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競不解所謂,便問道:“這是什麼意思,是他投來的什麼信嗎?”張道人道:“當然是,我們拆開來看看,這裏面究竟說的是些什麼?”於是忙着將那紙包拆開,紙不很大,上面只寫了九個大字:今夜子刻到清涼山候駕。張道人哈哈一笑道:“妙極了,這個所在,是一個可以放手打架的地方,但不知道他是許多人,還是一個人?他若人多,你不妨去看熱鬧;他若人少,我們去兩個人,他還要疑我們兩個打一個呢?”柴競道:“那要什麼緊,我遠遠的站着就是了。”張道人道:“那也好,若是遇到了割你紐絆的人,你揪住了他,可以和他比一個高下了。”當時二人裝着沒事一般。到了半夜,張道人脫了他那道袍,先換了一條又短又黑的大腳褲,褲下露出膝蓋下的大半截腿,將裹腳肚來捆紮緊了。上身穿了四周鈕釦,縛住身子的緊身衣,外加一件軟皮背心。這個衣服,就是夜行衣服了,褲腳很大,是爲了大小便;渾身鈕釦,是讓衣服緊貼着皮膚,然後動手利便;那件皮背心,猶如一件軟甲,保護胸前身後,可以抵抗兵器。柴競是個武術家,自然知道,不過張道人衣包裹,早預備了這樣東西,倒是未曾料及。他原來有一根鐵柺杖,是繫着酒葫蘆的,這時把酒葫蘆解了,又在衣包裏取兩柄鬼頭小刀,長不過五寸,插在裹腳肚裏面。柴競在旁看了,笑道:“師伯既帶了夜行衣,何以沒有預備一個百寶囊?”張道人道:“我也帶來了,不過今夜用不着它。既是要和人比武,就不須用暗器傷人;人家就是用暗器來傷我,靠我早年一二十年苦功,他也未必辦得到。”柴競點頭稱是,他是沒有夜行衣的,只穿了短裝,拿了一根板腰帶,將腰束得緊緊的。原帶了一把護身刀,就倒插在背後腰帶眼裏。兩個人結束停當,輕輕的開了房門,站到天井裏周圍一望,各房間裏沉寂寂的,只有一點鼾呼聲。於是兩個人輕輕一聳,跳上房頭。
江南的房屋,不像北方,屋脊很陡,而且房上的瓦,又薄又小,就是這樣疊起來的,並不曾有灰泥砌住。凡是在北方能飛檐走壁的武術家,到了南方,都不敢嘗試。一個不小心。就會把房上的瓦,踹得像放爆竹似的響。鼓兒詞上的俠客強盜,動不動就上房,那都因爲說平書的先生是北方人,只知道北方的屋頂,泥上鋪瓦,高不二丈,又矮又平又穩,可以在上面飛跑,南方的情形,可大大不同的,不過張道人武功很深,柴競又原來是習輕功的人,所以跳上了房,站得很穩,也不曾碎一層瓦。此時街上,已無行人,兩人跳平房來只揀僻靜的地方走。走到城牆腳下,張道人忽然噯呀一聲,說道:“這是我大意了,那個百寶囊未曾帶來,一根繩子沒有,你爬得進城去嗎?”柴競笑道:“不要緊,這城牆上還有許多磚眼,慢慢的找腳步,總可以爬得上去。”張道人道:“也好,讓我先上去。若是上面有什麼野藤,吊一根下來,那就更容易了。”說時,沿了城牆,四周去找。只見一根青藤,由牆上垂下來有一丈多長。離這藤下面一丈多。城牆磚縫裏,向外長着一叢野樹。他於是退了兩步,起一個勢子向上一聳,就跳得站在那叢樹上。身子貼着靠了牆,兩手張開,斜向上舉,將牆扶住了。停了一停,身子復向上一聳,右手撈住了藤,兩腿向上,人頭朝下,成了一個燕子掠水式,右手斜向下插,撐住了城牆,身子騰空躍起有二丈多高。就在這個時候,已靠近牆的缺口,腳只一勾,人已在城牆上,身子一轉,便騰出了左手,抱住城牆垛子。柴競在城牆下面,只看見張道人憑空兩聳,一個影子,悠然上升,不由得暗暗的喝了一聲彩。自己哪裏有這樣本事,若是硬爬,未免現得太笨了。正在這裏凝想,張道人在城牆上說話了。他道:“好極了,我在城牆上摸到一大把野藤,把這個垂下來,你就可以抓住,好慢慢的上來了。”柴競走到牆腳下,果然見一條粗藤,垂在頭上飄蕩。因此一手撈住,一手扶着城牆,藉着青藤的一點力量,一步一步,爬上城去。這樣到了城上,一點也不覺得費力。站在城上向裏一看,面前一道山影,隱約可辨,那正是清涼山了。二人尋着下城的臺階,就飛向清涼山而去。
