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懷亮父女和於婆婆抽出劍來,便殺上前去。這地方一羣人,第一個正是魏萬標,此外還有他兩個把兄弟,一個是劉禿子,一個是郝大胖。他二人都是鹽梟出身,打起來,幾十個人近身不得。劉禿子正和魏萬標站着,說道:“大哥,這個鐘聲,我們不該理他,藏在屋不出來,看動靜最好。現在仔細中了人家調虎離山之計,你趕快叫人趕上去。把去的人都趕回來,我們都在這裏拿了傢伙等候。沒有人和我們爲難便罷,若是有人來,我們在這裏靜候他上前,看着他動手。”魏萬標一想也是,就打發一個人,騎了馬趕上前去,猛然間劉禿子叫聲不好。同時魏萬標也聽到呼呼的風聲,自身後而來。劉禿子就大喊道:“那來的人是舞劍的,他們人少,我們千萬不可放過,一擁而上啊!兄弟們,你們要命,就一擁而上啊!”這裏一羣賊,大概有二百上下,被他一喊,心慌意亂,各拿着兵器,向着這舞起的劍聲,擁了上去。大概有本領的人,不願和人混戰,混戰是有害無利的。有本領人,若受人家混戰上來,也是困難,不是殺人過多,就讓你分不出敵人的強弱,下手難分輕重。魏萬標那邊是知道逢着了大敵,計出無奈,拚命亂打。這邊朱懷亮一看,四圍的人擁上來,本不難先搠倒兩個,但是這小嘍羅都是不足道的人,殺了他們真是冤枉。因此和振華、於婆婆二人站成三角形,背對着背,顧着三面,那些人雖然刀槍並舉,無如這裏三把劍,舞成一片,連水也潑不進去。
這時雲裏面的月光,忽然將全身探將出來,雲流水似的過去,眼面前清光一閃,劉禿子在人叢裏看見來者有兩個女子,越發心驚。因爲武術家最忌逢着女子,其次纔是出家人。這種人若不是有真實本領,他是不肯胡亂出頭的。因想這三個人丁字式的站着,守而不攻,分明是不肯亂傷人,要捉頭兒,打人先下手,先放倒他一個再說。於是身子向後一退,躍出四五丈路。看見旁邊有一棵柳樹,一聳上去,打算居高臨下,用袖箭來射倒一個。但是朱懷亮和於婆婆都是千軍萬馬中跑過來的,遇到這以少敵多的場合,豈能不防備人家放暗器。劉禿子一聳上樹,於婆婆遠遠就看見了。笑道:“好孩子,你倒先下毒手了。”騰空一躍,向前一聳,只聽披拉披拉兩聲,接上撲通一下,柳樹去了幾枝大樹丫,劉禿子由樹上倒栽將下來。
朱懷亮到此時,也覺得不給他們一些厲害,他們不會休手的。便嚷起來道:“你們這些人,不必和我們動手。我要真不放過你們,你們早沒有性命了。只要你們交出爲首的來,我就不和你們爲難。你們若不相信我的話,我先割下你們幾隻耳朵還試試看,你相信不相信?我先割拿長槍的,再割這個大個子,我就這樣挨着割下去。”話未說完,果然有幾個人丟了兵器就跑,這樣一跑,他們自己就先亂起來。有一半大膽的,還掙扎住不肯走;那些受了傷的土匪,聽到朱懷亮說明了,然後再動手,就知道這人的本領大。況且讓人砍下一隻耳朵,都不知如何被砍下來,這種人哪裏還可以和他對敵,早是跑得遠遠的了;這裏幾個拚命掙扎的人,心裏也慌,跟着就跑;只有魏萬標和郝大胖兩個人,究竟自恃着幾分本領,帶戰帶走。朱懷亮只一聳,由他二人頭上跳了過去,反站往他們的前面,將手一擺,魏萬標覺得有一陣涼風,拂面吹來。他恍然大悟,這是內家功夫,也顧不得郝大胖,閃到一邊。拔步就走。朱懷亮和振華,都站住了,只是遙遙的望着。郝大胖也料到萬不是敵手,也由側面走了。不多大一會工夫,只見於婆婆高舉着一隻火把,從荒田裏走出來,那火焰讓晚風吹得呼嚕作響,偏到一邊,有一尺多長,照見她那矮小的人影,晃動不定,越是龍鍾了。她笑道:“真是不濟事,一個能擋兩三下的都沒有,幾個會動兩下手的,我們都把他放倒在地下了。”朱懷亮道:“擒賊先擒王,我們只把魏萬標拿住,這些人一趕就跑的。不知道……”
