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膽琴心第二十三回 奇器求生連環成巨炮 隻身服敵兩手破單刀

  韓廣達這時和那人一談起來,原來他叫鮑天龍,外號穿山甲,是紅毛番子手下第一名大將。現在一看韓廣達有這樣的絕技,心裏很是歡喜,就拉了韓廣達坐在一處談天。他因韓廣達說是特意到四川來的,問他用意何在。韓廣達哪裏敢說是來找哥哥,只說是在下江聽得川路上諸位兄弟都了不得,心裏很是羨慕。新近因爲在下江犯了一點小案子,站不住腳。沒有法子,只好躲到川路上來,還望諸位大哥念小弟是一隻孤雁,攜帶一二。說時,搶上前一步,給鮑天龍打拱作了一個揖。鮑天龍連忙扶住韓廣達的手,笑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談不到什麼攜帶二字。我們原是想走遠一點,到宜昌前後,去找一點油水。無奈那邊的官兵,實在逼得我們厲害,一刻也停留不住,我們只好退回。今天上午,我們已經交了一回手。他們人多,我們吃了一點小虧。我們是回家的人,犯不上和他們去比試。所以我們今天連夜趕路,卻和他們離得遠遠的。你老哥若是願意見我們胡大哥,最好是今天晚上就跟了我們走,免得你老哥一人去找。這山裏頭的路,也是很不容易尋到的。”韓廣達巴不得如此,便道:“難得鮑大哥這樣爽快,小弟願跟了去。”鮑天龍毫無疑慮,引着韓廣達和他手下幾位頭目相見。大家在一起飽餐一頓,乘着半天星斗,在山色沉沉的道上,亮了火把就走。韓廣達揹着自己的包袱,也隨在他們隊裏。

  及至走到天亮,韓廣達前後一看,這一隊人,統共也不過一百名上下。其中有一大半人,把粗繩繫了一個鐵圈負在背上。這鐵圈子,是扁的鐵板環,約莫有兩個指頭寬窄。不過圈子大小不一,大的大似盆,小的不過如碗口一般。那鐵圈各有兩隻鉤,好像預備鉤別的物件使用。他看到心裏卻是奇怪,這鐵圈背在身上,爬山越嶺,都不卸下,是什麼用意?難道這種鐵圈,也能算是武器嗎?若是說武器,那種東西,怎麼能打人?若說不是武裝,他們又何必不論高低遠近,老是揹着?這個疑問放在心裏,又不敢問人,免得人家笑話。這樣走了二三十里山路,山的缺口處,已經放出陽光來。這正是太陽起山已久,有半清晨了,鮑天龍就告訴大家,在這裏休息一會兒,然後好找個地方吃早飯。韓廣達是這一隊人中的客,常是和鮑天龍在一處。這時兩人同坐在一塊石頭上,鮑天龍指着面前這些人道:“韓大哥,你看看我們川路上的弟兄們,比外江的怎麼樣?跑起山路來,這是人家趕不上的啊!”說時,那一團毛蓬蓬的鬍子,上下抖顫。他正張開毛團裏的紅肉口,哈哈大笑。

