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太守將孫道法送出了大門,一路搖着頭走回上房。口裏只顧念道:“質勝文則野,質勝文則野。”全太太見他是這樣走進來,便問道:“又有什麼事引動了你?把孔夫子請出來。”全太守就把孫道法剛纔的言行,說了一遍。因道:“難道說做武官的人,就可以這樣不講禮節嗎?”全太太道:“你可別得罪他呀!這會子,我們全仗他打土匪。打跑了,是我們坐享太平。”全太守道:“你們婦女們只好坐着打鞋底,談談張家招女婿,李家聘姑娘,若談到軍國大事……”他正這樣說着,只見那位在這裏作客的德小姐,站在全太太身邊,卻是微微一笑。全太守道:“姑娘,你笑什麼?我這話說得有點不對嗎?”德小姐說道:“我哪敢笑姨父說的不對。但是婦女們不能全是坐着打鞋底,說張家招女婿,李家聘姑娘的。”全太守點了點頭道:“是呵,你就是個女學士,我怎麼能一筆抹煞呢?”德小姐笑道:“姨父真是喜而供諸案,惡而沉諸淵了。”全太守連連點着頭道:“上一句話,愛而加諸膝,輕輕一改,改得很好,改得有身分。”說着話時,將頭擺着小圈圈來。全太太道:“你瞧瞧,談什麼你都不得勁兒,一談到之乎者也,你就覺得渾身都是舒服的。”全太守道:“你知道什麼,等你懂得這個,恐怕還要讀二十年書哩!”說着,笑向書房裏去了。全太太笑道:“我沒有那長的壽命。就有那長的壽,我爲了要懂之乎者也,再讀二十年書去,那是個什麼算法呀!”德小姐道:“姨媽不提起讀書,那也算了,提起了讀書,我倒有一樁事要乘便求求姨媽。自從到了這裏來,整天的是打聽土匪的消息,每日提心吊膽,飯都吃不飽。現在是土匪打跑了,救兵也到了,大概事情可望平息。我一天到晚捧了胳膊坐着,閒得怪難受的。我想請姨媽給我騰出一間房子來,我也好寫寫字。”全太太道:“一說請孔夫子,你就真請孔夫子了。西右那一帶廂房都是空的,我就讓當差的給你收拾收拾罷。”德小姐聽了,馬上帶了兩個女僕就到西廂去看屋子。
這地方外面是道長廊,對着石階下的四方院子。這院子裏左右排列兩棵高出十餘丈的大樟樹,屋子裏一年四季是映着綠色。屋子後開着兩扇高高的推窗,窗子外又是綠竹,被風吹着,將綠竹竿子,吹得一時閃過來,一時又閃去。窗子上的綠影子,不住的搖動。德小姐一見,非常的願意。連道:“這裏就好,你們快些給我收拾起來罷。既幽雅,到上房又近,我一天到晚,要坐在這裏了。”德小姐高興得什麼似的,只是催僕役們收拾。全太守知道德小姐要收拾書房,他已很高興,就親自上前,指點一切。不半天工夫,就收拾妥當了。到了次日,德小姐一早起來,就讓女僕泡了一壺好茶送來,自己焚了一爐香,就抽了幾本書,坐在臨窗的一張桌邊來看。越看越有味,只除了吃飯,終日都坐在這書房裏來了。有一天,德小姐看了一天的書,到了晚上,還想掌着燈到書房裏去。全太太笑道:“你這樣大小,還是孩子的脾氣,喜歡新鮮味兒。愛看書,慢慢的看吧,別把這一點勁頭兒,幾天給使完了。”德小姐也覺有點倦意,就不去了。次日到書房裏去,卻在雪白的窗紙上,發現了一行小字,乃是“楊柳岸曉風殘月”,她忽然心裏一動:這一句詞卻是自己心坎裏一句話,何以恰好寫在自己的書案邊?而且這窗紙是新裱糊的,在這幾日之內,都沒有看見,分明是昨晚上有人寫下的。這上房除了姨父,並沒有第二個人懂詞章,但是姨父寫得一筆好殿體書,這字非常靈動,當然不見得是他寫的。既不是他,難道還是前面公事房裏幕賓們寫的不成?那更不對了,自己納了一會子悶兒,也想不出一個道理來。於是用墨將那一行字來塗了,也不再去理會了。
