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張道人見柴競只管打量着,便道:“我這洞裏,是我一個人獨有的,連一個小凳都沒有,我們同到茅屋裏去坐罷。”說畢,他起身便走。柴競跟他走出洞來,只見他大袖飄然,步履如飛,一會兒他就不見。柴競趕到山下時,只見他抄着兩隻大袖向懷裏,笑道:“我是懶極,連桌椅板凳都不曾預備,只好用石頭。”說着,從從容容的向下一蹲,把大袖一展開,卻在地上露出一塊三尺立體見方大石頭。同時把右腿一蹲,右袖一展,地下露出一塊石頭,比以前的更大。這分明是他搬小凳兒似的搬了出來。估量那一對石頭,大概也有七八百斤。拿了七八百斤的大石,夾在脅下,行所無事,這力氣真也不容易形容了。張道人自己坐在一塊石頭上,卻指着另一塊石頭,讓柴競坐下。柴競剛坐下,張道人笑道:“天氣涼,這裏曬不着太陽。老弟,把凳子搬過去一點吧。”柴競知道張道人要試試他的力量,非常惶恐。柴競雖然有幾百斤氣力,看到張道人手撥千鈞,如弄彈丸一般,能耐太大了,怎樣敢在人家面前賣弄。因笑道:“弟子如井底之蛙,怎敢班門弄斧?老師伯一看弟子這種庸俗的樣子,也就不必我獻醜,知道許多了。”張道人笑着一彎腰,只將兩手輕輕一掇,就把那塊大石捧在懷裏,對柴競道:“何妨搬過來,張神仙的朋友,還能怕一塊小小的石頭嗎?”柴競聽他如此說了,不能再推諉,也就跟着把石頭一捧,放到太陽光下,和張道人對面坐下了。張道人將鬍子一摸,微微笑着一點頭,說道:“你的氣力和你的涵養功夫,都還不錯。我在昨晚上,已經看出你幾分來路。我的老眼,還不算昏花啊!”說時,仰着下額向天哈哈大笑。柴競道:“昨天晚上,那廟裏曾留下半局殘棋,那大概就是老師伯和老和尚下的棋了?”張道人道:“正是這樣,我聽你說話,聲音宏亮;閃在屏後一看,見你氣宇軒昂,筋肉緊張;我斷定你就是一個學武術的人。學武術的人,獨自一個跑到這種深山大谷裏來作什麼呢?因此我又猜你是來找我的。我在山上住了這多年了,也不曾見過一個山下來的朋友。當然我不能見你。不過我看你和老和尚說了半夜的話,你不曾亂問一句,我知道你很可取。不過要我出來見你,那也很冒昧。設若你不是要見我的呢?這一出來,豈不成了笑話?所以我在半夜的時候,就回了這茅屋,看你來不來?直等你一直找進石洞,我知道你是誠意了。”柴競一想:然則挑菜的和尚,正是引我來的。老師伯睡在洞裏,也是試試我誠心不誠心了。老師伯有這一番深意,莫非想把武術傳給我,這真意想不到的奇緣。於是就跪在張道人面前道:“老師伯既然知道弟子是誠心來拜見的,就請老師伯指點指點,收爲自己的弟子。”張道人道:“那大可不必,有我朱賢弟那種師傅,就夠你學他一生,你又何必來拜我爲師?不是我不奉承你,未必能跟得上你師傅,哪裏又用得着來學我?況且我所知道的,你師傅也知道,你多多的跟着你師傅用功就是了。”柴競道:“師伯說的自是正理,弟子也不敢多求,只要師伯的隨身絕藝,指點一二樣,也不枉弟子和老師伯這一番相遇。”張道人理着鬍子想了一想,點頭道:“這倒也在情理之中,你且在這茅屋裏盤旋十天半月,然後再說。”柴競見他給了一個進身的機會,心裏很是爽快,馬上站起身來,給張道人作了三個長揖。