  就在這一片笑聲之間,轟的一聲,引起了一聲沖天炮。鮑天龍起身一站,罵道:“這些狗養的山狗子,又追來了。他們這樣苦苦相逼,這次非要和他見一個高低不可。”原來這川路上的強盜,自居是老虎,指官兵是山狗子,以爲他們犬不能和虎比。鮑天龍一站起來,他們這一班人,立刻集攏在一處,站了半個圈圈,背朝着山,面向着外。這時東西兩面,都響應着先那一聲炮,轟通轟通,響了幾炮,這種沖天炮,是不打人,專門作信號用的。乃是一根硬木棍上,頂着四個鐵筒。每個筒子裏,灌上一筒火藥。筒子下面,各鑿了一個眼,安上線。將引線點着,高高一舉,炮向着天上放去,就響聲很大,可以讓四處聽到。當時炮聲四起,早見對面山頭上,擁出一隊官兵,約莫有二百人。鮑天龍道:“憑他們這班野狗,就敢來犯我們嗎?兄弟們不要慌,等他們過來,我們顯一點手段給他們看看。”這韓廣達心裏,倒有些慌了,自己是一個清白身軀,無緣無故,和強盜打起夥來。這一讓官兵捉去,跳到黃河裏去也洗不清。好在自己還有一點本領,說不得了,只有幫了強盜打官兵,先逃出這一場是非巢。不然,讓官兵拿住,在川路上,也就危險更大。因此對鮑天龍道:“兄弟既在一處,有福同享,有禍同當。有用小弟的地方,小弟死也不辭。”鮑天龍一拱手道:“好朋友,請你老哥就守住這裏。我帶二三十個兄弟先迎上去,給他們一個下馬威。無論是勝是敗,我們都得保住後路,不要讓他搶過來了。”韓廣達道:“這事兄弟辦得到。”鮑天龍一拱手,在旁人手上,取過一把刀,交給韓廣達。自己口裏喊了十幾個人的名字,立刻有一羣人,拿出明晃晃的兵器,向着對面山上,就飛跑的迎了上去。

  那邊官兵,見這裏迎上十幾個人,一隊兩邊一散,中間露出一叢人,端了槍,就向這裏放了過來。這個年月,我國所用的槍,最普通的叫紅槍。乃是由槍口上打進火藥去,塞下船條鉛子,在槍的尾端,安上艾繩火線。一按機子,火線一觸了火藥,槍就響了出去。高一等的,纔是來複槍。乃是尾上有一個嘴,嘴上臨時罩上豌豆大一個銅帽子,銅帽子裏有磷片,將槍一按,機子罩在銅帽上,槍就響了。這一隊剿匪的官兵,卻只帶了一二十管紅槍,分着三排。前一排開槍,中一排預備放,後一排上火藥。前一排是跪一隻腿的放了槍,退到後排。於是中排變了前排跪下,後排跟了中排站定,這樣輪流不息的放槍。當時抵制這種車輛槍戰的辦法,只有短刀藤牌和連環馬。因爲馬可以拚了死,人衝上前去,藤牌用來護了身體,人縮着一團,連藤牌滾上前去,然後將短刀去砍人。鮑天龍這一班人,不過是一小股流寇,哪裏來的藤牌和連環馬。官兵迎頭這十幾管槍,放起連環槍來,閃避是來不及。要搶上前,又是離得遠。一行十幾人,砍排竹一般,早是倒了七八個。鮑天龍知道火槍厲害,只一聳,聳上了身邊一棵大松樹。由大松樹上一個箭步,向官兵叢裏一撲,只剩了相離四五丈遠。官兵隊裏要用刀接殺上前,就來不及放槍了。跟隨鮑天龍前來的,還有六七個人沒中槍。見鮑天龍已圍在敵人中間,不敢怠慢,撲上人叢來幫助。大家既殺在一團,官兵的槍,就沒有多大用處了。在後路把守的爬山虎,見兩百官兵,圍上自己七八個人,恐怕上當。大家也是一擁而上。韓廣達叫留下幾個弟兄把守後路,哪裏叫得應,自己沒有一人袖手旁觀之理,也只好跟了他們殺上前去。那些官兵雖然也有訓練的,無奈這些強盜都是亡命之徒,拚了命來砍殺,官兵不得不向後退,這些強盜,惱恨着官兵苦苦追趕,現在殺敗了,哪裏肯放過他們,索性向前一陣苦逼。

