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學詩這種情形,雖然不曾十分外露,秦慕唐卻看出他幾分了。因笑問道:“學詩,我看你上船以後,又添了什麼病一樣,莫非你有些暈船嗎?”秦學詩道:“大概有點暈吧。這倒很奇怪,從小就坐船,坐到十九歲了,而今還暈起船來?”說時,皺了眉頭,將兩手在額角上捶了幾下。韓廣達道:“暈船不要緊,少吃東西多睡覺,自然就會好的。”秦學詩笑道:“三峽這樣好的景緻,不坐起來看看,倒要睡覺嗎?最好弄點暈船藥吃吃,那就好了。”他這話說了過去了,大家也不留意。
這條船正是箭一般的順水而下,已是到巫峽了。遠望巫山十二峯,帶着溼霧晴雲,繚繞着山頂,很是好看。船正向下走着,忽然山頭上飛出一羣烏鴉來。那烏鴉只在船篷上飛翔,有時向下撲,直撲人面前來。卻沒有絲毫怕人之意。韓廣發看到,在船艙裏哈哈大笑起來,因道:“走江湖人,若不到四川來,那真是枉費了人生一世,草生一秋!那些坐在家中享愚福的人,見不了碟子大一塊天,哪比得上我們走江湖的人!”秦慕唐道:“我想起來了,昨天正要和韓二哥請教,剛好是彎部,把我們的話打斷。現在船正走得痛快,韓二哥何不也講些痛快淋漓的故事,讓我們愚叔侄長點見識?我們行李雖然不多,網籃裏還有一小壇酒,幾包路菜,拿出來大家嘗一點,協助談興。”說着就解開網籃,先捧出一隻綠色鬼臉罈子來。柴競笑道:“這一罈子酒都請客嗎?”秦慕唐道:“這也不值什麼。原先這位韓二哥已經說了,四海之內,皆兄弟也,難道還在乎這一點酒上?”柴競道:“不是那樣說,我們在船上恐怕還有幾天。有這一罈酒,我們應當慢慢的喝,何必一餐就喝光了?”秦慕唐道:“這一帶水碼頭,哪裏也可以買到酒,喝完了我們再買就是了。”他一面說着,一面拿出兩個路菜筒來,放在船板上面。一揭開蓋來,便有一種薰臘的氣味,香而撲鼻。韓廣達推着船篷站起來,連連叫着船夥計快拿酒端子酒滿子來。船夥計走來笑道:“客人,這種東西,船上可沒有預備。若要酒壺,我們倒有一把。”韓廣達道:“不要酒壺,難道我們用手捧着喝不成?既有酒壺,你就快快拿來。”船夥計聽說,便趕忙拿了一角瓦酒鬥來。韓廣達看時,也不過盛個三四杯酒,而且酒鬥上,還有一個小小的缺口。用手接過來,手一揚,向船外便拋了。笑罵道:“用這大的壺裝酒,難道只讓我喝上一口嗎?”大家看見,都忍不住笑了。還是秦幕唐將喝茶的茶壺傾倒了,將這壺來裝了一壺酒。沒有酒杯,索性也將茶杯來替代。分了筷子,大家圍着兩筒路菜,盤膝而坐。那一罈酒也不移開,就放在身邊。
韓廣達端起杯子,先呷了一口,噯的一聲,讚了一聲好酒。秦慕唐笑道:“二哥且慢喝,我看諸位都是慷慨人物,同舟共濟,總算幸會。今天喝酒,要每人講一段痛快淋漓的故事來下酒,只要是真的,長短倒不拘。”羅宣武道:“這倒也有趣。既然是每人一段,秦老先生又說得這樣爽直,我們就不必推辭了。不過秦老先生年長,還要請老先生先說。”秦慕唐笑道:“這就不對了,我原是要聽諸位在江湖上所得的奇聞怪事,怎樣倒讓我先說給諸位聽哩?我是個遊幕的人,不過是終年侍候大人老爺,哪裏有什麼痛快淋漓的故事可說?”羅宣武道:“年紀老的人,本來就閱歷多,何況老先生又是走遍南北各省的,當然有好聽的告訴我們了。”秦慕唐昂頭想了一想笑道:“好罷,我先說一段罷。不過這件事不是我親眼見的,乃是先嚴親自看見的。據他說,壯年的時候,在山東遊幕,後來又轉到河南。這天渡黃河,因天色已晚,就在河北岸小飯店裏住下。