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船後艄,一望身邊無人,正要拿出手帕來,向江裏丟去,那把舵的船家一回頭看見,卻叫起來道:“嘿!你這客人,是初次出門嗎?這裏水這樣急,我們撐船的人,都時時刻刻耽心,客人站在那裏作什麼?你以爲是在金魚池邊釣魚嗎?”秦學詩讓船家搶白了一頓,紅了臉就走回來。那船家正是一個五十餘歲的老頭子,一個紅鼻子,配着一臉絡腮鬍子,板着臉,似乎不大講情面的樣子。他見秦學詩走過來,卻放着臉笑道:“你這位少爺,不是我言語冒犯你,在我們船上的人,都是我們的主顧,我們哪裏敢得罪,由這裏下去,一路都是大灘小灘,牽連不斷,非常之險。最急的灘,還是要請你們客人下船去,船邊上哪裏是玩的?”秦學詩也覺船家是好意,不宜怪人家,因此也不說什麼,自回艙裏來了。這一路之上,果然如船家的話,全是萬分險惡的灘,第一個險惡的灘,又要算新灘。船到了新灘口,天色已到半下午。遠遠的只聽得嘩啦嘩啦的聲音,好像半天裏來了一陣狂風暴雨,驚天動地。又好像無數萬的鑼鼓樂器,在遠處同奏,讓人家聽了,就心驚不已。船家看看天色不早了,不再前進,就在這裏彎下船了。
過了一晚,船家先做好了早飯,讓大家吃飽,就對船上的客人說:“這一個灘,是要空船下去的。所有的客人,都請上岸走上一程。船上的行李貨包,也一律搬上岸。岸上自有搬夫代爲搬運,下了灘再搬上船來。”船家一個艙一個艙把話傳達了。傳達到了後艙,就對兩位女客人道:“這一位老太太和小姐的東西,都要搬上岸去的。若是願上岸,還是上岸去的穩當。”老婦道:“這裏我們來往多次了,我們情願上岸去。最好你能給我找兩個擡子。”姑娘道:“不用了,不用了。過這個灘,路又不遠。在船上坐得久了,上岸去鬆動鬆動也好。”秦學詩在隔壁聽了這話,心裏倒爲之一喜。在艙裏雖然時時刻刻聽到她說話,然而論到見面,除了那天上岸相逢之外,其餘不過是芳影一閃,未免令人抱憾。現在她既要登岸,自己也要登岸,一點遮攔也沒有,可以飽看一頓了。這樣想着,精神立刻興奮起來,趕緊梳了一梳頭髮,又把冷手巾擦了一把臉,把罩衫脫了,光穿着一件黑綠寧綢的袍子。秦慕唐道:“你把罩衫脫下作什麼?這岸上都是石頭路,路邊也有不少的刺棵。一不小心,就會把衣裳掛破了,你還是穿罩衫罷。”秦學詩一肚子風流自賞的計劃,只叔叔這樣說一句,把最得意的一着,就要蓋過去了,十分不高興。沉吟了一會子,站起來笑着道:“那件罩衫,實在不乾淨,我不好意思穿起來。”秦慕唐笑道:“這岸上又沒有生親熟友,你爲什麼還換了衣服去?難道你還不好意思見那些搬夫嗎?”秦慕唐只是這樣說了,但是秦學詩也不辨正,也不反抗,只是微笑着靠了船窗,遙望響聲發處的灘上。
正在這時,船家已催着客人把行李紛紛搬上岸去,秦學詩忙在一處,也不穿罩衫,就跟着船上客人糊里糊塗一路上岸去。這岸上沿着山腳下,是一條纖路過灘。船上的客人,都在這路上魚貫而行。挑夫搬着行李,也夾在客人一處走。秦學詩走一步回頭望一望,——因爲那女子走得緩——有時擡着頭看看天上的太陽,有時站着看看江裏的水流,有時又整整大襟,扎扎襪帶。這樣慢慢的挨着,後面的人,一批一批走上前。最後那老婦帶着那少女,也就走到身邊來了。在遠處,秦學詩儘管不住的偷着張望,及至人家到了身邊,又不好意思去看,只搭訕着低頭去揀路上的鵝卵石。那女子走過去了,然後才擡起身來,遙遙的跟了下去。在後面看那女子,也回過頭來看了兩次,復又牽着那老婦,笑着扭了身子,靠住了老婦站定。卻聽到那老婦笑道:“瞧你這樣子,我的姑娘。