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膽琴心第十四回 絕藝驚人空手入白刃 狂奔逐客黑影舞寒林

  魏萬標等迎接的人散了,這纔將趙韓二人迎到自己的一間小客堂裏去。其實這種客堂,也不過一個名罷了。牆上掛了一幅關羽的神像,下面一張條桌陳列一隻香爐,一對蠟臺,屋正中擺了一張四方桌,四條板凳,兩邊黃土牆上,掛了幾樣武器,兩卷草編的大繩,預備放鳥槍用的,此外並沒有什麼陳設。魏萬標請他二人坐下,陪着談話,家裏的人,不住的送湯水。到了晚上,點起了大蜡燭,先燙上一大錫壺酒,放在桌子角上,然後將四隻大瓦盤子,熱氣騰騰的端上桌來。魏萬標一拱手道:“對不住二位大哥,這裏買不到肉,只宰兩隻雞鴨,明天再放一口豬款待。”趙魁元道:“我陪這位韓大哥來,一來固然是拜訪,其二也有點小事商量,若要這樣款待,如何承受得起?”魏萬標道:“說什麼商量二字,只要能辦到的,我總極力承擔。”韓廣發聽他的話,有這樣懇切,逆料請他放一個活票,總不會有什麼爲難的。便道:“這事說起來,似乎冒昧一點,但是我們一見如故,想你一定不會見怪的。我有一個姓李的朋友,是徽州人,據說,他的令尊大人,就在尊處。”魏萬標絲毫也不猶豫,便站起來說道:“韓大哥提的這個人是李漢才?”韓廣發道:“不錯,是他。”魏萬標道:“在這裏,在這裏,既是韓大哥的朋友,這話好說,就讓他和韓大哥一路去。”韓廣發站起來,對魏萬標拱了拱手道:“多承臺愛,我這位朋友,也不是糊塗人。他很守規矩,他已經帶七八百銀子在身邊,打算送給這裏弟兄們買一杯酒喝。這一點款子,自然很少,但是另外還預備了一點小禮奉送。”說畢,就在身上一摸,把在李雲鶴那裏要來的斷箭,雙手交給魏萬標道:“請你看看。”一邊說這話,一邊就偷看魏萬標的顏色。

  他先看見這東西,似乎不大經心,及至接過去,將箭桿上的標記一看,不由得噯啊一聲,手裏緊緊捏住。眼望韓廣發,復又望着趙魁元,見他兩人,還是自然的樣子。便道:“韓大哥,這東西在你朋友手上有多久?”韓廣發道:“那個我不知道,當我和他分手的時候,他曾說了,這東西雖然是殘缺的,倒是無價之寶。”魏萬標坐下去,自斟了一大杯酒,喝了一口,慢慢的將酒放下,在桌上按了一按,很有點力氣,似乎在這一按之下,心裏放下了一塊石頭,又另決定了一個主意。他道:“韓大哥,你和這位姓李的交朋友,是原來就認識呢,還是新近才認識的?”韓廣發一想,他說這話,一定是要查一查李雲鶴的來歷,以爲這一根斷箭,和他究竟有什麼關連。自己對於李雲鶴的家世,雖不清楚,但是這根斷箭如何落到李雲鶴手裏,自己是知道的。不過一說出來,要把朱懷亮擡出,不免要露出些破綻來。因道:“兄弟和李先生還是一個初交的朋友,倒是性情相投,不能當作平常朋友看待。”魏萬標呵了一聲,端一杯酒喝了一口又道:“不瞞你說,這根斷箭,大大有些來歷,無緣無故怎樣落在李先生手裏?就是無意之間,落在他手裏,他也不會知道這東西是無價之寶,也不會知道這東西送給我就值錢。我很想借一點機會,和李先生見一面。不過要我進城去,我的干係太大,不敢那樣冒昧。不知道李先生能不能賞光,到我這裏來玩玩?”韓廣發聽說,覺得這話太奇特了,自己來說票的,綁了的人未曾送出去,怎樣又送一個人來。這一件事,無論如何也是不能答應。因道:“這個兄弟不能代他答應,等兄弟回城去,再和他商量。我想他有令尊在此,一定是肯來的。”魏萬標笑着打了一個長哈哈,因道:“那笑話了,難道我也把他父親押住,勒逼他來嗎?”趙魁元倒怕雙方因各有些疑心,把事就弄壞了。因道:“那位李先生,我也見過,倒是個真正的斯文人。橫將要會他,我可以陪他來。”魏萬標道:“我不過要會一會他罷了,並沒有什麼要緊的事。韓大哥在敞處寬住幾天,將來可以和李老先生回城去。就着今天這一杯殘酒,就請出他來和二位見面。”說畢,一回頭對伺候飯菜的人說了幾句,不多大一會工夫,果然引了五十上下的一個人來。韓廣發看他和李雲鶴的相貌有些相象,料定他就是李雲鶴的父親李漢才。他走進對着大家就是一揖,還未曾開口,魏萬標道:“恭喜恭喜,令郎派人來接你來了,這兩位就是來接你的人,請你出來吃一杯酒,讓你先歡喜歡喜。”於是在下方添了一把椅子,讓他坐下。李漢才被綁快到一年,家裏並沒通過一個消息,家裏是否來營救,並不知道。加上這來接的兩個人,不但面生,一個是南京口音,一個是本地口音,非親非故,自己的兒子,何以託他來接?自己是給這裏的土匪管怕了,也不敢問。魏萬標叫他喝酒,他就喝酒,叫他吃菜,他就吃菜。韓廣發趙魁元不知道魏萬標是什麼意思,也不敢對李漢才說明來意,因此一餐酒席,只是這樣糊里糊塗的下去。