  鮑天龍究竟有些見識,看到官兵雖退,退得還很整齊,怕官兵的槍炮在後,有什麼伏兵。他身上帶了一隻海螺,拿起來在嘴上一吹,所有他們這一班人,立刻停住了腳。鮑天龍站在一塊石頭上叫道:“諸位弟兄!這裏有一條小路,抄上山口的,快點退回去,不要讓他們搶去了。”內中有受了官兵包圍過的,知道這後路是要緊的所在。便有幾十個人,向前去搶山口。但是走到一半路,鮑天龍又吹起海螺來。他因爲站得高,已經看見官兵在山口子外,發現了正面的官兵,還沒有退遠;後路山口,又被官兵搶去了。兩面夾攻,簡直無路可走了。鮑天龍先還以爲是這邊的官兵分了一支,抄到後面去了。現在看見,並不是這裏官兵一樣的旗號,分明是另外迎接前來的一支官兵了。那隊兵由山口裏鑽出,轟通轟通激起山的響應,就向這邊放了幾槍。那邊放槍,這邊的槍聲也起來。兩邊的槍聲,兩邊山谷中的迴響,這沉寂的山谷裏,立刻響成了一片,好不熱鬧。鮑天龍雖然一生都在劫殺中過日子,也不得不着慌。這地方兩面都是山,南山平坦,是官兵佔住了。這條大山路,正由那邊斜插過來。北山是壁陡高峯,山腰是路,閃出一塊平坦地方,一直抵山口,那裏也是官兵佔住。這一些時候,官兵料得爬山虎有一支隊伍要由這裏回去,早先就埋伏在叢林裏,分守兩旁山口。這個地方,靠南是山澗,足夠軍士們的飲水。一塊平原,兩道山口,又正好讓強盜進去以後,兩邊截殺。官兵有了這個陷井,只愁強盜下來;強盜若來,正是瓷中捉鱉。所以他們也不肯迎上前去,只是以逸待勞,用那連環槍的戰法。強盜一上前,就放起槍來。再近一點,他們人多,也可以抵拒。他們的槍隊,騰出工夫來,又可以退到陣後,以防不測。

  韓廣達雜在他們人叢中,心裏很是着急。若是強盜不抵抗,要中了官兵的毒手,那自己也是玉石俱焚,逃不出去的。看看鮑天龍,一去爬上樹去,一會兒又跳下樹來,站在石頭上。他只是這樣的瞭望,大概也沒有安全的計劃,可以逃出羅網,時間越俄延,那兩頭的官兵,更是佈置得周密,強盜反正是圍在山凹中了。你不衝出去,他也不必來進逼,好讓你飢渴交加,精神懈怠。韓廣達一看到這種情形,料是不能持久,便牽了鮑天龍到一棵大樹下,低低的對他說道:“鮑大哥,我們是新朋友。差不多的話,是不敢亂說的,不過現在到了生死關頭,我也忍不住了。現在官兵兩面截住,我們困在中間,不吃不喝,兄弟們的心思,一刻比一刻慌張起來……”鮑天龍不等他說完,他那一叢落腮鬍子,又顫動着笑將起來了。他將手拍了韓廣達幾下肩膀,笑道:“韓大哥,你沒有知道,爬山虎不是徒有其名的。慢說是些笨狗子圍了兩條路,就是他們把這四面都包圍起來了,我們也要和他拚一個你死我活,哪能夠眼睜睜讓人家捉了去?你等一等,看看我們這爬山虎的本領吧!”韓廣達聽了,心裏想着,莫非是他們真有爬山虎的本領,由這懸壁上爬過山頂去?但是我卻沒有這種本領,豈不讓官兵拿住嗎?自己又不好示弱,叫鮑天龍攜帶,心裏好生焦灼。鮑天龍似乎也看出一二分情形,只是從從容容的說:“不要緊,在川路上爬山虎不會栽大筋斗的。”韓廣達心裏一橫,想到:好罷,我把這條命拚了。看看他們究竟有什麼本領,可以逃出羅網?便笑道:“好極了!我第一天就可以瞻仰這許多朋友的高才。”鮑天龍也不多說,微笑着,走出樹前來。他們這一班人,也有站的,也有坐的,雖然並不怎樣說笑,但是態度很鎮靜,並不見得慌張。