到了清涼山,那剛剛殘缺的月亮,已東昇有兒丈高。一片昏黃亮光,照得全山的秋草,越發毛蓬蓬的。草裏的矮樹,一個一個的黑影子,在風裏顫動。腳下踏着草,只覺一陣涼氣襲人,原來是風露很深,把草都溼透了。柴競道:“天氣……”一個涼字未曾說出口來,只見張道人舉起鐵柺,向風一迎,口裏說道:“來得好!”同時,在張道人當面,有一個人影,隨着一道白光,上下飛躍。那白光飛躍的快法,簡直沒法可以形容,柴競看見就知道那是一個舞劍的人,和張道人交手了。那白光時而高,時而低,同時,看到張道人那根鐵柺,常常在白光裏攪擾,所以現出一道黑影。這黑影有時看不見的,卻聽見一陣呼呼之聲,似乎是有風在遠處吹着響一般。兩下總鬥了半個時辰,一片風聲,和一道白光不曾間斷。那邊的人未曾開口,張道人也不聲張,只是悶着聲音兒打。柴競站在一邊,只籠了衫袖,呆呆的向下看。忽然一陣腳步響,只見張道人身子,向後倒跌一下,離開白光有一丈多遠。柴競身上的三萬六千毫毛孔,不由得齊齊的伸張着,向外冒出一陣熱汗。他心裏以爲是張道人敗了,誰知那白光一收,接上有一個人喊道:“呔,出家人慈悲爲本,不能下這個毒着!”說時,張道人已竄上前去,只聽見叮噹一聲響,兵器相撞。那人哈哈大笑起來。柴競心裏,大疑惑之下:何以雙方打架打到半中間,卻會笑將起來?正在猶豫之際,忽聽見張道人也說道:“莫不是朱家老弟,何以這樣和我玩笑起來?”那人哈哈笑道:“到了現在,才讓你知道是我!”柴亮一聽那口音,正是師傅朱懷亮來了,籠着在衫袖裏的兩隻手,這才放下。兩手猶如經過水洗了一般,衫袖裏汗溼了一大片。但是在這個當兒,千萬料不到師傅會來了。這一喜非同小可,連忙走上前叫了幾聲師傅。在黑影之下,只見有一個人在朱懷亮身後一閃。朱懷亮也穿的是一套短裝,那柄劍已插入鞘內,將劍懸在腰帶上。他後面站的那人,雖然一樣短裝,在月光下看得明白,他蓄了滿頭的頭髮,髮髻挽在頂心,似乎也是一個道人。朱張的朋友,洪楊一系很多,就是有蓄頭髮的人,那也並不算奇,所以並不覺得是怪事。朱懷亮道:“我來給二位引見引見,你二位不是要見那位樑大哥嗎?這位就是。”那人果然上前,向張道人和柴競各作了一個長揖,但是並不作聲。朱懷亮道:“柴家老弟,送紐絆到你飯店裏去的,就是這位。”
柴競一聽,不免惱羞成怒,將背後的大刀,向上一抽,說道:“這位樑大哥的本領,實在高明,但是上次可惜我睡着了,不知道閣下的本領如何?今天憑着老前輩在此,我們可以來比試比試。”那人更不答話,刷的一聲,抽出一柄劍就要交手。他先是站的遠,看不十分清楚,這時他抽出劍來,只一跳,便跳到柴競面前,左手伸開二指,向了眉尖,比着劍訣,右手將劍只一揮,便迎了月亮,平伸出來。柴競這纔看得清楚,向旁一閃,說道:“且慢動手!我看閣下,好生面熟,請問貴姓?”那人聽到問話,只是站定不開口,柴競道:“閣下若再不開口,我就亂猜了,貴姓是朱吧?”那人禁不住格格一笑,說道:“師兄,你不會猜到是我割了你的紐絆吧?”這人正是振華姑娘,改了男裝了,不知道她如何跟着朱懷亮來到此地。柴競丟了手中的刀,便向她拱揖問好。振華也笑着過來,和張道人重新見禮。張道人道:“侄女頑皮,那倒罷了;老弟,你偌大年紀,怎樣也是如此淘氣?這滿天的風露,引得我們半夜裏到清涼山來喝西北風,是什麼意思,你把我老大哥當玩藝也罷了,連你自己的徒弟,都要將起來嗎?”朱懷亮說道:“羅大哥,你可以出來罷!猜了這樣久的啞謎,也可以說破了。”