  酒到半酣,魏萬標高興起來了,便端了一滿杯酒,站起身來,將杯子一舉道:“這裏並無外人,我要向韓大哥請教請教了。”他說時,只管舉着杯子,靜等韓廣發的回話。韓廣發也端了杯子,陪着站了起來。笑道:“好在無外人,兄弟獻一獻醜也可以。有不到之處,都請海涵。”說畢,於是對飲了一杯,翻着酒杯,露出杯底來。魏萬標道:“痛快!我就歡喜人不玩那些客套,不知道韓大哥歡喜用哪樣兵器?”韓廣發道:“橫將不是說那天遇見的人,手不帶兵器,能踢掉你的刀嗎?這種本事,不過是平常的空手入白刃,兄弟並無別長,若論這件事,倒可以勉強試一試。”魏萬標回頭一看門外,只見院子裏一片白光,鋪在地下,正是很好的月色。因用手將酒杯子一按道:“我們的酒,就到此爲止,趁着渾身酒熱,就出去試一試。肚子餓了,回頭再來用飯。”趙魁元也很高興,先就離座起身。說道:“這樣解酒,比吃水果喝醒酒湯好得多了,兄弟奉陪。”韓廣發一看魏萬標滿臉酒色,把大鼻子下邊幾顆白麻子都漲得通紅,事到如此,料是推辭不得,也就站起身來,魏萬標對李漢才道:“事情過去了,我們都是好朋友,你也去看一看。”李漢纔不敢說不去,笑了一笑,也跟在後面。

  於是四人離開了這客堂,一同走出大門。這大門口正是一片打麥場,四周種了一匝樹,地下倒了一片黑影,此外平坦坦的,在月光下一片好平地。大家走到月光地中間,已經零零落落,有好些人站在樹陰下遠遠的張望。魏萬標道:“韓大哥說是要練空手入白刃,當然要找一個對手了。我來好嗎?”便將手一拱道:“唱戲的話,我來幫幫腔罷。”韓廣發也拱手相還,只道提攜一二。那魏萬標誠心要難他一難,對家人說了,不用刀劍,取了根槍來。本來短手破長手,在武術裏面,就是一樣很難的工作,所以練刀練劍,目標就在怎樣破槍法。現在魏萬標取了槍,卻要韓廣發空手來破,更不容易了。但是果有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對於長器短器,倒沒有什麼分別,只看本人的跳躍騰挪工夫如何。若是奪短器,不可近敵人的身,免得碰上劍峯刀口;奪長器恰好在反面,總要纏住敵人的身體,讓他有武器打不起,扎不出,自己卻可以伸出兩手搶那武器的柄。所以魏萬標取了槍在手,韓廣發倒先放了一半心。