初更以後,忽然有五個漢子,各騎了一匹牲口來投宿。燈光之下,雖看不得十分仔細,然而那些人都不免帶有一種兇狠的樣子。失嚴知道曹州一帶,黃河兩岸,都是出歹人的地方,不敢冒昧惹他們,就退到自己的睡房裏去。隔着屋子,聽到他們和店家要二十斤面,十斤肉,一百個雞蛋。這便有些驚訝,何以五個人都是這樣食量大的?吃過了,他們忽然喧譁起來。問這客店裏住了些什麼人,店家說住了一個讀書的先生,和一個作生意的人,帶兩個女眷,此外有個遊方的和尚,都像是很清苦的人。那五個聽說,都暴燥起來,說是清苦的人也要搜查搜查,出門的人,都會裝窮的。”韓廣達道:“原來是五個小開眼的強盜,這也不足爲奇啊:”秦慕唐道:“這沒有什麼奇怪,我也不是說這五個人怎樣了不得。”
“店家因爲說他們不信,料着他們是要動手的,早就溜得藏到一邊去了。這五個強人,不問好歹,就沿屋來搜查。他們頭一下子,就是搜到先嚴屋裏。先嚴是個文弱的老書生,哪裏還敢抗拒他們,只得打開行李箱子,讓他們拿去。第二他們就搜到那個作小生意人的屋子裏了,不料那個人倒是不好惹的。他將房門反關了,自己叉腰站在房門外,說是作小生意買賣的人並沒有多少盤纏。就是有,也不過是幾個辛苦錢。況且自己還帶有一個老孃,一個有病的老婆,一路之上,也短不了要錢用,請念在江湖上的義氣,高擡一擡貴手。這一篇話,他本來說得很軟的,但是他一個人都敢站在門外,擋住了強盜動手,那明明的是和強人有些爲難。那些強人暴燥起來,說是他們在黃河兩岸,沒有人敢說擋駕的。說話未了,早有一個上前動手。那個作小生意的,一點也不懼怕,就在身後抽出一把刀來,和強人對打。一個強人打他不過,就加到兩個。兩個打他不過,又加到三個。先嚴藏在屋裏,只聽得院子裏哄通哄通一片響聲。由窗格櫺子裏向外張看着,只見那個人,手使單刀,滿院子亂滾。其餘兩個強盜,見此情形,索性也加到一處來打。這個作小生意的。究竟寡不敵衆,就讓他們打倒在地。那五個人找了一根粗繩,四馬拴蹄的,將他捆綁起來。有一個強人在院子裏點了蠟燭,拿了一根長鞭子,就沒頭沒腦的向那人身上亂抽。
“只在這時,那個遊方和尚出來了,說是不能讓他們打人。這個拿鞭子打人的向和尚就是一鞭子,以爲他管了閒事。那和尚哈哈大笑,說是這樣鞭子,和他止癢都止不住,就打一百一千也不妨。那人見鞭他不怕,更加惱了,對他也一頓亂抽。和尚同沒事一樣,將那作小生意人身上的繩索,兩手搓幾搓,一齊搓斷了,將那人推進屋裏。然後對強人說,和尚不是隨便可以打的,打一下,要五十兩銀子;打傷了一條痕,就要一百兩銀子。現在我們要算算帳了。那強盜見打他幾十下,並沒有苦處,早是停了手。和尚一說要算帳,他知道這事有些不好,於是五人又一齊拿了傢伙,圍着和尚動手。這和尚也不知道怎樣回手的,對這五個人,一人拍了一下,各打折一隻手膀。他接過強人手上的刀,說是他們還不配當響馬,要受些教訓纔好。將刀指着他們,把所有的東西,都交了出來。那個作小生意的是受了傷了,要他們次日護送五十里,還要拿出十兩銀子來養傷。那些強人聽了這話一點也不敢違拗,共拿出十兩銀子來,但是護送這一層萬辦不到,怕讓人捉住了。和尚先不肯,後來讓那五個強盜磕頭陪禮,才和那五個人整了手膀,讓他們逃走去了。諸位,據我看,這件事和尚總算是辦得很痛快了,但不知這和尚怎樣生成這一副銅皮鐵骨,不怕人家打。”韓廣達笑道:“這是鐵布衫,有什麼奇怪呢?據你說,令尊碰到的是個好和尚,就是前兩天,我們倒碰到了一個壞和尚……”羅宣武知道他不免要說出來,就只管對他以目示意,叫他不要說。韓廣達已是引起話端來了,哪裏按捺得住,就將那天遇着惡和尚化緣,羅宣武端起石獅子的那一件事,從頭至尾,說了一遍。秦慕唐對羅宣武拱拱手道:“失敬失敬,原來羅兄這樣好的武藝!這不必談故事了,只要談談各位自己的事,就要讓人眉飛色舞了。今天遇到諸位,才相信古來傳說的義士俠客,果然不錯。我要幹一大杯了。”說着,端起一大茶杯酒一飲而盡。在此的人,除了秦學詩而外,都是能喝幾杯酒的,因此大家同幹了一杯。秦學詩卻藉着拿壺給大家斟酒,把這一杯酒混了過去。
