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夥計就送了東西進去了。遙遙的看去,一大盤堆起來的大饅頭,看去大概有四五十個。另外兩隻大海碗盛了兩大碗菜,也是堆過有幾寸高。他左手拿了饅頭,向口裏一塞,一咀嚼就是一個;右手拿了筷子,整大夾的菜,叉了起來,就向口裏送。他一口一個饅頭,一個饅頭之後,接上就是一夾子菜,這樣吃着,不多大一會,就把饅頭吃了一個乾淨。饅頭吃完了,兩隻手捧了那隻大海碗,咕嘟咕嘟仰着下巴額,一口氣喝了個不停留。
李雲鶴坐在這邊,都看得呆了。他吃完了,站起身來,將手在臉上一摸,又咳了一聲,那樣子是好像是吃得很痛快。夥計一會送了茶水去,他就和夥計談話,聽他的口音,完全是山東話。李雲鶴想起一件事,朱懷亮曾告訴過自己,有一個山東人,不久要在店裏住下,可以把話去告訴他,他可以相救。現在看這人氣宇軒昂,很像是一個有來路的人,而且他說一口山東話,和朱懷亮說的那人,多少有些相合。管他是與不是,且和他兜攬兜攬。是的固然就可以趁此求救,不是的不過白說一聲,也不會丟了什麼。這樣一想,就裝着散步的樣子,由屋子裏踱到天井裏來,慢慢的也就踱到這人窗戶邊。
恰好那人一起身,向窗外探身一看天色。李雲鶴道:“今天又來一位新客人。”說話時,故意和那人一點頭,那山東人也回禮一點頭。李雲鶴道:“這位客人說話,貴處好像是山東吧?”那人道:“是的,敝處是泰安。”李雲鶴笑道:“好地方啊!是聖人之邦啊。”那人聽到他這樣誇讚,也就禁不住臉上露出笑容。拱拱手道:“你這位先生誇獎了,我不過是個老粗,泰安地方,出我這樣的老粗,正是玷辱孔夫子。先生何不請進來談談?”這正是予李雲鶴一個好機會,便跨步進來。因道:“這位客人,真是爽快,我們南邊人說北邊人性直,那是有緣故的。”那人起身讓坐,彼此問了姓名。他說叫孔長海,正是聖人後裔,因爲在福建做生意回家,所以路過此地。李雲鶴看他那樣子,決不是經商人的樣子,這樣一說,更可疑了。自己暫時也不說出真話,只說到淮北來就一傢俬館的。談了一會,便談到本地的人情風俗。孔長海道:“我雖新到這裏來,在路上倒先聽到本地一樁奇聞,說是本地東門城外塔上,黑夜裏冒出兩把火來。”李雲鶴道:“這話是真的,兄弟親眼得見,塔頂上起火,本也沒有什麼奇怪,只是這塔下面幾層,門戶都封塞了,不是飛鳥,沒有東西可以進去。這火一陣陣偏是由塔最高一層分射出來,就有些古怪了。我向來不信什麼鬼怪之說,照這件事看起來,不由得人不相信。你老兄是跑四海的,見聞很廣,以爲如何?”孔長海笑道:“你先生以爲是鬼是怪呢?”李雲鶴道:“我是個讀書的人,照我的本分說,我不能信他是鬼是怪,但是據我所看見的而論,我又不能不信他是鬼是怪。”孔長海笑道:“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哪裏來的鬼怪?這裏面另有一段緣由。”他說到這裏,忽然頓住了口,故意昂着頭想了一想道:“我想這或者是人做的事。”李雲鶴道:“慢說那座塔不容易上去,就是容易上去,一個人又不瘋不癲,爲什麼跑到塔上去放火?”孔長海昂頭看了一看窗戶外頭。說道:“李先生,你是個規矩讀書的人,哪裏知道外面的事情?”說到這裏,把聲音又低了一些。然後說道:“這淮北一帶,哪裏不有江湖上的朋友,他們神出鬼沒,耍弄些勾當,我們事外之人,哪裏會知道?我不過是這樣想,李先生,你看對不對呢?”
