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膽琴心第二十七回 手指數伸強梁驢上去 燈花一閃倩影座中飛

  韓廣達見道人走了,他也就由野竹叢裏走將出來。佛珠見着便道:“韓二哥,多謝你幫我的忙。但是這個忙你幫壞了,趁着天沒亮,我帶你出城去罷。”韓廣達道:“怎麼壞了事,難道他們還會來尋仇嗎?”佛珠道:“這一個道人,兩年前和我師傅比過功夫的,樣樣功夫都比不過我師傅。後來兩方請了許多朋友,要比梅花樁。我師傅知道他內功很有根底,這樣功夫沒有深練過,不肯和他比。他又奈何我師傅不得,只好罷休。兩年以來,他常常要我師傅再比,不然就要帶了他的徒弟,打上山去。我師傅在前十天,就約了讓我和他比。我也知道他的本領,所以不怕他。就是梅花樁,我也苦練了兩年,可以試試了。他今晚上動手之後,先比了一場,後來到這裏來,我找了劍來,他也帶得有劍,於是乎就比起來了。我是師傅所傳的峨嵋劍,在四川只有一個師祖相傳。老師祖有九九八十一個解法,傳了五代到我師傅,只八八六十四個解數了。我知道的更少,是七七四十九個解數。不料道人也有這道劍法,似乎與我師傅不相上下,我實在不能取勝。這道人是很可惡,他一劍逼進一劍,他的意思,非把我殺死不可。我本要敗走,又怕丟下韓二哥一個人在這裏,更要吃他的虧。所幸韓二哥幫了我一下,把他驚走,不過他還從從容容的走了,他一定會報仇的。這縣城裏有不少他的徒弟,隨處可以和我們爲難,所以我們得趕快的逃出城去。這裏前後幾縣,都有他們一黨的人,所以我送你走,又不能不走他們的地面。”韓廣達道:“何以這道人有這大的勢力?”佛珠道:“這縣城西頭有一座玄妙觀,就是他的總寨。凡是學道的人,都短不了和那觀裏來往。加上他們練習武藝,專和流氓土匪作對,人家練了武藝,可以保住身家,怎樣不和他一黨呢?”韓廣達道:“這樣說,那道人也算是好人了,爲什麼倒和兩位師傅作對?”佛珠道:“他原不和我師傅作對,只因爲和我過不去,就連我師傅也是他的仇人了。”韓廣達道:“他和少師傅又有什麼仇呢?”佛珠默然了半晌,然後才說道:“這話很長的,不說也罷。”韓廣達因她不肯說,也就不便再問。二人回得店去,叮囑店主不必聲張,給了他一兩銀子,各自拿了東西,就越牆而出。

  這時已過三更,街上並沒有一個人走路。佛珠在前引路,找着一個城牆缺口,和他一路跳出城去。在路上走兩個時辰天才大亮,佛珠還是戴了風帽,罩着風鏡,一路之上,佛珠也不曾說什麼話,只是默然的在前面走。到了中午,走過一個小村鎮,兩人便在一家攔路搭棚的小飯店裏打尖。卻見一個黃臉瘦子,騎着一匹爬山驢子,直衝到天棚裏來。佛珠正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一個不謹慎,嗆了嗓子,便伏在桌子上,只管咳嗽起來。她越咳嗽越見厲害,桌子下面,卻用腳踢了韓廣達兩下腿。看那瘦子雖然皮裏見骨,但是精神非常的好。他未進天棚之先,那一雙光燦燦的眼睛,已經在棚裏一掃。韓廣達看他這樣子,已經是很留意,現在佛珠暗中一遞消息,心裏就十分明白了。二人也不再說什麼,緩緩的喝茶吃中尖。偷眼看那瘦子,將驢子系在天棚下一根木頭柱子上,在黃土牆邊,一張小方桌邊坐下。他擡起一條腿,半蹲在板凳上,像是很不在乎的樣子。店家將茶水送到他的面前,他卻輕輕問了幾句話,接上他就微微笑了一笑。韓廣達心裏更是一驚,料得這人不是無故而來。若是在這裏動起手來,佛珠少不得露出原形。佛珠來送自己,本是光明正大的事,但是這樣打扮跟在一處走,旁人哪會肯信。第一着是先離開這裏爲妙。正想起身,那佛珠儘管咳嗽,一隻手提了包袱,一隻手反背過去,捶着自己的腰,就慢慢出了天棚,走上大道去了。