一言未了,一陣啪啪之聲,由黑暗之中,衝將過來。朱懷亮也來不及說什麼,搶過於婆婆手中的火把,迎着那聲音拋了過去。黑夜之間爭鬥,最忌的是我在明處,人在暗處,所以他首先把火把扔到對面。這就在昏黃的夜色中,看見一排馬有四五十匹,衝了過來,要躲避萬來不及。三人都跳了上前,各用腿去踢馬上的人。朱懷亮和於婆婆都把馬上的人打下,取而代之。振華究竟氣力不夠,而且她迎上去的那匹馬,又離開得遠,她一起一落,卻落在馬頭邊,一伸手先抓住馬的鎖口鏈,打算阻止馬衝過來。那馬來勢很猛,振華站立不定,倒退了十幾步。馬上那人先是顛得慌了,這時身心定,舉起手上大馬刀,砍將下來。振華一鬆手,側身向左邊一偏,左邊也有一匹馬衝到,而且那馬上用的是槍。馬上加槍,用短器的人,最是招架不住,振華只好一跳,在馬尾上斜跳過去。腳一落地,第三匹馬,又衝過來,無論怎樣,是不容躲的了。心裏一慌,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有人一把抓住,自己身子被人提高了幾尺。回頭看時,一個大個子騎在馬上,把自己救出了險地。振華也一腳勾了馬鞍,那人一鬆手,她跳到馬這邊來落地,那人就爲她作了屏障,擋住敵人。那人似乎是拿了一根棍子,早將對面的一個人打將下來。振華心裏明白,一個飛步,跳上那馬。那人勒轉馬頭,叫起來道:“快隨我來!”那人一馬先走,振華這時纔看到父親和於婆婆也騎了馬衝出來。於是兩腳一夾,跟了出去。一行四匹馬,約摸跑開半里路。
西沉的月亮,這時正掛在枯樹丫上,反映着有些白色,似乎是樹上的枝丫,已經罩上一層濃霜。半空寒氣壓着馬背,人殺了一身熱汗,到了此時此地,心地爲之一快。朱懷亮將馬快上幾步,跟到引導那匹馬的身邊,便問道:“這位是誰?引我們到了這裏來。”那人不作聲,只見他雙手一攏繮繩,馬又跑上前去十幾丈路。又這樣跑了一里路上下,那人勒住了馬繮繩,停馬不走。朱懷亮道:“那位大哥,你究竟是什麼人?”那人在馬上哈哈大笑道:“朱師叔,你不是知道我要來嗎?怎樣見了面倒不認識起來了?”朱懷亮一聽他說話是山東口音,這纔想起來了,便問道:“你莫非是由南京來的孔長海大哥?”孔長海道:“正是小侄,那一位老太太,一定是於師母了?”說着他滾鞍下馬,和大家見禮。朱懷亮三人,也下了馬。
這時聽得大李集那邊,依然是人聲鼎沸,遠望有幾叢火光,在月色之中,分作幾處在半空裏照耀。朱懷亮道:“看這樣子,他們還在尋找我們呢。”孔長海道:“這是到柳家集去的一條路,他猜不到我們會到這裏來的。”於婆婆笑道:“尋來也不要緊,他們多送掉幾隻耳朵罷了。剛纔也是我太粗心,魏萬標那孩子我是認得他,上次不是我救了他一回嗎?還有跟他在一處的那個郝胖子,他在鄉下犯過強姦案的。他們兩人一走,我就暗中追了上去。那魏萬標看見我手上有傢伙,我又年老,他就先動手。我倒不忍傷害他,暗中點了他的穴。倒是那胖子趕到,我刺了他一劍,我因爲怕打錯了人,又到大路上搶了一根火把來照一照,不料倒引起他們這班馬賊來,幾乎讓大姑娘吃一個虧。”孔長海道:“從小就聽說於師母了不得,果然是這樣武藝超羣。我有一件事,要求一求師母。”說畢,他就在草地上跪了下去。於婆婆道:“你不用說,我知道,你不是因與魏萬標是同門兄弟,你叫我救活他來嗎?”孔長海道:“正是這樣,我和他同一個老祖師。”於婆婆道:“你的祖師,就是我的師叔,這事何消要你說得?我要傷他的性命,何至於去點穴,不拿劍扎他呢?但是他是頭子,不把他去了,他們這班人不會散的。”孔長海道:“總求師母先救活了他,他若是不知道改過,小侄可以先把他殺了。”於婆婆道:“既是如此,我先去把他帶來問一問。你且起來。”孔長海聽於婆婆答應了,又起來作個揖。
