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膽琴心第十三回 是鬼是仙塔尖飛野火 疑人疑我道半釋強俘

  韓廣發覺得這事很奇特,而且有些害怕,以爲胡大姑娘若把這事泄了,自己跳到黃河裏也洗不清。要擺脫這一場是非,最好不在泗陽。不能離開泗陽,對着胡大姑娘,就不能夠敷衍到底。自己坐在馬上,一路想着回城來,只是不曾有一個解決的法子。離城也不過五里路的樣子,路旁樹林裏,走出一個短衣人,只一伸手,那馬就站住了。韓廣發看那樣子,知道這是曹老鷂子手下的小嘍羅,翻身下馬,便把馬繮繩遞給了那短衣人。那短衣人對韓廣發渾身上下看了一眼,也不說什麼,拉了繮繩,把馬就牽走了。韓廣發慢慢的踱着進了城,到了客店,還未曾進自己客房,那李雲鶴早笑容滿面的由身後跟了來。進得房來。未曾坐下,李雲鶴就連作了幾個揖,口裏說道:“辛苦辛苦。”韓廣發道:“咳,我很不好意思回來見你,這事情彎子繞大了。”李雲鶴道:“怎麼樣了?家父有什麼變故?”韓廣發道:“你放心,他本人身上,還是安然無恙,不過他現在不在曹老鷂子那裏,已經搬到大李集去了。”於是就把這次和曹老鷂子相見的話,從頭到尾說了一遍。李雲鶴聽了這話,立刻把臉色沉了下來,伸着手只抓頭髮。韓廣發道:“事已至此,不必焦急,我慢慢的和你去想法子。”李雲鶴道:“我倒有個朋友,是個有肝膽的人,曾答應我無可如何的時候,可以幫我的忙。只因韓大哥這樣熱心,我就沒有提起來。”韓廣發道:“是真嗎?這人現在哪裏?是怎樣一個人?”李雲鶴就把朱懷亮父女的事,說了一個詳細。韓廣發人雖忠厚,好勝的心事,卻不讓人。當時聽見李雲鶴說朱懷亮的本領高強,又說到朱懷亮給了他一根斷箭桿,上面用火紋燒了一隻猴子,說是急時自然有用。但是自己在長江下游走了半生江湖,就沒有聽見說一隻斷箭的故事。心裏疑惑他所說的人,是江湖上騙子一流,有心來騙李雲鶴的銀錢的。因此笑道:“李先生不瞞你說,江南江北在江湖上有名的朋友,我雖不能全認識,也都知道他們爲人,從來就沒聽說過有個什麼姓朱的。”李雲鶴道:“江湖上的人,隱姓埋名的很多,恐怕這兩位,也是不露真名實姓的英雄。”韓廣發道:“那如何能夠?就是依李先生所說的那形相而論,也沒有這樣一種人。”李雲鶴見韓廣發一口咬定沒有這種人,也不便和他辯駁,只得罷了,只是坐在一邊發悶。韓廣發道:“你不用發愁,這件事我既承擔下來,我總要和你通盤籌劃,想出一個妙法。而且這回我在那邊已經替你安了一條內線,萬一不成功,從權辦理,也無不可。”李雲鶴道:“韓大哥爲了我的事太受累,我預備一杯酒,給韓大哥洗塵,請到我房裏去坐坐如何?”韓廣發鬧了一天,肚子也正是飢餓,就慨然的和他去了。