這天晚上,她在書房裏看書,還看到二更後,出書房門之時,將門帶攏,用鎖來反鎖了。又過了一天,再到書房裏來,卻見窗紙上,又添了一行字,仍是“楊柳岸曉風殘月”那一句話。這不由得她不吃一驚了,房門昨晚鎖着,今朝是自己開的,決不能有人進來。這一行字,從何而來?難道還有什麼幽靈之物,特意來寫上這句詞,暗射我心裏的事不成?她仔細想了一下,實在想不出一個道理。坐着看書時手裏捧着書,眼睛卻不向着書上,只擡了頭四面的觀望着出神。正在四處張望的時候,忽然發現了一樁可注意的事,就是後牆向着竹叢的那兩扇高窗門,卻是開的。分明記得昨晚在此看書,因覺得陰涼,就自行端了一個凳子,爬着把窗戶關上。現在窗戶開了,當然是有人由那裏進來,然後在這書案邊的窗戶紙上,題下那一句詞了。記得由四川到漢口的時候,在船上那個姓柴的,曾和我打了兩個照面。後來到了南昌,在碼頭上,又看見過他,莫非他跟到這裏,要和姓秦的作崑崙不成?我是名門小姐,現在又住在姨父衙裏,非紅綃可比。就是那秦學詩,有叔父管住了他,不見得就學了崔生。讓姓柴的帶到廣信來,只是這一句詞,除了我和他,不能有第三個人知道。他就是沒有來,也是把這事告訴了姓柴的,有話轉告我了。最好我是見他一面,當面問他幾句。但是我是個深閨弱女,他是個江湖武丈夫,我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可以見他?若是出了什麼意外,卻怎麼辦呢?德小姐這樣一想,倒反而驚怕起來。既沒有心看書,也飲食無味。到了晚上,深怕那個姓柴的來了,反爲不美。天色一黑,她就到上房裏去,索性一步也不敢到外面來了。
到了次日,天色不好,淅淅瀝瀝下起雨來。德小姐心中有事,不由得更因此添上一層煩悶,吃過午飯,才慢慢走到書房去。可是一到書房門口,心裏一陣亂跳,反是站在廊上,不敢走了進去。凝了一凝神,自己暗笑道:我這個人真是疑心生暗鬼了!這白天,又在這上房裏,難道那姓柴的還有隱身術,能飛了進來嗎?於是咳嗽了兩聲,又喊了一聲女僕倒茶,然後才走進去。進書房之後,首先便注視書案前的窗紙上可有什麼,恰似很明顯的,那裏又添了一行字。不過不是先前那句詞了,乃是“若不知,何以塗抹之;既知之,何不回報之”。德小姐看了,愈加驚慌,覺得不理會他,豈不失了機會?而且辜負了人家千里奔波的苦心,要理會他,又不好意思見他,也沒有恰當的地方敢見他。可是要永久不見他,他卻糾纏不清,每晚都進衙來。若是讓人知道了,那還了得!只她這一着急,當日急出一身病來,就發着燒熱,睡在牀上,不過人卻是清醒的。這天下午,雨更連綿了,加着不斷的風吹來,將那上房前後左右,一些樹木,吹得如海潮一般作響。到了晚上,人聲是靜寂了,人坐在屋子裏聽到屋外的風雨鬥樹聲,更是厲害。窗紙上搖着一線淡黃的清油燈光,越顯得屋子都要讓風雨來撼動,彷彿人在一隻破船中一樣。
這晚上,全太守晚飯後也是覺着風雨之聲悶人,便找了一本古版《易經》,坐在燈下,細細的咀嚼。以爲這樣風雨飄搖的時候,只有古聖人經緯宇宙的大道理,可以鎮定身心。正看了幾頁,忽聽到窗外走廊下,一片驚號之聲。全太守聽到不由着一驚,便問怎麼了,怎麼了,外面答道:“有……大仙,嚇……死我了。”全太守更是驚慌,連連叫着道:“來呀!來呀!”在那個的時候,官吏叫他的僕役,多是無名無姓,就叫“來呀”兩個字,代表一切。兩個字越叫得急促,越有緊急的事情。全太守如此一鬧,早驚動了上房內男女全班僕役,大家拿了燈燭,一陣風似的,就擁到走廊下來。只見廚房裏一個打雜夫子,蹲在一個屋角下,臉色白得像紙一般,只管哼着,一語不發。地下倒着一個木提盒子,盒子雖不曾揭開,卻是潑了一地湯汁。大家將他扶進屋裏去,盤問他時,他說提了一盒東西,走過廊下,有一條黑影一閃。先還以爲是眼睛花了,仔細一看,那黑影直竄到我的身邊,這纔看清楚,是個有手有腳又能飛的大仙。我冒犯了大仙,大仙還踢我一腳,我哎呀一聲,親自看見他由走廊下,跳上樟樹上去了。全太守手上拿着一本《易經》,正着顏色道:“攻乎畢端,斯害也已,以後再不許說這種話。有說這種話的,我就要重辦。”全太守越罵聲音越大,由內室裏一直罵到堂屋裏來。這些僕役們,雖然怕大仙,比較起來,卻是更怕大人。所以全太守一喝,大家都軟起來,不敢作聲。全太守在堂屋裏罵着不算,又由堂屋裏罵到走廊下來。隨叫喚捕快來,捉拿大仙。