自這日起,張道人就留着他在茅屋裏,隨便談些古今大事,遊覽山水。柴競就幫着道人烹茶煮飯。道人的那匹馬,也是一隻靈獸,道人若不叫它在家等着,它就朝出暮歸。有時道人也騎着它出去,倒是奇怪,從來不曾備過什麼鞍鐙。有一天張道人一人出去,到晚上騎馬回來,一跳下馬就對柴競道:“老弟,這是想不到的事,我要到南京去一趟。你若是願意去,我們可同去玩玩。但是我到那裏去,是最傷心的事,我實在不願去呢!”柴競聽說,倒驚訝起來,問道:“師伯從來沒有到繁華地方去,爲什麼陡然變了意思,要上南京?”張道人道:“我也是偶然想起一件事,你若是願意同我去,到了那裏,自然知道。我現在暫且不說,留着你去猜啞謎。”柴競見他這樣說,倒也引爲有趣,姑且不去追問,只跟着張道人的意思轉。過了一天,張道人將細軟東西,捆了一個包袱,交給柴競揹着,自己只在背上倒掛着一個葫蘆。屋子裏所有的東西,就都收拾了,一齊送到山下留雲寺裏去。馬放在山上,讓它自己去自遊自食;狗也送到山下寺裏去餵養。於是二人飽餐一頓,大步下山。柴競原來在山腳下廟裏存的包裹,也取了來,一處揹着。二人因爲是遊玩性質,所以每日也不過走三四十里路,逢着相當的鄉鎮,就投宿了。
走了幾天,到了宣城縣。師徒兩人,就在城外一家飯店裏住了。休息了一晌,張道人就對柴競說道:“這城外都是重重疊疊的敬亭山,非常清秀,趁着斜陽未下,我們可以走出街外去看看。這個地方我有幾十年沒到,心裏倒常掛念着。今天到了,我心裏彷彿添了一種心事,只是不大安寧,我們散散步罷。”一面說着話,一面向街外走去。只見一座高峯,迎面而起,一條疊級的山路,蜿蜒插入山裏。在這登山的地方,路邊有一座八角涼亭。張道人走上亭子,反揹着兩手,在亭子裏繞了幾個圈圈,身子向下一蹲,坐在石階上。微微一昂頭,先摸了一摸鬍子,接上將右手在右腿上輕輕拍了一下,嘆了一口氣。柴競跟隨這老頭子也有半個月以上了,覺得他涵養極深,道氣盎然,決不受外物感動的。現在見他滿腔幽怨,長吁短嘆,顯出一種躊躇不安的樣子,像他這種邀遊物外的人,何至於如此,也看得十分奇怪。張道人看出他的情景來了,因道:“老弟,你哪裏知道我心裏的事情,三十年前,有一天上午,我曾帶了五千軍馬,耀武揚威的由這裏進城。那個時候城外的居民,擺着香案,放了爆竹,迎接我們。我雖不是什麼出人頭頂的大將,但是穿了武裝,掛着腰刀,騎在一匹高大的馬上,真覺得男兒有志,應該這樣。那個時候,這一所亭子,是這個樣子;到了現在,也是這個樣子。那個時候,彷彿記得這亭子外面,有幾棵細矮的野樹,你看這東邊兩棵楊柳,又高又大,樹兜子用兩個人都合抱不過來。由這個亭子上面,我就想到我那班曾經滄桑的朋友,應該要怎樣牢騷了。”柴競道:“老師伯那也不算什麼,我們辦的事雖沒有成功,但是清朝……”張道人聽他說到這裏,就不住的搖頭,以目示意。
柴競站在亭子上,本靠住一塊石碑,說話的時間,忘其所以,倒不留心什麼。這個時候,就覺靠住的石碑,微微有些搖動,心裏大疑:這種堅厚重大的東西,怎樣會搖動起來?一轉身到碑後一看,只見一個長連鬢鬍子的叫花子,背靠了石碑,坐在地下。他的頭直垂到胸前,正睡得熟。停一會兒,背在碑上微微展動,去擦身上的癢。柴競心知有異,便悄悄的站着,看他可說些什麼。那叫化子擦了一擦背,慢慢的又睡着,一顆頭卻轉偏到右肩上,口裏的殘涎,鼻子裏的鼻涕水,泉似的,涓涓不息,流將出來。看他的臉上,又黃又黑,一種塵土髒跡,一直塗平額角。身上穿着一套由藍轉黑的破衣服,左一塊補釘,右一個破洞,破得最大的地方,卻用一根稻草杆,將衣服糾處,結上一個小疙瘩。兩隻腳上穿的白布長筒襪子,變成黑色的了,兩隻襪子之外,一隻是布鞋,一隻又是草鞋。