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術家規矩:晚上在屋中遇到了意外,先吹滅屋子裏的燈燭,然後拿一樣東西向門外或窗戶外拋了出去,藉着門外人躲閃的機會,就可以向外一竄。這時所幸屋裏沒有燈燭,韓廣發連忙起牀,向牀頭邊一閃,先抓了一把木椅在手,眼望窗戶,只要窗子一開,馬上就把椅子拋了出去。不料窗子外那人,也預防了這一着,只將手裏的武器,把窗子挑開,人是閃在一邊。韓廣發手裏的椅子向外一拋,一點響動沒有,已被那人接住。韓廣發雖然腿上創痕未好,然而在這生死關頭,也只得奮勇竄出去。那人見他走來,手裏持着明晃晃的刀,佔了一個勢子,側面就剁。韓廣發自幼學過一種空手入白刃的打法,毫不畏懼,看那刀剁近腰時,向上一跳,抓住屋檐,趁了機會,就用腳去踢他的頭。那人不等腳來,也就向屋上一竄。韓廣發怕他用刀剁手,一個鯉魚跌子勢,腳向上一翻,便睡在屋上。自己雖不怕人,然而這裏是賊巢,一聲張起來,羣賊並起,自己寡不敵衆,決難討便宜,且逃走爲妙。這屋裏便是牆,牆外就是一片草地,正好逃走。他並不起身,就由屋上一滾,滾出牆去。自己由草地站起,那人也由牆上跳下,提刀相逼。不過那人雖逼得厲害,但他自己卻也處處防備,一把刀緊緊護住了身體,不肯散開來刺殺。交手幾個回合,他忽然說話道:“你怎樣不用袖箭?”這聲音很尖,恰似一個女子。韓廣發向旁邊一跳,大聲喝道:“你是什麼人?”一面說時,一面在月光之下,仔細看去。這一看之下,可不就是一個女子嗎?那女子將刀向懷裏一收,也站住了。她答道:“我聽說你的袖箭,神出鬼沒,猜不透你是怎樣的放法,我不相信,倒要領教領教。”韓廣發這才明白,是個愛才的朋友。但是她口裏如此說,究竟存什麼用意,不得而知。便道:“既然如此,你並不是惡意。明日還有天亮,我又不連夜逃跑,你儘可等到明日再說,你爲什麼這樣更深夜靜,提刀動杖來逼我呢?”那女子道:“這也有我的理,我要試試你心細不心細,膽大不膽大?”韓廣發道:“若不是心細膽大,也不敢到貴地。但是這又和你什麼相干?”這一句話問出去,那女子不能答應了。默然了一會兒,他忽然一跺腳道:“你這人好不知進退,爲什麼說話這樣不客氣?難道你以爲我怕你嗎?”橫了刀,向月光之下一亮,一個靈蛇吐舌的勢子。她身子向下一蹲,左手在懷裏一抱,右手舉着刀,直把那刀尖來挑韓廣發的咽喉,所幸月光之下,看得很清楚。韓廣發身子微往後一仰,也向下一蹲,已躲過刀尖。左腳一勾,右腳向上飛了出去,直踢那女子右手的手腕。
武術家的刀法,和劍法正成一個反比例,劍要風流,刀要兇猛,所以武術家對單刀,叫做拚命單刀。單刀一向是右手拿着,但是功夫不在右手,全看他不拿刀的左手拳法高下。拳法高的人,這右手一把刀,儘管排山倒海,向敵人殺去,左手卻要處處照管敵人,保護那刀。這種殺法,原是單刀對武器而言,現在韓廣發手裏沒有武器,那是空手入白刃的法子,在那女子,更應該用拳法來幫助。武術家原在乎武器厲害,但是有功夫的人,一根旱菸袋,可以破長槍大刀;一條板凳,可以破陣,這全在虛虛實實,借人之力,攻人之短。論到空手入白刃,也是這個道理。空手入白刃,名曰空手,實在是靠腳去制人。第一是踢敵人的手腕,把武器踢開;第二是踢敵人的要害,因爲躲避武器,身子必然閃開,只有用腿,由武器之下,打了進去,所以韓廣發第一着,便是踢那女子的手腕。