  及至吃喝回來,由天井裏經過的時候,忽然覺得一樣東西,直插入頭髮,戳了一下頭皮。他伸手一摸,卻是一根小蘆杆。趕快拿到房裏,就着燈光一看,哎呀,這種蘆杆,和在曹老鷂子席上所見的卻是一樣。這一下子,忽然渾身上下,如走進了蒸籠一般,只管向外冒熱氣。將那蘆杆拿在手裏,靈機一動,趕快將燈吹滅,身子一閃,便閃在門後面。側頭向門外一張望,看見天井裏半邊天星斗,卻不見有什麼人影。停了一晌,不見動靜,自己心裏想着:這個放蘆箭的人,在曹老鷂子家裏,幫我的忙幫大了。無論如何,他不是有害於我的人,我何必怕他?像他這種來去無蹤的能耐,我就是要怕也怕不了。我就不如點了燈候他來,或若還可以和他請教。主意想定,於是就把燈點亮了。窗戶洞開。當自己要伸手去開窗戶的時候,刷的一聲,一樣東西,直射入自己手指丫裏,看時可不也是一根蘆杆。當蘆杆剛剛插入手指丫之際,同時放在窗戶臺的一隻茶杯當的一下響,低頭一看,原來是大拇指粗細的一顆鵝卵石。他這才恍然大悟,自己先就疑心,這蘆杆是極輕飄的東西,怎麼可以隨手發放,射中遠處的人?現在看到這一塊鵝卵石,纔想到他發箭之時,石子和蘆杆,是同時發出去的,石子必安在蘆杆的下梢。蘆杆射出來,正是藉着石子那一點力量。這個人在那小小一點玩藝上,都有這樣考究,那武藝一定是功超絕頂。無論他是好意是惡意,總以不得罪他爲妙。心裏想着,手裏拿了那根蘆杆,就只管出神。看到蘆杆上,這回有些不同,用了黑筆,塗了大半截。仔細一看,又不是亂塗的,乃是許多朱字。這人的意思,大概是怕光寫一個朱字在上面,人家不會注意看到,所以多多寫上些字,把蘆杆都弄黑了,你自然要看一看了。李雲鶴剛纔曾提到朱懷亮,自己不肯信有這樣一個人,大概我們說這話,他正在一邊聽見,所以給我一個信。如此說來,我到曹老鷂子那裏去,他也曾暗中保護我的,自己小看了他,他所以要和我爲難。不過話已說出去了,沒有法子收回來,爲了自己的體面,這時馬上去問李雲鶴,也怪難爲情。目前先擱在心下,等有了機會,話裏套話,再和他提起,當也不遲。因此一人悶坐了一會兒,就關窗想睡。

  不過心裏有了事,總是拋撇不開,就捧了一管水菸袋,一面抽着,一面走到李雲鶴房裏,那樣子卻很像是隨便閒步,踱到房子裏去的。李雲鶴聽房門外踏着鞋子的腳步響,伸頭一望,見是韓廣發,便迎了出來道:“韓大哥,你今天累了,應該早點休息,何以這時候還沒有睡?”韓廣發道:“心裏煩燥,只是睡不着。”李雲鶴道:“何不請到我房裏坐坐?”韓廣發聽說,就捧了菸袋走進去。因見李雲鶴的牀被,並沒有展開,便問道:“李先生,你沒有打算睡嗎?”李雲鶴道:“咳,不瞞你說,我前後有兩三個月,不曾睡安穩的覺了。夜裏聽到雞叫才睡,那是常事。”韓廣發道:“李先生,你也不必憂慮過甚,他們把令尊扣住,至多不過是要幾個錢。只要我們肯出錢,慢慢的總有法子想。剛纔你不是提起那個姓朱的嗎?他是哪裏人?”李雲鶴道:“他說的湖南口音,大概是湖南人。”韓廣發道:“這就難怪了,上游的人,和我們下游的人,不能個個都相識。你所說這個姓朱的,或者是個修養田園的老前輩,所以我們年輕的人,不曾知道。他走這裏過的時候,可曾和李先生提到了我?”李雲鶴道:“他已提了,而且據他所說,在南京他就知道了這個消息。”韓廣發道:“在南京就知道嗎?這很奇了,南京有哪個把這話告訴他呢?”李雲鶴看他問話的神色,在驚訝之中,似乎又有一點欽佩的樣子,這個不是假裝的。於是就把朱懷亮的高足柴競救助自己的話,從頭至尾說了一遍,因道:“他的徒弟,都是這樣俠氣的人,他本人自然不失信於我們。他曾說了我有爲難之處,他一定來幫我的忙,我現在也算爲難,不知道他曉得不曉得?”韓廣發道:“他果然說了這句話,那麼,你爲難不爲難,他一定知道的。這回來了,你一定讓我和他見一見,好不好?”