  韓廣達坐了一會兒,給了飯錢,也就跟着走去。走了半里路,已將佛珠追上。佛珠回看身後無人,輕輕對他道:“這是那道人的師弟,大概是要報你昨晚上放暗器的仇。此人武藝不在道人以下,名叫鄭九狗子,聽說會放飛刀。韓二哥,你要防備一點。”韓廣達笑道:“有少師傅在一路,我是不怕的。”說到這裏,遙遙一陣叮叮噹噹之聲。回頭一看,那鄭龍狗子騎在驢背上,轉過一帶樹林,追將下來。佛珠暗叫韓廣達看她眼色行事。韓廣達洋洋一笑道:“不要緊,好歹我要打發他回去。”因此二人不動聲色,在大路上一邊走着。鄭龍狗子騎着驢子,來得很快。那驢蹄子得得得的一路響着,一陣風似的挨身而過。當那驢子過身這時候,韓廣達和佛珠都側轉臉來望着他,以免中了他的暗器。然而他遠遠鞭子一揚,只在一陣亂鈴聲中,便已過去。佛珠對韓廣達道:“這前面山下,有一叢大樹林子。大概他是到那裏去等着我們了。”韓廣達笑道:“他要是個歹人,我沒有他的法子;他是還講江湖上三分義氣,用不着和他動手,三言二語,就可把他打發走了。”佛珠聽他說得如此容易,也就一笑。

  二人約摸走了三四里路,果然左近有一府猛惡的樹林子,有松樹,有杉樹,都是合抱不攏的材料,樹裏間雜些大竹子。這雖然還是冬天,然而這些長綠的葉子,正密密層層結在一處,遮蓋了左面一半山的半截。佛珠停住腳道:“大概就是在這裏。”正說這句話時,只聽得刷的一聲,發生在頭上。昂頭一看,只見身邊碗來粗的竹子,橫中插了一把一尺長的彎刀。刀由竹子這面穿過竹子那面去,這邊的刀柄上,懸了一塊紅布,在風裏只管飄蕩着。韓廣達心裏明白,這就是所謂飛刀了。因昂頭笑道:“哈哈,這算什麼?我的手腕要拿出來,人家還不知道呢?”佛珠正愁着照應得了自己,照應不了人家。現在韓廣達說這樣大話,越是替他着急。但是勢成騎虎,躲是躲不了的,於是同着他一路走入樹林。二人走過來,先就看到那匹爬山驢子,拴在一棵小松樹上。由那驢子身邊一轉,只見鄭九狗子,將一條長不到一尺的驢鞭子,繞在左手中指上,笑嘻嘻的走過來,抱拳向這邊拱拱手。韓廣達走在前面一點子,只覺迎面一陣寒風吹來,猶如三九天氣那雪後的西北風,刮人肌膚一樣。便將腳步停住,讓佛珠搶上前一步。佛珠早知道那人內功是有根底的,也向他抱拳還揖。只見鄭龍狗子身子擺了兩擺,似乎很吃力的樣子。鄭九狗子將身子定了一定,然後笑道:“你老兄的本領,卻是不錯,但是我不是找老兄的。你們有一位年少的女師傅呢?”佛珠將風帽風鏡,一齊摘下,笑道:“就是貧僧了,你老兄要怎麼樣?”鄭九狗子倒猛吃一驚,因道:“原來是你,據我師兄說,少師傅有一樣高妙的本領,一邊和人動手,一邊還能放出暗器。蒙你高擡貴手,昨日不曾傷我師兄的性命,我們弟兄都很感謝。但不知這種暗器是什麼樣子。叫什麼名字?我兄弟特意趕來見識見識。兄弟也略懂一點暗器,倒想和師傅比一比。”