這些捕快,忽然見府大老爺連晚召集問話,料着有重大的事情發生,大家都戰戰兢兢捏着一把汗。及至到了府衙,讓全太守一說,才知道是府老爺要他們捉大仙。因回答道:“老爺要小的們捉賊捉強盜,小的們拚了命也是要去捉的。現在有了大仙,小的們可是不敢奉命。慢說小的們這種無用的人,就是請了劍仙俠客來,他們也沒有那灌口二郎神能耐。”他們說這語時,都不住的轉頭來向後張望,彷彿就有大仙從屋頂上跑進來一樣。全太守道:“胡說,好好的叫你們捉賊,你們倒裝神裝鬼。有什麼妖怪?有什麼大仙?你們到那二堂後身去看看,那裏是不是有人的手腳印?有手腳印,那還是大仙,還是賊呢?”捕快們進衙之時,也曾在二堂後查勘了一會兒。那個手腳印,果然像是人印下來的。只是這廣信地方從來不曾出這種飛檐走壁的人,突然發現,到哪裏去找。要說是現在鬧土匪,是由二龍山來的,這二龍山也不過是一班舞刀耍棒的人,也不見得能夠半空裏來去。全太守見他們站在花廳中猶豫着,他坐在凳上,突然站了起來。喝道:“你們若是不去捉賊,那就是你們和賊通同一氣,將你們重辦。現在限你們三天期限,三天之內,若採訪不到一點消息,就仔細你們的狗腿!”說畢,將長袖子甩了一兩甩,一轉身子就回上房去了。
這些僕役們哪裏禁得住嚇,只得到次日,便把這話傳揚出去,說是知府衙門鬧狐仙。滿衙門的人,到了晚上走路,都不免有戒心。可是爲了他們過分的害怕,到處都顯着有鬼怪出現。次日的風雨,依然未歇,二堂後有兩個打更的,在二更以後,因雨地裏不好走,便坐在倒檐下,避着雨打磕睡。剛是要閉眼,就在這倒檐上啪的兩聲落下兩塊瓦來,同時又很重的一聲,落在地下。兩個更夫本把鬧大仙的話深深的印在腦子裏,現在一驚,睜眼看時,只見一個黑影在階石下那青苔氈上,連跌了幾跌,然後才一竄竄上牆去。再由牆上一翻,纔不見了。當他翻動時,牆上落下兩塊整磚來,將牆裏的水濺起來,兩個更夫臉上都濺得有了。當那黑影子在面前時,兩個人嚇得成了兩個呆子,只管望着。現在黑影撲過牆去,眼前沒有什麼了,兩個人這才如發了狂一般,大叫救命。衙役齊跑了來,這才知道又是發現大仙。據兩個更夫說了,大家便用燈火一照,果然地下有幾個滑倒的人手足印子。再看看那面牆上,卻也是有人的手印,印在溼青苔上。這一來,大家都證明更夫所說的話不錯,更哄傳出來。
這個時候,全太守還不曾睡,覺得這事情不能含糊過去,在西花廳傳全班捕快問話。捕快們看到府太爺這樣雷厲風行的樣子,氣得是話講不上去,彼此相看了一會子,相率走出了花廳。又繞到二堂後來,仔細看了一看。那手腳印有幾個,印得清清楚楚,果然是人留下來的。便就推了兩個人,亮着燈籠火把,上屋去照了一照。在屋上牆上,又發現了好幾處腳印,有幾處還踏碎幾片瓦,若是大仙決不會這樣重手重腳。當晚夜深,大家只在衙前衙後,查勘一番,見着沒有什麼行跡,也就算了。約了次日,大家在十字街一品軒茶樓上,共商一個辦法。
到了次日清晨,這些捕快們,一早在茶樓上聚會。找了臨街的一副茶座,大家向外面坐,正談得有點頭緒。這捕快班裏有個範承才,卻是他們隊裏的領袖。他銜着一根旱菸袋,兩隻手臂抄抱在胸前,正自出神。他的旱菸袋,忽然由口裏落將下來。同時他將桌子一拍,指着樓下道:“要破這一樁案子,除非是去問他!”大家看時,只見張三公子帶着一批新招練的兵,騎了馬過去。範承纔有個把弟餘老七,也學習過一些武藝,他心裏忽然省悟過來。笑道:“是了,大哥說的這話,我已經明白。以爲張少爺從過明師的,一定看得出江湖上高一等人物的行藏。