照着年歲論,本應羅宣武跟着秦慕唐說下去的,大家現在還是推了他說。他笑了一笑道:“這位秦老先生,已經誇獎我們是俠客了。我們再要說些熱鬧的故事,我們倒是老鼠跳到天平裏,有點自稱自了。我談一段鄉下人打老虎的故事罷。這個打老虎的,並不是武松那樣子,有驚人的本領,不過笨得有些趣味罷了。我幼年的時候,在安徽英山舅舅家裏作客,看到有打老虎的籠,就知道老虎不容易收伏。這籠好像一間小屋,除了下面是地,四周和上面,都是用兩尺圓的楓樹木料併攏來的。有怎樣的結實,不必我說,也就可以想來。”韓廣達道:“羅大哥不是說的鄉下人打虎嗎?怎麼是用木籠子關虎呢?”羅宣武道:“我這不過是說了一個頭子,還沒有說完呢。我要說出木籠子那樣結實,你才知道老虎的厲害了。
“這籠子裏面分隔兩層,前面是一層長大的,後面一層小的,小的裏面,放着一條狗。前面有門,插上了活機關。老虎進來,踏着了活機關,門就向下一倒,把老虎關在裏面。這裏一層,是關得鐵緊的,老虎要咬狗是咬不着的。狗關在裏面,本來就因爲出來不了,叫個不歇。老虎一進籠,它就嚇破了膽,就要做一種慘叫聲。附近山莊上的人,聽到狗的聲音不對,就知道是關住了老虎了。然後邀集村莊上的人,各拿了刀矛,站在籠外,隔着那木柱的窄縫,亂扎亂搠,把老虎扎死。這樣打老虎,本來是很平穩的了。但是事情也有例外。
“有一次,籠子已經把老虎關住了,只因爲籠門的橫柱,事先讓牧牛的孩子損壞了兩根,大家都沒有留意。這時門只有下截攔住,上截是斜着向外的。門本來就重,加上老虎在裏面亂撞亂撲,就把柵欄門撲得向外倒了下來。老虎在籠裏,已經是氣的不得了,這一撞出了籠子,氣勢洶洶,一枝箭樣的,由山崗上跑了下來。這附近山莊上的人,聽到狗的慘叫聲,心中甚喜,笑嘻嘻的走上山頭。這一下子,來個正着,和老虎頂頭相遇。關老虎多半在夜裏,打老虎就在天亮。這時大家在雲霧裏,老遠的看見一隻老虎飛奔了下來。山莊上的人,大家哎喲一聲,滾的滾,跑的跑,一齊走了。就中留下一個張二戇,他還不知道爲了什麼事。等到老虎走到身邊。他纔看得清楚,待要向後跑,老虎已是快到身邊。他急忙中抓住身邊一棵大竹子,就緣了竹節,爬上竹梢。竹稍是軟性的,爬上一個人去,就彎了下來。老虎走到竹下,起了一個勢子一聳,撲了過去。老虎撲在人身上,竹杆帶了人一閃一搖,老虎倒撲了一個空。老虎落了地,竹杆也就閃回過來了。張二戇料是跑不脫,看看自己正懸在老虎上面,他兩手一放,人向下落,正騎在老虎背上。他不等老虎發作,身於向前一撲,頭頂住老虎的後腦,兩手抱了老虎的項脖,兩腿同時也夾住了老虎的腰,手腳同時一齊用勁,死也不放。老虎身上揹着一個人,它如何肯幹休,亂跳亂跑。那山莊上的人,有幾個膽大些的,見張二戇爬在老虎背上,萬萬不能見死不救,大家就跟在後面吶喊。那老虎本來餓極了,而且又在籠裏沒命的撞了出來,力氣已經去了一半。因之聳跳了一陣,也就站定了,伸了舌頭喘氣。村莊上的人,有兩個帶了鳥槍,才慢慢走近,躲在大石崖後面,對準了老虎頭就是一槍。正有一粒散子,打進老虎的眼睛。老虎大叫一聲,滿地亂滾。張二戇鬆了手,滾在一邊,老虎也滾在一邊。有槍的放大了膽,更放上一槍,這才把老虎結果了。這個張二戇,從少就喜歡騎赤背馬,練就了兩腿的夾功,不料到了後來。倒由這個救了他的性命。”
