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坎二十三

  俊飞未来城奠基庆典隆重而有气势,在各个主路口摆放着过道彩虹门,彩虹门下面带着绶带的售楼小姐发放精致楼书。市公安局动用了大量警力维护秩序。里圈都是开发公司的员工和承包方建筑公司的员工。张跟发站在远处挤在看热闹的人群中,今天北坎分公司来看热闹的职工不少,他们知道,这块地开发,房子热卖,他们的养老保险金就有希望了。

  早晨9点18分, 主持人宣布俊飞未来城奠基庆典仪式正式开始。张根发看着站在临时舞台上一排人,都西装革履的,穿的都很正式。他看不清那些人的面孔,近期的眼睛花了,看人重影。虽然眼花了,他的耳朵还没聋。主持人开始介绍到场来宾,副市长秦益生。这个名字怎么这么耳熟,他的心思动了一下……天海服务公司总经理魏昊天……俊飞房地产开发公司董事长贾俊楠。这不是咱们那个贾俊楠吗?我说怎么这么眼熟呢?他怎么能搞好房地产呢?咱们的钱呢,估计是打水漂了!人群开始议论。

  张根发好像撞到了墙一样,脑袋嗡嗡的,梳理着事情的来龙去脉。那个副市长秦益生一定是临市驻海南办事处主任的秦益生。还有那个签字的吴总,不就是那年卖海南地皮签字的那个浙江人吴总吗?都怪自己老眼昏花呀?当时总觉得这人在哪见过,就是想不起来了。房地产开发这么大的事,绝不只是贾俊楠能干得了的,莫非……他激灵一下,感觉别人给自己被人下了套子,他钻了进去。跟他一起倒霉的,还有身边的弟兄。他喊了一声:“弟兄们,他们不给咱们土地钱,咱们不能叫他开工。”“对,不能叫他开工!”人群跟着响应。

  往日接待上访的张根发,变成了领头上访的。人群簇拥着他往舞台边上挤。协警前来维持秩序,当他们说出是北坎分公司的职工时,对方似乎早有准备,那个戴眼镜的吴总说:“你们跟我来呀,我们有人负责解答你们土地款的事。”张根发领着众人,跟着吴总,往舞台相反的方向,自己使用了近四十年的办公室走。

  一进办公室,的确感觉跟以前不一样了,大堂顶棚挂着欧式吊灯,对面墙上粘贴着俊飞房地产开发的未来城项目效果图的亚格力板,大理石吧台后面坐着接待导引小姐。

  导引小姐领着张根发一干人上了二楼张根发原来的办公室。整个办公室改成了中式装修。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中式板太后面的太师椅上坐着,冲大家颔首微笑。人到中年的严有方虽然脸上有几道浅浅的皱纹,但更带来成熟的风韵和气场。严有方冲大伙儿挥挥手,说:“大伙儿坐,大伙坐。”张根发看着这个比自己小近二十岁的女人,曾经被自己攥在手心里,如今似乎被她攥在手心里的女人,竟身不由己很没出息的紧张起来,他感觉到自己手脚冰凉,嘴唇嗫嚅了两下,没说出话来。大伙儿在等着张根发说话,又似乎被这位昔日的同事镇住了,不知说什么好?刚才还叽叽喳喳议论的人群没了声息,空气似乎凝滞了那么一刻。

  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句:“我们要养老保险金,不给我们钱,这块地休想开工。”“对,不给我们钱休想开工。” 人们附和着。严有方站起来,冲大伙摆着手,微笑着说:“这几年,我本来在南方发展得很好,有餐饮、旅馆和房地产开发等,大家知道,南方的机会比北方多的多,我在南方已经站稳了脚跟,为什么我要回来呢?”严有方顿了顿,卖了个关子。大家静默着,似乎心里在问,为什么呢?严有方接着说:“要不是秦市长五次三番请我回来投资,要不是魏浩天总经理亲自到海南,苦口婆心地求我回来,要不是知道张根发厂长的难处,在这里苦苦坚守……”严有方又顿了顿:“最重要的,要不是我跟大家有着鱼水的感情,我能回来吗?我几个亿的投资都在这了,还能差大家养老金的几千万?再说,张根发厂长能骗大家吗?”说着,她手里拿起了一本厚厚的合同:“这可是张根发厂长经过了精斟细酌后,跟魏浩天总经理商量后签订的,他们能让大家吃亏吗?这次回来,我不但要解决大家养老金的问题。而且还要解决大家日后工作问题,年龄大的,补上养老金,就退休颐养天年了。年龄小些的,只要不嫌弃,可以优先被物业录用,干些保洁绿化的活,虽然挣得不多,但这里总算大伙的一个家啊?你们说是不是?”