路上人多,你瞧瞧人家都望着咱們了。”說着,就扶了那少女向前走了。秦學詩站在路邊發呆,心想這是什麼意思,莫非她是笑我的嗎?那不如等一等罷,讓她們走遠了,我再跟上去。於是索性裝着賞玩風景,緩步而行。徘徊許久,心裏忖度着,她二人總過去一二里路了。不料轉過路邊一座小山石嘴子,她二人卻並肩坐在一塊石頭上,對着江上的景緻,臨風笑語。秦學詩掃了她們一眼,自低頭走過去。那老婦卻對少女道:“這一位,不也是我們同船上的?”秦學詩聽說站住了腳,迴轉身來對老婦望着,點了一點頭。老婦手上拿一根旱菸袋,已經都沒有一點兒火氣了,她還是銜在口裏吸着。見秦學詩和她點頭,也就站起身來,向前相迎道:“這位先生,不是同夥有好些個人嗎?怎麼剩了一個在這兒走着?”秦學詩笑道:“一路上貪看風景,就走落後了。二位快走罷,省得船過了灘,倒又要船家彎了船來等我們了。”老婦聽他說,就回轉頭來對那少女笑道:“真個的,我們該走了,還讓人家等我們嗎?”那少女坐的地方,正長了一株矮樹。她掉轉身背對着人,就儘管牽扯那樹上的幹葉子。那老婦道:“走哇!我的姑娘。你還等個什麼?”她將頭一偏道:“還等一會兒。”老婦道:“等什麼?回頭山上跑下來一羣猴子,把你馱着上山去就好了。”那少女迴轉臉來,眼皮一撩,將嘴對秦學詩一努,低低的說了一句什麼。他雖聽不清楚,看那情形,好像是不願在一處走。自己也覺得在人家前面延遲不走,有些不好意思。因此和那老婦點了一個頭,就開步先走了。
這裏走着,一步一步和灘相近。遠遠已望到灘頭上的水,被石頭轉擊回來,翻成了一片白花。這種白花,一個接一個,一處接一處,將一江水翻騰得狂奔亂竄,沒有一寸水不是浪,沒有一頭浪不打着回漩。水石相擊,就發出那轟天動地的嘩啦嘩啦之聲。那水裏的船,每一隻兩邊橫七豎八,撐着許多的篙子,彷彿一隻多腳蟲在水裏掙扎一般,這是下水船。還有那上水船,船上用力撐着,岸上照樣的背纖,有許多人拉着。秦學詩看見自己的船,也橫在水中間。便背了兩隻手,步步向前看着,一直走到灘邊,彷彿人就置在萬馬奔騰的戰場上一樣。灘上洶涌不定的水浪,好像把腳底下的地都掀動了。因此倒有些害怕,便站住了腳,向灘頭賞鑑着。只見那船上撐到水裏去的篙子,將水激起,抱着篙子下面,激起一尺來高的浪花。這江中的水流,急到那一步情形,也就可想而知。秦學詩看呆了,站在路的一邊,靠着棵樹幹。忽然有一人叫道:“你這位少先生,怎樣又不走了?”秦學詩看時,正是那老婦。那少女嘴裏咬了一隻方巾角,斜斜的站着,落後有五六尺路。秦學詩道:“這灘是多麼險啦!我越看越害怕,出了神了。你這位老太太,好像是北方人,倒比我們南方人還自然些了。北方人善騎馬,南方人善駕舟,這話也不見得很對呀!”那老婦將冷的旱菸袋吸了兩口,笑道:“咱們在旗,可是到南方不止一次了。有幾回一跑,也就瞧慣了。少先生,你是哪省人?”秦學詩就把姓名籍貫告訴了她,復又問她貴姓。她便笑道:“我姓聯,是個耳字旁,這邊來上兩扭絲。”說着,將旱菸袋杆兒向那少女指了一指道:“她是我外孫女兒,姓德,那邊是個雙立人兒,這邊,我可說不上,反正是個德行的德字吧。”那少女聽她說,卻側着身子笑了一笑道:“瞧你說上這麼些個!”說畢,她蹲着身子在地下揀了兩塊石子,站起拋在水裏去。秦學詩見聯老太太很是和氣,就趁此和她一句一句談了下去。那德小姐依然是退後五六尺路,在後面慢慢的跟着。秦學詩談來談去,已經知道聯老太太是帶着這外孫女兒到南昌去的。德小姐的父親,現在成都,是個候補知縣,在這邊情況不大十分好,打算改調到江西去。那邊有幾家親友,而且聯老太太也有一房兒孫在南昌,所以讓她祖孫二人先行。秦學詩聽了,不由一陣大喜。從前以爲她們到了漢口,就要北上的,而今聽她所說,她要到南昌,由漢口到湖口,還可以同行一程。但是不見得他們往內河去,還是搭往下江的船,這還要盤算一番呢。好在這位老太太已經認識了,總可以隨時說合。