但是是人呢還是大仙?他能幫助我們的忙嗎?”範承才道:“據我看,十成之八九是人所爲。我們這種人哪裏親近得他?只好找個能手出來試試了。”大家都覺得這法子笨,但是除此之外,也無良法,於是把喝茶的時候展長。等着張三公子下操回來,大家就一陣風似的,走出茶樓,攔着張三公子的馬跪下。護從有認得範承才的,就告訴張三公子,這是本城的捕快頭。張三公子用馬鞭指着他們笑道:“你們的事情,我明白了,你們捉不了狐狸精,要來求我,是不是?我姓張,可不是天師,你們怕挨板子,不會上龍虎山請張天師去嗎?恐怕也沒有用呢?”大家一聽這話,分明是他很知道這事情的內容了。範承才連忙道:“少爺,這事就求求你罷!少爺既然知道,小的們也就不多說了。只是求你救我們一條命!”張三公子道:“既然如此,你們先起來,讓我今天晚上和你們到府衙前後走上一走。我生平不信什麼鬼怪,你看他今天晚上還來不來?”捕快們聽了這話,將信將疑,都站了起來,給他請安。張三公子也不等他們再說話,一揚馬鞭子,就走開了。
知府衙門裏鬧狐仙的事,這時大街小巷,本來無人不曉。現在看到一班捕快圍着張三公子的馬這一段事,大家更覺鬧狐仙乃是千真萬確的了。這些捕快來求,他在馬上從從容容說着大話,很像今晚上狐仙就不會出現。大家雖知道張三公子武藝很了得,不信他會降妖捉怪。今天晚上,府衙裏是不是有大仙出現,那就可以看出他的本領怎樣了,因此大家把這事都當了一樁奇事去傳說。範承才這班捕快,相信張三公子總不會撒謊的。但是怕他和大仙交起手來,不免要上大他的當。因之這晚上,也不敢在家裏睡覺,都帶了武器,悄悄的在府衙前後巡哨。但是巡哨一夜,確是不見什麼動靜,這些捕快們也不回家,就一直到參將衙門來,打聽張三公子昨晚可曾出去。據跑差上的人說,他昨晚二更前後,在衙外喝得爛辭回來,一回上房,就睡覺了,並不曾出去。這裏頭更不能無原由,大家就在號房裏等着。打聽張三公子起來了,大家就央告傳號進去回稟,要見張三公子,求他指教辦這案的法子。張三公子只叫範承才餘老七兩個人到小簽押房裏來,其餘的都讓回去。
範餘二人到了小簽押房裏,只見張三公子向着太陽光的紙窗下臨帖,二人便蹲着身子,請了安下去。張三公子將筆向筆架上一放,笑了起來道:“你們以爲我把大仙打跑了嗎?昨天晚上喝酒,今天早上寫字,我哪有工夫捉妖?來來來!你們也來寫兩個大字。”範餘二人以爲張三公子和他們開玩笑,站了不動。張三公子遂將那支筆交給範承纔看道:“要破案,就在這一支大字筆上。你們不會寫字,怎樣破得了案?”範承才按過那支筆,在手上卻是重顫顫的,仔細看時,這筆管卻是熟鋼的。只得笑道:“小的實在不懂,求少爺明指教我們吧。”說着,退後一步,又給張三公子請了一個安。張三公子笑道:“我料你們不懂,我老實告訴你們罷。當我由玉山回來的時候,半途路上,曾碰到一個騎馬的人,他和我馬上馬下都交過手,本事十分了得。我就想着,土匪窩裏,不會鑽出這種好角色來,但是他是由哪裏來的,我倒猜不出。前兩天我一人走大街上過,看見一個外鄉人,站在街邊買東西,聲音卻是很熟,可認不得那人。後來我想起來了,那豈不是和我交手的人嗎?我正看着他,他一回頭見了我,像是認得,就笑着說:‘張少爺不認識我嗎?我請你喝杯酒去,肯不肯賞臉?’”範承才道:“這賊不懷好意了,少爺去了嗎?”張三公子笑道:“那怕什麼,他真是要算計我,就不去喝酒,哪裏又躲得了?當時我就和他一路到酒館子裏喝酒,一談起來,不但不是賊,而且是個大大的好人。他姓柴,單名一個競字。他的師傅尤其聞名,是長江上一個大俠客,名字不要去提他了。他到廣信來,不是爲他自己的事,不過要和一個朋友作媒。和這裏府大老爺,一點不相干,白擾他的事作什麼?他隨身沒有大武器,除了一把刀,便是幾十支真假筆。他倒送了我幾支,我故意拿出來,看你們識不識?原來你們也不懂呢!”