  約莫相持了有半個時辰,那前面的官兵卻不曾動,後面的官兵倒探頭探腦的向這裏張望。鮑天龍看見,突然站在一塊高石上,胸脯一挺。喊道:“兄弟們,扣炮!”只這一聲,那些人立刻齊集起來,大家都把身上掛的圈圈取下,大家湊在一處,拼攏起來,一個鐵圈釦上一個鐵圈。所有的鐵圈還不曾扣完,就成了三尊大炮。同時就有人拿出很粗的幾根槓,互相一架,就成了幾個三叉架子。將炮放在架上之後,他們在身上,多摸出一個布袋來。布袋裏有的是火藥,有的是鐵塊鐵條,分尊配好了,由炮口裏向炮膛裏一倒。又在炮尾後插上引線。這三尊炮,各用二十人擡着,一尊跟着一尊,向後面的山口走了去。約走三四十步路,鮑天龍吩咐將一尊掉過頭來,守住追兵;其餘的兩架,還只管移近後路的山口。把住後路山口的官兵,見強盜慢慢的向這邊逼近,料得他們是要衝過去。各拿出了兵器,等到他們近了,就要動手。不料強盜的隊伍,向兩邊一分,現出兩尊大鐵炮。轟通轟通,火發煙飛,兩聲大炮,向這山口直飛了過來。那煙中的鐵塊鐵條,成了大火星,向人叢亂飛。前面的人,就是在這一陣煙霧橫飛之間,倒了一大排。官兵隊裏,做夢也想不到強盜有這種厲害的武器。受了這兩大炮的轟擊,兵心一散,哪裏支持得住陣腳。鮑天龍又吩咐把朝那面一尊炮,也點着火開了。只這一聲,山谷迴響,官兵更是紛亂,兩下里亂跑。強盜趁了這個機會,分作兩批交戰。手上拿了兵器的,上前衝開出路;後面的強盜,就三下兩下的,把那大炮拆卸了,跟蹤接上。無論什麼大小戰事,只要軍心一散,就不可救藥的。這山口上的兵,受了那兩大炮,已經無作戰之勇氣。爬山虎作兩次衝了過來,如何抵得住?吶一聲喊,都退走了。好在鮑天龍的意思,不在截殺官軍,只要逃出生命就行,也不去追趕。將打死的打傷的弟兄們,擡的擡,背的背,尋了山中小道,與官兵分開走了。韓廣達逃出重圍,身上幹了一把汗,這才知道爬山虎還有這種妙技,能把鐵圈圈釦成大炮。而且他們一人帶着兩三個鐵圈,有大有小,就是其中短少幾個帶圈的人,炮還是拚攏得上,他們真是沒想周到。韓廣達一路想着,鮑天龍伸手拍了一拍他的肩膀。笑道:“老大哥,你現在相信我們爬山虎不是好惹的吧?”韓廣達向他伸了一個大拇指道:“不錯,爬山虎名不虛傳了。”鮑天龍因他同過一場患難,又是這樣誇獎,決不疑惑他來此還有別的用意,談談笑笑,猶如自己一家人一般。在路上又走了兩天,傷的人還揹着,死的人已經在路上埋葬了。那所走的路,全是高山峻嶺,羊腸小道,往往走上半天,也遇不到一個行路人。

  這日正午,他們一羣人都說要回家了,路也就越走越窄小。這雖是冬天,可是山上的荊棘亂草,帶着焦黃枯白的顏色,長得還有一人深。後面人往往只聽見前面人的腳步聲咳嗽聲,可是看不見那邊的人影子。韓廣達若不是跟大隊人走,決料不到這裏還有人行路。一個匪巢,藏在這裏面,怪不得別人不容易搜尋了。但是草這樣深,裏面一定不少毒蛇猛獸。他們的人,由此進進出出,怎麼不受傷?難道這也是經有一種訓練嗎?在這深草裏又走約有二三裏,經過兩塊相峙的一個石峽,忽然面前平平坦坦,閃出一條人行大道。兩旁的松竹,由路邊直達山頂。這正是兩山之間,一道平谷,不像川路上別處險惡的形勢。韓廣達一想,胡老五的總巢,大概在此了。心裏正以爲這是平安之境,忽然撲通一聲槍響,將頭上的樹枝,啪的打斷一根,不由得又是一驚。鮑天龍卻在一邊笑道:“這又是頑皮的大姑娘,和大家鬧着玩了。”說時,提了嗓子喊道:“大姑娘,你在哪裏?我老早的對你說了,不要開槍玩!打了人是不好,自己傷了也不好。”韓廣達聽了,心裏一想:莫非這個大姑娘,就是那九尾狐?她真也走得不慢,怎麼老早就來了?因問鮑天龍道:“是哪裏的大姑娘,倒會開槍?”鮑天龍笑道:“那是個了不得的孩子,豈止會開槍?她就是胡大哥的姑娘,將來她的本事,不在胡大哥之下呢!你看,她來了。”說着,將手向前面一指。

