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头像刀割一样痛苦,十八天了,她还是没有来。
我知道我太不配接受她的伟大而又纯真的爱,因此所享受的每一份幸福,必须付出十倍于此的痛苦做代价,因此我便忍受着这样的酷刑。
她是个太善良的人,她对谁都那么顾恤体贴;她也是个太老实的人,她说的话都没有半分虚伪。她不会有意虐待我,或对我失信。可是她是个孝顺不过的女儿,在她母亲强有力的意志下,我的脆弱的感情,只好置之不顾了。我能怨她吗?不,我因此而更爱她。
亲爱的朋友,恕我把你和她做一个比较,你是我所认识的人中最可爱最完美的一人,可是她的美丽她的可爱,永远是发掘不尽的宝藏。你只是她过去生命中的一部分,是她美丽的灵魂投射在我心镜上的一个影子,因为我的感受力非常脆弱,不能摄取她的美丽灵魂的全部,然而我所能摄取的却已经深深地锁在我的记忆里,没有什么力量可以把它夺去。
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醒来就盼望天明,不料邻家的钟才敲上一点,这时间怎样挨过去。起来点了火,披上衣裳,坐在被窝里,写上几行,反正你也不在这里。她们也不在这里,一个人由得我发疯。
明天大概不会下雨了,历本上说是好日子。你没有理由再不回来。要是你再不来,那我必需在盼望你的焦虑上,对你的平安忧虑了。最亲爱的人,赶快回来吧!大慈大悲的岳母大人,请你体恤体恤一个在热恋中的孩子的心,不要留着她不放吧!她多住三天两天,在你是不知不觉中很快过去了,可是她迟回来一天,这一天对我是多么漫长的时间啊!
但愿你平安着!
听见邻人家孩子呼唤母亲的声音,就勾起我失母的悲哀。二十年了,她的慈爱的音容,还是那么深刻在我的心上。我不愿把一般形容母亲的慈祥二字放在她的身上,因为她到死都只是一个□□的好心情的孩子。你是一个有母亲的人,你一定不会想到一个早年失母的人,是怎样比人家格外希望有一个亲切的人永远在他的身边。
今天濂姐回来,给她的母亲放衣服,我见了她,忍不住要哭。……
今年的春天,我们婚后第一年的春天,是这样成为残缺了,我为了思念你而憔悴。
梅花在你去了以后怒放,连日来的风雨,已经使她消瘦了大半,她还在苦苦地打叠起精神,挨受这风朝雨夕,等待着你的归来。
昨夜一夜天在听着雨声中度过,要是我们两人一同在雨声里做梦,那境界是如何不同,或者一同在雨声里失眠,那也是何等有味。可是这雨好像永远下不住似的,夜也好像永远过不完似的,一滴一滴掉在我的灵魂上,无边的黑暗、绝望,侵蚀着我,我□□着做噩梦。
要是这雨再阻延了你的归期,我真不知道我怎样还有勇气支持下去。每一天是一个无期徒刑,挨到天黑上了床,就好像囚犯盼到了使他脱罪的死亡,可是他还不知道他的灵魂将会上天堂或下地狱。要是做梦和你在一起,那么我的无恨的灵魂便是翱翔在天堂里,要是在噩梦或失眠中度过,那就是在地狱里沉沦。天堂的梦是容易醒的,地狱的苦趣却漫漫无尽,就是这一夜天便等于一个永劫。好容易等到天亮了,又开始了一个新的无期徒刑。
我不愿向上帝祷告,因为他是从来不听人的话的,我只向你妈祷告。好妈妈,天晴了赶快放她走吧!
天气是那样捉摸不定,又刮起风来。要是你今天来了多好。一定是你妈出行要拣好日子,明天下了雨怎么办?我一定经受不住第二次的失望,即使那只仅是一天的距离。今夜是无论如何不能入睡的了。
明天,明天,明天,明天该是这半月来最长的一天,要是你不来,那一切都完了。
二十日
昨晚听了一夜的雨声,今天起来眼看着天色如此阴沉,心里充满了难言的悲哀。于是讨厌的雨又下起来了。下午抱着万一的希望,撑了伞走到烂泥的马路上,到车站去候你,结果扑了个空,回来简直路都走不动了,眼前只是昏沉沉的一片。今天他们都吃喜酒去了,剩下我一个人,中饭吃了半碗冷粥、□碗□□,晚饭吃了一碗冷开水淘冷饭,独身生活也过了这么许多年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凄凉过。
大概你夜车是不会来的,即使来我也再没有勇气到车站来接你。明天也许会晴了,我希望你的不来只是为了天气的理由。
亲亲,在我们今后的生活里,是不是要继续重复着这样难堪的离别呢?想起来真太惨人!为什么我们不能每时每刻都在一起呢?
二十一日
又下雨了,这雨大概是永远下不完的,你也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睡着了梦里也是雨声,醒来耳边也是雨声,我的心快要在雨声中溺死了。我没有再希望的勇气,随便天几时晴吧,随便你几时来吧,我都不盼望了,让绝望做我的伴侣。昨晚写了一封快信想寄出,可是想不出它有什么目的,还是不要寄,让你想象我是乖乖地,不要让我这Intruder破坏了你的天伦之乐吧。
我一点不怪你,我只是思念你,爱你,因为不见你而痛苦。今天零点多钟便起来望天色,写了这几句话。我一点不乖,希望你回来骂我,受你的打骂,也胜于受别人的抚爱。要是我们现在还不曾结婚,我一定自己也不会知道我爱你是多么的深。
虽然明知你今天不会来,仍然到车站望了一次。雨停了,地上收干了,鹁鸪也不叫了,空气中冷得厉害,明天你总不要再使我失望了吧?
只要仍然能够看见你,无论挨受怎样的痛苦都是值得的,可是我不能不为我们浪费的年华而悲惜。我们的最初二十年是在不知道彼此存在中过去的。一年的同学,也只是难得在一处玩玩,噩梦似的十年,完全给无情的离别占夺了去。大半段的生命已经这样完结了,怎么还禁得起零星的磨蚀呢?
梅花已经零落得不成样子了,你怎样对得起她呢?
今天以愉快的期待开始,好鸟的语声催我起来,阳光从东方的天空透出,希望能有一个happy ending,结束这十多天来的悲哀。忙着把久未收拾的房间清理了一个早晨,现在还没有吃过早餐(昨天早上陆弟拿进一碗白米粥来,我吃了两顿,晚饭吃了一只粽子),坐下来写这几行。抬头望着窗外,我真不忍望那憔悴的梅花,可是院南的桃柳欣欣向荣,白云是那么悠悠地飘着,小鸟的鸣声依然好像怪寂寞的,要是这空气里再有了你的笑语□□,那么春天真的是复活了。相信我,这许多天来我不曾对你有丝毫抱怨,可是今天你再不来,我可不能原谅你了。
想不到今天又是这样过去,我希望明天还是下雨吧,因为晴天只是对我的一个嘲笑。
第三次从车站拖着沉重的脚步归来,头痛,腰酸,身上冷得厉害,我的精神已经在这几天完全垮了。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二十三日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