四人牽着馬,走到一所小土地廟。廟邊有一棵冬青樹,黑巍巍的不辨根幹,有如一座大樓,不見燈火,高入雲漢。相形之下,這廟格外渺小。大家將馬系在土面上穿出來的大樹根上,就在土地廟前,一方石板香案上坐下。於婆婆道:“你們在這裏少等一等,我去去就來。”說畢她奔上小路,一刻兒就不知所在。這裏朱氏父女和孔長海談話,他說早就來了,先走那廟外邊,看見振華跳進廟去,很是奇怪,就眼下來了。因跳得慌忙,牆頭上還落下一塊磚。到了廟裏暗中一聽,知道是同道。後來大家留火燒廟,他想未必能驚動人,所以獨藏在廟裏敲鐘。自己的意思,趕掉強盜是好的,他不願意人家多喪性命。後來趕到大李集,得了一匹馬,就救了振華了。朱懷亮也告訴他,李漢才已經救出來了,這是於婆婆的意思,要爲地方除害。二人談了一陣子話,路上一條黑影,飛也似的到了。到了面前,只見於婆婆脅下夾着一個人,就輕輕放在石案上,看那人猶如死去了一般,軟綿綿伏在石案上。於婆婆一伸手,在他背上拍了一下,他馬上哼了一聲,緩緩的也就四肢展動起來。
原來這種點穴的方法,並不是次次有救,也不是次次可以殺人。這裏面分點、打、閉、拿四大種,點穴是用指頭點,人被點之後,馬上倒地。打穴並不用得觸着人的皮膚,遠遠的對人一掌一拳,就中了人的穴。南方有一種掌心雷打穴法,離人四五丈遠,將手掌一揚,人就中了傷。不過這樣的打法,可以用跌打損傷的藥治好。閉穴法,和點穴法差不多,就是閉住別人身上的血道,讓人麻木而死。一個人周身血脈不流動,自然是會死的。拿穴法最厲害,可也是最損德。在人穴上暗暗拿中了,當時受害的人,不覺怎樣,可是遲則三月半截,快則兩三天,必須口吐鮮血而亡。而且這種拿穴的人,在動手的時候,多半不是明的。甚至假裝和人作揖打拱,乘便在敵人穴頭一拿,敵人哪裏知道。剛纔於婆婆向魏萬標動手,是用的閉穴法。這種法,由原來點穴的人,按着血脈停留起伏的關係所在,對別一個穴頭一拍,將穴打開,那人立刻回覆原狀。所以於婆婆剛纔對魏萬標背上一拍,並不是雪上加霜,乃是替他開穴。
魏萬標血脈一流動,渾身筋肉一伸縮,就不覺哼了一聲,人也回覆過來了,他睜眼一看,見有幾個人,圍住了他。立刻回想到以前的事,就想起了於婆婆和他交手的情形,恍然大悟,自己是讓人家點了穴,現在回生轉來,是撿了一條性命。不過身邊都是敵人,料定了也逃跑不脫。當時定了一會兒神,就向於婆婆說道:“你們幾位,我一個也不認識,不知何仇何怨,有勞諸位的大駕。”於婆婆是說本鄉話的人,她不願開口。朱懷亮就答道:“我們並沒有私仇,不過因爲你在此地做強盜,不分良善親疏,亂綁亂殺。地方的百姓,都受不了。我們學武藝的人,對人是要除暴安良;對自己是保全身家。你們這種人,學了武藝來害人,也是我們同行的羞恥,所以我們要把你的巢穴掃平。也是我們這位大嫂,念在一門的義氣上,沒有傷害你的性命,把你捉了來,和你說明,你趕快把同夥的散了,自己也改邪歸正。君子一言,快馬一鞭。你是個漢子,願不願你就當面說了。你若是願,我們放你回去;你若是不願,就請你和我比上一比。贏的了我這口劍,你就走。”魏萬標是剛剛死裏求活,哪裏還敢說打,一口就答應明天就散夥不幹。朱懷亮道:“你既然說了不幹,我也很相信,你就請回罷。山高水遠,我們後會有期。”說時對他拱了一拱手。魏萬標道:“今天遇到諸位,從此改過自新。這一位老婆婆,又沒有喪我的性命,總算是我的恩人,不知道各位高姓大名?”朱懷亮道:“朋友,你要打聽我們的姓名作什麼?預備將來報仇嗎?哈哈,那是不行的。我們說近在眼前,說遠在天邊,你到哪裏去找我們呢?”魏萬標也就不敢多說,和大家一揖。那一輪月亮,黃得像金臉盆一樣,去地只一丈高。一個孤單的人影,在荒涼夜色裏回去了。
這裏男女老少四人,依然坐在大冬青樹下。這夜的寒霜,下得格外的重。此處有濃密的樹葉遮住了,霜下不到人和馬的身上。可是看看樹陰以外,月色昏黃的地下,有一層薄薄的白色,正是下的寒霜,已積着鋪成一片了。於婆婆笑道:“你瞧我們鬧了這一晚上了,我們該回去了。那位李老頭雖然藏在我那裏,究竟出不得頭,不如讓他早些脫離虎口罷。哪個去通知他兒子一聲?”振華連忙答道:“我去。”於婆婆道:“要去就是馬上去,趁着天色沒亮,偷偷的進他的房去告訴他,叫他就一早趕到我那裏去。”