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膽琴心第二十九回 捨命訪奇人獸林下拜 騰身救遠客鷹啄飛來

  到得萬縣城下,果然是夕陽在山,暮色蒼茫了。這天在街上,定打一捆船篷索,又在鐵匠店裏,定打了兩套鐵鉤。各事預備齊妥,不免又耽擱了兩天。這樣料鐵先生也就該回山了,把東西帶好了,又上山來。這船篷索,本來有幾丈長,現在索性把許多索來連成一根,所以每根索都有幾十丈長。然後繞着圈圈成了一大捆,把索圈分着兩捆,用一根扁擔挑了。這次上山,他不像從前那樣胡闖。在經過的幾家農家,都走上去客客氣氣的和他們說話。說自己有一件要緊的事,要求鐵先生,不知鐵先生回來沒有。那些人還是那樣說,並不曾見他下山。最後有一個老頭子才說道:“我看你倒有些誠心來找他的,老實告訴你罷,他在山上山下,我們是說不定的。我們許久不見他下山,可是他早就下山了;有時分明見他下了山,但是他並沒有走遠,當天就回家了。你老哥既是誠心誠意來訪問他,你就只管上山去,找得着找不着,你都不必問,你只管到了那裏。他不在家,你就等上十天半月,大概不見得會愁着吃喝。”韓廣達覺得這老人的話,卻很實在,謝了那老人,挑了繩索,又向山上而去。

  走到山崖邊那個缺口子的地方,把鉤子深深的鉤進土裏,然後把索子系在約上,順着崖向下放去。恰是不長不短的,索頭垂到斜坡下那坦地上。他先把沒有解的索,都拋了下去,然後手握着長索。兩腿垂直,向下一溜,平平安安就站在那一個平地上。手抱着松枝,探身向下一看,距離山澗,還有一二十丈高。只看見那急水打着石頭,翻了一片雪花而去。韓廣達看了許久,一想這要是落了下去,萬無生理,不是讓石砸死,也會讓水浸死,怪不得這猴子都渡不過去,要駕天橋了。估量着對岸一會兒,覺得自己萬萬是由水裏渡不過去,就把篷索尋出一個頭來,將鉤繫上。於是拿索在手,對着對面石壁上那一棵楓樹上拋了去。鉤子鉤着樹枝,只在空中一繞,把樹幹連連繞上幾匝。韓廣達手上拿了索子這一頭,使勁扯了兩扯,覺得已是縛得結實。於是把沒有解的索圈圈在肩上,把掛住樹枝的索頭捆好了自己的腰,兩手上伸,握着索子中間,兩腳一頓,離開了這邊的懸崖。人就如飛鳥一般,懸着擺到石壁的那邊去。這兩山之間,相隔有十幾丈遠。一個人懸在索上,突然擺將過去,這一種搖擺的力量,比什麼東西撞擊力還要大。韓廣達心裏計劃已好,等到離那石壁將近,身子反轉向外一扭,以免和石壁相撞。但是這種擺動,比放箭還快,哪裏由得韓廣達扭轉,已是向石壁上直撲過來。所幸這邊的石壁,比較的傾斜一點,所以下面兩隻腳首先相撞。因之腳尖微微一點,把身子定住,這才復擺回來,垂在楓樹之下。韓廣達定了一定神,然後兩手抓住索子,一節一節的向上爬了上去。爬到了楓樹幹上,前後一看,這楓樹下是一片斜坡,若向下走,也是陡壁;若向上走,抓着崖上的垂草,還可一步一步爬了上去。韓廣達坐在樹枝上,對這方斜坡,估量了一下,約莫有二里路上下高。若是一口氣爬上去,精神怕有點不夠,因計劃着應該在那裏停歇一下。