說着,他接過筆去,將筆頭一扭,只見毛筆頭和一個短套,脫了下來,裏面另露着一個尖而且白的針頭。他手一揚,那筆啪的一聲,插在畫樑上一個雙鳳朝陽的鳳眼睛裏。範承纔看到,心中暗暗喝彩,臉上自然也就現出一種欣慰之色來。張三公子笑道:“據你們看,這就了不得了,其實這位姓柴的本領,要比這個強過十倍。他站在樹下,能用這個去打樹梢上鳥雀的眼睛。像你們這種的人,他何須多費事,一個送你們一箭,也就了事。這是他師傅的傳授。他師傅本人,能夠用蘆杆子當袖筋用,變輕爲重,這暗勁就更大了。這種本領的人,我見了都要五體投地,我不信你們有這種本事,可以去捉他?你們可以回覆府大爺一句,就說不是狐仙是個人,這人也就走了。只要府衙裏再不鬧事,我想府尊也不和你們爲難。我自去對那姓柴的說,請他早早出境,你們看是怎樣?”範餘二人見張三公子說得那人如此厲害,他又保了不再來,只要無過,也就不敢望賞了。當時便謝了謝張三公子。他又道:“你們不要對人說這話是我說的,若說出了,下回再鬧事,我就不管。”範餘二人,只要府衙不鬧事,這一層自當遵命,很高興的走了。
張三公子於是在家裏尋出一把收藏的倭刀,一個橙色葫蘆,帶在身邊。獨自步行出衙,卻到西門外一家客店裏來拜訪柴競,到了店中一直向房間裏排闥而入。只見柴競在桌上放了一大荷葉包豬頭肉,又是一大捧落花生,手裏拿了一大瓦碗燒酒,正自吃喝着解悶。一見張三公子,便迎上前來,笑道:“兄弟昨晚不敢失信,他們向張少爺說了什麼?”張三公子就將對捕快說的話,敘述了一遍。因笑道:“他們就是吃了豹子心,老虎膽,也不敢到這裏來拜訪閣下。只是閣下這個媒人,我看可以暫時不作也罷。無論那位德小姐你沒有法子把她引出侯門似海的知府衙,就算你能夠引出來,試問孤男少女,你有什麼法子,可以送她到浙江去?”柴競笑道:“我在朋友面前,沒有答應此事則已,既然答應此事,就是國法不足畏,人言不足惜。”說着,端起碗來,咕嘟一聲,喝了一口酒。張三公子微微笑道:“就算你老大哥決意這樣辦,那德小姐年輕,也不肯放了膽子跟你走,你又當怎麼樣?”柴競躊躇着道:“我就是爲了這個沒有法子,我要是這樣走了,我受了朋友之託,不忠朋友之事,那都罷了。我千里迢迢,跑到這裏來,鬧得滿城風雨,最後是一走了之,我這未免對不住自己了。可惜上次我到二龍山去,沒有找着我的師傅和師妹,若是找着了他們,我的事情就好辦了。”張三公子笑道:“我既然勸閣下走,我自然也有個辦法,不能讓你閣下一走了事。要曉得虎頭蛇尾,和神龍見首不見尾,卻是兩件事。閣下依我辦,把那位姓秦的學生找了來,我可以薦他到府衙裏去做一點事。萬一全府尊不允,就是敝處算個冷衙門,添這樣一位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幕賓,兄弟總可以作主。那個時候,再來設法做媒,當然不至於像現在這樣費事吧?”柴競道:“張少爺,你能斷定那姓秦的來了,不至於落空嗎?”張三公子道:“這件事和我又沒有什麼相干,我若是辦的不到,我就不必多此一番脣舌。我又何苦撒一個無所謂的謊呢?”柴競把酒碗舉起,就一吸而盡。笑道:“這就痛快多了,我自身在這裏並沒有事,現在和張少爺痛飲幾杯。放下酒杯,馬上就走。”