說時,深草裏,突然又冒出一個人,口裏操着江北口音,向前和張道人見禮。說道:“晚輩該死,只因要看看老英雄的本領,沒有機會,特意求我朱師伯定下這條計,把張師伯引到這裏來比試。”張道人道:“原來如此,你的令師,就是張文祥嗎?我這回到南京來,正是要訪你。但是我只知道你貴姓是羅,不知道臺甫怎麼稱呼,所以無處尋訪。不知怎樣和我朱賢弟在一處。”那人道:“晚輩叫羅宣武,少在江湖行走,所以熟人很少,山上很涼,請下山到廟裏去暢談罷。”
這時夜色過深,天氣也實在是涼;既然說山下有歇腳之處,於是一行人隨着山路,迤邐下山。走不多路,果然有一叢樹木;簇擁着一所小廟,擋住了道路。朱懷亮向前,也不曾敲門,只一推,門就開了。進到裏面,有一所小小的院落,上面是重門,懸了一盞八角小風燈,由這淡黃的光裏,看到上面是一座小小的佛殿。進了重門,大家不上佛殿,只一折,折到旁邊一所小觀音堂來。堂外邊三間廂房,燭光閃閃的,走進去,並沒有人,卻是放了幾件小行李,大概這就是朱懷亮父女下榻之所了。卻是很奇怪,進來這些個人,也不見有一個廟裏的和尚出來過問。大家坐下,朱懷亮便給姓羅的重新引見。柴競見他,有四十以上的年紀,短小的身材,瘦削的面孔,惟兩隻眼睛,黑眼珠又黑又正,配着一雙劍削的濃眉毛,卻含有一種英氣。只看他這樣子,這可以知道他身手靈便,行動輕悄。一談起來,他果是張文祥得意的門生。張文祥受刑以後,他便隱名埋姓,在江湖上做跌打損傷的外科醫生。是他聽到說,南京兩江總督大做生日,馬新貽的兒子,也在江蘇做官,前來拜壽。他要將小馬刺死,以報張文祥之仇,而且必要在南京再辦這件事,才見得張文祥死而未死。他還不脫少年人的脾氣,好名心重。隱隱的在江湖上散下一種風說,說有個張文祥的徒弟,要到南京去走一趟,所以江湖上耳目靈通的人,都也知道了這件事。他是由湘南經過蓮花廳,穿江西境前來的。他到了皖南,卻不期和朱懷亮父女相會,因爲同落一家飯店,朱懷亮看他是個外科郎中,約着一路走,便談得把各人的實情說出來了。他叫羅士龍,一把單刀,使得最好,靠了身體靈便,飛檐走壁的功夫高人一籌。朱懷亮原是在上游把事辦完了,想起了張道人,要來看看他。會到了羅士龍,索性邀了來大家相見。不料走到黃山一打聽,張道人已經下山了。朱懷亮笑對羅士龍道:“老弟,他是久不問世事的人,這回下山,一定是爲會你去的,他們把他趕上罷。”
趕到了宣城,他們就住在張道人對面的飯店裏。晚上,羅士龍跳上房,且聽張道人說些什麼,恰好走錯了。在李雲鶴住的房間裏頭,只聽李雲鶴對他的僕人說:“我這回過江,不能把我父親贖出來,我就跪死在那杆頭的面前,不回家了。我這回半路上辭了館,今年的館事,已丟了二百兩銀子。那還罷了,把祖傳的雙股劍也當了,真是可惜。這樣的好東西,就不是無價之寶,幾百年傳下來,也不止當二百銀子。”那僕人說道:“相公,俗言道得好,寶劍送與烈士,紅粉送與佳人。我們有寶劍,當給那土財主,當然是當不到錢了。”原來那個時候,主人若是年少,又是讀書人,下人就稱他爲相公。這種稱呼,江南有些地方,至今兀自保存着。這一席話,讓姓羅的聽見了,認爲李雲鶴是個落難的孝子,回去對朱懷亮一說,都以爲這人難得,明天早上,必要過去拜訪。不料次日起來,朱懷亮向對向客店裏一打聽,飯店裏隨便答應一句話,說是昨晚來投宿的客人都走了。朱懷亮回店去,笑着對振華說:“這張老頭兒,太狡獪,知道我們來了,故意溜了,我們就在暗地裏給他鬧得玩玩,看是哪個玩得贏?”因此,便落後一點,遙遙跟隨,讓羅宣武先走幾裏。