  佛珠還不曾答話,韓廣達卻走上前一步,答道:“姓鄭的,你的本領,我已領教了。真要比起來,恐怕沒有你說話的地步。你不是要領教我少師傅的本領嗎?我少師傅早就現了一套給你看了。我這話你是不會相信的,你伸手摸摸你的頭髮裏面看,暗器早在裏面了。”鄭九狗子聽他這活,倒很是驚訝,擡起手來,在耳朵邊頭髮裏一摸,摸出一個康熙銅錢來。心裏原是奇怪:自己並沒有把銅錢藏在頭髮裏去。這個銅錢,由哪裏而來的?倒想不出。但是他嘴裏卻不肯承認,因笑道:“我頭髮裏面,並沒有什麼東西。不過有這樣一個銅錢,是我自己放在裏面的。”韓廣達道:“這個不用得狡賴,若是你自己放的銅錢,是什麼字號,你一定知道的。”鄭九狗子笑道:“那我自然曉得,這是一個康熙錢。”韓廣達笑道:“朋友,你還不肯說實話嗎?你光知道是康熙錢,那不算奇,我還知道滿字那邊,另外還有一個福字,磨去了半邊。你拿着仔細看一看對不對?”鄭龍狗子託錢在手一看,果然是和他所說一點不差。那面上的顏色,這時就不能像先時那樣鎮定。躊躇道:“你大哥所說少師傅的本領就是這個嗎?”韓廣達伸出右手一個大拇指,向上一舉,挺着胸脯微笑道:“這樣的本領還算小嗎?不告訴你,你也未必知道。剛纔我們在路上走的時候,你騎了驢子搶過來,少師傅只輕輕用手指頭一彈,這個銅錢就打進了你的頭髮,算先寄你一個信。但是你一點也不知道,騎了驢子飛跑。我想剛纔若是不用銅錢,把別的什麼東西寄你一個信,恐怕你受了一點傷,你還不知道傷是從何而來哩!”鄭九狗子本來就有幾分惶恐,韓廣達如此一說,他越是說不出什麼來,只呆立着。

  佛珠站在一邊,心裏明知道這事是韓廣達所爲,他卻有本領不露,反讚揚旁人。自己要認了這話吧,有點掠人之美;不認這話吧,又恐怕鄭九狗子看出破綻。所以她也不好說什麼,只管站着笑。韓廣達又道:“姓鄭的,你還有點不服嗎?這用不着我們少師傅再動手。就是兄弟,也勉強可以比比。”鄭九狗子正沒有法子可以轉身,找住了這樣一個話風,便笑道:“我也要當面領教一二。”韓廣達並不答他,自在一棵大松樹的露根上坐着。鄭九狗子道:“老兄說是可以指教,何以又不賞光了?”韓廣達偏了頭斜望着他道:“我們是不是要比暗器?”鄭九狗子道:“難道說了這久,你還不明白我的意思?”韓廣達道:“既然是比暗器,那自然是暗好明不好。”說着,身子站起來,兩手一拍道:“我早就獻醜了!你老兄洋洋不睬,我倒有些不好意思。”鄭九狗子笑道:“青天白日,不要說夢話。我幾時看見你拿出什麼暗器來了?”韓廣達道:“口說無憑,要指出你看了,你就無話可說了。”因用手一指道:“你再摸摸你頭頂心頭髮裏面。”鄭九狗子見他說得神乎其神,自己也就捉捕不定。伸手一摸,卻是作怪,頭髮裏面,摸出兩個蠶豆大的小鵝卵石來。他原是這幾天沒有戴帽子,毛蓬蓬的一頭頭髮,不料這頭髮裏面一次兩次中了人家的暗算,竟會不知道。韓廣達見鄭九狗子已經有點發呆的樣子,料得他中了自己的計。便笑道:“這兩塊小石頭,總不會是你先藏在頭髮裏吧?老實說,我們雖使暗器,卻不肯出手傷人。若是像老哥使用飛刀一樣,今天就有十個姓鄭的,也不見得留有性命。你老哥有什麼本領,我們也願意領教。只是暗器要暗使,不要明使出來纔好。”鄭九狗子拱了拱手道:“我很佩服你老哥的本領,不知道你老哥高姓大名?”韓廣達笑道:“像我這樣不相干的材料,何必逢人提名道姓。而且兄弟經過貴處,今日一別,天各一方,留下姓名作什麼?”鄭九狗子道:“好罷,我們再會。”只見他一句話也不多說,牽着驢子走出樹林。只平地一跳,把竹子上那把飛刀拔將下來,跨上驢背,仍舊由着來路回去了。