  韓廣達順着他的手指的地方看去,一個小土堆上,爬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孩子,穿件紅襖褲,手上拿一杆紅槍,比她的頭還高。她頭上左右挽兩個辮搭子,一跑一跳,把兩個辮子,跑得一擺一擺很有趣的。韓廣達這才知道不是胡大姑娘。她走近前來,將槍一拋,交給旁邊一個人。卻一手拉了鮑天龍,一手指韓廣達道:“這個人我不認得,是哪裏來得?”鮑天龍笑道:“大姑娘不要頑皮,人家是遠路來的客。對人要客氣一點纔好。”那女孩道:“他是遠路來的客嗎?是哪裏來的?”鮑天龍對她實說了。她聽了一言不語。忽由一羣人中,奪過一把單刀,向路前一跳,刀一橫攔住了去路。鮑天龍笑着,連連拱手道:“大姑娘,不要玩!惹出事來,你爹又說我不管事。”那女孩子將刀向空中亮了一亮,笑道:“這一位大叔既然是從下江來的,自然有些本領。我先請教請教,有什麼要緊?若是怕事,那就不該來。”說時,臉色慢慢的沉下,就橫了眼睛,望着鮑天龍道:“我會惹什麼事?難道這位韓大叔,還敵不過我手上這一口刀嗎?果然敵不過,只要韓大叔地下一躺,我就扶他起來,油皮我也不能碰破他一塊。”韓廣達雖然看是一個小孩子,不計較她的話,但是她當着許多人面前,羞辱了人一場。若是忍受了不回覆,倒好像自己一點本事沒有。看她這不懂事的黃毛丫頭,未必有什麼大本領。靠了自己這點功夫,總也不致於躺下。因拱了拱手道:“大姑娘一定不讓我過去,我也沒有法子。只好請教。”那女孩笑道:“你放心,我摔倒了,馬上就爬起,不會怪人的。你這位大叔遠方來的客,就是跌倒了,大家哈哈一笑,也就算了。我們這些夥伴手上,都帶了傢伙。你願意什麼傢伙,請你隨便拿!”韓廣達道:“不必了,我用慣了自己的傢伙,人家的是不稱手的。我就只憑一雙空手,和姑娘玩幾趟。”那女孩子聽他這樣說,倒爲之愕然。曾聽別人說,有一種人,能空手和刀槍相拚,叫做空手入白刃。不過這種打法,是傢伙丟了,沒奈何才使出來。哪有放了傢伙不要,情願空手和人家拚的?