  正在估量之間,忽然有一截樹枝,撲的一聲,打在頭上。初以爲這是樹上落下的枯枝,也沒有去理會。但是不到一會兒工夫,又是一截樹枝拋了下來。這樹枝拋的勢子是斜的不是直的,而且還來得很兇猛。擡頭一看,只見一個大猴子,坐在樹梢上,又拿了一截樹枝在手,正要向下拋。韓廣達喝道:“你這畜牲,倒先來欺侮我!”那猴子彷彿懂得人罵它似的,嗤溜一下,直溜到韓廣達的頭上。韓廣達見它來意不善,料得在樹上等着,決計不是它的對手。身子一偏,就由樹上向下一跳。一時匆忙,忘記了直至現在還不曾解散捆在腰上的繩索,索性讓樹杈丫絆住了,把韓廣達懸在空中。韓廣達待解腰裏的索頭時,那猴子又由索上溜了下來,伸着爪子,揪住韓廣達一隻左耳朵,將他的頭只是搖撼。索頭解開,人向地下一落,猴子也隨着直落下來,卻壓在韓廣達身上。韓廣達向上一跳,猴子便閃到一邊,手扶了一叢矮樹,向人張望。韓廣達怒不可遏,也忘記了這山上的猴子厲害,反過手去,拔出背後的一把單刀,向猴子一揚。跳着腳道:“畜牲我要捉住了你,我就先割下你兩隻耳朵!”那猴子見韓廣達亮出刀來,它似乎也知道這是殺人的東西,掉轉身軀,沿着石壁,就向上跑。韓廣達雖然沒有猴子那樣矯捷,但是居心要捉那猴子,卻也不肯絲毫退後,一步一步緊緊跟着。那猴子恰是作怪,跑了一小截路,它又停了腳,回頭來望望,待韓廣達追得相近,它纔再跑。韓廣達見猴子這樣,分明是有心玩弄,越是不肯放鬆,只管隨着猴子後面追下去。那猴子所過的地方,雖不是很好的路,然而在壁上,恰是有一層插腳之處。因此韓廣達在後面追着,也不見十分困苦。這樣追着,不知不覺,卻已追到了石崖頭上,把這一方石壁竟爬了過去。一看腳下,已是山地,那猴子也不知道怎麼一翻身,卻跑得無影無蹤了。

  韓廣達定了一定神,再回頭一看,不由得嚇了一大跳。原來自己身後,正是在下面望着上不來的一方石壁。自己只管追猴子,倒不知道如何容容易易的,爬上了一座石壁。若不是這猴子引導,要由自己一個人慢慢向上爬,恐怕直到現在,還是在山壁下哩。剛纔逞了一時之怒,要追這猴子,不料反得猴子的助力,這倒不能不謝這猴子。不知道這猴子玩弄我,是有意還是無意的。自己在這裏出神,卻聽得一陣叮叮噹噹的響聲,很猜不着這是什麼東西。跟着這聲音尋去,只見一線白光,在深草裏一閃,韓廣達嚇了一跳。看那長而蜿蜒作態的樣子,莫非是一條大蛇?於是握緊了刀,慢慢向前去。及至睜眼看明,這卻好笑起來,原來並不是什麼蛇,乃是深草之間,伏着一道清泉。這一道清泉,遠遠而來,有時流在石上,有時流在深草裏,時隱時顯,只是曲曲折折,一道寬不到一尺的清水。那一種響聲,卻有水由草上流到高低不齊的石上撞擊出來的。這種風景,很是有趣。於是沿着這泉,一步一步向前走。走不多時,又吃了一驚,原來水邊石沙裏,卻有幾處人的腳印。看了這腳印,分明是人來去的山路。莫非鐵先生用的水,就在這裏?常聽到老前輩說,在山上失路的時候,順着有水的地方走,總可以找到人家的。我且順了這水找去,或者就可以尋得鐵先生的所在。於是沿着這一道泉路,曲曲的找着走。