李雲鶴先還是不留意,現在孔長海說得這樣吞吞吐吐,倒猜了個實在,逆料他必定與這事有關。心裏就好笑,老實人要撒謊,是撒不來的,朱懷亮所說的山東人,這樣看來,必定是他無疑。因拱拱手道:“孔大哥,我給你提一個人,不知你可認識?”這一句無頭無腦的話,平常人聽了,是不應該留意的,但孔長海一聽,卻突然一驚,兩眼注視李雲鶴的面孔。問道:“是個怎樣的人?本地的嗎?”李雲鶴道:“我也不知道他是哪裏人,可知道他叫朱懷亮,是一個有本領的老前輩。”孔長海道:“咦?奇怪了!你怎麼認識他?他果然在這裏嗎?”李雲鶴道:“兄弟和他很熟,這位老前輩,是一副菩薩心腸。兄弟飄流在此,有一番不得已之處,他老人家,一口答應幫我的忙。前幾天他對我說了,說在這兩三天之內,有一個山東客人從南路來,會歇在這店裏的。我若有什麼事,可以求這位山東客人。你老哥正是山東人,莫非朱老前輩說的就是你大哥?”孔長海道:“實不相瞞,我就是來尋這位老前輩的。我在江南,曾聽到人說,他到江北來了。我有一個師妹,現在南京,對我說了,若要找他,過了江,遇着有洪字的客店,就去投宿,遲早就會遇見。所以一路之上,遇到有洪字招牌的客店,我不投宿,也要進去探望探望。我在路上,聽到泗陽塔上有放火的事,我就知道他在這裏。”李雲鶴道:“那是什麼道理?”孔長海笑道:“我是心裏擱不住話的,但是我也不能糊里糊塗的告訴,我先要問你先生和這姓朱的是怎樣一段交情?”李雲鶴心想:既然有求於他,也就無須隱瞞,就把自己由家中到此地的前因後果,說了一個詳詳細細。孔長海笑道:“原來如此,難爲他居然知道我要來。我來到此地,不一定是要和他作個朋友,他爲什麼叫我幫你的忙?”李雲鶴道:“這一層兄弟哪裏會知道,不過他還另外給了我一樣東西,他說你老哥看見這東西,一定會幫忙的。”孔長海道:“是什麼東西?”李雲鶴道:“是一根斷箭,箭桿上有火印畫的一隻毛猴。”孔長海聽說朱懷亮還留下一根斷箭桿,說話之間,倒沉吟起來。便問道:“這根斷箭在哪裏,請你拿來我看看。”李雲鶴道:“我原來很相信他的話,把這根箭桿留住,打算等到你老哥來了,我才交出來。可是這裏另外有個仗義的人,他也是來幫助我的,我就先交給他了。”於是把韓廣發前前後後的話,說了一遍。孔長海道:“你這事我明白一大半了,這姓朱的在哪裏,可不可以約他來和我見一見。”李雲鶴道:“不行,他住在哪裏,始終沒有告訴過我。”孔長海聽到這裏,只是垂頭不語。他那兩道濃眉毛,皺着起了幾道眉峯。右手上拿了一隻粗瓷茶杯,眼珠只管望着出神,手裏卻不住的把杯子轉着。李雲鶴看他那種沉思的樣子,不解是有什麼爲難,卻又不好意思去追問,只得先告辭回房。過了一會兒,那孔長海竟走到他這屋子來,追問韓廣發到大李集去,是一個人呢,還是有人引見呢?李雲鶴道:“這城裏有位趙魁元大哥,帶了他去的,這人兄弟認識,一天必定到我這裏來一次。”孔長海道:“我很願和這人見一見,若是他來了,請你通知我一聲。”,說畢,他也沒有多話,就回去了。李雲鶴覺得這人爽直有餘,而精細不足,看去總是一個好人。
等到晚上,趙魁元來了,他知道了這人,也是急於要見一見。李雲鶴便先到那邊屋子裏去通知,走去看時,門已關了。裏面呼聲大作,大概是睡了。因門縫裏露着一條白線似的燈光出來,就向門縫裏張望,這一看不由得十分奇怪起來。他暫且不敲門,輕輕的放輕腳步,走回自己屋子裏來。因問趙魁元道:“趙大哥,你們江湖上的規矩,出門也有不許睡牀這一條嗎?”趙魁元笑道:“笑話了,江湖上無論哪樣和平常人不同,吃飯穿衣睡覺三件大事,總是一樣。”李雲鶴道:“這樣說,更奇怪了,請你跟我來看,這究竟是什麼緣故?”於是他牽着趙魁元,仍然輕輕的走到孔長海房門邊,便將手對門縫指了一指,趙魁元會意,也就俯着身子將頭靠近門縫向裏一張。只見桌上一盞瓦碟菜油燈,點着了好幾根燈芯草,燈光燒得有蠶豆那樣大,照得屋子很亮。那張木板牀鋪,上面只剩了光板子,板上的兩牀草蓆,卻鋪在地下。那孔長海將包袱當了枕頭,將飯店裏的棉被,蓋了大半截身子,他卻睡在地下。