不料張道人原沒動身,追了一天,只追到李雲鶴主僕,偏偏李雲鶴初出遠門,下的正是一家賊店。朱懷亮父女摸着黑自向前趕宿程,只留羅宣武暗裏保護,後來李雲鶴果然被店家偷了。羅宣武故意離開這店,黑夜裏卻回來,看那店家怎樣。到了二鼓以後,那老店家,卻纔私開了後門,向外而去。羅宣武在後面跟着,約有半里之路,他敲門進得一家人家去了。羅宣武跳上房向下一看,那老店家和幾個男女說話,是到了家了。他看在心裏,到了半夜,點了兩枝悶香,拋進窗子裏,然後撥開窗戶,跳進屋去,這正是那老店家的臥室,打開箱子,那三百兩銀子就在這裏,另外還有八隻官寶。羅宣武一氣,全拿走了。因怕李雲鶴疑心,不送還他三百兩銀子,只送六隻官寶給他。第二日,趕上一站,把話告訴了朱懷亮。振華跌腳道:“這個老賊,饒他不得,非罰他一下不可!”朱懷亮道:“他既不曾害人的性命,我們也不可害他的性命。”振華道:“不害他的性命可以,我要割了他一隻耳朵,他以後就不敢偷人了。”於是父女兩個人又回去,連夜跑到那賊店裏投宿,不說姓朱,只說姓樑,外面是裝着極有錢的樣子。那店家見一老一少,一男一女,是帶眷出門的,當然有錢,也決不是江湖上的人。因此賊心不死,晚上又去偷錢。這一下讓朱懷亮捉到,剪了他滿嘴鬍子,又割了他一隻耳朵,就打開窗戶,跳着走了。
張道人走得慢,他到了南京的時候,這一件奇聞,江湖上就傳遍了。那回羅宣武送李雲鶴的錢,因爲他和柴競有一面之緣,就隨便寫了柴競的名字。後來到了南京。暗中知道柴競和李雲鶴的寓所,索性假冒柴競的名字,寫一封信給李雲鶴,讓李雲鶴去回拜,弄得柴競迷離惝恍,就好中計。他們本住在清涼山下,一所萬鬆寺裏,知道本地的幫上打聽出這個姓樑的,是保護一個孝子的,認爲是個老江湖,要想法接濟,他們雖然很好笑,卻也很感激。這天夜裏,下關江邊開山門,朱懷亮知道了,三個人卻偷偷去暗聽,偏有那種巧事,遇到了張道人。羅宣武本就在想法子,要引得朱張二人較量,看看前輩的本領。於是就和振華姑娘商量,在客店裏割了柴競的紐絆,然後由振華送到水西門飯店裏去。至於由河裏拋進飯店窗戶去的字條,也是振華乾的,他們所以只逗引柴競,不逗引張道人,一來是怕容易識破,二來也是不敢和長輩遊戲。大家把這一層緣由說破,張道人和柴競恍然大悟。張道人笑道:“柴家老弟,這樣看來,我還不算是陽溝裏翻船,是大湖裏翻了船了。”羅宣武又拱手向張道人道謝道:“晚輩只要瞻仰瞻仰兩位師伯的本領,就忘了一切了。”張道人道:“我不問那些過去的閒事了,我問你到南京來辦的事情怎樣了?”羅宣武道:“晚輩初來的時候,就四處打聽,那個小馬,竟自未來。不過晚輩曾到總監衙門去了兩趟,這一回送到的壽禮,真是珠寶如山,我想這種不義之財,何妨取他一點來用用?所以打算這一兩天之內,再去一趟,取來的錢,一來可以救濟平民,二來我們可以辦點事。”振華就插嘴道:“我也要一點,幫幫那位李先生的忙。”朱懷亮道:“這話不錯,我看那位李秀才,少年老成,倒是一個純厚的君子,總得幫幫他。”羅宣武道:“大家也說得口渴了,我去取一壺熱茶來大家喝。”說畢,抽身走了。不多一會兒工夫,提了一大錫壺茶來,茶壺嘴裏,兀自向外冒着熱氣。他手上又捧着一個託盆,裏面盛着一滿盆熱饅頭。柴競道:“噯呀,我們來了這久,也不曾拜訪這廟裏的當家師,現在又要擾拿人家的東西,真是大意。”朱懷亮道:“這樣夜深,不要去吵人家罷,我們明天再去見他。”張道人道:“這個人究竟是誰?不妨說出來,我想莫非是這位老英雄罷。”說着把大拇指一伸,不知他說出哪一位英雄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