  李雲鶴一個好字不曾答應出來,只聽見街上的人聲,喧嚷成了一片,連着本店的人,也同時亂將起來。只聽到說,快看去,快看去。韓李都忙着跑出來,就問店夥道:“什麼事你這樣亂?”店夥道:“我們這裏東門外有一座古塔,塔頂都壞了,從來不能有人上去。現在這塔頂上忽然發起火來,就像戲臺上撒的焰火一般,只管一陣一陣冒出來。滿城的人都鬨動了,說是那塔上出妖怪。”李雲鶴笑道:“胡說!哪裏來的妖怪,我不相信這一句話。”店夥道:“你不相信,出了這街口,東頭有一片敞地,你站在那敞地上看看就知道了。那個地方,現在有許多人在看,這也不是哪一個人可以看不見的事。哪裏能夠隨便造謠言?”李雲鶴好奇心動,就向韓廣發道:“韓大哥,不問有無,我們且去看看。”韓廣發初聽這話,也是不相信的,就和李雲鶴出了店門,一路走上敞地上來。

  那一片敝地,足有二三畝大,人都擠滿了。跟着大家的視線望去,果然見東邊半空裏,不時冒出一陣火光,火光一冒,就看見半空裏一個黑巍巍的影子,不必提,那自是那座古塔了。火光並不是燒着不斷,老是停一晌子,就放兩把火出來。有火的時候,可以露出塔影,而且還隱隱的現出塔上長的一叢野樹;沒有火的時候,長空更覺黑漫漫的。這片敞地,看的人就議論紛紜起來。有的說,這古塔上本來有一隻大蟒精,伸出頭來,塔身都會搖動。有的說,不是蟒精,是海里一隻螺螄精。因爲螺螄精像塔,所以它藏在塔裏。有的道,前兩天我親自見的,是一隻大蝙蝠精,現出原形來,有桌子大小。有的說,不是蝙蝠,是二尾玄狐,它就常常變作白鬍子老頭兒,到城裏來賣酒。有的人說,它自己哪裏會出來,不過打發它手下的小妖兒們出來罷了。那小妖兒們,是變作十五六歲的男孩子,在人堆裏混。有的說,這話很對,我們這些人裏頭,這許就有,小心一點吧。人叢中有兩個小孩聽到了,就哇的一聲,哭將起來。這不知人叢中哪個人說了一句妖怪來了,快跑快跑。這一聲喊了出來,看熱鬧的人就是一陣亂,一傳十,十傳百,都說妖怪來了,大家提腳就跑。有幾個跑得摔在地下,亂嚷亂叫,頃刻之間,人像滾浪一般,簇涌出巷口去。星光之下,只見人頭滾滾,不多大一會兒,人跑了一個乾淨。李雲鶴不肯相信有妖怪,站定了沒有動。韓廣發這是要看一個究竟不曾走。於是這敞地上,就只剩有這兩個人。李雲鶴笑道:“這些人真是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憂之了。但是這塔上的火焰是從哪裏來的?仙怪我是不相信,要說是人,爬到塔頂上去放火,那又是什麼意思?據我看,這裏面怕另有別的隱情。”韓廣發道:“若論起這古塔,實在不易上去。我曾走那裏經過,塔下是所破廟,上塔的塔門,都用亂磚塞死了。若說是由外面爬上去,第一層塔四周就有飛檐,如何着手?若說不是人,我和你先生一樣,這是一個不信妖魔鬼怪的人,這又是什麼東西在那塔上呢?”李雲鶴道:“天下之大,無奇不有,我們所不知道的事很多很多,哪裏就能說沒有?”韓廣發且不答應他的話,站在星光之下,遙遙的望着遠處古塔上的火光,只是出神。李雲鶴道:“韓大哥,你想什麼?”韓廣發輕輕的說道:“這件事可大可小,我想這一定是江湖上的人,有什麼舉動。放的火,乃是他們的信號。所以在塔上放,正是因爲地方高,可以讓四處八方人都看見;其二,塔頂上放火,又不傷害無辜的百姓人家;其三;也可以裝神鬼,不讓人家疑惑旁的事情上去。我的意思就是這樣猜法,可不知道對不對?”李雲鶴一頓腳又是鼓掌,連說道:“對極了,決然是這樣無疑,但不知道他們爲的是什麼事?”韓廣發道:“這就難說了,連我剛纔猜的對不對,我還不敢說定。究竟爲的是什麼,我哪裏又能知道?”說到這裏,這火這就滅了,兩人一同回店。只見店中主客,議論紛紛,十個有八九個說是妖怪,一兩個說是鬼。李雲鶴聽了,也就暗地裏好笑。