那女子刀已伸入空中,已來不及抽回,左手伸開巴掌,就向韓廣發躁骨上剁來。韓廣發這一腳,原是虛踢的,早已收回右腿,伸開左腿,就地一掃,來一個撥草尋蛇。這一下,實在不是那女子所料到。她伸出去的左腿,首先就被韓廣發的左腿掃了一下,站立不住,人就向右邊一歪,自己知道萬萬收不住腳步了,索性跟了這勢子向右邊一衝,衝出去有一丈之遠。她立定了腳,說道:“姓韓的,你很不錯,我們明天再見。不過有一句話請求你,今天晚上這件事,除你我之外,你千萬不要和這裏第三個人說;你若是對第三個人說了,恐怕你就沒有命回去。話說到這裏爲止,信與不信,全聽你的便。”說畢,她身子一聳,跳上了牆,自進去了。韓廣發像做夢一般,在月亮下發了一陣子呆。這時,四野沉沉,萬籟無聲,晚風吹動人的衣襟,很有些涼意。猛然之間,聽到兩聲狗叫,自己知道這裏狗是厲害的,不敢惹動,遂連忙跳上牆去,依舊由窗戶裏回房。所幸並沒有聲張,這一場惡打,無人知道,因爲如此,這一晚晌,都不敢安心睡覺。時時提防人來暗襲。
到了次日,曹老鷂子還是派人來款待,到了正午,又請到一處吃午飯。韓廣發偷眼看看,對於昨晚的事情,他是否知道,不料他神色自若,並沒有一點動氣的樣子。韓廣發想是無事,這才放心下去,就在酒席上對曹老鷂子拱手道:“兄弟到此地,蒙橫將這樣看得起,心裏十分感激。不過那位李先生正等我的回信,我若久住不回去,他疑惑事故決裂了,更是着急,而且我要趕回去和他商量一個挽救的法子。”曹老鷂子道:“既是如此,我也不勉強相留,你老哥這次來很辛苦,回去不能讓老哥走了回去。我這裏有牲口,我叫人送了老哥回城。”韓廣發知道他這幾句話,是指着自己大腿受了傷而言,就道謝領受。依韓廣發本日就要走,曹老鷂子說:“天氣已經不早,送的人怕趕不回來,又不便在城裏住,約了明天起早再走。”韓廣發也就答應了。下午無事,就走出他們這裏的莊門,看看野景。曹老鷂子並派兩個弟兄,陪着他閒遊。韓廣發由東邊來的,現在卻由西邊出去,一走過野竹林子,便是一片平原。平原之間,一條很寬的道路,直到一帶遠村子樹邊,纔看不見。陪韓廣發的兩個人,有一個就是昨日引見的千里馬,比較熟識一點。韓廣發問道:“昨天晚上,有許多朋友在一處吃飯,那都是這裏的首領了,不知道還有我沒見着的沒有?”千里馬道:“我們這裏人多,你老哥哪裏能夠個個都遇得着。”韓廣發道:“我在南京就彷彿聽人說,這裏有一位女英雄,何以不曾看見?大概這又是遠方人多事,造的謠言。”千里馬聽了,只和那一兄弟微笑。韓廣發道:“若是真有這樣一個人,我倒很願意見她一見。女人懂武藝的,我倒會見不少,但是真有能耐的,我卻沒有會見過。”千里馬笑道:“這話不能那樣說,不到泰山不知泰山之高,不到南海,不知南海之深。”韓廣發聽他的話音,似乎說到這個女英雄的事,卻又有些真。便道:“大概這女英雄是真的了,不知道這位女英雄在這裏是什麼地位?既然是英雄,光明磊落,是不怕事的,何以對外面倒像有些隱瞞的樣子呢?”千里馬受不住他的話一激,便道:“老實告訴你吧,她是這裏橫將的幹姑娘,很聽橫將的話。橫將只要她管家事,所以她不出馬。真要說她的能耐,的確不容易找到幾個。你不信,她一會兒就要由這裏過,你看看她那樣子就知道。”