  鮑天龍原知道韓廣達有些本事,可是卻不料他先使出空手入白刃的手腕來,在一邊卻替他擔心。說時遲,那時快。韓廣達不等那女孩動手,舉起雙拳,就向她迎面劈下。這女孩手上有刀,用不着驚慌。等那拳頭來得切近,她舉了刀口,就向上一擋。這不必去回韓廣達的手,他的手只向下一沉,目就夠苦了。但是韓廣達雙拳原就不曾打下,在刀口未舉起來之前,他兩手左右一分,已收回轉來。那女孩刀舉過頭,正空了下半截。韓廣達身子向下一挫,右腳一伸,一個掃風腿,直向那女孩腰部掃來。女孩見來勢兇猛,來不及用刀去抵抗,只一頓腳,身子向後一退,倒退了有三四尺路。那一腳雖然沒有掃着,但是那女孩退得慢一點,衣服上已沾了一點微塵。鮑天龍不由得在旁邊抹了一把汗。韓廣達身子向下一蹲,作了一個定馬樁,抱住了兩手,再等那女孩向前。那女孩見他站定了,右手執着刀把,左手按了一按手腕,身子一側,橫拖了刀尖。那意思,也是等韓廣達上前,然後再動刀。一方面也預備他撲過來,好乘機躲閃。韓廣達見她不向前,也不追過來。雙方這樣一等機會,就停了半晌。究竟那女孩年輕忍耐不住,一蹲身子,將刀向韓廣達胸部一紮。這空手入白刃的打法,是專在躲開對方的刀鋒,注意下部和側面的打法。那女孩是蹲身向下部打來,上法就不適用了。他於是改變了打法,兩腳齊齊一頓,身子向上一聳,從那女孩子頭上跳了過去。且不轉過身來,就把右腳向後一彈,要踢那女孩的腦後。那女孩卻也算是機靈,她不肯回頭來抵抗,反向對面空撲過去,竄過去幾尺路。她估量離得遠了,這纔回轉身來。彼此一看,相距在一丈路以外了。

  那女孩見幾次近韓廣達不得,而且幾乎着了他的道兒,心裏又急又羞。一橫心,顧不得許多了。使了一個燕子掠水式,右手挑刀,刀口向上,左手扶了右腕,左腿坐實,右腿虛伸,只用勁一聳。那刀尖自下向上,直挑將過來。而且她的身子略偏,不當對手的正鋒,讓人不好打。四周看的人,起初覺她太冒險了,怕中了韓廣達的圈套。不料她一直挑過去,韓廣達都未曾躲避。看看那刀尖如箭般,直要刺到他臉上,大家都不覺得心裏跳了一下。這女孩子,已經是生了氣的,她不會用虛着了。那韓廣達他並不驚慌,直待刀尖逼近,他人一偏,只把身子側開四五寸去。那女孩的刀,已由空間伸過去二三尺。她的身子也就和韓廣達相併。韓廣達身子半坐,右腿向裏掃,右臂反過去向外格。那女孩向前奔,身子已奔得虛了,哪裏收得住。知道下面抵不住,且向上一跳。掃來的腿,是讓她跳過去了。但是韓廣達反手那一橫格卻未曾防備,正在肩上被打了一下,人就向下一栽。韓廣達反手撈住她的胳膊,她才站定了。那女孩被韓廣達攔腰一格,也自度必倒。不料不等自己倒地,韓廣達又一手將自己拉住,總算站住了,在人前沒有栽筋斗。然而自己拿了一把刀,會讓一個赤手空拳的打倒了,自己先前一番好勝的氣概未免一掃乾淨,臉上這一番害臊,簡直無言可以形容。韓廣達覺得和這麼一點小姑娘比試,有些勝之不武,很是對人不住。那女孩也不說話,半天哇的一聲哭將起來,一低頭鑽向前邊跑了。這一下子,真讓韓廣達難爲情,便回身對鮑天龍道:“這真對不住,兄弟一時失手,請你老哥對胡五哥說明。”鮑天龍也覺韓廣達是一個拜山的新客,未到家門,就先讓主人翁的大姑娘栽了一個大筋頭。就是自己,也不好怎樣措詞。只得勉強笑道:“本來這大姑娘就很調皮,我們胡五哥也是知道的,就不說也不要緊。”他雖然是這樣說法,可是看他的面色,卻很是憂鬱,似乎把這話和胡老五說有些爲難。自己已經做出來了,悔也悔不轉來,也就默然無聲,跟隨大家走。既而一想,好在胡老五也是一個好漢,不能不分青紅皁白。他姑娘是先和我動手,我屢次讓不開,有許多人在面前爲證,也不能說我是故意在他面前顯手段。事已至此,到了那時再說。心一橫,就慢步跟了衆人走。

