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雲鶴也不做聲,心想:看你們怎樣?次日起來,已經是日高三丈,那柴房外面,一架石磨上,拴着一頭黑騾子。一個四十上下的黃瘦漢子,嘴上長有幾根短樁鬍子,歪戴着一頂黃呢氈帽,口角上銜着一管尺把長的旱菸袋,靠了騾子站着。他的臉,正對着柴房的門。李雲鶴冒冒失失的將門打開,看見這樣一個生人,倒嚇了一跳,突然又將身子向後一縮。於婆婆恰由前面走了來。笑道:“這也是我打漁的兒子,叫於國雄。”李雲鶴聽說,這就走出來一揖相見。於婆婆道:“我兩個兒子都來了,這就要動身了,你小心一點。”說畢,喊了一聲黑子。於國豪手上,拿了一隻生白薯,在嘴裏一邊啃着,一邊走出來,口裏咀嚼着說:“時候還早,讓我睡一覺再走,不好嗎?”於國雄笑道:“老二,我看你真有些像豬八戒,又好吃,又好……”睡字未說出,於國豪拿起白薯,就對他頭上砸來。於國雄將頭一伸,口一張,卻把一隻白薯咬住了。於婆婆笑罵道:“兩個這樣大的人,倒像兩個三歲的小孩子一般,儘管鬧到生客面前來。我們走罷!”於婆婆說時,伸手在牆上取了一隻布袋,向騾子背上一放,順手又一拉拴騾子的繩疙瘩兒。那騾子倒是像懂人的意思一樣,馬上就向大門外跑。於婆婆並不耽擱也跟了出去。於國豪道:“小三兒,看住門,我們走了。”不知道他一刻兒工夫,在哪裏又找了一隻大白薯,又放在嘴裏,一口一口的啃着,也就隨着哥哥,一路走出大門。於婆婆手上牽了騾子,正站在門口等候。於氏兄弟出來,兩人扶着她的手臂,助她上了騾背。於國雄在前面牽着繩子,於國豪在後面趕着騾子,就由街南出口,轉上小道。於婆婆斜着身子坐在騾背上,只是閉了眼睛打盹兒,人家遇到她的,都說她又有病了,兒子帶她到湖裏漁船上修養呢。
三人一路儘管在荒僻小道走着,到了五里墩,朱氏父女孔長海都在那裏。朱懷亮坐在那裏抽旱菸,振華和孔長海各坐在一棵樹根上,靠了樹兒朝太陽睡覺。朱懷亮一見於婆婆到了,站將起來。笑道:“叫我們好等,大嫂這個時候纔來。”於婆婆跳下騾子道:“我就猜你們三個人並沒有回泗陽,由我那裏就直奔這裏來了。”朱懷亮道:“你只猜到一半,我們趕到柳家集去了。那地方是我一條熟路,我怎樣不會找?找到那裏,倒讓我打聽出一件事來,曹老鷂子把姓韓的關起來了,他說姓韓的和我們是裏應外合。”於婆婆道:“這種人,關起來也好。我送給你的那根斷箭,他倒拿了去冒充!”朱懷亮笑道:“你不要說這個,正是這東西害了他了。我聽那個張老頭子說,我們老師伯,哪裏還會留下東西,來救一個漠不相干的李漢才?這於婆婆和老前輩以先是常能見到面的,這斷箭一定出在她那裏。她叫姓韓的來把人誑出去,又裝着不是一路,好藏在我們裏面打個裏應外合。你把他關了起來,一點也不冤枉。那張老頭子又誇下海口,說是我們這裏去多少人,他們也用多少人來抵擋,說是大嫂和他交過手的,大嫂勝不過他。他因爲大嫂是房門裏的人,讓你三分,所以甘多年以來,隱名埋姓,各不相犯。”
