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坎三十八

  午后的太阳干枯燥热,已经半个月没下雨了,煤场的地上冒了烟,脚一踩上煤面子就一阵烟,落在身上黏糊糊脏兮兮的。

  两辆带帆布的老北京吉普车停在楼下,从车上下来六七个人,前面是穿着娇衫,手里拿着五连发的站前最大的煤倒子马三,脸色通红,看来中午没少喝。后面跟着的几个跟班光着膀子,后背上,胳膊上描龙刺凤。几个人从外跨楼梯进来,一路上,砰砰乓乓,骂骂咧咧。说张根发劫了他拉煤的车,挡了他发财的路。要废了张根发的一条腿。几个人上来踹正对走廊头张根发办公室的防盗铁门。办公室的人抻头看,一看几个人凶神恶煞的阵势,忙把头缩了回去。

  踹了几下,看里面没动静,踹开了第二个门,看到了坐在办公室里的我母亲和主抓生产的李经理。马三冲指着李经理,冲后面的几个人喊了一声,张根发没在这,这小子也是头,是他让人卸的煤,揍他。几个人急忙冲到坐在里面的李经理跟前。李经理往下一出溜,钻到桌子底下去了。有人伸手薅出李经理,乒乒乓乓,拳头、脚落在他的身体上,刘经理抱着头,趴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喊,救命啊!救命!哪还有人敢往跟前凑合,保卫科长拿着警棍打一个照面,被一个光膀子的小子拿砍刀比划了一下子,撒腿就跑了,一个女同事本来抄起电话,被对方一个人拔断了电话线,还挨了一脚。那些人像赶鸭子一样把办公室的人赶到楼下。

  坐在门边的母亲是有机会溜边逃跑的,只是母亲觉得作为班子成员,不能这时候看到李经理一个人挨揍,或者想,要是没人阻挡这些人的话,他们会不会打死李经理。这么想着,母亲上前去拉,喊了一声,你们别打了,有话不能好好说吗?

  有两人来推搡母亲,一个人还把砍刀举起来。马三嘿嘿一阵邪笑,说,妈的, 你们几个对女人不会柔和点啊?这个女的好像也是个经理,我他妈的马三女人玩的多了,还真没玩过女经理,这回叫老子开开荤。说着,马三往前凑合,母亲往后退,退到窗边,母亲感觉到自己选错了路,越来离门越远了。马三嘴里挑逗的手就要碰到自己的脸了,几乎闻到了马三身上的汗气味了。母亲慌了,顺手拿起个墨水瓶扔了过去,马三没想到母亲敢还手,躲都没来得及躲,墨水瓶直接打到他脸上,盖虚盖着,大半瓶墨水从他的脸上沿着脖颈流下来,红墨水弄得浑身红彤彤的。他用手划拉一把,满手红红的,像是弄了一手血。他恼羞成怒了,冲母亲喊,你他妈比他还有种,指着趴在地上的李经理。这回我叫你赔。叫你陪我。说着,把娇衫脱下来,向母亲甩过去,人往母亲跟前冲,母亲拿起桌子上的文件筐、水杯、钢笔,能扔的东西都扔给了马三。但这小来小去的东西怎么能挡住马三这一发疯的“怪兽”,他冲过去,抱住母亲,母亲感觉到了他往自己脸上抅的臭嘴巴的味道。母亲拼命挣,用脚踩嘴咬手挠,就是不想让他得逞。可马三两只大手像两支巨大的钳子钳住了母亲,让母亲没法挣脱。母亲挣脱的劲越来越小了,大脑一片空白……

  马三,你给我住手,张根发出现在门口。屋里的气氛一下子凝固了,身上描龙刺凤的那些人就像咋咋呼呼的小鬼,被张根发的冷静和淡定镇住了,碰到了真神般不知所措。这阵势张根发能敢于出现,马三也吃惊不小。不过,他还是调整得比别人快,用枪逼着张根发,我就找你,这回你来不用别人替你遭罪了。张根发说,就凭你刚才摸李经理脸那一下子,我就能把你墩出屎来。马三嘿嘿一笑,你真他妈能吹牛逼,还给我墩出屎来。我现在想要你腿要你腿,想要你脑袋要你脑袋,你信吗?

  张根发说,要打咱们上楼下打。别他妈耍花招,现在我就废了你。张根发说,你们这么多人还怕我跑了啊?在办公室打,算你们抄办公室,有个闪失,我不追究,矿领导也不干,你马三再牛,跟天海矿较劲,横竖都得把你整进去。下去打不一样了,是我下去跟你打,是打架,咱们下去比划,是你找我叫号,跟单位没关系,有点事,花钱都能摆平。再说,都说你马三尿性,在站前一带好使,不至于这么多人,连下去都不敢吧?