振華先是率然的說出口她要去,這時於婆婆一來就說趁天沒亮,二來又說偷偷的進他的房,論到行俠仗義的人,趁天沒亮偷偷的進人的房,原不算一回事,更不要說提到這種話,不必介意了。可是現在振華聽了這話,就覺得異常刺耳,不是黑夜之間,大家看不清顏色,那振華的臉上,就要十二分難爲情。就道:“爹你去罷,我不去了。”朱懷亮道:“你最是好事的人,爲什麼不去?剛纔在馬隊裏吃了一個小虧,一個人不敢去了嗎?”振華道:“我怕什麼,就是天氣冷。”於婆婆笑道:“這話更不對了,年輕的人怕冷,倒叫老人家出馬不成?”振華一扭身子,又一跺腳道:“我不是這樣說,你們不懂。我不說了。”這時大家醒悟了,乃是她覺得前去不方便。人家是個黃花閨女,既然說不去,自然不能勉強。倒默然了。孔長海這就說道:“我看還是我去一趟吧。”朱懷亮道:“這倒可以,你到店裏通知了他,你就到東門塔下飯店裏去會我。明天晚上,我們一齊在二十里鋪會面。”大家說着話,各上了馬,仍回頭插上大路,才分手而去。
那天晚上,就是孔長海通知李雲鶴的那一晚上了。李雲鶴父子見面之時,於婆婆引他們到後層夾廂屋裏,將詳細情形一說,李雲鶴便首先對她磕頭相謝。李漢才已經是謝過數次了,這時也跟着兒子跪了下去。於婆婆道:“老先生,你起來罷,你也是一大把年紀的人,不要行這樣的大禮。老實對你說,我和人家有仇,不怕人家報仇;若和人家有恩,可是怕人家報恩的。不說別的,就以你們父子而論,你謝一回,我就和你客氣一回,這不是找罪受嗎?”李漢才聽她這樣說,覺得也是痛快。說道:“你老人家說的是,大恩不言報,我們把這事今生今世記在心裏就是了。”於是二人道了一聲謝起來。於婆婆笑道:“孔夫子門裏出來的人,總是這樣酸溜溜的,連說不謝不謝,可是又謝起來了。”李漢才父子一想,也笑起來了。這屋子裏原是四圍不開窗的,只屋瓦上在當中開了一個通氣的天窗。這時又因爲天氣冷,把天窗來閉上了,所以屋子裏越是黑沉沉的。屋子裏別無所有,中間放了一張舊黑板桌子,四條板凳。桌上有一個黃泥六角墩子,插上一枝油淋淋的蠟燭。靠黃土牆邊,又用土磚砌了一個灰池子,堆了許多糠灰,中間燒着幾橛大紅木炭。雖是白天,屋子裏倒是火光熊熊,映着那黃土牆,更如深夜一般。那於婆婆將李氏父子安頓好了,她自己出去了。
在這種渾渾暗暗的屋子裏,兩個人影,也不甚清楚。李漢才凝着神摸了一摸短鬍子,又把指頭在嘴裏咬了一咬,點頭道:“哼,大概不是夢。”李雲鶴怕父親神志不清,回頭一看,那灰池子紅炭邊下,靠着放了一把瓦壺。壺裏卜突卜突,向外出着熱氣。那灰池子圍磚上,又放了幾個粗磁杯。於是站起身來,斟了一杯熱茶,放在他父親面前,讓他喝着提一提神。接上又斟了一杯,放在自己面前。李漢纔不轉睛的望着兒子,見他臉上比從前瘦了許多,而且又黃又黑。因道:“哼,不是夢,雲鶴,你害了病了嗎?”他答道:“沒有,倒是我看你老人家臉色非常憔悴。噯呀!頭上的白髮有一大半了,從前哪裏有許多呢?”說着,兩手撐住了桌子,站起身來,向他頭上逼近來看。李漢才望着他兒子,兩目直視,忽有好幾點眼淚落了下來。直等眼淚落在桌上,自己才發覺,趕快就把右手牽着左手的長袖,在兩隻眼眶上揉了幾揉。李雲鶴見父親這樣,知道他有很深的感觸。便道:“蒙許多人將你老人家救出來,總算不幸中之大幸。我謝了諸位,馬上就送你老人家回鄉,以後我們同守田園,不必在外求名求利了。”一面說着,一面坐下去看他父親的臉色,格外沉鬱了。半天,他哽咽着說道:“苦啊!孩子……”李雲鶴看他父親這一種蒼老樣子,勝於一別十年,他很是黯然。停了一停,笑道:“我們應該歡喜,爲什麼傷感呢?這小鎮上,我看見有酒有肉賣,我去買點東西你老人家來吃。”李漢才道:“你一早跑了來,坐一會罷,早上我不要吃什麼東西的。讓我來問一問家事。”