秦慕唐笑道:“這人真是戇得有味,到了後來,這人怎麼樣了?”羅宣武道:“他又沒天神一般的力量,哪裏能夠經得住?老虎死了,他也足足病了三個月。”韓廣達道:“這種人不過是一種笨力量罷了,若要把我們那個少師傅比起來,那真相隔天淵了。”秦幕唐知道他是一個直率的人,心裏擱不住話的。因爲心裏擱不住話,他的話就不至於假。現在他說他的少師傅,比張二戇本領還大,料得這位少師傅是加倍了不得。便笑問道:“既是有天淵之隔,這位少師傅一定是像武松那樣本領,可以赤手空拳打倒老虎了?何妨說出來聽聽。”韓廣達道:“豈止赤手空拳打老虎,她真把老虎當貓玩哩!”韓廣發知道他一定要說出佛珠事來,就不住的用眼睛望着他,要來止住。還好,他只從廟裏會到老尼說起,卻並不提到胡家寨裏的一段事。這些情節,連柴競羅宣武也未曾聽到韓氏兄弟說過,就也不加攔阻,讓他來說完。大家一面說着,一面喝酒。酒是用大茶壺裝的,喝完了一壺,又灌上一壺。直待韓廣達把話說完,秦慕唐把茶壺高高的舉起,向着那茶杯子裏斟酒,斟出酒來時,滴達滴達的響。便笑道:“又幹了一壺,真是酒逢知己千杯少了!”說着,掉過來,又拿了一隻大碗,待要向酒罈子口裏一伸。秦學詩一伸手挽住了一隻手臂,笑道:“五叔,你的酒,差不多了。”秦慕唐回頭笑道:“你爲什麼不讓我喝?在船上喝醉了酒,也無非是一睡。”秦學詩道:“我正怕五叔喝醉了酒要睡,三峽這樣好的景緻,若是睡着過去,豈不辜負了!”秦幕唐笑道:“你這話到說得很有理,我就不喝。但是這幾位都是海量,就唱個三兩壺,料也不會醉。要請諸位喝酒,決不能讓諸位喝得半途而廢。諸位真放量喝,我心裏決不會有一點捨不得,我果然是捨不得,我也不會捧了罈子出來請客了。”羅柴二韓四人聽了這話,八目相視,於是老老實實的,兩人共一把壺,儘管喝了下去。
一段巫峽未曾穿過,一罈子酒,約在十斤開外,便喝空了。原來約好了每人要講的一段故事,先是韓廣達兩次插着說話,把次序弄亂了。後來大家喝高了興,你一句,我一句,將江湖上的豪舉,或者批評,或者述說,或者研究,就不容哪一個人整片段的向下說。直待酒喝完了,將酒器收過一邊,羅宣武忽然推篷站立起來。笑道:“享了口福,耽誤了眼福了。柴大哥,你看這風景是多麼好哇!”柴競聽說,也就跟着站立起來。這巫峽的形勢,又與瞿塘峽不同了。江兩邊的山,一層一層,如排班一般,蟬聯而下。兩山之間的江流,也是一樣的奔波。但是這江一直向前,彷彿就讓前面的山峯,兩邊一擠。將江流擠塞了一般。但是兩舷的長櫓,在中流咿咿啞啞,搖起兩道漩渦,向前直奔,並不感到前面是此路不通。待船奔上前若干裏時,那合攏的山,卻自然的放展開來。展開了以前的地方,卻另有一排山再來擋住。直待船到了原來遙看將阻之處,那裏依然是山高水急的一條江。回頭看後面,也讓山閉住了。好像這裏的船,都是由山裏鑽將出來似的。總之船行到什麼地方,必定前後左右,都是山峯,將船圍在中間。柴競道:“我記得從前在書房裏讀書的時候,曾讀過兩句詩,什麼‘山窮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們在內河裏行船,常常可以看到這種景緻。現在這巫峽裏的情形,又和詩上說的不同。船變了穿山甲,只管在山縫裏鑽了。