  严有方的一番话,还真把大伙说动了,人群开始小声议论:“是啊,人家几个亿投资都投到这了,还差咱们那俩钱啊?”“这事,张厂长既然能签,就能有把握。”也有的说:“凭张厂长跟严总的关系,事先肯定通好气了,咱们的钱给不给,不还是人家说的算!”人群的目光移过来,向张根发聚拢,看张根发怎么说。

  张根发额头渗出了汗珠,他想说,大家别听信她的话,他被蒙在鼓里,事先并不知道严有方要买这块地;他想说,今天大家别听她的,只要不给钱,就别想搞开发;他想说……人们没有听到他半点声音,只看着他的嘴唇翕动着,脸色由红到白,满脑袋大汗,浑身颤抖,扑腾一下倒在地上……

  抢救了一天多的时间,张根发依然没有任何知觉,人们以为张根发就这么交代了。严有方来看他,张根发的嘴唇动了动,手指还微微抬了一下,嘴里喷出几个字:“儿啊,儿啊!”人们急忙叫过张根发的儿子,他儿子凑到跟前,张根发摇了摇头,脸冲着严有方,嘴里继续嘣着:“儿啊,儿啊!”这话让旁边的人一脸懵懂。却杵到了严有方的伤疤上,她心坎痛了一下,忙转过身,擦了一下脸上的泪,走出了重症监护室。

  保住比同龄孩子矮,黑,倔强任性,霸气十足,没有半点严有方的圆滑的影子,更别说具备贾俊楠浪漫柔和的样子了。矿上效益还苟延残喘的时候,贾俊楠两头跑。矿上破产了,干脆跟着严有方混迹于海南。为了让两人少些接触,严有方以忙为由,干脆让保住长托,两人一个月见不了几面,在一起的时候,贾俊楠跟孩子很近乎,又要跟孩子玩耍,比她这个当妈关心得还细,有时严有方想,保住要真是贾俊楠的孩子多好,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光是贾俊楠也好对付,关键是贾科员夫妻也借看孩子为名,要到海南看一看,这让严有方忐忑不安,贾科员不像贾俊楠,要是真感觉到其中的蹊跷,这事就麻烦了,再说,贾科员身边还有个王女士,羊肉贴不到狗身上,是不是儿子亲生的,老两口搭一眼,也许就能看出其中的端倪。保住就像一颗炸弹,随时都可能被贾科员拉响。慌忙中,她托人办了赴美手续,把保住寄养在美国的一个家中。风尘仆仆的贾科员夫妇到海南,佯装温怒地埋怨了几句:“我们来就是看孙子的,结果却扑了个空。”严有方急忙解释:“孩子不能输在起跑线上,要从小接受西方教育,也是为了咱们贾家一代更比一代强吗?”贾科员的“训斥”更像是耍乖讨巧,他知道今夕何夕,现在的严总不是当年那个低三下四的小丫头了,只要打个喷嚏,别说他们老俩口,就是儿子贾俊楠说滚蛋就滚蛋。只是,不来这么两句,显不出他来这的理由充分。索性,贾科员爱自己远胜于爱他的孙子,第二天,就领着老伴,在海南天涯海角地溜达。溜达累了,回来要吃有吃要喝有喝。中间回去那么一两次,说:“老家那头呆不习惯了,那是真累,一回去,哮喘就犯。谁让他们生了个好儿子呢,又娶了个好媳妇,这么大个家业,不照应点哪行啊?”这么说着,就赖在这不走了。严有方看着老两口,有点鸠占鹊巢的感觉。本来,严有方想把老妈弄过来,享几年清福。头些年,严有方跟张根发满城风雨的。王桂花认为,严有方丢了她的脸,两人扭头别棒子的,到海南后有些缓解,但还是不愿意给女儿女婿添麻烦。有一年,严有方在电话里好说歹说的,王桂花才同意来海南过年,可就在腊月,王桂花早晨点火做饭的时候,突发脑出血,一头倒在灶台边,再也没有起来。严有方有些信命了,王桂花来世上就是伺候自己,伺候完了,没享到自己带来的半天清福,就着急走了。留下的清福,都叫贾科员两口子享了。

  严有方还信命的原因是保住到美国寄宿后,每年都有几十万的花销。对这孩子的感觉就像对张根发一样说不上是爱是恨,更多的是一个符号,更像是在给自己年轻时的不羁还一笔巨额的债务。最近几年,可以QQ微信聊天,方便不少,从电脑上看,这孩子嘴角已经冒出了胡茬,眼神闪烁着孤独的迷离感。脸上的轮廓跟张根发更加相似了。就像张根发幽魂不散一样缠绕着她,让她产生有几分厌恶。她不让贾俊楠跟保住视频,怕贾俊楠发现蛛丝马迹。她越来越在乎贾俊楠了,贾俊楠越来“艺术”了,跟年轻时一样的长发,出了两本诗集和一本书法集,获得了几个大奖。他的浪漫与潇洒是从表皮到骨子里的,她的疲惫和衰老是从内心到外表的。时间对于每个人是不公平的,他尽管大她几岁,但只要穿上一身休闲的牛仔,抖搂抖搂头发,依然跟十多年前差不多。她则不行了,内心的自信只靠着美容院和化妆品支撑着,她不敢素颜面对自己日渐苍老的容颜,更不愿意力不从心的体质和能力。只要他一朗诵他写的诗歌,尽管她不清楚那是驴唇还是马嘴,但只要一听到那磁性的声音,她立刻有了少女的羞涩与震撼。贾俊楠这么优秀的基因、她对贾俊楠这么深刻的情爱,总应该留下一粒种子,在这片大地上生根发芽,长成大树。但任凭他们怎么努力,她原来还肥沃得足够摧毁她自己的那片土地却变成了干涸的盐碱地,他的千军万马到她这里全军覆灭。她到处寻医问药,一遍遍地熬制各类中草药,再根据他们的生辰八字,行床的时间……无论他们怎样热衷于此,依然颗粒无收。看着自己瘪瘪的腹部,更增加了她对他的愧疚感,她愿意为甘愿用她日渐衰老的身体为他遮风挡雨为他做牛做马。