身邊放着一根竹棍,一個瓦盆,幾頭瘦小的蒼蠅,由他身上飛到瓦盆裏,由瓦盆裏又飛到他身上,找不着油水,兀自忙着。柴競見他是個極無賴的化子,就不再去理他。剛一轉身,只見那一方碑,又微微的有些顫動。柴競這看明白了,分明是這叫化子弄的把戲。便不作聲,對着張道人使個眼色,轉到碑後去,又對着這碑,連指了幾下。張道人掀髯微笑,只擺了一擺頭,且不作聲。就在這時,聽見那個叫化子,打了一個呵欠聲。張道人道:“我們回店去罷,口渴得很,我想吃一點茶呢。”柴競領會他的意思,於是就跟着張道人一路回店。走着路,心裏可就慢慢想着,心想那叫化子睡在石碑那邊,分明聽到了老師伯說話,故意搖撼着石碑,要試試我們。我們就這樣走了,豈不是示弱於人?料他那一種淺近的功夫,萬非我師伯的對手,爲什麼要躲開他?而且師伯是個道人裝束,爲什麼他倒要和世外人尋釁?他心裏正這樣想着,不覺離開了涼亭有一箭之遠。
柴競正向前走,忽然見身旁伸出一隻污穢的手來,接上說道:“遠路客人,請你打發一點。”回身一看,原來那個叫化子,不知是什麼時候,由哪一條路,走到了前面來了。柴競知道他是有所爲而來的,見他一伸手,早就向後一退。他既然是要打發的,當然是給他幾個銅錢就是了,不過他說話是別有用意,不知怎樣打發爲是。因道:“你若是要飯吃,可以到我們住的飯店裏去等着,我們身上沒有帶什麼東西。”叫化子笑道:“你帶着一身的本領,還算沒有帶東西嗎?”張道人早就看到這個叫化子是來意不善,將身子一踅,踅到路的一邊,便道:“你這位大哥,不要錯疑心了,我們是到南京去的過路客人,你不見我是這種打扮?”說着,將兩隻衫袖一抖。叫化子道:“我知道你是一個修道的人。因爲你是修道的人,我纔要你的夥伴打發打發。”張道人笑道:“大丈夫不作暗事,有話就請說。你這位大哥,究竟有什麼事,要請我們打發?”叫化子笑道:“難道你還不明白嗎?”張道人正色道:“我們修道的人,不願意說慌話,實在不明白。”叫化子道:“你一定要說不明白,我就告訴你罷。就是這十里莊餘財主家裏,要請一位教師,我的師弟,已經都快要約好了。但是他們中途變卦,把事情冷下來,據我聽說,他們要改請你們武當派的人。這兩天之內,就要來了。我昨天就遇見你們,覺得可疑,而今越看越像,不是你二人來受聘,還有哪一個?”柴競忍不住了,就插嘴說道:“你這位大哥,全猜的不對,我們師徒二人,是黃山上下來,到南京去的。我們並不懂什麼武藝,也沒有什麼財主來請我們。再說我這位老師伯,並不是武當派。”那叫化子笑道:“你說話自己都有漏洞了,你說不懂武藝,何以你們師徒相稱?你說你們不是武當派,何以他這一身道家打扮?”張道人聽說,不由哈哈大笑,說道:“我看你大哥,也是一位過於老實的人。是的,現在天下武藝宗派,分兩大家,一是達摩祖師傳下來的,那是少林派;一是張三丰祖師傳下來的,那是武當派。但是這兩位祖師,雖然一僧一道,不見得傳下來的弟子,少林派一定是和尚,武當派一定是道人。就如你大哥,聽你的口音,好像是少林派,何以你大哥就不是僧家打扮呢?再說少林武當兩派,不過是所練習的功夫不同,並不是意氣上有什麼不合,何至於見了面,就會認作仇敵?”叫化子道:“我不是來找你講理的,我要找你講理,應該上茶館了。”