話談到這裏,只見大路的遠處,一條黑影,靠住了地皮,箭一般的快,奔將過來。韓廣發嚇了一跳,連忙閃在一邊。千里馬笑道:“我們來寶回來了。”讓那東西奔到近處一看,這纔看明,原來是一條黑毛犬。那狗跑到這裏,才放慢了腳步,但是依然一跳一跳的走去。韓廣發道:“你們這裏的狗,訓練得真好,很能幫主人的忙。”千里馬道:“這不是護院的犬,乃是我們大姑娘的獵狗。每次姑娘出獵,都是帶了它去。它回來了,大概姑娘也快來了。這不是來了嗎?你看。”韓廣發望前看,只見有六七匹馬,擁在一處,向這裏跑來。跑到近處,馬上的人,除了一個女子之外,其餘都是短衣壯漢。那女子的馬在最後,因爲快進莊了,馬已改了便步。她騎在馬上,回頭一見韓廣發,連忙攬住繮繩,拿了手上的馬鞭,指着千里馬道:“老馬,你們同來的那一位是誰?”千里馬道:“就是昨天來的那位韓大哥。”她聽了,微微一笑。韓廣發偷眼看她時,約莫有二十歲年紀,雪白的面孔,梳了一條長辮,辮根上扎着一大截紅線辮根,穿了一身青綢短衣褲,橫腰束了一根紅腰帶。在腰帶裏,又塞住一條很長的薄綃紅巾,在馬上被吹得飄飄然。她未帶武器,倒是在鬢邊插了一束黃色野花。看她身體很是嬌小,不但不像個有本領的人,而且不像一個能騎馬的女子。聽她說話的聲音,卻和昨晚對打的那女子聲音一樣。因爲那女子既然相問,當着衆人的面,不便不理,便躬身向前點了一個頭。那女子笑道:“你就是韓廣發嗎?聽我乾爹說你很有本領,今日一見,名不虛傳啦。”因指千里馬兩人道:“你過去對他們說,我在外面還要溜兩趟馬。”那兩人聽了這話,不敢停留,馬上就轉身進去了,那女子見身邊沒有人,嫣然一笑,對韓廣發道:“姓韓的,你認識我嗎?”韓廣發也微笑一笑道:“怎麼不認識?我只聽大姑娘的聲音,我就知道了,何用得看見?”那女子笑道:“你們由南京來的人,比我這裏一班蠢纔是和氣得多啊!”說這話時,眼睛對着韓廣發又瞟了一眼。韓廣發笑道:“我們是客,還要望做主人的包涵幾分。”只這一句,就不多說了。
原來江湖上的人,除了重義輕財之外,其次就是力戒這個淫字,在形跡上圖個爽快。固然不必分什麼男女,但決計不許說一句笑話,或者放出一點輕薄相來。韓廣發昨晚聽那女子囑咐,不許對人說,已覺事涉於暖昧,現在和這女子見面,她又不住的目挑眉語,料得這女子未免有點輕狂。她既然是曹老鷂子的乾女兒,自己爲尊重曹老鷂子朋友交情起見,對於他的幹姑娘,自然也要尊重。因此便拱了拱手道:“姑娘你請罷。”那女子道:“你很客氣啊!”將馬頭一勒,馬上就走。只在這一轉身之間,不知如何,她身上的那一條紅綃巾,竟飄落下來,墜在韓廣發身邊。她加上一鞭,馬飛也似的去了。
韓廣發見她落下一條紅綃巾來,正要招呼人家,無如人家馬去的快,一個字不曾喊出,馬已跑得無影無蹤了。這東西又未便讓它就擲在地下不顧,躊躇了一會了,只得將綃巾揀起來,綃質是很薄很稀的,緊緊的摺疊起來,只有一小卷,不管是否可以還回人家,只有先藏起來再說。當時把那紅綃巾揣在身上,就慢慢走回莊裏。自己心裏是非常的疑惑,據千里馬說,這個姑娘,是曹老鷂子的乾女了。昨天晚上,爲什麼和我有這一場比武?今天又何以和我這樣情致纏綿?看將起來,這個女孩子,顯得有些不莊重了。自己在這裏是客,千萬不能做出一點輕薄相的。況且曹老鷂子待自己很好,自己也決不能對他的眷屬稍爲不敬。