  當時二人在月光之下,迎面站住,魏萬標一挫身子,兩手握槍,平伸出來,他的意思,在探這邊虛實。韓廣發身子斜斜一側,偏去一尺有餘,已離開那槍尖,身子向下一蹲,索性躲入槍下。魏萬標一看,就知道他果有把握,不敢放肆,一擺槍尖,便跟着扎過來。韓廣發一看他的槍式,就是楊家槍法。楊家槍的第一長處,是長器短用,能夠避免刀劍的短破,因之他也十分細心,不敢胡來。先戰了十幾個回合,只是遠竄近躲,不着槍尖。這時比武的消息,早傳遍了莊上,看的人越來越多,將這打麥場,圍成了個大圈圈。大家看見韓廣發在槍尖上跳來跳去,已經替他捏了一把汗。魏萬標殺得興起,手就放開了,將槍法一變,來一個青龍獻爪式,右手拿了槍把,直伸出去,身子變成側面,左手彎回,平到太陽穴。楊家槍是九尺長,加上右手伸直,長度就在一丈以外,槍尖微昂,直刺敵人的面部,這在楊家槍法裏也是二十四式之中一個殺着。當敵人遠避的時候,可以出其不意把他紮上。可是韓廣發不但不怕,卻認是一個機會,人向下一蹲,低過槍尖一尺有餘,就地一滾,進來七八尺,舉起右拳,用了黑虎偷心式,要捶魏萬標的胸口。魏萬標若是用左手來招架,右手伸出去了,右肋豈不爲敵人所乘。因此他不管此,身子反正面迎將過來,槍一個風擺柳,乎成一字,左手握住槍中間,柄兒朝上,尖兒朝下,斜橫在前胸,左腿高擡,一面預備掃敵人,一面預備變步法。說時遲,韓廣發早已逼近身邊,更起左手,要來託他的腳。魏萬標只微微一跳,左腳落地,身子復側過去,便將槍柄向韓廣發肩上一攔;那時快,他身子一轉,已轉到槍柄後面,雙手並舉,已經把槍柄握住了。這幾手打法,看的人早看得目定口呆,最後槍讓韓廣發奪住。果然空手可以破長槍。大家齊齊的喝了一聲彩。這要照真實的打法,韓廣發已轉到魏萬標身後了,只要拿起拳頭,在他要害上隨便敲他一下,讓他受傷,就可把槍奪了過去。不過自己來是作客的,不可太讓主人翁下不去。因此哈哈大笑道:“獻醜獻醜。”說畢,就放下手,站到一邊去。魏萬標這才知道韓廣發果然有一手,若是往下打,手中的槍,是非讓他踢去不可的。現在韓廣發既然適可而止,自己也就樂得見風轉舵,因把槍一丟,笑道:“韓大哥真有實在的工夫,差不多的人,是不敢出這一手的,領教領教。”說時,就不住和韓廣發拱手,韓廣發走向前握住了他的手道:“這是橫將謙讓的,兄弟冒失了。”兩人對着哈哈大笑,同進屋去,趙魁元也由後面跟了來。