張三公子於是將那葫蘆放在桌上,然後把那柄小倭刀向桌上一插,笑着拱了一拱手道:“這葫蘆罷了,送閣下盛酒喝。這把倭刀,真是早年進貢來的,卻是出門一件輕便利器,請一齊留下,就不另送程儀了。”柴競笑道:“這是在府上就預備好了的,分明是催我走了。有了這個葫蘆,就可在城裏買了酒,索性帶些食物,出城五里有個玉皇閣,那裏大樹參天,我和少爺到那裏一醉而別如何?”張三公子連聲叫好,就提了葫蘆出去,灌滿了酒,又買了一刀鹹豬肉,兩隻大薰雞,用荷葉包了,提回店來。不曾進店,恰是柴競背了包裹在店口張望,於是二人一同出城,向玉皇閣來。
一路之上,聽到路上行人說話,都是說着知府衙裏鬧大仙的話。有的說大仙身長三丈,非常厲害。有的說,這幾天大雷大雨,都是爲了這妖怪,但是五部雷神,大戰三日,都沒有奈何他。聽說後來關聖大帝親自出馬,才把那妖怪降伏了。柴張二人一路聽了這話,都不由得暗笑。到了玉皇閣外,就在大樹下石頭上,擺上酒菜,二人席地而坐,把葫蘆蓋當了酒杯,傳遞着喝。將倭刀割雞肉,大塊的咀嚼。
正自興酣,忽然有人在身邊哈哈大笑道:“大仙在這裏了!我不曾進城,倒先見着。”柴競啊呀了一聲,站起來道:“原來是師傅。”張三公子看去,見一個五十上下老者,穿着黑衣,揹着包裹。腳下的大布襪子,齊平膝蓋,上面沾染遍了黃泥,分明是一個走長路的。張三公子曾聽柴競說過,他最得意的老師,是長江大俠朱懷亮。看人雖然是老者,兩頰還有紅光內隱,正是精氣內練,神光外發的原故。因爲柴競一站起來,就給他師傅行大禮,先未便插言,默然站着。柴競見禮已畢,就回轉身來,對張三公子道:“這是我朱師傅。”張三公子笑道:“果然是朱老前輩,難得到此地。”說着恭恭敬敬的三揖。朱懷亮將包裹從肩上溜下來,他搓着兩手,向張三公子臉上注視着。笑道:“這地方不會有多少人和我徒弟交朋友的,莫非這是張參將大人的少爺吧?”張三公子謙遜一番,也就請他席地坐下。朱懷亮對柴競道:“我上個月送你師妹到皖南去完婚,就聽到這邊二龍山起事,道甚傳言,說有我的朋友在內。我就不相信,因此獨自到這廣信來,打算去看看。不料今天一路之上,就聽知府衙裏出了大仙,鬧得如何如何,我就有些疑惑。現在看到了你,莫非是你乾的?”柴競因就把自己由四川出來,和秦德二人同船,以及受了秦學詩之託,和他們作媒的話說了一遍。朱懷亮道:“既是張少爺能幫你的忙,這事不愁不成功。由這裏到浙江,要穿過玉山縣,我現在沒有你師妹掛慮,閒雲野鶴,哪都可以去,我就陪你到浙江去走一趟。這玉皇閣外有兩家小客店,我這幾天走得累了,今天權且在這裏歇息一晚,明天再走罷。”柴競本也無一定行期,就依了師傅的話。三人將酒菜用完,柴競向張三公子拱手道:“諸有打攪,不勞久陪。閣下衙中有事,就請自便,半月之後,我們再相會罷。”張三公子一見朱懷亮,遇到這樣一個老前輩,本想多攀談幾句,也好領教些武藝。轉身一想,他們是江湖上人,自己是宦家之子,他們師徒會面,或有私話要說,自己夾雜在他們一處,或有不便。好在他們還是要來的,到下次會面再談罷。於是和他們拱手而別,自回城去。