於婆婆原有點擺頭風的毛病,一聽這話,氣得把頭擺個不住,一頭白頭髮,顫巍巍的。怪叫起來道:“張海龍啊,好哇!你在後輩面前,這樣糟蹋老孃。我要不在後輩面前顯一點手段給你看看,你也不會知道我的厲害。他們不是說我們去多少人,他用多少人來抵擋嗎?這倒也好,若是他們果然不是整批的人上來,你們不用管,統通交給我一個人去辦,你看我吃得消吃不消?”她說時把騾子背上的那隻口袋,解將下來,向草地下一倒,倒了滿地的東西。有兩把大環刀,和一隻鐵鏈鎖好的九節鞭。朱懷亮道:“大嫂今天高興,又換了一套兵器。”於婆婆道:“這自有我的道理,回頭你就知道了。”兵器之外,草地上還有十幾塊幹牛肉耙子,幾十個連殼茶鹽蛋,又是幾十個饅頭。於國豪也在騾子背上解下一隻大牛皮袋來,袋口上拴着一個葫蘆,正中有兩個小銅搭扣,解開搭口,卻是兩把瓢。原來往年江湖上有什麼遠道的事情要做,大家一樣帶乾糧炒粉;喝的飲料,卻是用牛皮做的袋盛裝,既可不漏,而攜帶也很方便。若是要跑得快,就不帶牛皮袋;或者光帶葫蘆瓢,隨地舀冷水喝;或者買了幾十文冰糖,一個人分一塊,將冰糖含在口裏走路,冰糖在口裏自生津液,就可以當飲料了。當時他解下牛皮袋來,朱懷亮就問道:“究竟是老辦事的,連喝的都帶來了。”於是大家屈腿坐在枯草地上,將刀來切開了牛肉粑子。把口袋放在草毯上,牛肉雞蛋饅頭,分作六份擺下。於國豪將瓢在皮袋裏先舀了大半瓢水酒,向左遞給振華;又舀了大半瓢水酒,向右遞給於國雄。三個人共一把瓢,分遞着喝酒。一會兒吃喝的東西,均已乾淨。朱懷亮擡頭,看了一看太陽。笑道:“時候不早,我們該去了。”於國豪把布袋和牛皮袋束在一處,緊捆在騾子背上。在騾子屁股上輕輕拍了一下,笑道:“用不着你了,你回去罷。”那騾子兩隻帶着一圈白毛的耳朵,向上一聳,四蹄掀起,就向原路跑將回去了。
這裏男女六人,身上各帶着武器,向柳家集而來。約莫走了五六里路,一道高石板橋上,遠遠的站着兩個人,看去好像是在那裏閒談似的。他們看見這邊來了一羣人,就只管呆看,突然走下橋去,就不見了。朱懷亮道:“他們觀風的人走了,看他們倒把這事看得很鄭重。”於婆婆笑道:“管他看得鄭重不鄭重,他來一百人我不怕,來一千人我也不怕,好歹打發他們回去。”大家走到橋上,遠望有兩個人,飛跑而去。於婆婆道:“他們既是預備得好好的和我們來幹,我們就索性慢慢的走,等他預備完全了,再來動手。看他怎奈老孃何?”說畢,哈哈笑了一陣。一言未了,忽然有人在橋下答應一句道:“好大話兒。”說畢,一個人在橋下向旁邊岸上一聳,一陣風也似的,飛跑而去。朱懷亮看得真切,在袋裏掏出一枝袖箭,就打算趕上前去。於婆婆伸手一攔道:“不用,遲早可以拿住她。這柳家集有個女土匪,自稱胡大姑,人家都叫她九尾狐。黃毛丫頭,哪裏懂得什麼?不過兩條腿還快,能跑幾步路。”於國豪笑問道:“她長得標緻不標緻?”於婆婆道:“長得標緻又怎麼樣,搶了來給你作老婆嗎?”朱懷亮聽說,摸着鬍子微笑了一笑。於國豪道:“我因爲她叫九尾狐狸精,一定長得標緻。哪個要這種女土匪做老婆?曹老鷂子,就不是好東西。他手下的女將……”於婆婆道:“蠢東西,不要說話,這裏還有大姑娘呢!”