他們說話的地方,是一條高低不平的石路。那叫化子見他師徒二人靠住路的左邊,只一跳,跳到路的中間,搶了上風。柴競一看這種形勢,分明是他要動手,比較武藝,若不是平原坦地,上風是最要緊的,這未免讓叫化子先佔了一着便宜。但是張道人絕不理會,對柴競道:“你且退開,讓我來和他講理。”那叫化子笑道:“就是你兩人,我也不怕!”他丟了飯籃和打狗棍,說到你兩個人這一句話,伸出右手中食兩個指頭,直抵張道人的面部。這種辦法,乃是叫化子偷巧的意思。張道人若是不曾提防,高一點,他可以取人的眼珠;低一點,可以點人家的人中穴。張道人外面雖表示到絲毫不在乎,但是叫化子一伸手來比,早就料到了他出手。只將他道袍的大袖衫,憑空微微一擺,那叫化子兩個指頭,就如遇了刀割一般,將手向後一縮。正要找個機會,還他第二着,張道人就伸出左手的巴掌,對叫化子連搖了兩搖。笑道:“大哥,不要生氣,我們有什麼話,還是好說吧。”叫化子身上,連打了兩個寒噤。他起初不知張道人有何大本領,這一交手之下,才覺得這道人是功夫到了家的人。只向後倒跳一步,就跑走了。柴競笑道:“這個叫化子,大概也是今天初次栽筋斗,以後他應該小心不能見人就要打了。”張道人正色道:“老弟,你不要小看了他,他的本事,高出你幾倍以上。不過他正在壯年,沒有什麼涵養罷了。我並不曾怎樣害他,只傷了他兩個指頭,只要他好好的休養,有一兩個月,也就可以恢復原狀了。他已知道我的厲害,大概不會來找我,就怕他將來遇着老弟,有些放你不過去,你倒要留心一點呢。”柴競以爲老師伯小心過分,也就聽了一笑。
師徒二人,回到了店房,就讓夥計洗米作飯。柴競提了張道人那個大葫蘆,到大街上去沽酒。剛一出店門,一個小夥子,挑了一擔行李,直衝進來。撲通一聲,將葫蘆撞了一下響,好在他是將那個葫蘆上的繩子,虛提着的,一撞只把葫蘆一翻身,並沒有損壞,柴競低頭一看,葫蘆還不曾碰壞,也不和他說什麼,依舊提了葫蘆要走。只見那挑行李後面,轉出一個人來,口中再二說對不住,連連作揖。柴競看那人時,穿着一件藍布夾袍,脅下夾了一把紙傘,下面雖然穿了襪子鞋,那布鞋外面,卻另有一雙草鞋。褲子腳上,濺滿了黃泥斑點,差不多齊平了膝蓋。看那年紀,不過二十附近,雖然滿臉風塵,倒還不失書生本色。因道:“不曾碰壞,沒有什麼要緊。”那人見柴競並不生氣,又接上作了一個揖。柴競點了頭,提着葫蘆,自出去打酒去了。
打了酒回來之後,只見那個少年,正住在自己隔壁的屋子裏。他一見柴競,又點了一點頭。柴競見人家這樣客氣,不能漠然視之,就笑着對他說道:“客人向哪裏去的?”那少年道:“到南京去。”柴競道:“那巧極了,我們也是到南京去的,可以同走了。”那少年道:“呵,你這位先生,也是到南京去的,有伴了。”柴競原是站在房門口,因爲張道人正揹着手由屋裏走到窗口,觀看天色,順眼看見那少年的樣子,將鬍子摸了一把,頭似乎點了一點。柴競爲他的意思,或者是叫守緘默,因此不曾多說,提着葫蘆走進房去。張道人問他道:“你何以認識這個小夥子?”柴競就把經過的事對他說了。張道人道:“你不要看他滿面春風,爲人很和氣,我看他的眉毛頭皺得很緊。進門以後,抄着兩隻手只在屋子裏踱來踱去。據我看,恐怕他另外有什麼心事?”柴競道:“我倒是沒有留心,不過我看他很是文弱,不像一個慣走風塵的人。”張道人道:“只怕他還是有一件很重要的事,等着趕到南京去辦。”柴競道:“果然如此,我們倒多少要和他幫一點忙。”張道人笑道:“你不要多事吧,剛纔我們在涼亭上只說了兩句閒話,還惹了許多麻煩。真是要處處打抱不平,恐怕不是我們一老一少,所能辦得了的事。”說這話時,兩隻手捧了一個大葫蘆,正向一隻青花粗飯碗裏倒酒。酒倒得滿滿的,放下葫蘆,端起飯碗,咕嘟咕嘟,就喝了幾口。