  翻過兩個小山坡,便發現在隔山望到的那一叢綠樹,和一個亭子。由這裏去,只隔了一個小山坡。料得就是再有陡壁,也不甚高,總可以上去。於是拋去泉路,向着亭子邊走去。走到山坡上一看,不知道從何處而來,也有一道小山澗,當前一攔,山那邊果是一方小山壁。那樹和亭子,就是在這上面了。這石壁雖不甚高,也有五六丈上下,卻不是一跳就可以上去的。而且這石壁光滑如油,連青苔也不曾長,就是要爬,也無處措手足。先以爲容易上去,如今看來,又是錯了。韓廣達站在石壁之下,端詳了一會兒,實在沒有法子可以上去,於是沿着石壁腳下,由前面統到後面去。一直繞到山後,這裏卻是一山套一山,一峯連一峯,連到很遠。由下向上,一直仍是石壁,並沒有可以上去的路。縱然有路,四川的山路,已經是領教過的了。分明已在目前,卻要繞着幾里路,或者幾十里路,都未可知。鐵先生既然擇定了這地方住下,當然是不容易上下的,且不要糊里糊塗繞路,先在正面等上再說。因而在小山澗裏,揀了一方乾淨的石頭,坐將下去。停了一會兒,也想不出什麼主意,看看天上的太陽,又慢慢有一點偏西了。心想若是再想不到上去的法子,直等到太陽下了山,那個時候,要上山是上不去,要下山又來不及,難道就在這露天之下,靜坐一晚不成。但是真要下山去,千辛萬苦,上得山來,又一點結果沒有,豈不可惜!站起身來,在水邊徘徊着。

  忽聽得撲通一聲,濺得水花亂飛。回頭看時,卻又是那個猴子,站在石壁崖上,手上拿着一塊石頭,正要向下拋下來了。韓廣達心裏想:先煩了這猴子引導,才得爬上這山來,不能把惡意對待它了。因對着這猴子點點頭道:“先蒙你把我引上山來,你能再把我引上去嗎?”那猴子看了一看,又跳了幾跳,就在石崖上拿了一根粗藤,向下一拋。恰好站在下面的人,伸手可以握住了藤條。正要兩腳起勢,向上跳去,那根藤條卻只管向上抽動,不用得自己費力,竟一截一截讓那猴子拉上石壁來了。到了石壁上,猴子又不見了。四周一望,卻是出乎意料以外,原來卻是一片平坦之地,四周遍栽了叢密的樹木。樹木的裏面,一條小路進去便是三間石塊石片砌成的一所小屋。這雖是冬天,那石崖上爬滿了蒼藤老葛,只有窗子和開門的地方,空上大小兩個洞。韓廣達走到屋外,見是一片小小的藥圃,知是鐵先生的住所,不敢造次進去。便放慢了腳步,走到門邊,輕輕敲了幾下。但是停了許久,並不見有人出來。韓廣達想着,或者鐵先生不在家,還沒回來,我且撞了進去。於是站在門外輕輕咳嗽了兩聲,然後大着膽子走了進去。

  走到裏面,果然是一所空房子,並無一個人在內。屋子裏面四壁都掛着大小藥草捆子,和黃色葫蘆。人一走進來,便有一種藥草香味。恰是奇怪,這裏除了一些几案古玩之外,靠着旁壁,還有三所大書架,上面齊齊整整的擺列着許多書卷。這些東西,都不是這深山窮谷裏所應有的,如何都搬了來?於是就更見得鐵先生不是乎常的江湖之輩了。靠了東壁,另外有一扇門,門上有鐵絲穿掛的小鐵片,猶如百葉裾子一般,一層疊着一層,都顫動起來。韓廣達住了腳,心裏狐疑着道:這更是奇怪了。外邊的門敞着,裏邊的門卻又閉得這般緊,這是什麼用意?本想張望一下,那門讓鐵片掩護了個周密,不曾有絲毫的縫隙。兩手待要用力推去,忽然吃了一驚,原來這門的鐵絲上,恰穿了一張紙條,上寫着五個字:此門不可推。這山上不但沒有生人來,而且也沒有熟人來,何至於掛上這一紙條子?分明是鐵先生知道我要來,這張條子,乃是對我而發的了。由此看來,今日他一定在山上,不曾遠去,我且在屋前屋後,找他一找。

