公司总经理。这叫法有点咬嘴，说白了，就是原来的矿长，不过，矿上已经破产了，两万员工都分流下岗了。留下几十人处理国有矿资产及矿所属集体企业的留存资产和一些后续事宜。电话那头的魏浩天有点激动：“张厂长啊，你到我这来一趟，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这个魏大脑袋呀？张根发嘀咕了一句。对于这个打了几十年交道的朋友及对手，就知道溜须拍马和吃拿卡要，张根发自诩与他不是同路人。但人家踩了狗屎运，职务一路上扬，自己的顶头上司，不愿面对又不得不面对。这次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按他说的好消息，估计不会是什么坏事，张根发下楼打了一辆出租车到矿机关。

　　魏浩天虽然大脑袋还在，企业效益不好， 胡吃海喝的时候明显少了，肚子却小了许多，原来油光瓦亮的脸蛋像抽干了油分，干巴巴地“裂出”条条褶子。见张根发进来，笑容把五官拧到了一起，脸上的褶子更深了。魏浩天伸出手，语重心长地说：“老哥呀，告诉你个好消息，职工养老保险的事终于有眉目了。我知道你没退休，守的是啥呀？”魏浩天的话像槌落在鼓上，砸在张根发的心里咕咚一下。，职工养老保险的事终于有眉目了。张根发眨了眨眼睛，说：“怎么回事，你慢慢说。”魏浩天说：“市领导关心咱们的生活，多次到外面招商引资，外地的大老板看中了咱们公司那块地，要盖一个全市最高档的商住小区，把咱们职工养老金保险和债务一次性解决了，你说这是不是好事。”张根发说：“好事倒是好事，只是这块地给别人我还真有点舍不得，地没了，企业也没了，职工再有个大事小情，找谁去？”魏浩天笑了笑，说：“老哥呀，你的观念真得改改了，你守了这么多年，职工有难题，你解决了吗？你守着不退，不就是职工的养老保险和债务解决不了吗？这么多年，别人不了解你，我还不了解你。” 张根发只是随口说说，其实，从骨子里，张根发还是赞同这个方案的，把职工的养老保险交上了，自己也能安心退休了，不然，自己这觉睡得真不踏实。

　　在看合同的付款方式上，张根发又有了疑议：北坎分公司占地面积3万平方米以5000万的价格出售给俊飞房地产开发公司。该地块用于商住小区开发。俊飞房地产公司预先支付北坎分公司200万元，其余款项将在一年内付清。张根发要求对方一次性付清。魏浩天急了，说：“你不知道，为了争取这个项目，我们争取费了多大劲，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人家几个亿的投资，能没实力吗？还差你点土地出让金。这涉及资金占用的问题，一年的时间，钱在你那是死钱，北坎分公司的地也是死的，放你那撂荒四五年了，不是一分钱没生吗？这么多年都是死的，在人家手里不一样了，钱和地都是活的，钱能生钱能赚钱。这是主抓城建的秦副市长亲自抓的项目，有市矿两级机关作担保，还能差你那俩钱。只要项目开工，就可以卖了，至于商品房预售许可，不还是睁只眼闭只眼的事。再说，秦市长保驾，到哪个银行贷款还是个事呀？这个机会错过了，咱们这几千万上哪整去，职工的保险就真是猴年马月的事了。这些年我们都等了，还差一年吗？ 你不能退休了，让职工搓你的脊梁骨吧？”这话戳到了张根发的痛处。他琢磨琢磨，魏浩天说的，也是那个理，有市领导作后盾，还怕这钱要不回来。还有一个月就退休了，退休前把职工养老金的事解决了，也算了了自己最大的一桩心愿。

　　张根发代表北坎分公司、魏浩天代表主管单位、操着南方口音的吴总代表开发公司在矿机关办公室签了字。字签完了钱没到手，张根发的心里还是没落底。

　　市报发表了两个大整版的广告，一版是精美的效果图，写着俊飞——未来城书写一个城市的未来几个大字，里面从南向北，依次为双拼别墅、联排别墅、情景洋房、花园洋房和高层建筑。太师椅一样排列有序，里面花花草草、水景广场、亭台楼阁的景观配套靓丽丰富……磅礴大气的设计把张根发镇住了，如果这效果能够实现，将无疑是城市的最高档小区。张根发有些兴奋，这回不但能把职工的养老保险补上，对自己挚爱这这块土地也算有了交代。

　　张根发站在树荫下，看拆迁队进入进入现场。钩机咣当一声碰到掌子面坚硬的水泥预制面，好像砸在他的心尖一样让他疼了一下，这都是当年他整天整宿地指挥铲车、自翻车、钢筋工、建筑工一点一点弄牢得、弄好的。当时用的都是上好的真材实料啊，即使挺不不了一百年，挺个五六十年应该没问题啊？可如今，他们在坚硬的钩机面前，那么不堪一击，顷刻间被敲碎了，变成了垃圾。他就像要嫁女儿一样，即使知道孩子找了一个好的人家，还是舍不得，带着矛盾而复杂的心情，他看着拆迁队伍把掌子面拆了、把检斤台拆了、把几个队部办公室拆了、职工更衣室拆了……对于张根发来说，每一个建筑都有一段铭心的回忆。那些拆迁机器像橡皮擦一样，很快将煤场大部分建筑抹平了，可在轰轰隆隆的瞬间，那些建筑却镶进了张根发的骨血里，烙印更深了。

　　他等着公司办公室拆迁，捡一块砖和一个水泥块留作纪念。从签字之日起，他就完成了使命，这个地块属于他张根发的日子就已经远去了，他也提前一个月进入退休生涯。按规定，他可以拿走办公桌、卷柜什么的。他哪有那么大的地方啊？谁会想到，曾经叱咤风云的张根发，真的一贫如洗了，他净身出户后，几年开的资大部分都补贴那些困难职工了。为了给上班的人开资，他自己坐的吉普车、大汽车、铲车、铁道都卖了，甚至院里落着厚厚煤层的土都卖两回了……近半年来，真的无物可卖，他已经半年多没开资了，单位卖了，他只能在周边租一个三十多平米房子，那么小的房子，容不下那么大的老板椅，写字台了，况且，拿东西摆在家里又有什么用呢？没有人再找他批钱了，他也不可能再坐在老板椅上看文件了。他只能拿走一块砖，一块瓦，回忆回忆煤场辉煌的日子和那些一起在煤场工作的兄弟姐妹。可拆迁队的人好像故意跟他开玩笑似的，院里的一切地上建筑都拆了，场地也平了。就那么一座三层高的办公楼没动，不但没动，还把原来的平开推拉门改成了旋转门，原来的塑窗改成了断桥铝窗，原来的外墙改成了真石漆。原来墙上的“开拓奋争 为了明天”八个大字并没抹平，而是用红色油漆重新粉刷了一遍，显得格外刺眼。这字还是当年贾俊楠用板刷写的八个敦实的黑体字。贾俊楠说，我们年轻人多，应该把这八个字作为企业文化。那时企业文化这词刚实行，比如，天海矿的企业文化是“爱露天做主人挑重担做贡献”，他文化水平不高，但感觉贾俊楠这词整得挺硬，就同意了。八个醒目的大字在办公楼下，获得了很多客人的赞许。

　　那时的企业多好，一帮小年轻的，二十多岁，叽叽喳喳、生机勃勃的，似乎今天只是个开始，明天有过不完的好日子。谁知道，那么大个露天矿也是有寿禄的，啃着啃着，就瘦骨嶙峋了，啃着啃着，就爪干毛净了。还是不想不开心的事了，这个房子对方没拆，就还保留着那么点温暖和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