於國豪伸出手來,在自己頭上打了一巴掌。笑道:“我是個糊塗蟲。”說着,抱着拳頭,對振華拱了一拱笑道:“大姑娘不要見怪,我說話,向來是這般不留心。”振華看了他這樣子,只抿嘴微笑了一笑,卻沒有說什麼。大家這樣一路說說笑笑,哪裏覺得是捨死忘生和人家去拚命比武?說起話來,走路就不覺得遠,只管走去。於婆婆道:“不要再說話了,他們人來了。”大家見於婆婆警戒起來,逆料離着敵人不遠,便都站定腳,各抽出兵器來。
不到一盞熱茶時,只聽見遙遙有一陣喊殺之聲。路上的塵土,也飛騰起來幾丈高。看看那塵頭走近,約莫也就有百餘人,各人手上都拿着明晃晃的兵器。看見於婆婆這邊六個人已慢慢走近,他們相距十幾丈路就停住了腳,一字兒將陣式擺開。這一羣人面前擁出七八個人來,胖胖瘦瘦,高高矮矮,都對這邊瞪了大眼睛。那個老頭子張海龍卻隱在人叢裏面,沒有出來。這裏只是曹老鷂子領頭站在最前面,他首先挽着手上的單刀,拱了一拱手道:“有勞諸位老前輩和好兄弟們遠來,作晚輩的是極願意領教。作晚輩的有不對之處,總請諸位包涵。諸位只要稍擡一擡貴手,兄弟也就過去了。”於婆婆身子向前一挺道:“說什麼閒話,你們來這些人打架,倒叫別人高擡貴手。”說時,手向許多人掃着一指,笑道:“你們這裏,就只這幾個人嗎?不止罷,怎麼不一齊上來打?我們這裏人也不少,除了我還有五個呢!”說畢,回過頭來,對站在身後的人,笑着看了一看。張海龍站在一叢人身後,聽到她說這些俏皮話。先忍耐不住。就搶了出來道:“你老人家不要說我們來的人多。來多的人,那是不算數的。你若是怕他們暗中動手,我可以叫他們站得遠遠的。”於婆婆冷笑道:“慢說百十來個人,再加上個十倍,你於婆婆哪會放在眼睛眶裏?”說畢,將手上抱着的一捆木棍和鐵鏈,當郎郎一聲抖開。
張海龍看了,先就吃上一驚。原來他所善使的,乃是一枝梅花槍。從前他和於婆婆較量的時候,自己使的是單刀,於婆婆使的是長槍,手腳稍微笨一點,就戰於婆婆不過。這十幾年來,丟了短器,就專門練長槍。這一管槍憑他這十幾年的苦練,當然非同等閒。況且他又是武力有根底的人,功夫一到,把一枝槍,直使得神出鬼沒。這次要和於婆婆較量,並非特別有什麼把握,他自己很明白,有幾手槍法,還是到江南向一個老師叔那裏學來的。從前和於婆婆較量,覺得她並不知道這個,這一次就要憑這幾着和她見個高下。不料於婆婆這次來,並不用長槍,卻用的九節鞭。這九節鞭乃是三截棍化生出來的,平常的三截棍,共是三根二尺上下的棍子,用鋼鏈子鎖住,使起來能軟能硬,長短兵器,都有法子破。惟是其中間有兩節鋼鏈,不容易練到家,所以會的人很少。現在於婆婆使的,卻是九節鞭,中間有八節鋼鏈,比三截棍又要難練好幾倍。三截棍這樣東西,只要使得好,就善能破長槍。九節鞭又比三截棍加上六截,自然更是難練。現在於婆婆拿了出來,豈有不精之理?今天這一管長槍,又不見靠得住了。事到頭來,也就縮手不得。便上前拱一拱手道:“兄弟今天專門領教,來的這些人,讓他們一律退後。”於婆婆喝了一聲道:“和你們動手,難道還用得着一個比一個嗎?你有多少人,只管一齊擁上來!”