  三人走到那小客堂,正要洗盞更酌,魏萬標因不見李漢才入座,便問道:“李先生呢?”趙魁元道:“出去的時候,我們原站在一處,後來看二位比武比得高興,我就不知道他到什麼地方去了?”魏萬標道:“大概是這裏的小弟兄們,不放心他在外面,又把他帶進屋去了。”遂叫人去問那些小嘍羅,哪個把李漢才帶走了。但是大家一問,都不知道,這樣一來,韓趙魏三人,同時焦急起來。韓廣發和趙魁元有兩種猜法,一種是李漢才逃走了,一種是魏萬標把人收起來了,卻要來混賴。魏萬標也是兩下爲難,一來怕韓廣發疑心,二來自己家裏都會把人丟了,面子上很是不好看。便道:“這件事,兄弟面子上太下不去了,兄弟在江北一帶,小小有點名聲,決不能做口是心非的事。剛纔答應了放他,決不能又把他收藏起來,就是我藏起來,無非是多要幾個錢,遲早是要說明的,我豈不怕江湖上的人罵我嗎?這一層,我想二位一定可以相信的。”韓趙都連說相信。魏萬標道:“這就奇了,要說他跑了吧,我看他是一個斯文的老實人,在我這種地方路途不熟,決跑不出去;要說有人來救他出去了吧,我這種地方,人就不容易來。況且我們在門外的時候人很多,他不是吃老虎心豹子膽,也不敢帶了一個人走。”韓廣發他是知道江湖上的怪人盡多,而且自己也領教過的,對於魏萬標所持的論調,倒有些不以爲然。便道:“貴處自然是有名的地方,差不多的人,不但不敢來,恐怕一定要走這裏經過,也只好繞道而去。不過江湖也是沒有邊沿的地方,焉知不是一個有能耐的人做出來的事?”魏萬標道:“這事我實在解不開,不管他是逃走的,或是救了去的,我總要查出一點形跡來。我馬上就到莊子前後去看看,究竟有什麼動靜沒有?”趙魁元道:“橫將要去,我兄弟二人奉陪。”魏萬標道:“那我的膽子就更大了,我想這李先生他是個斯文人,他要和人走,決計走不快。若是把他揹着,那背的人就是會跑也要走慢些。這裏西北兩面是湖,無路可走。他們不向東,就是向南,向南是到泗陽去的大路,他要逃出去,以走這條路爲宜。現在我們分兩條路追趕,讓小兄弟打着燈籠火把,往東追去,我們三人騎三匹馬向南追,一定可以追上。”韓趙也都覺這法很是。

  他們這裏,燈籠火把都是向來預備好了的,魏萬標說一聲走,頃刻之間,就齊了二三十人,舉着火把,帶着武裝,趕出莊門。韓魏起三人也在門口騎了三匹馬,在月光下,向南路追去。他們一行三人,走出莊門,在月亮光下,追下去有四五里,卻不見一點什麼蹤跡。再回頭看那一條路上,一條火光,只在空裏照耀,正是魏萬標派的一班人,他們由莊後找尋回來了,看那樣子,也是沒有尋到。魏萬標勒住繮繩,在馬背上對韓廣發道:“韓大哥,這樣子人是逃走已遠了,我們不必追罷。這件事,只是我對你不住,且到舍下去再作計較。”於是三匹馬都掉過頭來,沿着路緩緩而走。在離莊不遠的地方,有所樹林子,一半是柳樹,一半是楓樹,那楓樹葉子,經過初霜,已落十之八九,只有幾片零零碎碎的,掛在枯枝上,被風吹得呼呼作響,柳樹更是凋零,只剩了一些禿條,在風裏盪漾,月亮搖作一閃一閃。但是這些樹林之中,猶有兩棵老松樹,長得層層密密的。走到林下,寒氣很重,人在馬上呼出氣來,在月下看見,猶如一團一團的輕絮。趙魁元道:“大概夜深了,天已經下了霜。”說時騎在馬上,便連打了兩個呵欠,第三個呵欠未完,不由得噯呀了一聲。三匹馬他是在最前面,他驀然向後一閃,幾乎要滾下馬來。韓廣發用腿夾着馬腹上前一步,因問看見什麼,趙魁元也說不出話來,用手向空中指着,呵呵了兩聲。