  到了次日,李雲鶴還未曾起牀,就聽到有人拍房門響,連叫李先生。李雲鶴起來開了房門一看,正是朱懷亮父女兩人,這一喜非同小可,連忙將他兩人讓了進來。李雲鶴道:“我是天天想念你老人家,不知你老人傢什麼時候可以回來?”朱懷亮道:“令尊的事,辦的怎麼樣了?”李雲鶴皺了皺眉道:“把我那位韓大哥白辛苦了一趟,家父已經不在柳家集。”朱懷亮道:“雖然不在柳家集,也離柳家集不遠。真論到得力的人,還是這裏的曹老鷂子,因爲分出那一班兄弟,絕不是他的對手。只要他和那班人一翻臉,真打起來,那一班人沒有不退讓的。”李雲鶴笑道:“這是小說上曾說的,叫做火併了。但是他們相處得很好,如何肯火併?”朱懷亮拈着鬍子微笑了一笑。振華姑娘坐在一邊,就忍不住了,站起來道:“你這人真是……”朱懷亮連忙止住她道:“不要胡說。”振華看了李雲鶴,用牙咬住下嘴脣微微一笑。李雲鶴對朱懷亮拱了拱手道:“老叔所說的事,無非是搭救家父。既然是搭救家父的事,晚侄自然不肯自己泄漏機密。”朱懷亮道:“你這話也是,不過幫你忙的人,不止我一個,各有各的作法。我的辦法若是全說出來了,倒反是不妙。你在這裏三天之內,必定有一個山東人到這裏來投宿,你就將那根斷箭交給他,說是有你父親這樣一件事要託重他,他聽說必然滿口答應。不過你的錢,也不能省下。你就把你原來預備的錢,都交給他。他得了你這一筆錢,事情就辦得很快了。我和你住在一家飯店,多有不便,我是另在東門外找了一個客店,你也不必去尋我,我自然會常來看你。”說畢,一拱手便走。振華正坐着聽她父親說話,她父親突然要走,倒出乎意料之外,所以她父親走到了房門口她才知覺,一手扶了桌子,微笑的站將起來。朱懷亮見姑娘沒有走,又退了回來。因道:“你怎麼不走?”振華紅了臉道:“我怎麼不走呢?你走得太快,我沒留心你就先走了,好像是搶着要去趕什麼一樣。”朱懷亮道:“不是別的啊,他這裏那位韓大哥,很放心我們不下。我們暫且不和他見面,省得見了面,大家有點不合適。”振華道:“這話我倒是同情的,李先生你不要告訴那姓韓的,我們只管各幹各的事。”一面說着,一面走出房門去。到了房門口,將手一揮道:“李先生,你們再見,你不要忘了我父親告訴你的話。”說畢,她又向着這邊點了一點頭,一笑而去。李雲鶴也猜不透他父女二人這樣倏來倏往,是什麼用意。不過他既然叮囑明白了,不可對韓廣發說,也就擱在心裏,不肯說出來。