一路說着話走去,已將這灘頭走過。所有船上的客人,都站在水邊下,等船過來。那聯老太太也因爲認識了秦學詩,也就和秦慕唐說起話來。及至船來了,大家搬東西上船,韓廣達又和她送過兩件東西到艙裏去,因此和這艙里人也就熟了。
次日上午,聯老太太在隔艙裏聽到韓廣發等說,到了宜昌,大家還是同搭一隻船到漢口去。她就搭話了,隔着壁子問道:“諸位若是要搭船的話,費心給我們包一個艙。最好是後艙,錢多一點,倒不要緊。”秦慕唐道:“老太太,你是老人家,要什麼緊,何不到我們這邊來談談?”聯老太太也坐在艙裏,覺得太悶了,就盛了一菸斗滿煙,口裏銜着一抽一吸,走過這邊艙裏來。秦學詩在許多人裏面,是個晚輩,自然是他伺候來賓。忙着到火艙裏去泡了茶,又在網籃裏,找一些人家送行的糕點來請客。聯老太太說着閒話,就對秦慕唐道:“你這位侄少爺,人很老實,現在還在讀書嗎?”秦慕唐於是就把自己覺得學幕沒有意思,要把秦學詩帶回原籍讀書下場的話,說了一遍。聯老太太點了點頭道:“這話兒對,小哥兒們年紀輕輕的,幹嘛不給他找個正當出身呢?”秦慕唐道:“正是這樣子,學幕沒有意思,像我這樣大年紀,一事無成,還得靠人家吃飯。”聯老太太將街在口裏的旱菸袋抽得出來,然後打了一個哈哈笑道:“秦師爺,憑你這樣一說,我倒是有心取笑了。可是照說起來,都是替主子爺出力,抓印把子當老夫子也是一樣。在外面混事的,就全靠老夫子請的怎麼樣子。別人我不知道,就打我們在南昌幾個熟人說,就總找不着一位好的老夫子。”秦慕唐便笑道:“老太太,你看我怎麼樣?要不,我跟老太太到南昌去,就仰仗老太太給我找一個館地罷。”聯老太太也笑道:“行哪,只要不嫌棄的話,我們八旗子弟,誰能說不是一家人,憑我多幾歲年紀的份上,薦個人兒,大概沒有什麼難呢。再說他們也正短人呢。”羅宣武天性就不願意旗人,加上這位聯老太太所說的話,又有點不合他的胃口,他就推開窗篷,去望江上的風景了。柴競解得其中之意,也是一樣依靠到船過下來。秦慕唐是個老於事故的人,看到這種情形,就料這二位是不同調,因此隨着聯老太太口風說話,並不多增什麼言詞。聯老太太不多時也談得詞窮,恰好她原帶的聽差,是搭在前艙裏的,這時他有事到後艙來問話,聯老太太就回艙去了。這一下子,只急壞了秦學詩,好容易把這位理想中的遠親長輩引到艙裏來,滿打算趁此可以親近親近。不料這兩位同艙之客,硬用一種冷淡的態度,將佳賓送走,心裏十分不痛快。但是不高興的顏色,又不敢露到臉上來,只是心裏悶着而已。
到了這日下午,那聯老太太的差人,忽然走到窗篷外,笑着向秦學詩請了一個安。秦學詩正拿了一本唐詩斜躺着在鋪上看,一擡頭看着他。他先笑着問道:“少先生,你書帶的多,借兩本我看看,可以嗎?”秦學詩還不曾答應,秦慕唐問道:“呀!看你不出,你還能借書看?但是我們這裏的書,都是正經書,沒有消遣的鼓兒詞。”聽差的笑道:“四書五經,都念過的。只要不是十分深奧的書,都勉強可以看得過來。”秦慕唐手摸着下巴上的鬍子,沉吟着道:“信然乎?”秦學詩忽然靈機一動,覺得叔叔若要仔細盤問起來,未免大煞風景。因之連忙將枕頭邊一函唐詩,理得齊了,交給聽差道:“你拿去看罷,我這裏還有別的書,若是你要看的話,可以來掉換的。”聽差的接着書,道謝而去。但是他並不上前艙,卻到隔壁後艙去了。秦學詩見這事果不出自己之所料,心中非常高興,就捧了書本躺下。藉着這個機會,就靜聽隔壁艙裏說些什麼話。彷彿聽德小姐笑問道:“他借書給咱們,也沒有問是誰要看嗎?”聽差答說沒有問,接着又聽那德小姐嘻嘻的笑了。