趙魁元將李雲鶴的衣服牽了一牽,復走回屋子裏來。因道:“這是一個極有內功的人,並不爲江湖上什麼規矩。”李雲鶴道:“有內功就不睡牀鋪嗎?”趙魁元道:“那也不是,武術裏面,有一樣功夫,是練着穿鐵衣,穿鐵鞋。這功夫從小就練,譬如鐵衣罷,衣服裏面給他裝上鐵片,慢慢地往上加,可以由四兩加到幾十斤。這件鐵片衣服,無論或起或睡,總是不脫。到了後來,將鐵衣一脫,身子陡然一輕,就可以飛牆走壁了。這是苦功練出來的,不過是容易飛騰。若加上一運內功,渾身就銅皮鐵骨,刀砍不入,這又叫着鐵布衫。練這樣功夫的人,自小就不能睡牀鋪,只睡石板,一睡慣了,他到後來,就會覺得睡軟的反沒有睡硬的自在。”李雲鶴道:“凡是有功夫的人,都要睡在石板上的嗎?”趙魁元道:“當初原不要睡石板,但是身上裝了許多鐵片,加上鐵鞋,多至一百多斤,此外還有本身的重量,就有二百多斤了。平常的牀上,就是放了一塊鐵,也怕受不起,況且是一個鐵人,在牀上亂滾,哪有不將牀壓壞之理。所以練穿鐵衣的人,當時就不睡牀,到後來,睡牀就會睡不慣。我看那屋子裏的牀鋪,非常之薄。”李雲鶴連忙接嘴道:“我明白了,大概他怕把牀鋪睡斷了,是也不是?”趙魁元道:“你這話又外行了,凡是練穿鐵衣的人,脫了鐵衣,都是身輕如葉,哪會壓壞牀鋪?”李雲鶴道:“既是身輕如葉,何以用刀砍不入呢?”趙魁元道:“這是兩件事,懂輕功的,未必懂內功。但是他穿了許多鐵,輕功成就了,學內功自然容易。輕功原分兩種,一種是飛牆走壁,一種是操練身體。”趙魁元談到武功,說得就忘了形,不住的手舞腳踏,聲浪也是一句高似一句。李雲鶴生怕他說話驚動了那位高臥的旅客,連忙拉住他的手,用手對他搖搖,叫他不要作聲。趙魁元會意,便笑着搖了一搖頭。於是二人一同走到天井裏,李雲鶴就對着孔長海屋子喊道:“孔大哥,沒有安歇嗎?”孔長海正睡得香,李雲鶴連叫了幾聲,他忽然一個翻身坐了起來。口裏連忙答應道:“是李先生嗎?等一會兒,我馬上就可以開門。”說畢,只聽得屋裏卜通幾聲響,接上嘩啦一聲,把門開了,孔長海就由裏面迎了出來,笑道:“我是走路辛苦了,不料打一個盹兒就睡着了。二位請到裏面坐。”
趙魁元將孔長海渾身上下一看,見他體格魁梧,聲音宏亮,倒是一表人才,卻也看得中意,先就抱拳相讓。一路進得房來,早見他已把草蓆重新鋪到牀上,地下倒撒了一地的碎草。李、趙二人,怕孔長海疑心,對於這一點,都裝不知道。趙魁元和他通了姓名,他接上又說了一套江湖話,彼此已證明是同調了,孔長海就笑道:“兄弟這次來,不爲別的事,只爲了東門塔上那幾把火。”趙魁元聽說,很是驚訝,問道:“這件事,兄弟早就疑心,但是猜不出所以然來。據孔大哥這樣說,難道說這裏面真有什麼道理嗎?”孔長海兩隻手按了桌子,仰起頭來微笑了一笑。趙魁元道:“果然這裏面有緣由,孔大哥何不說出來,也讓小弟見識見識。”孔長海道:“我們既是自家人,有話都可說。李先生是個君子人,有話也不必隱瞞着他。我請問你一句,還是在這地方好兄好弟,你都認識嗎?小弟這句話並不是藐視大哥,原因在這裏面。”趙魁元道:“小弟雖生長在這裏,但是並不懂得什麼,若論自己人,大概我也熟悉。這裏就是有一位老前輩,有三十年不曾露面,小弟只知道他姓名,只知道他武藝高強,但是他住在什麼地方,做什麼事,不但小弟,就是淮北的老前輩,也沒有人知道。據人說,他在洪澤湖裏打魚,可是也沒有人遇見過他。”孔長海哈哈大笑道:“你老哥能知道許多,也就不錯了。”趙魁元道:“你老哥的意思,以爲這把火是這老前輩放的嗎?”孔長海道:“雖不是他放的,卻是爲他放的。”
