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坎三十七

  第二天,两人依然联系不上。严有方派小王到她租住的房子去看,没有人,向房东打听。房东说,林女士前天晚上就退房了。

  小王回来汇报,严有方想,林萱萱一定是看单位形势不好,联系上下家了,像她这样才华横溢的人,不愁找不着好地方,还能有一份不错的薪水。严有方心里有些怨怼,你走归走,总得打个招呼吧?让公司有个准备,这样不声不响地走了,怎么算啊?现在的年轻人真不可靠。

  小王向严有方汇报,新华商砼厂家来结商砼的账。每月都月末结账,如果今天不结,就给工地停止供货。

  严有方同意支付新华商砼结20万元。一会儿,小王回来了,说,账号没钱。严有方一愣,急忙问出纳怎么回事,出纳说:“账面上的七百多万被贾俊楠董事长前天就提走了。说是给门窗厂结账。严有方狐疑,贾俊楠怎么能一下子提走这么多钱呢?给门窗厂结账,电汇完全可以,带这么多钱没有必要啊?她急忙给营口的门窗厂打电话,对方回答这几天根本没有抚远的人来看货、定货、取货。严有方又给贾俊楠挂了个电话,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停机,彻底联系不上了。

  这就怪了,贾俊楠一下子需要这么多钱干什么?是不是参与境外赌博或者被别人威胁?贾俊楠是不是有危险了?这么想着,严有方冒出了一身冷汗。要不要报警?严有方合计着。

  门卫保安员送来了一封信,说是一个女的告诉他,给严有方严总的,就走了。严有方心里一颤,贾俊楠真的被对方控制了,电影里的劫匪绑架通常都有这么一封信,要多少钱?在哪交货?

  严有方颤抖着拿过信,打开。并没有像严有方想象的那样,薄薄的一张纸,而是厚厚的几张纸。严有方忐忑着看信的内容。

  严有方,你还记得我吗?

  我先讲讲我的故事。本来生活在一个快乐的家庭,妈妈贤惠、能干,爸爸是架线工,全省各地跑,一个月回家几趟,回来的时候,总给我买好吃的,爸爸也很爱很宠妈妈。

  大约七岁那年,我在幼儿园,跟别的小朋友跳皮筋,突然感觉胸口有一块巨大的石头压上来,喘气急促;刚才晴朗的天瞬间变黑变暗,一股黑乎乎的怪物气流滚滚滚地向我压将下来,我似乎听到了身体里一声巨响……

  我醒来的时候,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胳膊上打着吊瓶。看到妈妈一边在病床边抹眼泪,嘴里一边叨咕着,还是没逃过这劫,这孩子的病还是犯了。

  经过两天的治疗,我的病情有所缓解,但仍然有时候胸口像堵着个石头,喘不上气来。妈妈领着我,拿着病历和检查的各种照片,坐了半天火车,到沈阳军医大看病。那个军医大夫看了病历和照片后,说,这孩子有办法治疗,先天性心脏病手术我们医院事过关的。医生的话像划燃了一根火柴,妈妈的眼睛瞬间亮了。苦瓜一样的脸也泛起了笑容,问,什么时间能手术,对方说越快越好,孩子越小治愈的概率越高。不过,手术需要十多万元的费用,首次手术需要六万多元,二次维护也需要四万多元。妈妈闪亮的眼睛像被泼了一盆水,瞬间熄灭了。回来的火车上,下了一路的暴雨,母亲的脸则比车窗外的天气还阴沉。也没有了往日的沉静与优雅,她开始像唠叨的黄脸婆一样悻悻地抱怨,先是抱怨老天的不公,这么好的孩子,这么就害了这么要命的病;再是抱怨父亲是个窝囊废,怎么就没能耐挣钱,给孩子治病……

  我不上幼儿园了,姥姥特殊从农村来照顾我,虽然经过了短暂的治疗,我的病情稍有好转。偶尔胸口也会像压块砖头一样喘不上来气。奶奶大把大把的喂我吃药。那些药很苦,但奶奶说,吃了病就好了,我又想到了发病那天的恐惧,死亡离我真的太近了,我一想,苦总比憋死强,我捏着鼻子吃药。

  第二次上沈阳,我是坐北坎分公司那台白色半截美车去的。是张叔叔开的车。我知道,张叔叔是这个煤场里最大的官,平时总是黑着脸。煤场里幼儿园的阿姨都怕他,看着他毕恭毕敬的。我也怕他,但今天他却笑呵呵的。妈妈说,张叔叔领我们去看病,给我们掏钱,还亲自开车送我们去。快谢谢叔叔。我急忙说,谢谢叔叔。张叔叔脸上露出了少有的笑容,用他那胡茬的嘴巴在我小脸上亲了一口,弄得我脸上痒痒的,但我知道我不能吱声,用手擦了擦。他说,小宝宝真乖。一路上,妈妈的心情很愉悦,不像平时沉静寡言,跟张叔叔似乎有老不完的话题。她还拿了一些糖果,平时妈妈管着我不让我吃糖的,这一路上可以放开了吃。妈妈说张叔叔开车累,需要精神精神,拿着桃子,喂到张叔叔的嘴里,张叔叔很幸福地咀嚼着,还吧唧吧唧地故意整出声音来,我有点讨厌这声音,但我知道,张叔叔是帮我治病的,我没有资格讨厌人家。