秦學詩這一下子,覺得坐在雲端裏,身子只管飄蕩起來,並不是坐在船上了。心裏也不是歡喜,也不是恐懼,又好像是歡喜,又好像是恐懼,就是如此鬧着饑荒。斜了身子躺下,過不多時,就聽到德小姐慢慢的吟起詩來。聽她那聲音,抑揚頓挫,極其自然,決不是初讀詩的人那種神氣。自己最初只認她是個清秀的女子,其次知道這女子是個識字人,到了現在,又足見她是一個懂詩文的才女子。自己雖讀了幾年書,空羨慕着鼓兒詞上那些風流才子的勾當,自己卻實不怎樣高明。於今遇到了這位德小姐,雖不見得就有崔鶯鶯、杜麗娘那種高才,在自己這一生相遇的女子算起來,恐怕是空前絕後的了。況且她先見着我含羞答答,未免有情。而今又叫僕人來和我借書,宛然聲息相通。這真是百年難逢的奇遇,豈可輕易放過?在她的心裏想,似乎有了我了,我也很明白的。但是我這樣念念不忘記她,以及我知道她心事的這番意思,卻要想個什麼法子,才能讓她明白?他這樣靜靜地躺着想,直想了一天一夜,連變一隻小蝴蝶飛過了艙去,都想到了,但是總無補於實際。時光易過,眼見得到宜昌只有一日的水程。到了宜昌,是否同一只船到漢口,不得而知。縱然同一只船到漢口,未必又相隔一艙。這兩天本來就有點神志昏昏,茶飯少進,現在更是不想吃,不想喝,就躺在鋪上。秦慕唐一見他這樣,以爲是病了,便不住問長問短。秦學詩道:“心裏有點不舒服,愛睡覺,並沒有什麼病。”秦慕唐道:“你若果有病,到了宜昌,就上岸去住幾天,找個醫生替你看看。”秦學詩聽說,一頭坐了起來。連道:“不,不,我們還是大家同搭一隻船坐罷。若是留在宜昌,我倒真要害起病來了。”秦慕唐道:“那是什麼緣故?”秦學詩不能舉出什麼理由,只是搖着頭,又睡下了。秦慕唐以爲是年輕人好動,急於要到家,也就不以爲奇。
這邊德小姐靜中看書,隔壁只是有人鬧病,也就聽得一二。閒着無事,就和聯老太太道:“姥姥,你聽見麼?那邊有人鬧病,不知道是誰?也許是那位老人家,咱們家裏的清心丹,你帶着一點沒有?要是有,送一點給人家也好。”聯老太太道:“帶着咧,出門我總帶一點的。不論什麼地方,也可以行行方便。”於是聯老太太就打開行囊,找出一包藥來,親自送到隔壁艙裏來。見秦學詩病了,便道:“這藥方,是在京裏配的,有點傷風咳嗽小感冒,一吃就好。”秦學詩點着頭道了謝,因問道:“老太太,明天一早到宜昌了,搭船的事情怎麼樣呢?我雖然有點不舒服,但是我們決定走啊!”聯老太太聽了他這話,倒莫名其妙。自己並沒有提到搭船的話,他何以突然說起來了,莫非這人病得有點胡說了?當時也就只點點頭,竟自回艙去了。秦學詩知道藥是德小姐送來的,心中十分感激,就催着叔父趕快把藥末衝了來吃。秦慕唐雖覺得聯老太太是一番好意,然而藥這樣東西,紙包的老虎,不是可以胡來的。原還不敢給他吃,他只管催着要吃,好像一吃下去,就能好似的。只得分了一小半,用小茶杯衝着,由他吃下去。之後,便說心裏舒服些,應該謝謝聯老太太。他說這話時,面半朝着窗隔扇,聲音故意提高了許多。