另外拿了一隻豌,倒上大半碗酒,放到柴競面前,說道:“你喝這半碗吧。”柴競因爲他這樣勸酒,似乎含了攔阻的意思,也就不向下再說,天色晚了,師徒二人,吃過晚飯,要了水洗腳,各自安睡。因爲並不趕路,睡到太陽起東方很高,方纔起牀。柴競走出房門看時,見隔壁那間屋子,門是掩着,偏頭一看,屋裏並沒有人。問飯店裏夥計時,他說起個五更,已經走了。柴競本想和他們一路走,問問他上南京的意思,現在他先走了,心裏倒好像有一件什麼事,不曾放下。一會兒張道人也醒過來了。柴競道:“師伯,我看那人,一定有什麼要緊的事。走長路的人,這樣趕五更走是太吃力,容易受累的。”張道人笑道:“一個萍水相逢的客人,爲什麼你總是放在心裏?”柴競笑道:“我也不知道是什麼原故,大概就是爲着他對我客氣了幾句話,我心裏受了感動吧?”張道人笑道:“多事是要添煩惱的,何必呢?”他接上一陣大笑,把這事支吾過去。用過了早飯,二人又背了包裹上道。
走過了兩天的路程,已經遙遙望到南京的城牆。張道人就在一棵綠楊樹下,找一片草地蹲着身體坐下,眼望着城牆裏面幾點青山,拍了膝蓋,微嘆幾口氣。柴競心裏明白:這是太平天國建都的所在,張道人國破家亡之後,宛比化鶴歸來,遇到這種舊國舊都,焉有不傷心之理?站在張道人一邊,也就搔耳撓腮,不知怎麼說好。張道人道:“今天我們不必進城了,就在城外找個客店暫住。你看,天色不早了。”他說話時,指着半空,一陣一陣的烏鴉,正背了西下的夕照,向東邊飛去。柴競道:“果然是快要天晚了。這夕陽西下的時候,本來是要讓傷心人不快樂的。加上這金陵的夕陽,有六朝金粉興亡之感,對着這一片鐘山,半彎古郭,又是暮秋天氣,也難怪老師伯有些感慨了。”道人聽了這話,不但不傷感,反而含着微笑,說道:“我以先只知道你是個讀書人,據剛纔你說的話看起來,你很有點詩書之氣了。老弟,你以爲我是對了這風景生出感慨,那卻不是。因爲當年曾軍打進雨花臺的時候,我由這條路逃往江南的,我今天在三十年之後,還由這條路回來。你應該猜到,我的心裏,是怎樣的不痛快了。”柴競道:“我最愛聽太平天國的事,老師伯今天親到了故都,何不告訴我一點?”張道人點了一點頭道:“那自然可以,不過那大路上不是說話的地方,等到了可以告訴你的地方,我再說吧。”
師徒二人,趕上一程,已經趕到水西門外,就找客店要投宿。無如客店裏,客人都已住滿,找了幾家,都找不到相當的好房間。後來投到河邊一家小店裏,臨着河有一個小屋,開了四五尺寬的吊窗,倒很寬敞。張道人看了一看屋子,說道:“就是吹一點河風,怕晚上涼一點,乾淨倒乾淨。”夥計過來說道:“這是剛纔一位老爺搬進城去,騰出來不多久的。你這位道爺,再來遲一步就要讓別人佔去了。”柴競道:“這南京怎麼如此熱鬧?”夥計道:“不是一年到頭這樣,這是另有緣故的。”張道人道:“是啊,南京這地方,我也來過,從不見來的人有這樣擁擠。”說這話時,極力望着夥計的臉。夥計道:“你有所不知,我們這裏馮總督老太爺作八十歲大生日,三江兩浙的人,都到南京來拜壽,所以城裏城外,客人都住滿了。”張道人微笑道:“那就是了,我們倒來得好,趕上了一場大熱鬧。我問你,是哪一天的生日?”夥計昂了頭,掐着指頭算了一算,笑道:“還有三天,你出家的人,問這種事作什麼?”張道人道:“我也想看看壽戲哩!”夥計還要說話時,前面另有客人叫喚,他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