  這日下午,也不知道韓廣發由哪裏回來,滿臉是笑容,一拍手道:“李先生,這件事情不至於鬧得很大,可以和平辦理。”李雲鶴道:“和平辦理,是怎樣的辦法?”韓廣發掩上了房門,將李雲鶴同拉住在牀上坐下,因低低的說道:“自從我由柳家集回來以後,我就暗下思忖,怎樣上大李集和你去說票?這大李集,究竟是什麼人在那裏爲首?今天我纔打聽得明白,不過是個三等角色,沒有什麼聲名,只是他曾拜常州曾元亮爲師。這曾元亮是江南有名的拳師。曾元亮師傅,在太湖裏打魚爲生,長毛手上,聽說帶過兵。這人真姓名不傳,二十年前到峨嵋學道去了,江湖上卻知道他的外號叫火眼猴。他的一身絕技,不必多提,就是撒手的武器,什麼袖箭、飛刀、緊背低頭弩、金鏢、飛石,沒有一樣不好。論輩分說,他就是這裏大李集的師祖了。你說那位姓朱的送了你一隻斷箭,上面還有火紋燒畫的猴像。據他說,那東西一拿出來,就可以救急,莫非那斷箭是火眼猴的東西。有了他的東西,那大李集的首領,就和接着師祖的號令一般,慢說我們還給錢贖票,就是不給錢,憑這根斷箭,他也不能不把人放了出來。我已經託了我一個朋友相陪,明天一早,就到大李集去。銀錢我不敢過手,請你把那根斷箭交給我,讓我去試一試。”

  這一來,李雲鶴又爲難起來了。剛纔朱懷亮來說,說是兩三天內,就有人到這飯店裏來投宿,叫我和他商量,這一根斷箭也交給他,現在韓廣發這要,我還是給不給呢?我要是不給,怕韓廣發又要虛跑一趟;要是給了,若是果然有人來,我自己又把什麼東西和那人商量?倒委實爲難起來了。韓廣發見他沉思之下,還沒有作聲。便道:“李先生,你不要生疑心,我想這斷箭一定有關連。不然,那位朱老前輩,何必拿這種不相干的東西給你?況且那上面畫的猴形,很像是火眼猴的記號。這也是求官未得秀才在的事情,你儘管交給我,不成功也不要緊。”李雲鶴因韓廣發的箭逼得太緊,唸到人家爲自己的事,還受了三刀六眼,他的熱心,倒不可打斷。他明天就是要走的,朱懷亮說的那人,又不知道哪天才實在能到,不如把那東西先交給他帶去這好。若是不拿出來,一定要把朱懷亮的話說破,究竟也是不好。於是就依了韓廣發的話,把斷箭交給他,晚上又備了酒菜,和韓廣發發餞行。依着李雲鶴要把韓廣發所託的朋友,也請來飲幾杯。他卻說那朋友不大願露面,暫且不見的好,李雲鶴不敢勉強,也就算了。

  次日韓廣發起了一個絕早,找了那位相陪的朋友,騎着兩頭驢,同向大李集而來。這朋友是泗陽城裏一個幫上的弟兄,一向也在社會上作點公益事情,原名趙魁元。朋友們因爲他姓名三個字,都是佔在最先的地位,給他起了一個渾號,叫三頭大。在淮北提起三頭大,倒也有不少的人知道。這天他和韓廣發各騎着一頭驢,在驢背上閒談着,不覺一走就是三四十里。到了半上午時分,走到一所草棚飯店,二人便下驢打中尖。因爲驢子系在乎地下一個瓜棚短樁上,二人不進店,就在草棚下一張桌子上坐下。這時有一個短衣人,嘴上長着一撮黃毛鬍子,兩手捧了胳膊,銜着一根八寸長的短竿黃竹旱菸袋,有一下沒一下的抽菸,卻不住的看韓廣發。第一就因爲他是一口南京話;第二見他精神抖擻,不像個平常人。韓廣發見那人只管向這邊看來,心裏倒有些驚慌,便不住的對趙魁元以目示意。趙魁元略微將頭擺一擺,好像說是不要緊。那短衣人抽着旱菸袋,愈走愈近,一直走到桌子邊。趙魁元將一隻手扶了桌子角,卻把那個食指向裏勾着,勾得很緊。這正是他們幫上人一種通信的暗號。那人看見,也勾着食指,抱拳和趙魁元作揖,接上說了一大套江湖話。韓廣發跟着一談,不是外人,也就很相得了。那人自述他們的首領魏萬標,手下共有五百多人,在這裏聚首,倒很相得。聽說韓趙二人是要來拜訪的,他願意先回去報告一聲,就拱了一拱手,先步行走了。