秦慕唐看了這種情形,就不免有點疑心,於是就不住打量秦學詩的情形。心想他害別的病也罷了,若是害那種思想上的病,他就是自討苦吃。但是人家乃是很尊貴的人,又緊緊相處在隔艙,這種事情,是不能讓她知道的。因就正着面色對秦學詩道:“我們隔艙就是女眷,你雖是有病,要耐煩一點纔好。我們是讀書的人,不要讓人家說我們不尊重。”他說這話時,聲音極低,坐在秦學詩鋪上,兩手扶着膝蓋,兩眼也同時下垂,不看秦學詩的臉色。秦學詩聽了叔叔的話,臉上一陣陣發熱,什麼話也說不出來。自己靠了船艙板坐着,頭幾乎要垂到懷裏來了,柴競在一旁,早也看着有些尷尬,現在覺得秦學詩有些難堪,便拉着秦慕唐去看江景,把這事扯開。秦學詩心裏這會子,自然是十分的慚愧,也就慢慢的糾正自己的念頭,緩緩的躺下。但是不多久的工夫,隔壁艙裏的京白念將起來,卻又不由得自己興奮起來。
到了晚上,船上的人都睡熟了,還聽到隔壁艙裏,有那種緩緩低吟之聲。自己艙裏,燈火已經息了,那邊的燈光,露着幾條白道兒,印到這邊黑暗裏,這就是隔扇縫了。在那隔扇縫裏張望着,只聽德小姐點了一枝紅燭放在牀頭,頭枕了高枕,在那裏看書。秦學詩只管張望時,彷彿還嗅到一種香氣,側着渾身,直待頸脖有些痠痛,才覺是時候過久了。自己滿艙的人,固然是睡了,就是那邊艙裏的聯老太太,也發出一種呼聲。心想要和她通一點什麼消息,現在是最好的機會,萬萬不可放過。不過說話是不敢的了,黑暗中又不能動紙筆,這隻有拋了一件什麼物件過去,試試她的意思怎樣。想來想去,忽然大悟,她還有一條手帕在我這裏,我何不趁此機會送還她。她若是要聲張起來,那是她自己的東西,諒也不能牽涉別人;她若是不聲張,我明天給她去一封信。轉身一想,還是不好,倘若以爲是在被褥裏翻出來的,我的機心,豈不是白用?於是把手帕在懷裏抽出,又把繫腰的絲鸞帶上一塊玉牌,暗中扯下,然後將手帕尖角向玉牌花眼裏一穿,結了一個活疙瘩。便輕輕的站起半截身子,要找上次那個窟窿,將手帕塞了過去。暗中摸了許久,才把窟窿摸出。正要將東西塞過去,但是渾身只管發抖,總怕惹出事來,復身又坐下來了。坐了許久,只渾身篩糠似的抖。後來因爲這邊艙裏有轉側之聲,一橫心的就把手帕子塞過去了。分明聽得那塊玉牌,落在艙板上啪的一聲。這時,心裏只管撲突撲突的亂跳,將被蒙了頭,靜靜睡下,聽隔艙有什麼動作沒有。過了許久,也不曾有什麼動作,那隔扇縫裏漏過來的燈光,也沒有熄滅。這樣看起來她竟是不聲張的了,心裏好生快活。於是又側過身子,再向縫裏張望。可是這邊張望時,那邊她燈光卻不先不後的吹滅了。這晚上是不能有什麼分曉的了,於是也就安心貼枕的睡覺。
到了次日早上起來,看見船外的山峯遠遠的聚攏,將江面圍成圓形。江裏的水,風浪不生,真如鏡子一般。這種風景已是離宜昌不遠了。隔壁船艙裏發現一種濃厚的脂粉香味,直傳到這邊來,正是德小姐晨妝剛罷的時候。大概一到宜昌,她們就要上岸的了。昨晚塞過去的手帕,無論如何,她是看見的。若是她不滿意,這時候一定要喧鬧起來。現在既未曾喧鬧,是此心已默契的了。正是這般想着,忽聽聯老太太驚異起來道:“咦,你怎麼把那手帕子尋到了?”秦學詩聽了這話,又情不自禁的,心裏撲通撲通上下跳了幾下。不料那德小姐卻很從容的答應了一句。她說:“這條手帕,原是卷在鋪蓋裏,現在已經翻出來了。”秦學詩一聽這話,心裏一塊石頭,才向下一落。
這天恰好又得着一帆順風,不到正午,船已在宜昌靠了岸。在船上的客人,投店的投店,轉船的轉船,不到半天工夫,都走光了。秦學詩同艙的人,也都登岸散步,並找往漢口的船去了。秦學詩心亂如麻,只推不舒服,卻沒有上岸。後艙裏聯老太太登岸也找船去了,德小姐卻沒有走。秦學詩又覺得是個機會,待要大膽說兩句話,又礙着船家的耳目,只是把古詩上那些爛熟的豔句,慢聲低吟。唸到那相見時難別亦難之句,彷彿就聽到隔壁艙裏有微嘆之聲。秦學詩因她如此,越是坐立不安。正在無計可施,船舷外來了一隻小艇,上面一個窮婦人扶着槳,三四個穿破衣的髒孩子,將竹竿撐了布袋,口裏叫着苦,伸到艙裏來要錢。