李雲鶴見父親這樣說,就不走了。李奴才道:“我見了你好像有好些話要說,但是這刻兒工夫,我又不知道問你哪一句話好?”李雲鶴道:“你老人家不必問,讓我先把這一路來的情形,說一說罷。”於是從頭至尾,將由家起身,直至昨夜孔長海報信的事,大致說了一說。提到了韓廣發,李漢才道:“是啊!這一位我還和他同過一回席的。論起來,人家千里迢迢跑了來,爲我們受了三刀六眼,爲我們兩次三番到土匪巢子裏去,那樣的大恩,我們不要忘了人家。”說到這裏,於婆婆推門進來。說道:“是啊,我也正要打聽這個姓韓的,可是奇怪得很,昨天我們在大李集那樣大鬧,並不見這位姓韓的出頭,這是什麼緣故?難道他在泗陽沒有走嗎?”李雲鶴道:“不,家父被救出來,他究不知道是兇是吉,在城裏耽擱一天,一個人就回大李集去了。”於婆婆道:“若果然是到大李集去了,他應當出來幫着我們;就是不知道我們爲了什麼去的,那也當跟着魏萬標出面。一個在匪巢裏作客的人,外面鬧得這樣翻天覆地,他還躲得不出頭?沒有這個道理。”李雲鶴道:“這位韓大哥,實在是一位熱心腸的朋友。若是爲了我們的事有什麼參差,那我們就是終身之恨了。”於婆婆道:“那大概不至於此,若是真有什麼事,看在江湖的義氣上,我一定和他報仇。”
一言未了,只聽見外面有一個人插嘴道:“又是哪個得罪你老人家,你老人家又要報什麼仇?”隨着這聲音,卻有一個人推門而入。李雲鶴見他是一個三十多歲的漢子。面孔黑黑的,倒是用一塊藍布將頭來包了,並沒有戴帽子;身上不穿長衣,卻罩一件黑布臥龍袋;胸面上一路鈕釦,全沒有扣上,大襟上的黑羊毛向外翻着;看見他裏面的襖子上,束着一條寬板帶,橫腰繫了一個大疙瘩,垂出一尺來長兩個疙瘩頭兒。就這樣的裝束看去,一望而知是個強壯漢子。他見屋子裏有兩個人,便笑道:“好哇!我這裏不曾找到,你們倒在這裏。”李雲鶴聽得慌了,只睜了眼望着他,身子卻移動不得。於婆婆笑罵道:“黑子,你是在哪裏桌上吃飽了東西,要挨幾下?人家是受了驚嚇的斯文人,哪裏禁得住再受驚嚇。”他道:“娘,不是我說你老人家,你老人家又要管這樣不相干的事,不分日夜替別人奔波。而且出門去了,也不先告訴我們一聲,鬧的我擔了一晚上的心。”於婆婆道:“胡說!我要你擔什麼心?難道老孃作事還不如你?你說擔心,怎麼昨晚上回來,你並不在家裏候我?”他笑道:“半夜裏起來小解,聽到街南頭擲骰子的人,吆喝着四五六,非常熱鬧。我找去一看,是王瞎子家裏賭錢,他們硬拉着我湊上一個。我也是運氣,贏了二兩多銀子。”於婆婆道:“你在娘面前撒謊,我一腳就把你踢上街心去。人家硬拉你湊上,是到你家裏來拉的嗎?我這一生,就不知道什麼叫贏錢。王三瞎子家裏那些賭棍,都是油滑一萬分的東西,有錢讓你贏了來嗎?”她說着,左手食指,按住了大拇指,就要向他一彈。嚇得他縮着頭連忙往後退。他笑道:“這個來不得,上次你老人家隔着一丈路對我一彈指甲,我手膀上就痛了半個月。”於婆婆道:“我給你引見這兩位李先生。”那人過來,於婆婆道:“這是我第二個孩子於國豪,老孃兒從小就姑息慣了,這樣大還是頑皮,二位不要見笑。”於國豪進來,對李氏父子作了一個揖。他們都起身來讓坐。於國豪道:“娘,我聽小三兒說,你老人家昨天在大李集鬧了一夜。其實那些人都是胡鬧,沒有什麼本領。倒是曹老鷂子手下這班東西,非常可惡。現在他又新出了一個規矩:每天派人到柳家渡口上,每天和我們漁船上要十條大魚,七八十斤重的,他都拿了去。我真忍耐不住,幾次三番要動手,哥哥都把我勸住了。”他說着話,一隻腳站在地下,一隻腳踏在板凳上。他一氣,腳一使勁,噼啪一聲,那條板凳,攔腰中斷了。於婆婆道:“你這是怎麼講,奈何人不得,跑回家來,拿我的板凳出氣嗎?”於國豪也笑了。一面搬開那條板凳,一面道:“娘,你要是去打曹老鷂子,我和哥哥都去幫你老人家一手。添個棒錘輕四兩,總能作一點事,要不要我兄弟兩個人去?”於婆婆道:“去是可以讓你們去,不過你們在江湖上的日子多,你打了他,仔細他們將來暗算你。”於國豪道:“他們那裏幾個有本領的人,我都知道。我們這一回破了面子去,不殺他個落花流水,也讓他遠走高飛,難道再讓他們在鄉下和湖邊猖狂嗎?”於婆婆道:“去可以,我教給你那一套刀法會了沒有?”