爲人怎樣可以不出門?不出門,哪裏看得到這些好風景!”羅宣武嘆口氣道:“論到四川,可算是別有一個天地的所在。吃的穿的,哪一樣沒有?古來不少的英雄,在中原站不住腳,都可以在這裏另建一番事業。卻可惜石達開那樣一條英雄,帶了幾十萬人,卻也落得一敗塗地,連性命都不保了,設若我……”柴競聽見,卻對他以目示意。羅宣武又嘆了一口氣。韓廣達便道:“大丈夫要轟轟烈烈做一場,何必要一刀一槍去打仗。達摩祖師靠了一片蘆葦葉子渡江,傳下少林一派功夫,不是一樣的流名萬古嗎?”羅宣武道:“你的話是對了,不是我酒後狂言,我羅某人何嘗不想自己做一根擎天柱,做一番大事業。但是機會不好,總辦不成,又有什麼法子呢?”韓氏弟兄並不知道他是張文祥的徒弟,在南京有報仇的舉動。因之便追着問他,做過一番什麼大事業。柴競聽了,心裏大爲着急。這話一說出來,便是丟人頭的事。連忙拍着他的肩膀道:“羅大哥,你的確是有些醉了。醉了的人,吹着這江上的冷風,是不大好的,你不如躺下爲是。”羅宣武哈哈大笑道:“你以爲醉了,就會亂說話嗎?我心裏是很明白的。”他說畢,也就坐下去了。
他們這樣說話,秦學詩聽了,心裏不免自作算盤。常在筆記上看到什麼黃衫客古押衙這種人,身上擔着血海乾系,爲天下有情人聯成眷屬,促成人家美滿的姻緣。現在自己心裏倒有一段美滿的婚姻,也是沒法子可以成功的,但不知這班人肯不肯替自己做那古押衙黃衫客。看這四個人,似乎那個韓二哥,最有力量,要請他幫忙最爲合宜。不過這船到了宜昌,大家就要換船的。以後天各一方,到哪裏再去找?找不着他,這一段黃衫客古押衙的故事,又叫誰來重演?從這時起,心裏又添了一段計劃,只計劃着要怎樣的去辦理這件事。於是無精打采,只愛睡覺。睡的時候,不像以前捧着書,只是將面孔對着那一方後壁。
偏是事有湊巧,他卻在這格扇的花格縫裏,發現了一朵鮮紅奪目的東西,不高不低,偏了頭伸手正好拿着。先以爲是一朵鮮花,心裏不由得詫異起來:船走到三峽裏,哪裏會發現一朵花出來?因之伸出兩隻手,伸了一個懶腰,不經意的樣子,手就觸着了那一塊紅東西。摸在手裏,乃是軟綿綿的。將手抽了一抽,那東西卻越抽越長。一看時,原來是一大塊紅綢手帕,是後艙的人塞在窗格櫺子裏的。先不過看到紅手巾的一頭,所以就認爲一朵花。現在隨手一拉,拉出二三寸來,正是紅綢巾的一隻小角。這不但自己看得見,恐怕滿艙的人,都可以看見。若是讓大家知道這件事情,卻有些不合適。急忙之中,又想不到別的一個遮掩的法子,只好伸了手,一巴掌將紅綢巾按在手心裏,不讓人家看見。似乎不大留心的樣子。隨便搓挪着,就把那手巾頭一齊塞到窗格子裏去。但是這樣辦着,究竟還嫌不大妥當。於是又突然站立起來,將身上罩住棉袍的這一件藍布長衫脫了下來,卻向艙壁上一掛,把那紅手巾頭,正掩藏在裏面。掩藏得妥當了,他才復身躺下去。他心裏也想着:好好的站立起來,把長衫脫了掛在壁上,這是什麼用意?因此將面朝裏面,不讓人家看見他的面色。其實大家談話談得很痛快,絕沒有注意到他身上去。平常穿一件衣服,脫下一件衣服,也不會引起別人家來查問的。秦學詩自己紛擾了一陣子,這也就過去了。