  手术后,我恢复得很好,但需要沈回阳做复查。都是张叔叔开车拉我们去,在那住一宿,张叔叔一个房间,我和妈妈一个房间。一天晚上,我在睡梦中听到动静,像猫叫的声音。声音是妈妈发出来的,妈妈怎么能半夜学猫叫,我喊了一声妈。睁开眼睛,妈妈身上有一个影子,吓得我差点没喊出声来。妈妈急忙捂住我的嘴。接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我说,妈妈,我怎么看到你身上有个人影,妈妈说,你一定睡觉睡蒙了,哪有什么人影啊?听话,快睡觉。妈妈,我真的看到人影了,趴在你身上……妈妈急了,说,赶紧睡觉,大半夜的,哪有人啊?你要再胡说,我就把你扔这,自己回家。我看到妈妈恼了,也就不敢吱声了。佯装睡着了。一会儿,听到有人下地、穿鞋、开门、关门的声音……

  我第二天醒来,我对妈妈说,昨天晚上,真的有人,我还听到了穿鞋和关门的声音。妈妈生气了,说,你记住,昨天晚上是你做的一个梦,根本就没人进来。你千万不要把这个梦跟别人说,特别是你爸,你要跟别人说这个梦,妈就不给你治病了,你也看不到妈妈了。

  爸爸回来的时候,妈妈对爸爸特别好,下厨变着法的给爸爸做好吃的。只是,是爸爸打听我怎么治病的过程的时候,妈妈有些慌张,总是打岔打过去,告诉我吃饭的时候不要多说话,好像有什么事怕我说漏了嘴。

  我本来什么也没有说,可就看不到妈妈了。姥姥把从农村来,说,妈妈出门了,把我接到农村了。一连等了好几天,妈妈也没来看我,那晚,我又听到了猫叫的声音,有个人趴在了妈妈身上,掐着妈妈的脖子,要害妈妈。似乎那个人又趴在了我身上,我喘不过气来,我着急喊爸爸、喊姥姥……

  姥姥把我摇醒,我已经出了一身透汗。第二天,我没等来妈妈,却等来了爸爸。爸爸的情绪不高,一边抱着我,一旁唉声叹气,我问爸爸,妈妈咋没来看我呀?爸爸的眼里沁着泪珠。说,你妈妈就快看你了。我想起了妈妈说的话,我什么也没说,怎么就看不到妈妈了呢?我趴在爸爸耳边,跟他说了我昨晚做的梦和那天我在沈阳那晚发生的事,我真的不知道哪个是梦哪个是真的了。只是,想给爸爸找妈妈提供些线索。爸爸的脸色很不好看,接着跟妈妈说的一样,你那就是一个梦,千万不要跟别人说。说了,对你妈妈不好,你就永远看不到妈妈了。我点点头,说,知道了。

  临走,爸爸抱起我,在我的脸上不停地亲,在粗糙的眼睛里,留下一行一行的眼泪,滴在我的笑脸上,凉飕飕的。爸爸是大人,怎么哭了,一定受了什么委屈。我在旁边不敢吱声。临走,爸爸又跪在姥姥跟前,磕了个响头,说,妈,孩子就交给你了。姥姥把着爸的衣袖说,啥事你得往开了想,这过日子,没有过不去的坎呀?想想孩子,千万别做傻事。爸爸点点头,又冲我说,一定要听听姥姥的话。我点点头,说,下次来一定要叫妈妈来接我,再给我买点糖。

  热泪从爸爸的眼里又涌出来,他艰难地转过身,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像喝醉了酒一样。

  这是我看到爸爸的最后一面。不长时间,姥姥出了趟门,把我留在了邻居家。傍晚,姥姥回来了,嘴里叨咕着,都不听话,都不听话,惹出这么大的事来。

  我没有再回家,姥姥给我改了姓,也改了名字,叫林萱萱。在农村小学上的学。头几年,我问姥姥最多的话题,就是爸爸妈妈干什么去了?为什么不接我回家。姥姥说,爸爸妈妈出国打工,挣大钱去了。姥姥要我好好学习,说等我考大学的时候,他们就回来了。要是我考不上大学,他们就不回来了。我要是想他们,就得好好学习,等他们回来。为了等他们回来,我把每次考试的卷子都留起来,板板整整的排在那,大部分成绩都是100分。偶尔一两次失手,也都标上原因,比如,有一次因为起“风疙瘩”,吃了扑尔敏药, 考试的时候,药性发作,迷迷糊糊的,没答完卷。还有一次,是下雨天,在过河的时候,我的凉鞋被水冲走了,我捞了半天凉鞋,到学校,已经九点多了,第一科语文都考完了,我就没答满……

  去掉特殊原因的几次失手外,我小学的成绩几乎都是双百。等着等着,我觉得不对劲了,在外面打工的百灵的父母回来过,在外面做买卖的赵茜的父母回来过,就连判了五年徒刑的张娇的父亲回来了……我的父母不但没有回来过,连封信也没有过。姥姥常常一个人发呆、叹息,有时嘴里还叨咕,你两个没福啊!小妮子(我的小名)是多好的娃,你们怎么就看不到了呢?