張海龍聽說,怒氣已是忍耐不住,在後面站着的人手上奪過一枝長槍來,向空中抖了一抖槍纓。叫道:“來來來!我把這顆白頭輸給你罷。”於婆婆拿着九節鞭在手上,還是顫巍巍的。聽了一聲說打,將九節鞭向上一伸,便使了一個朝天一柱香的式子。這樣鋼鏈鎖起來的九節連環棍,竟會筆直一根,猶如一根長棍一般。不用細說,可以知道她手上的力量,由下直上,一直透到了最後一節了。她使過這一個式子以後,立刻精神抖擻起來。鞭往下一落,她雙手握住了中間,只一飛舞,就如拿了兩根短鐗。張海龍橫槍刺將來,兩下便實行交手了。這兩個白髮蒼蒼的老人家,殺得猶如一條生龍,一隻活虎。兩邊的人,都看呆了。張海龍的槍法,固然是不錯,無如於婆婆的這個九節鞭,練得成了自己兩隻手,要長要短,要曲要直,隨心如意。張海龍的槍刺到近處,她可以變成雙刀,或挑或撥;槍若或上或下,這鞭直了出去,比槍還長,一樣能扎能刺。張海龍一枝槍算是抵住人家長短兵器,哪有不吃力之理,曹老鷂子看見,知事不妙,萬萬不能和人來一個對一個,便拔出刀來,迎着陽光一揮,他那夥人,就一擁而上。朱懷亮和孔長海怕於婆婆有失,一人使刀,一人使劍,一躍上前。一個站在於婆婆左,一個站在於婆婆右,恰好成了一個品字式。這時,有一個婦人喊道:“這不反了,居然有人敢到太歲頭上來動土!”這時振華和於氏兄弟,還站在路邊一個土墩上,替三個交手的照料身後。她聽見有女子的呼聲,睜眼一看,原來是二十上下的女子,頭紮了一塊絳綢包頭,斜躺在馬背上,飛跑來了。只見她背上抽出一把大砍刀,兩腳一蹬,早就離了馬鞍。飛奔到人叢中,舉起了大砍刀,對着於婆婆這邊殺來。振華早是無可忍耐,提了劍也迎上去。於國豪道:“怎麼樣,我們還等什麼?”
兄弟兩個正要上前,只聽見遙遙的一陣卜突卜突之聲,向遠處一看,大概又有一兩百人衝上前來。於國雄道:“這樣看來,他們是認定了幾個打一個的了。這一批人,不要讓他過去,我們殺上去罷。”兩人說畢,各舉着手上的刀向上一跳道:“不怕死的過來!”那些跑過來的人,遠遠也看見這邊殺成一團,突然見有兩個人掄着刀,擋住大路大叫,不由得不停住了腳,看一看究竟。於國雄道:“呔!你們不是柳家集發來的救兵嗎?你們的人,都快要死完了。你們還不快些去救嗎?”他們看見這兄弟兩個人,將路一攔,惡狠狠的要打,倒不知是什麼路數,反爲難起來。於國豪道:“我們幹啦!”於是兄弟二人,大喊三聲幹,兩人一蹲身子,向大衆叢中,便衝了進去。原來他弟兄二人,個子都不甚高,用平常的武藝和人較量,總差一點,因之他二人特意練就一套滾地刀,作爲和人較量取勝之着。這刀法是人身子向下一蹲,這刀由前而後,由左而右,遮住了周身,只向對方逼了去。人家看不清楚,就如一團飛雪,滾將來了似的,所以叫滾地刀。滾地刀這種武藝,一個對一個,還現不出他的長處來,最是滾進一羣人裏面去,他可以衝着就砍就扎。人家彼此截殺,還會亂撞起來。現在於氏兄弟,又是一對滾刀,聯絡着一左一右,衝了進去,大家猛不提防,當頭的少不得先向旁邊一閃,再來還手。在他這一閃之間,就會礙着第二個的手腳,人家也不能不一閃。因此他兄弟兩個這一殺,把來救的人,殺了一個落花流水。本來這班人就是三四等角色,沒有夠得上大幹的。加上於氏弟兄這一趟滾刀,若沒有破法,慢說百十人,就是上千人,也只好讓他直進直出。所以這些人亂了一陣子,反而逼着向後退去。