  韓廣發看時,只見楓樹頭上,懸着一片黑影,長長的瘦瘦的,有手有腳,可是那手腳似乎很軟,被風吹得飄搖不定。月亮之下,看這種黑影,清清楚楚,決不是眼花。韓廣發雖然膽大,看見活鬼出現,也不由得渾身毛髮悚然,猛吃一驚,說不出話來。魏萬標究竟是個綠林人物,平生慣走黑道,不大怕鬼,便策馬上前要仔細去看。就在這個時候,那黑影突由空中鑽入松樹梢,到樹林子裏面去了。魏萬標遲疑了一會,說道:“這決不是鬼,若是鬼,不能這樣從從容容在半空中飛動。這松樹裏面,恐怕藏有別的東西,我要進去看看。”韓廣發道:“去不得,若是鬼呢?他已經躲開我們了,那就算了,我們犯不上去追他;若是人呢?他在暗處,我們在明處,我們糊里糊塗的上前去,仔細中了他的毒手。”魏萬標一想,這話倒是很對。不過已說在先,要進去看看,這時若停止不上前,倒好像自己有些怕事。因一翻身下馬,丟下繮繩,說道:“不要緊的,這松樹的樹幹有六七丈高,人是不容易上去的,那上面未必藏得有人。”一面說着,一面已經走到林子下面,昂着頭只管遙遙對松樹出神。韓、趙二人既是同來的人,不能看見人家冒險,自己在馬上袖手旁觀,有點說不過去。因之二人也就跟着下馬,走到樹林子下去,看那松樹在月明之下,只有讓風鼓盪着那種哄隆哄隆的松樹聲。松樹既老,枝幹很大,雖然有風吹來,不過那一叢一叢的松枝,在月明中顫動,卻也看不出有什麼東西藏在那裏。看了許久許久,似乎沒有可疑之點,於是慢慢的又走上一些,一直走到一棵大的松樹下。正在出神觀察之際,忽然一道黑影,由一枝橫幹上竄了出來,這一竄,約有三四丈遠,卻竄在一棵大楓樹上。這個黑影,和先前的那個黑影,有些不同。先前那個黑影,不過是飄飄蕩蕩,彷彿像個人模型,現在這個黑影,卻是落實的,完全是個人。魏萬標便叫起來道:“這是人,這是人!我們追上去!”他雖這樣說着,韓、趙二人,便覺得人家居高臨下,親近不得,只是站着未動。那黑影聽見人說話,不但不閃開,而且由高樹校上向低樹枝上一跳,刷的一聲,在樹枝上打了幾個旋轉。

  那樹上將落未墜的焦黃葉,被人這一驚動,早就紛紛落將下來,猶如下了一陣葉雨。接上那黑影發出一陣笑聲,向地下一落,一溜煙似的就飛跑了。魏萬標明知道是夜行術有根底的人,卻是初次遇見,也是驚慌得說不出話來。韓廣發見他這樣,知他是嚇住了,便拉住他道:“他已逃走,我們也不必計較,回去罷。大概李漢纔不見了,和這事是有些原因的。”魏萬標自忖:這樣來往飄忽的人,是不能和他講打的。他只好借雨倒臺,依舊出了樹林,騎上馬,迴轉莊去。

  到了家裏,在另一條路上尋找的人,也打着火把回來了。他們一路之上,都是不住的喧嚷。到了門口麥場上,正和魏萬標的馬相遇。有兩個好事的頭目,便舉着火把,前來報告。有一個手裏,拿着一張紙剪的人形,被晚風吹得高飛過頭。魏萬標先噯呀一聲道:“我明白了,原來我們剛纔看見的黑影,不過是一張紙。你們這紙是哪裏來的?”一個頭領道:“我們走出莊後小石橋的地方,忽然半空中灑下一把沙,出其不意,大家嚇了一跳。擡頭一看,只見半空裏有個黑影子飄飄蕩蕩,活像一個無頭的人,在半空裏飛。當時我們雖然很害怕,但是人多,也不退後,大家就高舉了火把,仔細向上看,看了許久,纔看出來是無骨風箏,有一根繩,拴在橋邊大槐樹上。他們先還不敢上前去動,看了許久,實在沒有什麼東西,才砍了一根野竹子,將繩子挑斷,把這東西取到手了。但是奇怪得很,這一把沙子是從哪裏灑下來的,我們就不明白,難道這張紙還會灑沙不成?大家就疑心槐樹上藏得有人,這紙影子,就是他拴在樹上的。我們就在地下,找了許多石頭子,向樹上亂砸。砸了一陣子,也不見樹上有什麼動靜,因此在小石橋前前後後,找了許久,卻也不見有什麼東西。”魏萬標都聽在心裏,也不作聲,將韓、趙二人引進家去,收拾一間乾淨客房,讓他們住了。