  佛珠眼望鄭九狗子去遠了,便對韓廣達笑道:“韓二哥真是一個性子豪爽的人物,若照剛纔的事看起來,你倒是個足智多謀的人了。”韓廣達道:“不瞞少師傅說,我當年跟師傅學藝的時候,師傅就不肯教我放暗器的本領。他說放暗器的人,一要精明,二要穩重。我爲人,正好和這兩樣相反,所以我求了多少次,我師傅總是不理。後來我自己用功,每日揣了一把小石子在袋裏,見了東西,找着一個小記號,拿了石子便打。拋完了一袋,又拋一袋。”佛珠聽了一笑。韓廣達道:“少師傅,你不要說我像小孩子一般。我就是這樣自己用苦功,除了吃飯睡覺而外,無時無刻,不是拋石頭子。拋了兩年下來,我就進步得多了,三十步之內,我用極小的銅錢,可以叫什麼打什麼。我師傅知道了,他很是歡喜,就告訴我說:‘暗器這種東西,要遠處使勁,近處使智,暗處使勁,明處使智。’知道我是不會使智的,就把他平生使智的幾回妙計告訴了我。我一共記得三條,今天這就是一條了。”佛珠笑道:“這話我有些不相信,難道你師傅當年也會同着一個尼姑走?碰到這人要和尼姑較量,他就把自己的本領移到尼姑身上去?”韓廣達道:“怎樣不是?不過不是一位師傅罷了。我師傅說,也是有人要和我師母比本領,他說自己不過如此,說我的師母本領了不得。說着話,早放了一袖箭,插在人家帽頂子上。後來告訴那人,說是我師母放的。人家明知道我師母不如我師傅,她的本領這樣好,我師傅更了不得了。那人不曾比武,就走開了。我因爲今天這情形很相象,所以……”佛珠先還只管往下聽,後來見他越說越不對,便板着臉道:“韓二哥,你不要再向下說了,怎麼可以亂作比方!”說畢,她先走幾步。韓廣達心裏一想:出家人真規矩重,隨便說了一個比方,就讓她生氣,自己實在太不檢點了。心裏這樣想,跟在後頭就不敢多說。

  二人這樣不作聲的,又走了三五里路。還是佛珠在前面走着,忍不住的笑將起來。韓廣達因爲先前話說錯了,幾乎收不轉來。現在人家雖然發了笑,什麼原因可不知道。要和人家說話,卻又不知道怎樣說好。心想不要因爲這一點,又把人家得罪了,所以他始終還是不作聲。佛珠回過頭來對韓廣達笑道:“你怎麼不作聲?難道你還生我的氣嗎?”韓廣達道:“豈敢,豈敢,不過我是個粗人,怕又說錯了話,對不住師傅。”佛珠笑道:“並不是什麼對得住對不住,你要知道出家人和人家不同,說話做事,有一點不對,比人家罪孽更大。”韓廣達聽她這話,不明白是何理由,也就不敢追問,只隨着她身後,一步一步走去。走了半天,遠遠望見小山崗子上面有一列市鎮。佛珠便停住腳,對韓廣達道:“前面是紅花鋪,由那裏拐彎上去,便可以到東大路了。我們男女僧俗,委實不便在一處投宿,我只送你到此地爲止了。”

  韓廣達對她拱拱手道:“有勞師傅了,只是師傅一人,到了這般時候,又到哪裏去投宿呢?”說着一指西邊山頭上將落的一輪紅日。那淡紅的彩雲下,正有七零八落的幾陣飛鳥,由枯樹梢上飛將過去。佛珠笑道:“不要緊的,荒山上住了這多年,膽子早嚇大了。深夜裏我在山上,還獨來獨去呢!何況是這平原上,到處有人家。”韓廣達於是和佛珠道了謝,又叫她問候老尼,就和她作別。望着人家屋頂上的飲煙,直奔向山崗子上來。