那邊張海龍讓於婆婆九節鞭管住了,一點兒展不開,曹老鷂子四五個頭領,也只敵得了朱懷亮一柄劍。孔長海放開了身子,倒是願意幫哪個就幫哪個。這裏倒是胡大姑和振華兩個女子糾纏上了。振華的那一柄劍,得有乃父真傳,一飛舞起來,真是無隙可乘。胡大姑她使的是一把單刀。兩人使的恰是一文一武的短器。那胡大姑原來恃着自己幾分本領,只管向振華進攻。哪知道振華的劍法,虛實相生,舞法又快,簡直看不出她的解數。分明見她的劍劈面而來,胡大姑將刀繞着項,低了頭,預備由側面去砍,不料她的劍早已收回,使一個龍抱柱,倒提了劍,由上向下一插,若是逼近,正讓她的劍插着了。這樣的解數,胡大姑也不知道遇了多少回,都是看到是便宜,上前就要上當。幸得她的步法最快,騰挪躲閃,隨時可變,因此還沒有吃振華的虧。振華聽到於婆婆說,她是江北有名的九尾狐,總恐她有絕着,不肯孟浪的動手。現在一見胡大姑只知道貪便宜,並沒有妙着,料得她的本事,不過爾爾,就放開手來殺。在得意之時,側着身子,劍橫乎了肩,向回一拖。胡大姑以爲第二下,她必是或扎或斜刺,卻不料振華劍向前一伸,使了個靈蛇吐舌,劍端微微上升,直刺上胡大姑的面孔。她要後退,已來不及。頭向右一偏,躲過劍頭去。但劍出人更快,已伸到了。振華輕輕一挑,就削去了胡大姑一仔鬢髮。胡大姑究竟是本領不凡的人,那劍雖快,覺得自己身上不免受傷,非逃走不可。但是她並不直逃,趁振華的劍剛收回去,身子向下一蹲,將刀向振華的左腰便剁。振華見她來勢兇猛,且向左一閃,不料她刀到半路,已經收回,一個倒箭步退回六七尺,腳跟站定,轉過身來,抽腿便跑。振華見她走了,也不去追趕,便加入於婆婆這一邊,幫着打退這些混戰的人。振華還是那樣想,這些人總是沒有本領的人,自己和他去比較,猶如拿石頭去砸雞蛋一般,那是何苦。所以他們的兵器,都只對着那幾個頭兒,這些搖旗吶喊的角色,不是他們砸上人,卻不去管他們。張海龍看一看形勢是不好。自己的槍頭,總是讓於婆婆的九節鞭纏住,沒有法子擺開。他料定是不能取勝的了,將槍使個毒龍出洞,在九節鞭中間,使力一繳,故意讓九節鞭的兩稍纏住。趁着於婆婆騰不出手來,一聳身子就跑了。曹老鷂子平輩的角色,自更不是這些老前輩的敵手,也跟着在張海龍的後面跑。丟下這些夥伴,卻不去管他。於婆婆昂着頭笑道:“你大膽的跑,這個時候不來捉你。但是你也跑不出我的手掌心!”這時,柳家集那些散匪,蛇無頭而不行,也像倒了蜂子窩一般,漫田漫野的跑。於氏兄弟對敵的那些人,更是跑個乾淨。
說也奇怪,這兩羣人,沒有一個喪性命的,只是於氏弟兄搠了七八個倒在地下。於國豪見於婆婆這裏並沒有躺下一個,跌腳道:“今天只算白來一次,一個土匪頭沒有捉到。”於婆婆笑道:“他們若是還要三分面子,好意思還在這裏做強盜嗎?你們不要急,今天晚上,好歹我了卻這一樁公案。但是這前後的村莊,十停有七八停通匪的。我們還要走回去幾里路,找一家店打尖。到了晚上,你們隨便把一個人和我去看看,就知道我說的話不錯。”大家聽到於婆婆如此說,卻也相信,於是一齊跟着於婆婆向後走,在小路邊一家小飯店裏住下。他們只說是由鄉下進城去的,飯店裏人聽於氏母子說話,是本地口音,卻也相信了。他們睡到晚上二更以後,於婆婆就在暗中摸索,悄悄的起來。朱振華她是和於婆婆同牀睡的,無論於婆婆起身如何輕悄,總要掀開棉被來的。振華心裏有事,原就不曾睡着。