  次日,韓廣發和趙魁元一商量,來救的人,現在已經不在這裏了,久住在這裏,也沒有一點意思。不等吃午飯,便和魏萬標告辭。魏萬標這倒爲難起來,不讓他兩人走,留在這裏,人家沒有意思;讓人家走了,他曾帶來老祖師遣下的一根斷箭頭,以老祖師面子,都換不去一名活票,簡直是無義氣。想來想去,這話還是不能擱在肚子裏,就老老實實的,對韓、趙兩人說了。但是韓、趙二人來援救的目的物已去,在這裏實不能安心住下。當時便對魏萬標說,現時且回城去看一看,或者在城裏可以找到一點形跡。魏萬標一想也是,就讓他二人回城去了。韓廣發一人想着,這件事情,除了朱懷亮,沒有第二個人能做得出來。那老頭子形蹤飄忽,如鬼如仙,要去救一個人逃出匪巢,也不是難事。況且昨晚是打麥場上比武,看的人很混雜,那裏又四周沒有遮攔,只要他將話對李漢才說明,儘可以大搖大擺的走。由這上面想着,就有幾分相象;若說不是他,這事和別個人就不大相干,也犯不着擔驚害怕,到這種危險地方來。一路走着,一路思忖,簡直就越想越對。因把自己的意思,告訴趙魁元,請他決斷決斷。趙魁元說:“朱懷亮既是來救李漢才的人,他不願把這個人情讓給旁人,也未可知。若果是他救的李漢才父子,他要趕快跳出是非圈,恐怕昨天晚晌,連夜就離開了泗陽。”

  二人彼此猜說,到城裏之後,就一同趕到客店。只見那李雲鶴背了兩手,站在門口向街頭張望,好像是等人。他一見韓廣發,便迎上前來問道:“韓大哥回得快呵!家父是在那個地方嗎?”他這一問,分明是李漢才並未逃到這裏來。當時且不說破,搖着頭嘆了一回氣道:“這真叫是好事多磨,我們到店裏去再說罷。”趙魁元這時也和李雲鶴認識了,於是就一同進店去。李雲鶴請他們在屋子裏坐,茶煙款待。韓廣發冷眼看他的顏色,究竟是怎樣,若是他知道父親已逃出了匪窟,像他那樣孝心很篤的人,一定喜於心而現於面了。可是仔細看他,面子上很好很歡喜,其實眉宇之間,隱隱含有一種愁痕。這分明是想到他父親沒有救出來,又不好當面得罪朋友。倒不像是做作。關於昨晚的事,似乎不必隱瞞,因就從頭至尾說了一遍。