  韓廣發和趙魁元將中尖打完了,就慢慢的向前走。快要到大李集了,就不斷的碰到一隊一隊的短衣人迎面而來,挨身而去。後來改走了小路,逼近一帶荒樹林子,林子外面,不時有幾個探頭探腦的張望。趙魁元和韓廣發丟了一個眼色,就一同滾鞍下驢,一人手上牽着一條繮繩,背在身後,一步一步的從樹林子裏走來。穿過樹林子,是一帶小小的土壩。一翻過土壩去,只見有四五百短衣人肩手相併,斜斜的站着,成了一個一字長蛇陣。好在這些人都是空手,卻不帶一點武器。爲首一個人年約三十上下,身上穿着對襟短衣服,當胸一路排扣,攔腰束了一根紫花布板帶,倒顯得腰身挺立。他扁扁的臉,一雙金魚眼,倒有些凶煞像。趙魁元認得,那就是這裏的首領魏萬標。那是江湖上的規矩,同班弟兄,若是擺了隊子迎接一位來客,那是很隆重的禮節。不過這種禮節,若是對外不是對內,那麼,來的賓客不是對這一股人有什麼恩惠,就是有極大的本領,拿出來現上一現,不然,就下不了臺。趙魁元在泗陽雖有名聲,但是地位不高;韓廣發呢,更是一位不相干的遠客。現在看到魏萬標用這樣隆重的禮節款待,卻是出於意外。此時已過來兩個人,給他們牽着驢,韓趙騰出手來,連忙和魏萬標躬身捧拳,連稱不敢當。因爲江湖上的人,認爲請安是蒙古族的禮節,不適用的。凡是他們短衣束帶,也和戎裝差不多,是不能磕頭的,所以最大的禮節,他們還是捧拳作揖。那魏萬標搶上一步,將身躬着,頭低了和他抱的拳相碰,連道:“難得二位兄長光降到敞地來,弟兄們歡喜得很。前夜韓大哥來了,事先一點不知道,失迎得很。”韓廣發心想:我何曾到這裏來?他莫非誤會了。不過他的話事出有因,糊里糊塗不認,恐怕也是不妥當,只好含糊連稱幾聲不敢,那些站隊的人,見首領已和客人會談。就掉轉身,向村子裏魚貫而行,沿着莊門屋門,一層層的兩列排班。由魏萬標引導,一直把韓趙二人引上正中的堂屋,這禮越發隆重了。

  趙魁元也疑惑起來,以爲韓廣發別有來頭。魏萬標他卻絲毫不覺得他這禮儀過重,總是笑容滿面,陪着韓趙兩人周旋在一處。這屋子正中,擺了兩張大椅,他三番五次,一定讓韓趙二人坐下,自己只坐側面一張椅子側身相陪。韓廣發道:“兄弟遠道來此,原是受人之託,有事相煩。若像橫將這樣款待,兄弟實是承擔不起。”魏萬標笑道:“韓大哥這樣的義氣,自己雖不肯說起來,我卻不敢相瞞。”因對階檐下排班一些人說道:“今天爲什麼迎接這兩位來客,我不說明,諸位也不知道。”

  “前天我走上大道,遇了一個少年客人,帶了一車子行李,據我看來,裏面是很有些油水的。我看那人年輕,很像個文弱書生的樣子,便大了膽子,想一人接收過來。那個年輕人騎在驢背上,也不開口,也不理會,只管領了車子走,並不理我。我身上原帶了一把腰刀,由腰裏拉出,將鞭子攔住對他說把東西留下。他還是不說話,只拿了他手上那一根不到二尺來長的驢鞭子跳下驢來,向我微微一笑。而且他頭上戴了一頂寬邊細梗草帽,總也不取下。我想世上哪有這樣從容不迫和人放對的?因此,我很不敢小視他,拿刀按了一按,倒退一步,向他面前平伸過來,試他一試。他見着了,將鞭子來挑開,而且身子也往後一退,因爲我不曾用刀,刀和鞭子不曾相碰,鞭子也沒有削斷。不過我看透了他是一個冒失鬼,並沒有什麼本事了。我也不忍就傷害他的性命,不過教他知道我的厲害罷了。因此我舉刀只由下向上反挑,想把他帽子削去半邊。不料那人是個十足的行家,先是不忙,等我的刀快要伸到,他用鞭子只在我手脈上一拍,我就痛入骨髓,拿不住那刀。他再起個飛腿,在我手腕上一踢,我的刀就落在地下。這個時候,我當然沒有功夫去揀刀,只好空手和他去打。這樣一來,我自然更不是他的對手了。他是有心和我玩耍,一時並不把我打倒,只拿了那根鞭子,左盤右旋,左抽我一下,右抽我一下,抽得我滿身是傷痕。