李雲鶴見他母子二人大談殺賊,都聽呆了,心想憑她這樣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婆婆,如何有這樣的能耐?若不是聽父親所說,親身目睹見她救出來的,真要疑心這老婆婆說的是一篇鬼話了。心裏這樣想着,眼睛就不住的向於婆婆看來,看她究竟有沒有特異之處,於婆婆笑道:“李先生,你聽我說要和曹老鷂子較量,你有些害怕嗎?不要緊的,今天晚上,等我們夥伴來了,我們就商量一個絕妙的法子,把你父子先送過江。這裏的事,我們不辦就不辦,若是要辦,就辦個痛快。你父子住在我這裏,雖然萬無一失,但是我們要辦事,就不免一心掛兩頭。我活了這麼大的年紀,功名富貴,什麼也沒有掙下來,只得着這兩個大頭兒子。這兩個大頭兒子,孝道是什麼,那自然是不懂。不過很聽話,我要他們做的事,沒有不辦的,將來我就讓他們送你們回去也可以。”她說這話時,笑得鼻子邊、眼角上,縱起了許多皺紋,嘴脣皮往裏蹩着,還缺了幾個牙。一笑時,老態全露出來了。李雲鶴先見過張道人朱懷亮,那樣年老還是精神矍鑠;現在一看於婆婆,更是不同。她的武藝,猶如生龍活虎不可形容。可是她的外貌,一般的和平常老人那樣衰朽,有些時候,竟比平常人還要孱弱,真是爐火純青,練習得一點也不形諸顏色。一個人有本領不算奇,有了本領,還讓人家看作是個無能之輩,這實在是很有興趣的事了。他這樣想着,覺得學武術是一件極有意味的事了。當時放在心裏,且不說出。因於婆婆說了,將來可以讓她兩個兒子,保護過江。就站起身來,兩手微微一動。於婆婆笑道:“你打算怎麼樣,又要作揖道謝嗎?”李雲鶴想起剛纔她拒絕道謝的事,笑着便坐下了。於婆婆笑道:“你老遠的跑了來,只顧父子暢敘離情,還沒有吃一點東西,不餓嗎?小黑子,你陪他們談談,我去弄點東西給他們吃。”說畢,順手一帶門,便出去了。
那於國豪走過來將瓦壺提起,拿着粗磁茶杯,先斟了一杯熱茶喝了,按上又斟一杯喝了,昂起下巴一喝,就咕嘟咕嘟中間也不會停留一下。喝完了,將茶壺茶杯放下,一伸腿跨過那條板凳,向下一坐。然後笑道:“你二位看不出我母親是個有能耐的人吧?你們若是見她就以爲奇怪,若把她平生的事說出來,你們更要奇怪了。我這張嘴總是禁不住愛說話,但是她老人家的事,我半個字也不敢提。一說起來了,我就挨不起打。所以我們住在二十里鋪三十年,人家由於奶奶叫到於婆婆,只知道是個平常的老人家罷了。現在遇到你二位,她的事,可以說明白了一半,不過求求你二位,在生人面前,千萬不要提起恩人二字,免得連累她老人家。她老人家這一生只好做一個不出名不出面的英雄罷了。”說畢,他兩隻手扶了桌子,昂着頭長長的嘆了一口氣道:“咳,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像我們一輩子在洪澤湖裏打魚,就有天大的本事,哪個知道?”李雲鶴道:“她老人家就如我的重生父母一般,大哥說怎樣辦就是怎樣辦,在人面前決計不提到一個字就是了。”李漢才道:“她老人家真是一個遊戲人間的俠客。據大哥說,她老人家的事,現在只讓我們知道了一半,還有一半,想必更要驚天動地吧?”李雲鶴連忙笑着搖搖手道:“江湖上的事,我們哪裏懂得,不必問了。”於國豪聽了,也就笑着點點頭。過了一會兒,於婆婆捧了一大托盤東西來,都是熱氣騰騰的,放在案上。看時,一大盤紅燒肉,又一大盤韭菜煎雞蛋,亂堆着幾十個饅頭。