  马三看了眼几个弟兄,说,你张根发敢站在这,就是一条汉子,今天你的腿我要定了,下去就下去。马三一只手抻着张根发的脖领子,一只手拿着枪,指着张根发的脑门。后面跟着那几个描龙刺凤的主。

  台阶走得很慢,一步一步,母亲想,多么希望这外梯的台阶,长些再长些。母亲说,那一刻,她跟在那些人的后面,眼看着台阶要到头了,心都要在嗓子眼边上了,要蹦出来了。母亲甚至不敢瞅了,怕看到张根发倒在血泊中的血腥场面。

  在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就听到咣当一声,人们似乎没怎么看清,膀大腰圆的马三叫张根发一个绊子顺着外跨楼梯摔了下去,那把枪到了张根发手。后面的一个打手感觉事不好,冲着张根发的脑袋就是一砍刀,张根发一猫腰,砍刀砍刀后背上,“嘭”一声枪响,子弹贴着那家伙的肚皮划过,打在墙上,冒出几个火星。

  那家伙看张根发动真格的了,扔下手里的刀,撒腿就跑。张根发手里的枪一比划,后面的几位也吓得一哆嗦,撒腿就跑。

  张根发把枪口对准了还没有反过劲来、依然趴在地上的马三。空气瞬间凝滞了,张根发的血从被砍坏了的衬衫里流出来,一滴滴地流到地上。地上倒着的马三脸上、牙上、身上都是母亲刚才撒的红钢笔水,血呼啦红个鲜的,在夏日阳光的直射下,放出刺眼的震人心魄的光亮。刚才被赶到楼下的人,胆大的还敢看两眼,胆小的转过身去,躲得远远的,生怕弄到身上血。

  张根发把枪逼上马三的脑门,眼里喷着火,嘴里吼出了一句,妈的,这回我废了你。接下来的一幕,出乎很多人的意外,马三从地上轱辘起来,直溜地跪在张根发面前,身体颤抖着说,张哥,别打了,我服了。

  母亲有一种担心,像马三这样的社会人,把面子看得比命都重要,这次丢的份不比卸他一条腿轻,这事传得越广,对张根发越不利,马三绝不能就这么善罢甘休,明的不行会来暗的,张根发随时都有危险。

  过了一段时间,传来了马三牵扯到两起重伤害案件,被批捕。这两起案件都是三两年前的事情,原来基本都私了。其实,在抚远“倒煤”的那部分人,因为抢地盘争煤炭或者几句话不和,今天你要我一个胳膊明天你要他一条腿或者脑袋开了瓢缝了二十多针的事很多。这类事,大部分都私了,人收拾完了,找个中间人说和,几十上百万往那一摔,彼此给个台阶下,证明都不是好惹的主,以后井水不犯河水,绕着走就完了。本来都了了的事,这回受伤的那两个人又旧事重提,拽住马三不放,大伙揣测是张根发动了手脚,借着这件事把马三扔进号子里。果然,马三被重判了十五年。站前那一带倒煤偷煤的人对张根发更加顾忌了,张根发这口井究竟有多深,人们看不到底。

  母亲在日记里自责道,这件事后,自己不但不再排斥张根发了,看到他后,会莫名其妙地紧张,从没有过的甚至像少女般的脸红心跳。他不在办公室的时候,她心里又空落落的,担心他出个一差二错。

  那次我有病后,母亲告诉了父亲,父亲是技校毕业生。虽然是国家正式工人,但收入不高,家又在农村,母亲跟他一说,他急得直在屋里打转,最后,竟然嘤嘤地哭起来。看到父亲的样子,母亲很心疼,无奈地说,我想想办法,毕竟我在机关,钱好借些。

  这件事,在母亲的心里沤了两天,搅得她茶饭不思,火催着她,面黄焦瘦的。见母亲这样,张根发问母亲,你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了吗?

  见张根发这么问,母亲的眼里沁着泪水,憋了几天的无解事像海水一样向张根发倾诉出来。听完母亲倾诉,张根发说,你怎么不早说,孩子有病,必须得治。我在省城那头有熟人,这事宜早不宜迟,明天咱们就上省城,我开车去。帮你跑手续,你只要看好孩子就行了。母亲看着张根发,没有说出一句话。

  有了熟人,真是不一样,张根发到省城医院,一路绿灯,很快办好了第二天住院手续,并且安排了最好的心外科专家主刀。

  白天坐了一天车和检查,我很快进入了梦乡。望着熟睡的我,母亲一想到我这么小,明天要在鬼门关走一遭,便有无尽的担心和隐忧,在暗夜里,嘤嘤地哭起来。

  宾馆的门响了,张根发穿着睡衣,从外面走进来。轻轻拍了拍母亲的背。在无助的夜里,母亲只能靠在跟她个头差不多的张根发的怀里,在无助的夜里,母亲不得不靠在他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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