  到了山崗子上,原來是沿着山道一條由西向東的荒街,經過一家鐵鋪,幾家雜貨鋪,便是一家客店。客店裏安歇了幾批客人,有的要買菜飯,有的要打水洗腳,正在店房前左角大竈邊忙亂着。右角七橫八豎幾張桌子,也坐了好幾批人。店夥看見他背了一個包袱,包袱外還有一截刀柄,料是長路客人。便道:“客人,你歇店嗎?沒有了上房,後院有兩間披房,小一點,行不行?”韓廣達道:“出門人只要有地方安身就好了。”那夥計聽了他說這話,就把韓廣達帶到後面屋裏去,安頓了燈火牀鋪。因道:“你若要吃東西,請到前面店裏去。這裏的房門,我和你鎖上。”韓廣達也覺得店裏吃東西便當一點,因道:“好。”就跟着店夥計到前面來。剛一過屏門,只見一個黑小漢子坐在一張桌子上喝酒,面前堆了一大盤子豆腐燒肉塊,右手拿了筷子,左手拿了酒杯,一面喝,一面吃,吃的非常酣暢,嘴裏滴答有聲。客店裏許多人,雖然都看着他,他卻有旁若無人之概。韓廣達看那人好生面熟,卻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裏會過。那人見着他,倒先站了起來了。笑道:“大哥,你也在這店裏投宿嗎?昨天我們款待不周啊!”韓廣達忽然想起來了,這人正是昨天炭窩邊下打悶棍的那羣人中之一個。因爲昨天打得頭昏腦暈,看不清人,所以不記得。他一說,現在就恍然大悟了。

  那人只管向他招呼,韓廣達不能不理他,也就拱手答禮,說了一聲昨天叨擾。那人讓韓廣達在桌子邊坐下,和店夥計要了一隻大酒杯,斟上一杯酒,放在他面前。笑道:“菜不如昨天,酒是比昨天的好。”韓廣達心裏暗忖:怎麼他口口聲聲只管提到昨天的事,難道要我還他的飯錢不成?那人喝了一杯酒,就向着韓廣達微微的笑道:“昨天我們錯把韓大哥當着廟裏的人,怠慢了遠客了。”韓廣達見他識破了行藏,左手將酒杯一按,右手扶了桌子,便站起身來。那人微笑着,向他擺了一擺手,依然低着聲音道:“韓大哥不要多心,這個地方不是胡家寨的人,可以出面多事的所在,決不會和你大哥爲難。我是到萬縣去的,你老哥若是也要上東大路,我們倒可以做個短路的夥伴,並沒有別的用意。”韓廣達道:“你怎麼知道我姓韓?”那人道:“那一條路上,那一天也有我們的人來往,一說起來就明白了。到了胡家寨裏去的朋友,若不是斬香頭拜了盟,想好好的逃出來,卻有些不能夠。你老哥居然逃了出來,實在有本領。我冒昧得很,很想攀攀交情,和你做個朋友,不知道你老大哥肯不肯?”韓廣達睜着眼睛望着他,倒不知是什麼用意。停了一停,笑道:“我還是很糊徐,不曾問你老兄高姓大名。”那人並不答言,卻用筷子頭蘸了酒,在桌上寫了薛跳馬三個字。他將筷子放下,輕輕笑道:“你老哥不要作聲,我的人緣不大好。”韓廣達聽他說這話,倒有些疑心,怎麼他也是不敢露名姓的。這也無法,只好擱在心裏,不能說破。當時勉強陪那人喝了幾杯酒,叫店夥做了一小鍋飯,也坐在一處吃。薛跳馬約了明日一同走路,回房休息去了。