於國豪先拿一個饅頭向嘴裏一塞,只管鼓着兩腮,嘴嚼着要往下吞,手裏就在托盤裏將東西向案上移。於婆婆笑道:“這裏還有客,你也是這樣吃嘴吃舌!吃罷,我還有呢。”說畢,她又出去端了兩盤子東西來,一盤子是一尾煮的大鯉魚,一盤子是蒜花椒鹽蒸的芋頭,另外還有兩大壺酒。托盤一放,於婆婆自掀衫袖,也一跨凳子坐下。將杯子一舉道:“黑子,先替我斟上一杯,昨晚上跑了一整晚的,喝兩杯帶點醉意,先去大睡一覺。”因舉起筷子,向盤子點了幾點,笑道:“老李先生,小李先生,這是我兒子帶回來的魚,隨便吃一點。”李氏父子見她自己都如此,也就不能客氣了,各人隨便吃喝。醉飽已畢,於婆婆先起身說道:“我不能奉陪了,李先生不要行動,晚上我們商議好了再說。”說畢,她自走了。這於國豪卻帶了一個十幾歲的小孩子,將案上的食具收了去。
李漢才父子,果然遵守於婆婆的吩咐,並不曾離開那黑屋子一步。李雲鶴也是起了早的人,到了下午也就睡了。晚飯之時,於氏母子,還是酒肉供養。李雲鶴現在欣慕武俠的心事,已到了極點了。他聽到說今晚上有於婆婆的夥伴來,就留意要偷看是些什麼人。他和父親,本是睡在那柴房裏,上半夜睡得足了,下半夜不肯睡着。約摸有三四更天,果然聽到有輕輕說話的聲音。輕輕的起來偷在門縫裏一張,見那黑房裏坐着五六位男女,全是熟人:有朱懷亮父女和孔長海,於婆婆母子,另外還有一個白髮老頭子,卻是不認得。那老頭子和於婆婆對着說話,似乎在爭論什麼。李雲鶴靜心靜意,極力的用耳力去聽。只聽得老頭子道:“這事不動手就算了,動手沒有不傷人的。無緣無故,把人家現成的局面打翻,你們圖着什麼呢?於大嫂,不要倚仗自己道行高。他們既然把我請出來了,我不能看着曹老鷂子他們白送死。”於婆婆道:“沒有張大哥出來,這事情還可以私休,現在他把你這老前輩請出來了,我若是休手,放着朱大哥和着孔家老弟朱家妹妹在這裏,倒說我無用,不是說我們上了一點年紀,犯不着和小輩淘氣嗎?明天我就和張大哥較量較量,曹老鷂子那一黨呢,不用多,我有兩個兒子,加上孔家兄弟,朱家妹妹四個人,就行了。朱大哥算是老前輩,請他袖手旁觀,不必動手。你說,這算哪一邊人多勢衆?”說畢,挺起胸來,兩手一叉腰。那老頭子見於婆婆這一番情形,突然站起身來,將手一理鬍子道:“既然如此,就聽尊便了。”走到階檐下,將手向大衆拱了一拱,衫袖向下一拂,趁個勢子,將身子一聳,人就不見了。
李雲鶴還未嘗見過這樣聳跳利落的人,一想他偌大年紀,還有這樣輕靈的身體,武藝如何,可以想見。明天他們真要比起武來,那還了得,自己在門邊迷迷糊糊的站着,不覺碰了門卜通一下響,於國豪帶忙問道:“是誰”,李雲鶴見全是熟人,也不適得藏身,便走了出來,於婆婆道:“幸是那張老頭子走了,若是你早一腳出來,豈不壞了你自己的大事?他就知道你父親是我們救出來的,還料不到把你父子藏在這大路邊下的小茅屋裏;若是知道,你父子還有命嗎?”李雲鶴聽了這話,卻也不免陡吃一驚,說不出話來。朱懷亮笑道:“不要怕,憑着我們一班人在這裏,既然把你救出來,當然保住你父子二人的性命,不過要不讓他們知道你在這裏方好。”於婆婆道:“人藏在我這裏,除了這老頭子,再也沒人敢來,你們只管安心住下。”孔長海道:“這張老頭,剛纔從哪裏來的?何以知道於婆婆住在這裏?”於婆婆道:“廿多年以來,知道我行蹤的人,慢慢的都死完了。只有這張老頭,他的壽比我還長,他向來就不是好人,這也乾乾,那也乾乾,翻來覆去有好幾次,後來就當土匪了。