  莫非我的父母?我想问姥姥,却又不太敢,我怕真得到不好的答案,也害怕再次伤了姥姥的心。我装作什么也没发觉,把一沓沓卷纸留下来,一张张平整地摆在那。到高中的时候,我本来可以上市重点高中,可姥姥说,那里的教学质量不好,托人到省里的高中,对方看了我的成绩后,表示可以破格入取,只是要收三万块钱的代培费。姥姥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对方。

  我高中大部分时间住校,放假回来的时候,感觉姥姥的身体大不如前。特别是高考前的一个多月,被姥姥咳嗽的声音吵醒,睁眼一看,姥姥不停地咳嗽、倒气,身体斜倚在枕头上。

  我说,姥姥到医院去看看啊?姥姥说,我没事,就是这两天感冒了。快考学了,你这几个星期就不要来回跑了,在学校学习吧?节省点时间。

  我高考结束,回到家里,姥姥的咳嗽加重了,整宿整宿睡不着觉,倚在被跺边倒气。头天晚上,我跟姥姥商量好,第二天去医院。

  第二天早晨醒来,姥姥的气色不错,在我的枕边放了几个日记本,姥姥说,我终于看到我的小妮子考上学了(其实刚高考结束,入取还没开始)。我也该走了,看看你爸你妈。我心里咯噔一下,奶奶的话像电流一样,让我浑身麻酥酥的。这个答案我探询了十多年,可真正要揭晓的时候,我还是很紧张,生怕跟我的不详预感有关,接下来,就是奶奶给我讲的我父母的事,以及我母亲日记里的内容。

  我母亲财校毕业后,分配到了天海矿财务科,天海矿当时是全国最有名的煤矿,能分到这样的单位,很多人都羡慕嫉妒恨。两年后,我妈妈经人介绍,认识了我爸,结了婚。

  财务科长找我妈谈话,说,北坎煤场难管,倒煤的偷煤的都是难剃的脑袋,矿上派了两个科级干部到那当一把手,一个后半夜家玻璃被砸了两次,找矿长,死活不当这个厂的厂长了;还有一个厂长在厂里就被人家开了瓢,在医院里,哭着对矿长说,北坎分公司经理这活就是再给他两个胆也不干了,孩子还小,要是自己有个三长两短……说着,又哭起来。矿长书记找很多科级干部谈话,对方的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似的,说,即使科长不当,上楼下当门卫,也不干那活。后来,矿长找到了工程测量科的张根发,这小子是个狠角色,这小子抻过副矿长的脖领子,还一把热水浇过到测量科闹事的混混,是整个矿机关是没人敢惹的主。要不是这任矿长是他科长出身,跟他共过事,不一定又惹什么事出来呢?

  在别人扒拉不动的时候,矿长想到了他,还别说,他干这俩月,还真把站前那一带痞子赖子震唬住了。矿长感觉这人还真用对了。但这家伙对煤场管理有两下子,对财会这一套却一窍不通。矿上考虑,让一个成熟的财会人员到北坎分公司跟张根发搭班子,给张根发把把关。财务科长说,人选考虑了再三,选中了母亲。一是母亲在财务科工作几年看,母亲的业务属实过硬,人做事也贴靠。母亲刚开始不愿意去。科长说,其实我也不愿意放你,也认为你在财务科是把好手,但我要为你负责,在天海矿这论资排辈和比拼背景的地方,你要是想等到提拔,弄个副科级都是猴年马月的事。再说,我过两年就退休了,来个人什么样还不知道,这事你得想好了,过这村没这店了。母亲见科长都这么说了,觉得也有几分道理,自己再不去,就不识抬举了。

  母亲在煤场工作的前期,其实并不愉快。张根发对母亲还算尊重,倒是母亲看不上张根发。母亲在日记里写到,真应了矿上某些人的话,进了北坎煤场院,进了牲口棚。看看他的样子,每天抽着“三五”、“良友”,貌似很土豪,我没看出跟街道旁老头所抽的旱烟的味道没啥区别。喝点酒哼哼咧咧摇头尾巴晃的,张嘴闭口不是妈就是吊的,哪有半点单位领导的样子。要不是看在每年有几千块钱承包奖的份上,我真就一天不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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