  李雲鶴聽說,臉色更現着十分憂鬱,那兩道眉尖,幾乎要合併到一處,低了頭許久,不能作聲。半晌,他才說道:“這一去,又不知挪到什麼地方,知道是禍是福呢?我不明白他老人家何以運氣這樣不好?韓大哥,你是在江湖上多年的人,趙大哥又生長本處的,家父這一去,究竟是哪個引帶的,會落到什麼地方?”韓廣發道:“據我想,此地決沒有這種人,若說是外方人做的,令尊又不是江湖上聞名之士,魏萬標那裏被綁着的人也很多,他們又不帶走別人,單單帶走令尊,我想總有些原因。李先生也想想,朋友路上,有沒有這種能人?”李雲鶴道:“我是一個酸秀才,韓大哥還不知道嗎?我的朋友路上,哪會有這種能人……”說到這裏,忽一拍桌,身子向上一起道:“哦,我明白了!韓大哥以爲這事,是那朱老叔做的嗎?那就錯了,昨天點燈時分,他還到我這裏來了一趟,問此處有好醫生沒有,說是他姑娘病了。”韓廣發道:“他住在什麼地方,你能告訴我嗎?”李雲鶴道:“這個連我也不知道,我怎麼能告訴你?不過他昨日下午,確乎到這裏來了。不信,你去問問店裏的夥計,是不是這樣?”韓廣發聽他說得如此懇切,這話當然不會假。自己心中,只認爲是朱懷亮所作的事,現在說是朱懷亮沒有離開縣城,當然疑不到他。人心難摸,或者是魏萬標敷衍從事,把李漢才收藏起來了也未可知。昨晚在麥場上比武之時,看的人很多,那都是他們一黨的人。若說有人到那裏去把李漢才帶走,似乎也不容易。像昨天晚上那種黑空橫影,事情太玄虛,未見靠得住,恐怕也是魏萬標布的疑陣。自己離開大李集太快,匆匆忙忙的,沒有探個虛實。好在魏萬標對我的交情還不錯,我不如再去一次,看看他的形勢,究竟如何。他若是把人收起來了,就不能安定的,只要看明白了,說他對江湖朋友,沒有信義,他自然無辭以對。因和趙魁元商量,明日再到大李集去一趟。趙魁元道:“我看還是你一個人去罷,那裏的人,你都認得了。一個人去,也是不要緊的。我在城裏,也好和各位兄弟們商量,給我找一點消息。李先生令尊,若真是讓人引出來了,這兩天他少不得要尋出路。只要我留點心,多少要找出一點消息來。若是跟你走了,就失卻這個機會了,你看對不對呢?”韓廣發一想,他的話也對。在飯店裏吃過晚飯,便洗了腳,早早的安睡。次日起了一個絕早,二次起身望大李集去。城裏的事,託了趙魁元,說是有什麼消息,隨時告訴李雲鶴,好讓他安心。

  李雲鶴聽到說父親在匪巢裏失了蹤,自然平空添了一樁心事,終日埋頭在客房裏坐着,總是發愁。過了一天,韓廣發也未曾回來,朱懷亮也不見來訪,自己行李裏面,曾帶有幾本佛經,於是拿了一本《金剛經》,靠在窗戶邊念,以解愁悶。正在看得心地豁然之時,忽然聽得外邊有一個很宏大的聲音說話,倒着了一驚。擡頭看時,有一個彪形大漢,穿着緊身黑布棉襖,左肩上揹着一個鬥來大的藍布包袱,左手卻垂着一根短鞭子。鞭子上端的繩子,在手掌上繞了兩個圈圈。他站在院子裏對夥計道:“不管什麼屋子都行,我是肚子餓了,急於要吃東西,趕快做了,給我送末。”說話時,把包袱掉到左肩上去揹着,在懷裏抽出一塊毛巾手巾來,不住的揩擦額角上的汗。好像是騎着牲口,由長途趕了來的。店中夥計把他引到李雲鶴斜對過的一間屋裏安頓了,兩方的窗戶,遙遙相對,正好看個清楚。那邊窗戶,正擺了一張桌子,他面窗坐了,左手拿着茶杯,右手提着茶壺,儘管一杯一杯的斟着。斟了便又仰看頭一喝,接上咳了一聲,好像那樣喝着,很是痛快,他斟了又喝,喝了又斟,直見他斟得壺嘴慢慢滴水方纔休手。他喝完了茶,手依然按住了茶壺,昂然望着窗外的天,好像有什麼心事,儘管在那裏沉吟似的。半晌,他用手一伸,將桌子一拍,似乎又對什麼事下了決心一般。這樣看起來,這個人的情形恰也是可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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