秦學詩很討厭他們打擾,找了幾個銅錢,就打發他們走了。待一回頭,昨晚上送過去的那條手帕,現在又在鋪上。連忙揀起一看,那塊玉牌不見了,卻又換了一個翡翠扳指。手巾邊下,卻有墨筆寫了一行字,那字是:“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秦學詩學幕,常與一些權貴的門客盤恆,這些古人的風流佳句,不但是念,聽也聽熟了。這兩句正是柳永傳之千古的佳句,如何不省得?於是就把那闋《雨霖鈴》詞,默唸起來。唸到“方留戀處,蘭舟催發”,便覺這八個字,真是爲自己寫照。又唸到“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此時此地,此人此情,怎樣不由得不一陣心酸。兩行熱淚,直滾將下來。心想叔叔和那位老太太蹉商不好,今天晚上,恐怕就要分道揚鑣。真個是今宵酒醒何處,不得而知了。待要再寫幾句,也拋了過去,卻又一部二十四史,不知從何說起。而且就在這個時候,韓廣達回來了。
韓廣達一見他滿面淚痕,問道:“小兄弟,你受了什麼委屈嗎?怎樣哭起來了?”韓廣達不問話,秦學詩也就勉強忍耐下去,現在韓廣達一問,他就索性嗚嗚咽咽的哭將起來。韓廣達道:“這樣說,你果然是受了委屈了,你只管說給我聽。若是要朋友報仇的話,我可以幫忙。”秦學詩好容易忍住了哭,便道:“這件事,我倒有心求求韓二叔,只怕韓二叔要見怪於我。”韓廣達道:“你只管說,說得對,我自然是幫你忙;說得不對,我不管就是了。我又何必怪你?”秦學詩道:“船上說話,有些不大方便。我請二叔上岸喝一杯酒,到岸上去再說罷。”韓廣達道:“那倒不必,你把話告訴我,比請我喝一罈酒還要好。”秦學詩道:“我並不是要請二叔喝酒,纔要二叔幫忙。難道打抱不平,還在乎喝酒嗎?不過此地說起來不便,要借個地方說話罷了。”韓廣達道:“好好,我們就去。”
秦學詩趁着這時無人,就取了一些零碎錢在身上,和韓廣達一同上岸來,找了一家乾淨酒館,一同在一個小閣子裏坐了。店夥送過酒來,秦學詩對他說:“呼喚再來。”店夥答應去了。韓廣達不能等了,便道:“小兄弟,現在無人,你有什麼話,就對我說罷。”秦學詩面色沉了一沉,然後斟了一杯酒,放到韓廣達面前,直跪了下去。韓廣達連忙扶起來道:“有話你就說罷。若是這樣多禮,我就不好辦了。”秦學詩料得他不會推辭了,就把自己的心事,完全告訴了他。又說:“從來看到小說上一種古押衙黃衫客的俠士,都是肯成人之美的。我看韓二叔爲人就是俠義一流,所以我認爲這事很奇怪,遇着了她,又遇着韓二叔這般朋友,正是絕對的機會。”韓廣達將手搔着頭髮道:“你要叫我幫拳打架,我決不推辭。若說到這種風流韻事,我這樣粗心浮氣的人,哪裏辦得來?不過你既找到我,我要不管,你又會大大的失望,倒叫我爲難了。”望着又不住的搔着頭髮,笑道:“有了,我替你轉求那柴大哥罷,他的本事,比我高過十倍,而且他又要回江西去的。即便在路上想不到什麼法子,你哪怕跟到江西去,他也會幫你一個忙。”秦學詩道:“柴大哥是很精明的,只是這事人知道多了。”韓廣達道:“難道你還害羞嗎?俗言道:三個臭皮匠,抵個諸葛亮。這事只有他能辦。小兄弟,我們弟兄們,最重的是義氣。只要我答應了。也就算是答應了。他縱然辦不妥,也不會把你的心事告訴人,你放心罷。”秦學詩見韓廣達說得如斬釘截鐵,料這事有個七八成可靠,少不得又道謝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