他們兩人這樣一說,把旁邊聽話的李雲鶴,卻弄得莫名其妙,對這兩人,左一望,右一望,因道:“爲什麼要爲人在塔頂上放火呢?”孔長海道:“這話不說明,無論如何,外人是猜不出來的。這個緣由,我也不知道,我不久前聽見老師說了,我才明白的。他說無論是多年不見的老朋友,只要知道他住在某縣某鄉,就容易會面,這也沒有別的什麼好法子,不過在最高的地方,黑夜裏,放上一把火。這一把火,無論要找的那個人看見不看見,事情總是會讓人傳說出去的。旁人都把這事當了奇談,可是他們知道這件事的哩,就算得了一個信,可以追着放火的地方,去會他的老朋友了。所以東門外寶塔上這一把火,不是鬼怪,也不是神仙,不過一個老前輩到泗陽來找一個老朋友。因爲找不着,就上塔頂上放火,放火的不是別人,就是李先生說的那個朱懷亮。他要找的不是別人,就是三十年不曾露面的那位老前輩。”趙魁元腳一頓,將腿一拍,說道:“對對對,決計就是那個緣故。”李雲鶴忍不住了,便問道:“這位三十年不曾露面的那位老前輩,又是什麼人呢?”趙魁元聽了此話,倒是頓了一頓,臉上的顏色,也就莊重了幾分,好像這個人的名字,是不許輕易說出口的,同時他還用眼睛望着了孔長海。李雲鶴聽他所說,竟是儼有其人,心裏很是疑惑。便問道:“這位老前輩既是不問外事的人,這位朱老叔要尋訪他,還有什麼事情託他嗎?”孔長海笑道:“這個我們也不能明白,不過這種人,都是仗義行俠的,決不會做害人的事。李先生不要疑惑,令尊是他背了去的。不過那位韓大哥也實在荒唐。那朱老前輩既然把那根斷箭交給我,自然是由我拿去贖票,何必要他多事,中途劫了去。劫了去之後,又不能把令尊救出來,反而把人丟了,這人實在不夠朋友。”李雲鶴因爲趙魁元是韓廣發的朋友,孔長海這樣罵人,未免使趙魁元難堪。連忙陪笑道:“韓大哥也是一番好意,家父失蹤,其過不在韓大哥。況且韓大哥爲了這事,不辭辛苦,第二次又下鄉去了,哪裏能說他有一點不誠心呢?”孔長海聽了,只是垂頭髮悶,半晌,他伸出右掌,左手捏了拳頭,向右手心裏擂了兩下,說道:“嗐,我來遲兩日了,我要早來一天,我就會看出那事的根底。”趙魁元見他滿臉有一種抑鬱不樂的樣子,就不便和人家多說話。因道:“孔大哥風塵辛苦,我們把你吵了起來,心裏很過意不去,請你安歇安歇罷。”說時,對李雲鶴一望道:“我們先告辭。”李雲鶴也看出孔長海不樂的情形來了,點頭說聲有擾,和趙魁元也就走了,當晚自然也不把這事放在心上。
次日一早起來,卻不見對門的窗戶打開。一問夥計時,他說那個姓孔的客人,說是要趕路,一早就走開了。李雲鶴一想:昨天我們談話原談得很好,後來他雖然有些懊悔的樣子,並不像有什麼很急的事,何以他不聲不響,起了一個老早就走了。這人的樣子,我原看是很老實,現在看起來,也是和別人一樣,喜歡神出鬼沒這種樣子來的了。過了一會,趙魁元來了,李雲鶴把這話告訴了他,他也是奇怪的了得,當天不過驚異了一會子,過了身也就算了。到了次日晚上,約摸有三更時分,李雲鶴臉上被冷東西一冰,驚醒過來。只見屋子裏已吹滅了的油燈,復又重亮起來,一個彪形大漢,站在桌子邊。