她覺得有一陣涼氣襲人,趕緊就向上一爬。於婆婆走過去,一手按着她輕輕的說道:“姑娘,你要去,只管去,不要作聲。”振華只要能跟着去,心裏就是高興的了。果然一聲不響,就和於婆婆開門出來。這屋後面,便是菜園,由菜園裏短牆上跳出來,並不用得費事。兩人剛一跳過牆來,暗中就有人噗嗤一笑。兩個人影同時在星光下一幌,於婆婆仔細一看,是自己兩個兒子。便道:“嗐,我正要瞞住你兩個人,偏是你兩個人知道了。還要你們去睡覺,也是不行,你就跟着去罷。”於是四個人順着小路向柳家集而來。
到了柳家集,於婆婆輕輕喝道:“你兄弟兩個,重手重腳,只在屋頂上,不要下去。打起來了,你再看熱鬧。”於是認定了曹老鷂子的莊屋,大家都越牆而進。上面正屋裏,火光由窗戶裏射出來,黑暗中正好看得清楚。於婆婆越過兩重屋脊,伏在身子,順了屋檐,輕輕的向下一溜,倒過身子向正屋裏一看,只見上面點着幾枝大蜡燭,屋正中擺了一桌碗碟,曹老鷂子,張海龍,和着幾個短衣人正喝得酩酊醉,圍住桌子說話。曹老鷂子道:“張老叔,我明天一早就走,這裏的事,都交給胡夜貓子老弟,這莊屋放一把火燒了。他們要尋來的沒有了我,沒有了莊屋……”張海龍不等他說話,把面前的燭臺,忽然一把推倒。於婆婆見他打倒燭臺,知道他在裏面,已經有了準備。不等他將第二枝燭臺打倒,手就是一揚。曹老鷂子在屋子裏噯呀一聲,接上叫道:“我的眼睛瞎了。”就在這時,屋子裏一陣亂,燭臺都已推倒。一陣風竄出來七八個人,振華也已伏到瓦檐上,哪裏還讓他們竄上來。只在他們剛要跳時,將劍向下一紮,先有一個躺下。其餘那幾個人,抽出傢伙,在星光下抵敵。於婆婆怕振華有失,在屋檐上翻將下來。只伸腳憑空一踢,就踢倒一個。其餘幾個,幾次想要逃走,都讓振華的劍鋒逼住,抽身不得。這其中第一個就是胡夜貓子,第二個是羅大個子,都是剛纔在陣上和於婆婆交過手的,知道她的武藝了不得。日裏那些人圍在一處,也找不着她一點便宜,現在只有這幾個人,她們卻有兩個好手,逆料萬逃不脫。且戰且退,剩有五個人,又退進上房屋子裏去了。這上房已經滅了火,裏面黑洞洞的了。於婆婆和振華,都怕關進屋,會中別人的暗算,都站住了腳,不敢進去。胡夜貓子一進屋門,腳下卻讓東西絆了一下,伸手一摸,是個人臥在地下。身上帶有火刀石,連忙砸着紙煤,對着地下一幌,原來是曹老鷂子,自己操起刀來,抹了脖子了。刀還放在胸面前,脖子上有血向外流。便叫道:“這是怎麼說?大哥自己裁了。老二怎麼辦?”羅大個子一拍肚子道:“老三,你看不見我嗎?我在笑了。我們長了一顆好頭,不能讓人家來砍。大哥去得不遠,我這裏趕上他去了。”羅大個子說完,接着就聽到撲通一下,以後聲音就寂然了。胡夜貓子道:“老二,你去了嗎?好,有種!哈哈,等一等,我也來了。”拿起地上那把刀,用勁在頸上一抹,血往外冒,也倒下去了。
於婆婆在門外站了一會,沒有動靜,便喊道:“有人嗎?呔!快出來!我要放火了!”這裏面,本來還有幾個小土匪,先聽到外面天井裏,一陣聲音亂響,就知道不妙。在一旁邊張望,看見有一個老婆婆在內,早聞名了,大家的腳猶如釘住了一般,哪裏移得動。有兩個膽大些的,要向後院去報信。後面早是紅光一亮,烈焰飛騰,放了一把火。這樣子是前後夾攻,哪裏抵得住。大家三十六計,走爲上計,都抽空偷偷的溜走了。於婆婆見後面着了火,以爲是他們自己作的事,不能不防備,索性和振華跳上屋檐,再觀動靜。