大凡在船上的人,猶之在山上居住的人一樣,天色一黑,便加倍的寂寞,只有睡覺之一法。這日同艙的人,大家都睡了。秦學詩一人,卻是睡不着,人都漸漸的沉睡下去了,艙隔壁的人在鋪上輾轉呼吸之聲,都聽得很是清晰。在那種輾轉呼吸之聲上去推測,似乎那個旗裝女郎,正是橫着身子,貼了這艙扇睡下去。想到古詩上說的玉體橫陳,正在這時。她那一種情景,除了這一層極薄極薄的花格扇,我與她,幾乎可以說是氣息相通了。可惜我沒有小說上說的那種人有神仙之眼,無論什麼東西相隔,都可以看見。那末,我今天晚上,就可以看到那玉體橫陳的樣子。看她那苗條的身段,將棉被鬆鬆蓋着,被頭上伸出那胭脂紅潤的長方臉兒,在枕頭上蓬鬆着一把烏雲似的頭髮,睡意朦朧,定似楊妃帶醉,多麼動人。可惜今天的酒,並沒有送一壺到那邊去,不然,讓她也喝上一杯。這格扇未嘗不通風,睡在這邊,還可聞到那一陣吐出的如蘭之氣呢。心裏這樣想着,彷彿之間,就可以聞到一陣細微的津津汗香。仔細玩味着,果然那一陣香氣也越來越濃厚。先是睡着聞,後來聞得有味,便坐起貼書壁子聞。香氣倒沒有,不過一陣油船的桐油石灰味罷了。再偏過頭向這邊嗅起來,自己不覺噗嗤一笑,原來並不是隔壁美人之香,乃是那把盛酒的大茶壺,放在牀頭邊呢。秦學詩一想,自己騙自己,鬧了這半夜,未免太可笑了。倒身下去,將被蓋起來,復又睡着。但頭一落枕,就會想到後艙裏去。心裏想着,手又不免去摸索,那軟綿綿的綢巾角,依然還在那裏。手既捏着,慢慢兒的就抽起來,只管向懷裏抽,那頭原是虛的,就把一條綢手帕,完全抽過來了。艙裏掛的清油燈,這時已經滅了,在黑暗中將手帕放在鼻邊,正是香噴噴的。心裏這一陣愉快,非同小可。心想無論如何,我有了她親自用的一條手帕,足以解渴了。我們以後到宜昌分船了,我還有這樣一條好表記,這一生都讓我忘不了。聞了一陣,便將手巾塞在小衣裏,貼肉藏下。一個人思索紛擾了半夜,也就昏然睡去。
一覺醒來,天色大亮,船已開了許久。只聽得隔艙裏,一老一少,紛爭起來。那少女道:“俗言說,船裏不漏針,漏針船里人。昨天下午,我還用着呢,怎麼睡了一宿,就不見了!”那老婦人道:“姑娘你別急,慢慢的找,也許就找着了。你先靜靜兒的想一想,放在哪個地方丟的?”少女道:“昨天下午,我是掖在肋下的,要不然我怎麼掏出來就用了?後來我躺着看書,彷彿隨手的一塞,就塞在這隔扇窟窿裏,又記不起來了。這樣大的一條手絹,又不是一管針,怎麼丟了,就會找不着?你瞧怪不怪?”秦學詩聽到這裏,不由得一陣一陣面紅耳赤起來,心裏也是跟着撲通撲通亂跳。所幸後面艙裏紛亂了一陣子,隨後就停止了,不曾再提到這件事。秦學詩遲了一會子,因爲大家都已起來,只有自己躺着,未免太不像樣,於是也站起來穿衣服。只在這一站之間,胸裏一陣熱氣向上一噴,在這熱氣裏面,另外還夾着一陣微微的香氣。這香從何而來?當然是那方綢手帕上出來的。既然是自己聞到了,別人更可以聞到了。若是讓叔叔聞到了,一追問起來,怎樣對答?要想把這手帕拿開吧,大家都在一個艙裏,又是肩背相靠,哪裏有掩藏的地方。只得硬着頭皮,將衣穿起,暗中把手帕牽扯到腹部上面藏着。偷眼看看艙裏的人,大家都談笑如常一般,料着不會有人知道他的事情,也就處之坦然。到了吃早飯的時候,大家閒談,韓廣達低着聲音道:“奇怪,剛纔後艙裏說是丟了東西了,你們聽見沒有?她們丟了什麼東西?”柴競道:“我也聽見了,彷彿是丟了一條手絹。但是這後艙裏,除了船夥送茶送飯而外,並沒有什麼人到那裏,何以會在晚上丟了一條綢帕?”秦學詩聽了這話,面子上還是行所無事,實在就像芒刺在背,只是把兩隻眼睛注視到飯碗裏,所有在座人的臉色,全不敢用眼睛去看。早飯以後心裏默想着,這條手帕若放在身上,總是一條迷魂帕,不如悄悄的拋到江裏去,就算了事。主意想定,藉着方便爲由,就由船邊走到後艄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