  那个孩子需要用钱,贾俊楠出版诗集,参加各种笔会需要用钱,贾科员两口子旅游需要她补贴。一家人张嘴全凭她一个人忙活。

  当年她是挣了些钱的,到海南后。在秦益生的帮助下,她把北坎分公司的那块地作了抵押,在银行贷了款,跟秦益生炒地皮,不知道是政治敏感度高还是嗅到了不同的味道,在海南房地产市场大萧条前,让她把手里的房产全部清仓,使她留下了一笔钱。

  北坎分公司的那块地皮,秦益生帮联系,那块地实际卖了150万元。他们以新组建公司的名义,由吴经理出面,他们以100万从北坎分公司手里购买,几个人分享了剩下的50万元。

  房地产开发不行了,严有方在海南也尝试过做餐饮、开旅馆等,结果都赔地血本无归。跟那些买卖精真刀真枪地对干,严有方自己既没有精细的管理能力,又没有真正经商的头脑。眼看着当年挣得几百万像被刀子切开一样,一刀一刀地往外切,切得她骨头疼肉也疼。一刀一刀地,越切越薄。她知道自己半斤八两,在贾俊楠他们面前,还得绷着,依然装作无所不能的模样。她甚至跟着干了几年的野导游,专门接待东北的老乡,虽然这事名不正言不顺,还时常被相关部门追得到处跑,也挣不了几个钱,但总算有个营生干,也好贴补家用。

  那天,她心情不错,刚带了一个四十多人的东北大妈团,凭着她的三寸不烂之舌,说动了这群大妈,花钱不眨眼的消费,她弄了一笔不小的分成。她爱家乡人,东北人多好,虚荣心强爱面子见不得好话,不像南方人精细而理智。

  忙活了一天,她瘫坐在沙发上,来自大洋彼岸的电话响了,保住在那头出事了,要他忙上过去一趟。

  保住静静地躺在停尸间,身体已经瘦成了皮包骨,凸出的一双大眼睛心不甘情不愿地圆睁着,显得孤独、苦闷而无助。这孩子离她那么遥远而又那么陌生,陌生的眼神里有着一种对生的渴望。她对他的关爱太少了?他不应该来到这个世上啊?那是她身上的一块肉啊?

  孽!孽!孽呀!她浑身疼痛,声嘶力竭地叫喊,老外尽管听不懂她喊叫的是什么,大致还明白一个母亲的心。等她喊不动了,身边的人把她扶起来,搀出去。

  从警察的笔录中,她大致了解了保住死因,是吸毒过量而死。他寄宿的那个美国人家就做毒品买卖,保住几十万的花销,很多都用在购买对方的毒品上。

  在安排保住后事的过程中,严有方没有再流一滴泪,保住是她青春的一个尾巴,她的青春在故乡已死,青春的魂魄却漂洋过海,埋在了异国他乡。上飞机后,她倒有了几分解脱,就像摘掉了身上的一个瘤,虽然有疤痕有疼痛,但毕竟不再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像缠丝一样缠绕着她了。

  秦益生来过几次,大都在出差的间隙。从驻海南办公室撤离后,秦益生一路仕途顺遂,先是商业局副局长、局长,政府办副秘书长……对秦益生,严有方没有太多的奢求,只要过路的时候能看看自己,留那么一点挂念,就心满意足了。

  这次秦益生来,不仅仅是看望她那么简单,还带来了两个好消息,一是秦益生提拔为抚远市主抓城建的副市长,已经走马上任,二是秦益生招商引资,需要她回去投资房地产项目。第一条消息令严有方振奋,不管怎么说,她还是希望秦益生好。第二条消息喜中有忧。她直接跟秦益生说:“招什么商,我这哪有钱可招啊?”秦益生笑了笑,说:“我还不知道你底细,车费、吃饭钱总有吧?”严有方点了点头。“这就够了,有启动资金就可以运作了,什么叫运作你懂吧?”严有方冲秦益生耍贱地笑了笑,身子冲他斜了过去。

  到底秦益生这里的水多深,严有方探不到底,当年海南房地产形势那么严峻,他都能够全身而退?何况现在手握重权,他要想运作一件事,那还不是手拿把掐。在海南这些年,她真刀真枪地做过买卖,没少吃苦头,都功亏一篑了。她知道,自己不是那块料。俗语说,有棵大树好乘凉,自己要想在生意上成功,还真得有秦益生这样的背景助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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