不多一會兒工夫,果然有兩個人從後面屋脊上飛奔而來。於婆婆心想!果不出我所料,正要迎將上去。振華扯着於婆婆的衣服道:“慢來慢來!”說時,有一人飛奔前來,提劍便刺。於婆婆方要躲閃着還手,那人已經停住了手,向於婆婆,噗嗤一笑。於婆婆這纔看出來了,是朱懷亮。後面還跟着一人,那自是孔長海了。朱懷亮道:“這裏人都跑完了,還守他們作什麼?”於婆婆道:“這屋子裏還有幾個人,我要等他出來結果了他。”
說話時,那屋後面已是火光熊熊,高映天空。人在屋頂,火光映着,看得很清楚。朱懷亮道:“屋子裏的人,大概走了。若是還在屋裏,豈有不出來之理?”於氏兄弟因爲母親囑咐了,只遠遠的在屋脊上蹲着。現在看到有四個人站在火光之中,卻不讓他兄弟兩人上前,真有些忍耐不住。兩個人就跑了過來。噼噼啪啪一陣瓦響。於婆婆一回頭,問道:“你們來作什麼?像你這樣子在屋上走,先通知人然後再動手的。”於國豪道:“好哇!我們人全來了,爲什麼大家都站在這裏?”於婆婆手指着屋裏道:“他們都躲在那裏,死也不出來。”於國豪對於國雄道:“嘿,我們去。”兩人早是撲通兩聲,跳到天井裏。於國豪看那門是虛掩的,一腳將門踢開,便使着滾刀,滾了進去。那屋後有兩扇戶眼,早是火光照着屋子裏通亮,看見地下橫一個直一個,六個人都自刎了死在地下,並沒有活人了。屋上幾個人恐怕他弟兄有失,早也是跟了進來。現在看到屋裏如此,於婆婆道“都完結了,怎麼獨不見張老頭子一個人?”朱懷亮一指屋樑道:“他由這裏走了。”大家擡頭看時,屋樑邊搗了個窟窿,大概他是跳上屋樑由這裏走了。於婆婆道:“嗐,可惜,這老頭子心服裏最壞。這一逃走,就不知道他又生出什麼是非來的。”
正說時,有兩個火星,由天窗裏落將下來,還是紅的,那煙烘氣還一陣緊似一陣。朱懷亮道:“火要來了,我們走罷。”於是大家也不上屋,就由大門而出。大門外正來了一批救火的,各人拿着鐵鉤水桶。看見他們從屋裏出來,又扯腿跑了。於婆婆道:“你看,這些人見我們就跑,除了他們的頭子,他們還作的什麼事?只是把那張海龍和九尾狐跑了,便宜了他。”振華道:“我們忘了一件大事,那個韓大哥,不是說關在這裏的嗎?哪裏去了呢?”孔長海跌腳道:“這件事,是我們大意了。我和朱老爹來的時候,先就去救他。正碰到那魏萬標,他不怕死倒先動手。我劈了他一劍,也不知道劈在哪裏,他就倒了。這韓廣發就是他看守,他死了,哪裏去打聽消息?”朱懷亮笑道:“你不要着急,姓韓的決死不了。找着那個九尾狐,就找着他了。那九尾狐玩耍老韓的那件事,在老韓第一次到柳家集來的時候,我就在暗中看了一個夠。”於婆婆道:“果然是那九尾狐帶去了,那倒不要緊。這韓大哥得了一個老婆,還要發財呢?”朱懷亮道:“既然如此,我們就不必問了。”於婆婆道:“決計沒有什麼事,若是有什麼事算我姓於的話說錯了,栽了觔斗。”孔長海他總覺得韓廣發是同門兄弟,而且由南京動身的時候,龍巖和尚就對自己說了,好好的照應着韓廣發,這人謹慎有餘,應變不足。現在眼睜睜韓廣發失了蹤,卻不去救他,覺得於婆婆究竟是婦人度量窄。爲了那一枝斷箭,還有些放不過他。當時也沒有說什麼,跟着衆人走。大家並不是到二十里鋪去,卻是向洪澤湖邊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