他洗手不幹,也不過十七八年。所以有些土匪頭子,還可以和他通消息。不過他有三分怕我,我不說破他,他也不敢說破我。”孔長海道:“這樣子說,他今天晚上來,一定是魏萬標告訴了曹老鷂子,曹老鷂子又求了他來的。”於婆婆道:“這是自然,這淮北一帶,像我這樣的婆子,哪裏還找得出第二個?”孔長海道:“他的本領如何?”於婆婆道:“從前我們也交過手的。他是我手下敗軍之將,現在有二三十年沒交過手,不知他有沒有進步?但是這個你們倒不必掛心,我一個人準可以抵制得了他。”孔長海道:“這件事若果是魏萬標這東西說出來的,這人太不講信用。明天我若見着他,我就先動他的手,讓他學個乖。”
李雲鶴坐在一邊,原沒有說話的位分,聽到魏萬標不顧信義一層,也是憤憤不平。靠着牆坐下,兩腳抵了地,身子只望後一仰,渾身都在出力。好像這樣出力,就可以把胸中的忿恨,發泄出來似的。振華姑娘笑道:“爹,不要說我們大家都生氣了,你看看李先生那樣子,差不多都要把堵牆擠倒呢!”大家看了李雲鶴的樣子,都爲之一笑。李雲鶴倒弄的很難爲情,勉強笑道:“我原是個酸秀才,不懂什麼。但是這些時候,跟了諸位往來,長了不少的見識,寬了不少的心胸,可惜我沒有一斤氣力,我若是稍微有一點氣力,我願意丟了秀才不做,丟了書不教,跟着諸位一塊兒在江湖上走走。我看諸位來去無常,不爭富貴,不怕權勢,不挨飢寒比做什麼還要快活。”朱懷亮笑道:“好是好,也不能像你那樣說得好,你若願意這樣,將來你把令尊送回府了,你就跟着我學武藝去,我包你能成功。”朱懷亮原是一句笑話,振華倒認了真。笑道:“李先生這樣大年紀的人,還能從頭練起來嗎?筋骨上吃不了那大的苦吧?依我說,學一點柔軟的功夫,活動活動血脈,也就行了。再說李先生有他正當的事情,將來還靠在讀書下考場,望個出頭之日呢,當真就讓人家跟着我們去嗎?”朱懷亮覺得自己姑娘太老實了,卻又不便說出來自己是說笑話。因道:“傻孩子,你知道什麼,”說着就回頭對於婆婆道:“你這裏地方小,擠了許多人在這裏,很不方便,快要雞啼了,街上的人醒了過來,我們就不好走了。現在我們先走,大家在五里墩樹林子相會。”於婆婆道:“這兩位李先生的事呢?”朱懷亮道:“就是照我們先說的話那樣辦。”於是他父女和孔長海都告辭而去。於婆婆只送到小堂屋門邊,就回轉身來,也不曾去開大門,也不聽見大門響,這樣客就算走了。
李雲鶴見人都不在這裏了,因向於婆婆拱手道:“你老人家說了,和大家商量好了,就可以送晚輩回去了。晚輩在泗陽城裏,還留着一個長工呢。蒙各位相救,晚輩預備的那一點款子,都還存在,難道還帶了回去不成?我也想交了出來,請各位和我想一個用途。”於婆婆點點頭道:“你這倒是識大體的話。不過你的事情,我們都想好了,你不用過慮。明天我們大家都要到柳家集去,這裏我們照顧不到,我勸你父子什麼事不要問,整整睡一天就行了。”李雲鶴聽了這話,雖猜不透這是什麼用意,但是他們做的事,神出鬼沒,沒有什麼辦不到的。他們要怎樣辦,依着他怎樣辦,總不會錯,因此也不曾問其所以然,便答應下了:“明天準睡一天,並不起牀。”於婆婆笑道:“李先生真是老實,可以畫圈爲牢了。我要你睡,不過是說你可以在家不要露面,並不是說連牀都不起。一個人睡覺之外,還有吃喝啊,若是隻許你睡,豈不是罰你一天不吃喝啊,你又犯了什麼罪呢?天快亮了,你去睡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