李雲鶴定睛看時,不是別人,就是那前天不知去向的孔長海。自己還未曾開口,只見他伸着兩手,只管亂搖。李雲鶴料他並沒有惡意,就坐起來。問道:“孔大哥半夜三更至此,必有事見教。”孔長海低聲道:“說多了話,怕驚動別人,我只告訴你幾句要緊的話。你的令尊大人,我已救出來了,現在寄住在甘裏鋪南頭,一家小客店裏。你把鋪蓋行李,都放在這裏,起一個絕早,到那裏去父子會面,千萬記住,不要誤事。”說畢,他就由那已打開的窗戶,向外一竄,竄出去了。向上一聳,上了屋脊,就風不吹,草不動的,不知所在。這個人忽然而來,忽然而去,倒像做夢一般。不過看看燈已點了,窗戶開了,又絕不是做夢。他一人遲疑了一會子,也猜不透這是何緣由。後來忽然想開了,朱懷亮總是一個老走江湖的仁厚君子,他曾對我鄭重地說,讓我向孔長海求救。這人既然是可以求救的,當然不是壞人,他對我既無所圖,也無仇無怨,何至於來騙我。這樣一想,這孔長海的話,只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不然,難道知道我父親已經救出來了,我還不去見他嗎?這樣一想,就把爲難之處,置之度外。他跟來的那個長工李保,因爲主人是個讀書人,向來好靜的,就不敢同住在一個屋子來打擾他,向來都住在隔壁一個小屋子裏。這時聽到主人在那邊牀上翻來覆去,便問道:“先生,怎麼這時候醒了?”李雲鶴道:“你醒了很好,到我這邊來。我吃壞了東西,在瀉肚呢。”李保聽說,披了衣服起牀,就看見壁縫裏露出一條一條的燈光來,真以爲是主人病了,在黑影裏摸索着,就摸到這邊來。李雲鶴不等他近身,已經開門相候。李保一進門,他先搖了兩搖手,讓李保不要作聲。李保一看見主人的顏色,見他面上有些驚喜不定的樣子,知道有緣故,就不作聲。李雲鶴於是就把剛纔的事說了一遍。因道:“既然如此,我不能當他是謠言,免得錯了機會。你暫留在這裏,替我看守銀錢行李,我稍微帶些錢,起個絕早就走。有人問起我,就只說我找那個朱老叔去了,一半天就回來的。”李保聽主人要走,心裏倒替他爲難,口裏吸着氣,不住地搭着嘴響。李雲鶴道:“你千萬替我瞞住,若是走漏風聲,我父子二人的性命,就都沒有了。”李保雖是個粗人,但是江湖上的情形,也略爲知道一點,李雲鶴既如此說了,也深知這事的利害,就說了依他的話辦,決定一點消息不漏。
兩人商量了一陣子,天色也就快亮了。凡是開飯店的人,向來起得早的,好伺候旅客茶湯。古人的詩說: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所以陸路的旅行,沒有日高几丈,方纔上路的,都是不等天亮,就要出飯店門。這時飯店裏的夥計,早已驚醒,李保就說自己的主人有事,要出去,催店夥起來了。店夥給他預備了些茶水,見他是一個人出門,又不帶一樣東西去,當然是不相干,所以也不曾加以留意。李雲鶴趕着滿天星斗,出了大門,走上大路就向二十里鋪來。那個地方路頭上,果然有一個小茅棚飯店。因爲這時太陽還只有三丈高,陽光照在土牆上,還沒有脫盡黃黃的朝色,牆邊下放了一條窄木板凳,有個白髮皤皤的老婆子,捧了一瓦火罐,對着陽光坐了,在那裏打盹兒。李雲鶴走到她身邊,咳嗽了兩聲,她睜着眼站了起來,對李雲鶴看了一看,因問道:“你這位客人是要打尖,還是要喝茶?”說話時不住的對他渾身上下打量。李雲鶴道:“我找點茶喝罷。”老婆子聽他的口音,又問道:“你是要找人?”李雲鶴被她問得目定口呆,不知所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