這一條紅綃巾,照理是要送回那位姑娘,無論她是否有心落下,這樣一來,就可以避了自己的嫌疑,然而內外不通。這東西叫誰送去呢?自己是不能送去的了,若另外託人送去,自己縱然說是在路上拾來的,但是人家未必相信。想來想去,總想不出一個好法子,由白天想到晚上,到了晚上,更不能送去了。不過自己倒寬了心,知道那姑娘決不會加害。夜中關好房門,卻是放頭大睡。第二日自己起牀,卻見牀柱上插了一把匕首,心裏吃了一驚。連忙拔起來看時,刀柄上有兩根紅緣絲線拴着一個八節赤金戒指,刀拿在手,戒指兀自搖擺不定。韓廣發一想:這不用揣摸,一定是那姑娘送來的了。她這樣一次二次送東西給我,知道的是她來挑撥我;不知道的,以爲我和她還有什麼勾結,豈不冤枉?這種地方,多耽擱一刻,就多一刻的是非,趕緊走開爲妙。於是把刀和戒指都收藏好了,然後再開房門。一面就託人告訴曹老鷂子,馬上要走。曹老鷂子知道他去意堅決,也不挽留,當日就派了兩名小土匪,牽了三匹馬,送韓廣發回泗陽城。
他們是由上午起身的,約莫走了廿里路,後面撥風也似的,有一匹馬追來了。馬上的人,連叫慢走慢走,送的那兩個小土匪,已經勒住了馬。韓廣發卻不理會,將馬跑出去有四五十步之遠,然後才勒轉馬頭來。馬一邊正有一棵綠樹,他們要有什麼舉動,自己正可藉着這棵樹藏躲藏躲。身子騎在馬上,一手勒着繮繩,一手攀住了一根粗樹枝,兩隻眼睛,就看定了來人的手上,是否作發暗器的姿勢。那邊追來的人,見韓廣發一人躲開,便在馬上喊道:“韓大哥,我們有事,不能再送了,前面樹林子裏我們另外有人在那裏候駕,請便罷!”他們三人,將馬頭並在一處,唧唧喁喁的說了幾句話,向這裏拱一拱手,竟自走了。韓廣發心裏一驚,暗忖道:“他們把護送的人就抽出去了,分明是前面有埋伏。我一個人闖過去,不是送羊入虎口嗎?”這樣一想,十分爲難,就在馬上呆住了。心想:要不上前去,這裏道路不熟,不知道走哪裏好;硬要走上前去,寡不敵衆,又怕中了別人的機關,心裏非常的躊躇。但是和曹老鷂子並沒有什麼惡感,料他也不至於下什麼毒手,因此放鬆了繮繩,讓馬一步一步的走去。走不到三里路之處,又到了一叢樹林,知道所謂等候的人,必在此處。因此下得馬來,手裏牽着馬,慢慢的走進林子去。心裏算着,若是人家人多,只和他講理不動手。但是走進林子以後,四圍不見一點動靜。心想,在這裏,莫非還在前面?越走得遠越好,離城一近,不是他們範圍所可及的地方,那就不怕他們了。慢慢的穿出林去,已安然無事,大了膽子,向馬背上一躍,打算又要騎着走。不料就在這時候,一個樣東西啪的一聲,打在馬肚子上。那馬一驚,後蹄一彈,幾乎把韓廣發掀下馬來。韓廣發知道有變,連忙又躍下馬,將馬牽橫。先躲在馬後,隔了馬背向林子裏一看,果然見一個人影子在樹底下一閃。韓廣發便問道:“樹林子裏是哪位弟兄,有話只管請說,若是不放心我韓某人回城去,大丈夫作事,光明磊落,來清去白,我依舊可以回來。何必在暗中和我爲難呢?我是一人在此,而且手無寸鐵,要我怎樣就可以怎樣,這是用不着這樣躲避的。”韓廣發這一篇不卑不亢的話,以爲總可以讓那樹林子裏的人出頭,不料他默然受之,不出面,也沒有一句話回答。韓廣發等了一會兒,不見他出頭,心裏就急了。因道:“是哪一位和我鬧得玩,再要不出來見面,我就要破口大罵了。”這一句話說完,林子裏纔有人答道:“不要罵,不要罵,我們是見過面的,我還怕見你麼?”