就在這時,二龍山的土匪,正在和孫道法的軍隊交戰,浙贛邊境,十分不安,過了半月,卻也不見柴競師徒回來。心想路途不好走,他們不能穿過戰場,這也是人情中事,卻也未曾去注意。又過了十天,那帶軍平匪的孫道法,忽然自前防來了一道公文,說是需要一位熟知匪情的軍官,隨營助理軍務,就要請張參將調了張三公子到前防去。張參將見一個湘軍頭領會來調他的兒子隨營助理軍務,正平了他一口湘籍以外無才之氣。當日就叫着張三公子到前面,教訓了一頓,立派他到前防去。他只去了三天,卻有人到號房裏來三次請見。號房裏說我們少爺到前防出發去了,要軍事平息了,才能夠回來。那人聽說,就垂頭喪氣的走了。
這時值着黃梅天氣,在江南乃是一年陰晴的日子。有一天下午,忽然起了大風,飛沙走石,終夜不息。到了天亮,飛沙裏夾了幾點雨,才把風息了。這一日一夜大風,廣信城裏吹倒樹木房屋不少,知府衙門和參將衙門,是兩所古署,衙裏有許多古樹,也有吹折的。全太守總算關心民生的,一早就派人到四城去調查災情,同時也在衙門檢點損失。不料,就在檢點聲中發生了一件最大的損失,就是睡在臥室裏的德小姐,忽然不見了。全太守一聽這話,毛骨悚然,心想難道真有什麼妖怪,颳了一天一夜大風,把她攝去了?只得放了膽子,調齊十幾個僕人,各拿傢伙,擁進德小姐臥室去。只見牀帳高掛,被褥疊得好好的,桌上一盞西式的銅膽油燈,兀自點着,燈芯草結成一個很大的燈花,這分明是未安眠以前就失蹤了。德小姐所睡之處,左隔壁是全夫人房,右壁是女僕房,若有一點響動,就可以驚人的,然而卻全不知道。全太守一想,像德小姐這樣的女子,決計不能私奔,更也不會無故尋短見。若是讓人劫了去,這上房豈是輕易能進來的?若是妖怪,自己生平就不信這件事。他想着完全不對,只將兩個指頭,在半空中畫個圈圈,連說怪事。全夫人也是滿衙內亂撞亂找,並無蹤影,兒呀肉呀的,嚷着哭起來。全太守就吩咐下人,這事與體面攸關,不可張揚出去。一面傳捕快馬快,進衙問話,卻叫全夫人不要啼哭,免得擾亂自己心事。
全夫人哪裏禁得住,索性走進房來,倒在德小姐牀上,抱枕大哭。她一個翻身,忽然指着帳子頂上道:“那是什麼?那是什麼?”大家走上前來一看,原來是一張白紙,大筆塗抹,畫了一些黑雲。將那畫揭下,仔細一看,滿幅雲影,裏面藏着一條龍。這龍只有一個龍頭,半個身子半隱半顯,尾子卻完全不見。紙邊卻有一首四言詩道:“天馬行空,非妖非鬼。記取一言,神龍無尾。”太守將這十六字,默唸了幾遍,搖着頭道:“天馬行空,這是一個非常之人,如精精兒空空兒之流了;非妖非怪,自道之矣,神龍見首不見尾,然則又在何處見過他的頭呢?”他自這樣揣摸了一遍,只卻是之乎者也,說不出一個道理來。其餘那些幕賓衙役,都相信道是妖怪作祟,將德小姐攝去了。甚至有人說,就是河裏龍王攝去的,所以畫下一條龍爲記。這話一傳,滿城風雨,都說知府大老爺有個小姐嫁了龍王了。全太守明知謠言不可信,或者是被江湖上異人擄去,也未可知。在古人筆記上曾讀過虯髯客崑崙奴這些人傳記,料得不是這些捉小偷的捕快所能擒獲,責罰他們也無益,只得叫他們訪訪罷了。但是事有奇怪的,同時張參將衙門裏,也發現了一張神龍圖,只記取一言,神龍無尾四個字。著書的一口氣寫了二三十萬字,委實覺得吃力,就借那神龍無尾四個字,斷章取義,作個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