  韓廣達心裏這又拴上一個疙瘩,要了一壺熱茶,也走回自己房去。站在院裏,就看到窗子上的燈光,有一個人影子一閃。心想這屋子裏哪裏先有人,莫非是走錯了?仔細一看,確是自己住的屋子,並不曾走錯。在門外躊躇了一會兒,究竟還是推門而入。這倒出乎意料以外,屋子裏坐的不是別個,正是佛珠。倒不由得先呀了一聲,然後問道:“少師傅你怎麼又來了?”佛珠笑道:“並不是我好管閒事,實在因爲韓二哥剛轉背,我就看見胡家寨來了一個人。那人乃是川東有名的飛賦薛跳馬,他若是和韓二哥爲難,恐怕要受他的暗害。所以我特意跑轉來,知會你二哥一聲,要留神一二。”韓廣達道:“呵育,果然他不是好人!”於是就把薛跳馬投宿在這店裏,和他喝酒的話,說了一遍。佛珠道:“他既然在這裏,那也好。你索性把他請了來,我當面說他兩句,讓他不敢起什麼歹心。”韓廣達道:“防人之心不可無,我去請一請他也好。”說着,正要起身,忽覺得自己右腿,卻讓人用手抱住了。低頭看時,那薛跳馬卻由桌子底下鑽了出來。笑道:“不用去請,我先來了。”說着,向佛珠一揖,叫了一聲少師傅。佛珠一見,便微笑道:“領教你老哥的本領了,大約剛纔我說的幾句話,你都聽到了,我也不必相瞞。這位韓二哥,是我們師傅的朋友。我師傅吩咐了,教我送他平安回江南,所以路上有和他過不去的,我不能不出面和他解圍。”薛跳馬笑道:“少師傅,我有多大的本領,你還不知道嗎?就憑韓大哥一人,我也不敢冒犯。何況這一路之上,還有少師傅暗中保護,我怎敢胡來?”佛珠道:“很好,既是你這樣說你也是一個朋友,當面說的話,總可以算數。我們是山轉路不轉,總有相會的時候,現在也不必多說,一言爲是了。”說着,她站在桌子邊,兩手合掌,微微向薛跳馬一彎腰。這桌子是下面支架的,並不是四條粗腿,桌子無端搖盪起來。把桌子上清油燈裏燈草,震得向下一縮,燈碟裏的清油,把火焰矮得成了一個小豆點。佛珠一伸手,就要用燈勺子去挑燈草,一不留心,燈花一閃竟把燈弄滅了。

  韓廣達身上,原帶了鐵片火石,趕緊拿出來一敲,燃了紙煤,將燈重新點上。屋子裏原來三個人,現在卻短了一個,那少尼佛珠,卻不見了。這屋子裏門是虛掩的,窗戶是緊閉的,不動不響,絕不像是走了人出去的樣子。擡頭一看,只有屋頂上開了一個天窗,是側着向南的。倘要走,只有由這裏上去的一條路了。剛纔薛跳馬是不聲不響而來,所以她也不聲不響而去,完全是顯一點手段給薛跳馬看了。韓廣達想着,不由得怔住了。薛跳馬出於不料,也怔住了。還是韓廣達先笑道:“這位少師傅,我早就知道她的本領了不得。但是這樣來去無蹤的本領,卻是今天第一次看見。據薛大哥看看,她的本領如何?”薛跳馬微笑道。“她一家人都不錯,她自然也不錯了。”韓廣達因爲這老尼少尼二人,都不願別人問她的姓名籍貫,所以在一處雖然相處了半月之久,可是並不知道她們是什麼來歷。現在薛跳馬說佛珠一家人都不錯,似乎他很知道佛珠的底細,本想跟着問一問。但是自己是佛珠一路同行的人,不應該把這話反問人家。若是不問,心裏又悶不過。便道:“她一家不錯,你也知道嗎?”薛跳馬笑道:“這件事,大概除了我,還沒有第二個知道。你老哥問我,你也未必知道吧?”他這一句反問,倒弄得韓廣達急得臉上泛紅。薛跳馬道。“我告訴你吧,在她老子手上……”說到這裏,他突然停住,搖了一搖手,輕輕道:“恐怕這少師傅還在這屋前屋後,我信口胡說,不要惹了是非。明天我們要趕路,早早安歇罷。”說畢,拱拱手,他便走了。韓廣達心裏聽了這話,更加疑惑起來。據薛跳馬說,佛珠的老子,也是一個有本領的人。她卻爲了什麼緣故出了家?又爲什麼大家都不明白她的身世,偏偏薛跳馬知道?把這事擱在心裏,總放心不下。正狐疑着,忽然啪的一聲,天窗裏落了一件東西,正與他想着的事情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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