這說話的聲音,竟是個女子。話說完了,她已騎了一匹馬出來,韓廣發一看,不是別人,正是前天夜中比武,昨天馬上墜巾的那個女子。她一馬上前,到了韓廣發身邊,也一翻身下馬。韓廣發退到一邊,連連拱手道:“原來是大姑娘在這裏,不知有何見教?”那姑娘抿了嘴一笑,對韓廣發望了一望道:“請你猜一猜,我究竟爲着什麼呢?”韓廣發道:“姑娘心裏的事,我怎麼能夠知道?但是無論如何,姓韓的不曾得罪姑娘,姑娘在這裏等候,當然沒有壞意。”姑娘笑道:“自然沒有壞意,我問你,我們已經認識兩天了,你知道我姓什麼?”韓廣發原不知道,但是想加上她和曹老鷂子的關係,卻故意道:“既然大家稱爲大姑娘,自然姓曹。”那姑娘笑道:“你這人糊塗,姓曹的多大年紀,我多大年紀,他生養得我出來嗎?”韓廣發被她一問,也說不出什麼所以然來。那姑娘道:“我老實告訴你,我姓胡,我是曹老鷂子的乾女。他雖是一個乾爹,就喜歡管我的閒事,我要顧全兩代的交情,我不能不聽他的話,要說真要管我……”說到這裏,鼻子一哼,眉毛一揚,微笑道:“那就管我不下來,你我也交過手,你想我是一個怕人的人嗎?”韓廣發聽她這話,料到她和曹老鷂子雖有父女名分,情形還不十分相投。若是託她幫一點忙救出李雲鶴的父親來,也未可知。因道:“原來姑娘是個講義氣的人,我這一回的來意,姑娘大概知道,現在一無所成回去,實在無臉見我朋友,我想來求姑娘幫我一點忙。”
姑娘且不答他那話,用手指了鼻尖一笑,現出兩個酒窩來。問道:“你知道我叫什麼名字?”韓廣發道:“貴地少到,倒沒有聽到姑娘的大名。”姑娘道“你去打聽打聽,江北有個飛來鳳沒有?那就是我。人家當我的面都叫一聲胡大姑娘,背後談起飛來鳳來,都是談的很高興的。我從前沒有拜老曹作乾爹以前,江北這一帶地方,提起我父女兩人的名字,江湖上不要說動武,先要看我們情面三分。只因我們膽太大了,有一回官兵把我們包圍了,苦殺不出,在莊子裏的天燈柱上,掛了十八個告急燈籠。這回官兵圍住我們的莊子,大概有一千人上下,各處的弟兄們,力量單薄,都不敢來救。最後就只有曹老鷂子,他念了江湖上的十年義氣,只帶了一百五十多個人,在黑夜裏殺開一條血路,將我一家救出。我父親身受重傷,住在他家裏,病重死了。我的母親,我的妹妹,現在還住在他這裏。老曹這東西,沒有安好心眼,他見我長得好看,就想對我母親說,把我討了去。他那樣大年紀,你想我能嫁給他嗎?”韓廣發笑道:“這是大姑娘的家事,我們事外之人,不敢打聽。”胡大姑娘道:“你不是要我幫忙嗎?你要我幫忙,就不能不知道我的家事。我因爲老曹有那個意思,我就拜他做乾爹,斷絕了他的念頭。他這傢伙也壞,收了我做乾女,他就不許我一個人和男人見面。無論到什麼地方去,都派一班人看守住了我。我因爲母親妹妹都在他家裏,像被軟禁了一樣,不敢和他爲難。一爲難,她兩個人先就沒了命。我看你倒是一個好漢,只要你肯幫我的忙,把我娘我妹妹救出他家來,我就幫你的忙。你不要以爲姑娘們和你談這話,不知羞恥,我也沒法,我說話就是這樣爽快,你以爲如何?”韓廣發聽了這話,着實爲難起來。答應了她,倒是一個好內助。但是若辦得不好,讓曹老鷂子知道了,馬上就要大翻臉,自己性命危險不危險,還在其次,必定要連累李雲鶴的父親。想了一想,因道:“大姑娘這一番意思,我都明白了。不過我朋友的父親,現在也是在老虎洞裏,我不敢得罪那裏的人,也像胡姑娘不敢得罪這裏的人一樣。”胡大姑娘道:“這一節,我也替你想到了,但是你知道我和他翻臉是明的,你和他翻臉是暗的。你幫了我,他未必知道。再者,我還有一層意思要和你說,但是我就不說,你這種老走江湖的人,也應該知道。”