  只一轉過山嘴,忽有一人哈哈大笑,迎上前來。韓廣達看時,是一個四五十歲的黃瘦漢子。長長的臉兒,嘴上長着稀稀的兩撇短樁黃鬍鬚。身上反穿着一件黑毛布袍,並沒有扣上鈕釦,只把一根絳色綢帶攔腰束住。大拇指上帶了一個翡翠扳指,表示着是個有錢的武人。深山大谷之中,有這樣裝束的人,這用不着猜,就是紅毛番子胡老五。因爲他蓬着一把髮辮,正是黑中帶些紅色。自鮑天龍以下的人,見了他,齊齊的就是一拱。胡老五且不理這些人,忙向前對韓廣達一拱道:“這就是那位遠路來的韓大哥了?”韓廣達彎腰帶屈膝,向他施禮道:“小弟罪該萬死,剛纔路遇大姑娘,她一定要和小弟比試。小弟一時失手,對不住大姑娘。事後追悔,也是來不及。現在已到五哥大寨,但憑五哥治罪。”胡老五哈哈大笑道:“若是那樣說,我紅毛番子是個不懂好歹的混賬人了!”說着,連忙將韓廣達扶起,攜了他的手,並排的走。

  這時已到了紅毛番子的老巢。羣山之中,有一塊山田。沿着山崖,有幾十幢房屋。一半都是紅石砌的牆,茅草蓋的屋,還不脫山家的樣子。房屋之前,也有許多菜圃,雖然是隆冬,卻還長着青青鬱郁的菜蔬。有七八口肥豬,正在菜圃外揀着人遺下的菜葉吃。看見人來,一枝箭似的,摔着大耳朵跑開了。按上又有兩隻大犬,吠了出來,見是熟人,就搖搖尾巴立住了。韓廣達仔細一看,這裏完全是山家的景象,不帶一點兇惡的樣子。他們住在這裏,是如何安樂,也可以想見了。正在這裏觀察,那女孩子手託一把三尖叉,又奔了出來。她見胡老五和韓廣達攜手而行,便將叉柄撐在地上,一手執了叉柄中間,一手叉了腰,瞪着眼睛相望。胡老五對她招了一招手笑道:“不要頑皮,來見一見韓大叔罷!”那女孩道:“你不幫我,我也不聽你的話。”說畢,將叉杆橫着,極力向地下一擲,一抽身就回轉屋子去了。胡老五倒不把這事放在心裏,把韓廣達引到屋裏去,極隆重的款待。而且另備了一間屋子讓韓廣達住下。韓廣達面子上,總只說是在下江犯了案子,躲到四川來,總不說別有意味。胡老五看他光身一人,又不曾帶一點東西,很像匆匆忙忙出門的樣子。而且他談起話來,對江湖上的情形,非常之熟悉,是一個自己人,決不是冒充內行的,因此也不曾有什麼疑心。

  山中是閒居無事的,每日在一處閒談。韓廣達這才知道他手下管的弟兄們,足足有三四千人。不過那些人一大半都各有職業,平常不過是互通聲氣,還不曾聚在一處。真和胡老五左右出來打啓發的,不過一千人上下。這一千人又分作好幾股,每股出去一趟,除了錢財之外,還要把山中缺少的東西,大大小小,儘量的擄了回來。所以胡老五雖然住在深山大谷之中,卻是足衣足食,比平常的富商巨賈,還要享福幾分。韓廣達住在這裏,自然是安逸的了。約莫過了五六天,在一日晚上,燈下韓廣達和胡老五酌酒談心。胡老五笑道:“韓大哥,明天是初一,你起一個早,看看我們躲在山裏做草頭王的,是怎樣一個威風?”韓廣達道:“小弟拜訪大寨,原是要見識見識。有這樣的機會,小弟一定要瞻仰的。但不知是什麼盛典?”胡老五摸着他那根黃鬍子,微笑了一笑,又點一點頭道:“也不算什麼盛典,不過關起門來做皇帝,卻也有個意思。”說畢,哈哈一陣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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