  “到了後來,他一腳把我踢倒。那人就把車上帶着現存的繩子,四馬纘蹄,把我捆好,放在車子上,回頭望泗陽城裏推。看看天氣黑暗,已到了晚上了,離城也不遠。我料到我一交官,這條命是完了,死不算什麼,這樣一來,也不知道在牢裏要坐多久,死也不能夠痛快。我在這裏想着,不知哪裏跑來一個人,和那人就動起手來。大概他兩人的本領,不差上下,打了許久,到底還是後來這人有點真武藝,打退了那少年,在車上抱起了我就走。一口氣跑了一里路,他纔將我的繩子解開。我因爲他是救命的恩人,我一面道謝,一面問他的姓名,何以來救我。他只說一句:‘一二日之後,我就來拜訪你。後會有期,現在你不必多問了。’說完他就走了。

  “後來我仔細想,哪裏有這樣的人來救我,我和這人又沒有什麼情義。但是我想到,這樣有義氣的人,一定言而有信,一二日之內,必定會來的。所以我告訴你們,這三日之內,要天天聚合,接我們一個恩人。諸位想想,設若把我捉了去不能回來,你們就不是曹老鷂子的對手,還要佔在這大李集,恐怕是不能夠。所以這位恩人,不是救我一個人。我連日都派人在路上打聽,不料這位韓大哥今天真來了。”他這樣前前後後一說,韓廣發這才知道又是一場誤會。心想我原是來救人的,他越看得起我,我就越好說話。我猜救他的,沒有別人,又是那個神出鬼沒的朱懷亮,只不知捉他的那個少年是誰罷了。他既認定了是我,我不妨冒充一下,把李雲鶴的父親救出來再說。將來我見了朱老頭子,和他陪個不是,他念在我是救人上面,當然不會計較。主意想定,便笑道:“這一點小事,也是我們自己人應有的義氣,何足掛齒。”

  那些排班的人,先聽魏萬標說,那個少年是如此的英勇,已經覺得很欣羨,後來他更說出韓廣發飛將軍從天而下,把那少年打跑,便不由得都把眼睛射到他身上去。韓廣發很自在的坐在那裏,只是含着笑,一點不動聲色的。大家疑惑他是有涵養的武術家,越發加倍的欽仰。魏萬標道:“諸位兄弟們,先請回去,等我和韓大哥約定一個時候,大家請教請教。”大家聽說,鬨然一陣,各有喜色,那意思就是願看韓廣發的本領。韓廣發聽他們的話音,大概又是要自己現一點本領,天下沒有那樣巧的事,這回又有個朱懷亮出來,給自己暗中放蘆箭。不過這一回獻藝,更是義不容辭的了,推諉倒不免現出自己畏縮怕事。便笑道:“只要大家兄弟們肯賞光,兄弟少不得獻醜。”大家聽說,更是歡喜,這時只呆了趙魁元。這幾天是常常和韓廣發見面,何曾聽到他說有打人救人的一件事?況且現在到了匪巢裏,一舉一動,都要十分謹慎,他受了人家恭維,一口就答應練本事給人看,覺得有點冒失。不過他這人向來很持重的,若是一點把握沒有,似乎也不至於胡亂答應,因之他們只管說話,自己卻在一邊裝呆,一句話也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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