說到這裏,那兩個酒窩,又現了出來,紅着臉,低頭一笑。韓廣發道:“大姑娘還有什麼話說嗎?”胡大姑娘笑道:“像你這樣仗義的男子,千里迢迢,跑來救人,那是很難得的,但是你府上知道不知道呢?”韓廣發道:“在江湖上混事,哪裏顧得了許多家事。”胡大姑娘笑道:“你這話很正大,家裏還有些什麼人呢?”韓廣發心想:這裏很緊的時候,爲什麼說這樣不相干的話?因道:“家裏人口很單弱,就是有一個老孃,一個兄弟。”胡大姑娘道:“你自己呢?”韓廣發道:“我自己是常常出門。”胡大姑娘道:“我知道你常常出門,你自己名下的人呢?”韓廣發道:“我自己名下沒有什麼人。”胡大姑娘一跺腳道:“你這人太老實了,我索性說出來罷!你有了家眷沒有?”韓廣發聽她這話,已很明瞭她的意思,很躊躇了一會才答道:“早有家眷了,而且還有兩個小孩子。”胡大姑娘道:“你不要胡說,你既然有了家眷,就答應我有家眷得了,爲什麼要想了一想再說呢?”韓廣發道:“我因爲不知道大姑娘是什麼意思要問我這一句話,所以我得先想想。”胡大姑娘道:“不問你這話是真是假,日久我自然可以打聽出來的。”韓廣發道:“這是很不要緊,用不着說假話。”胡大姑娘道:“無論是真是假,你能對天起句誓嗎?”韓廣發笑道:“像這種事,和大姑娘並沒有什麼相干,真也罷假也罷,那是自己的事,大姑娘爲什麼一定要我起誓?”胡大姑娘道:“你是故意裝呆,我的心事,你還有什麼不知道的?我的意思,沒有別的,就是想嫁你。你有沒有家眷,怎麼和我不相干呢?”韓廣發想:一個大姑娘,哪裏有和人當面議婚的道理?她嘴裏說得出來,自己倒反而不知道怎樣去答覆,紅着臉說不出一個字來。胡大姑娘道:“你爲什麼不作聲,我說的話,不中聽嗎?”韓廣發道:“不是不中聽,我和曹橫將雖然是初交,倒也意氣相投,哪能夠作欺負朋友的事?”胡大姑娘道:“你原來是沒有妻室了,你不要說我找不着丈夫,這樣來將就你。你要知道我一來看你有義氣,二來看你本領好,所以和你提親。你不願意,我還用着相強嗎?我曾送你兩樣東西,你帶在身邊沒有?”韓廣發怎能說沒有收到,便正着顏色答道:“不錯,我這裏有大姑娘一條紅巾,還有一隻戒指。”胡大姑娘聽說,又嘻嘻的笑了。因道:“那條紅巾是我落在地下的,怎說是我送給你的,我幾時又送了你一隻戒指?”韓廣發道:“今天早起,牀壁上插了一把刀,刀上有線,拴了一隻戒指。我想這不是姑娘,也沒有別人把這東西拋進來。”胡大姑娘道:“這樣說,你並不呆。不過你既無心,我也不必有意。我的東西,你給我拿回來。”韓廣發巴不得她這樣,連忙在身上將那戒指和紅巾,一塊兒取出來,雙手遞給胡大姑娘。胡大姑娘且不理他,手只在馬背上一拍,身子平地一跳,就坐在馬鞍上了。手攏着繮繩,將馬一勒,轉頭笑道:“呆子啊,我們後會有期。”說畢,兩腿將馬一夾,那馬四蹄並起,飛也似的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