  走出屋來,隨着樹叢的小徑,穿到後面,便另是一個小山峯,走上那山峯,閃出一個大山窪。山窪之底,又發現了一羣猴子,它們卻不是架猴橋,倒另有個奇怪的玩藝。所有的猴子,圍成了一個大圈,猴子肩上,再堆一層猴子,一共堆了好幾層,活像一座猴塔。那些猴子,前臂相連,只管圍圈圈。口裏還唧唧喳喳亂叫,是那最下層的猴子,回頭一看,看見山崗上站了一個生人,哄的一聲,將圈圈兒散開了。上層的猴子,便如倒了蘿蔔擔子一樣,滿地亂滾。韓廣達看見,不由笑將起來。但是這猴子散了,卻現出一個人來,這個人大概是當猴子堆寶塔的時候,他藏在寶塔中間。心裏不免一喜,這正是自己特意來拜訪的鐵先生。還不曾開口,那鐵先生將手一揚,伸入空中,叫起來道:“是哪裏來的人?你好大的膽!一直跑到我家裏來了。”韓廣達搶着下了山窪,走到鐵先生面前,翻身便拜。然後作了一個揖道:“前次會面,有眼不識泰山,還求老前輩寬諒。晚輩事後得知,又是後悔,又是慚愧,因此特意上山來請罪。”鐵先生笑將起來道:“莫不是我叨擾了你一餐,你今天來討賬的?山頭上錢是沒有,除非你要幾個大小葫蘆,我這裏倒現成,不拘新舊,都可以奉送。”韓廣達道:“晚輩有天大的膽,也不敢和老前輩討賬。不過有一點小事來求求老前輩。”鐵先生笑道:“如何?你還不是來討賬的嗎?”韓廣達道:“並不是討賬,因爲這一件事,除了求求老前輩,就沒有第二人可求了。”鐵先生笑道:“你這人說話,倒也開門見山。你既是老實說了,先到家裏去談談。我能幫忙,就幫你忙;不能幫忙,或者還可以和你想一個法子。”於是他在前面走,讓韓廣達在後面跟着。

  他所走的,並不是原來的路,不知道怎樣在一塊石頭上一轉,卻轉出一個石洞來。下了那石洞,慢慢的開展,雖不十分光亮,卻是看得清楚,這裏是一所小小的洞屋。這洞裏面有兩條路,當他們走到兩路口分岔之處,彷彿是幾隻猴子。由暗處走了。再由亮處走來,卻慢慢的向上,走出洞門口來,又不知如何卻轉到一間屋子裏來了。屋子裏橫架了一根小木粱,樑上站着一隻大鷹,睜着光溜溜的眼睛看人。那鷹約莫三四尺高,遠望去好像是一隻小犬。它見了生人,忽然嗤的一聲,將兩扇大翅膀伸開來,只有一尺多寬。把頭一伸,便張開了那鐵鉤嘴。鐵先生將手一揮道:“不要淘氣!”伸手一摸它的頭,那大鷹就縮了脖子,半開着那光溜溜的眼,蹲在橫樑上了。韓廣達見那鷹雖然馴服,但是並沒有加什麼鎖鏈的。若是直撲將來,倒叫人有點不好支持,還是穩當爲妙,便閃藏在鐵先生身後。鐵先生把門閂一拉,只聽得叮叮噹噹的響聲,一看正是先前看到的那扇鐵片門了。鐵先生請他在外面屋裏坐着,自己燃了爐竈,燒茶水給他喝,又捧了一大摻炒黃豆和幹薯片來,都放在桌上。笑道:“這山上沒有什麼可以敬客的,倒是這東西,可以助助談趣。”他說着話,抓了一把黃豆在手上,一粒一粒,不斷的放進嘴裏去咀嚼。他坐的椅子,彷彿像架鞦韆,四根繩吊在屋樑上,下面懸了一塊方板子。人坐在方板上,不住搖撼,慢慢的卻把兩隻腳架到桌子上來。

  韓廣達見他老是帶一點玩笑的意思,自己鄭重不起來。自己要說的那一番要緊的話,也就無法可說。因看見鐵先生腰上,繫着一根穿了鐵片的腰帶,大大小小的鐵片,約莫有三四千片。有縛緊的,也有垂下來的,看去很是累贅。心想這個人時刻不離這一串鐵塊,這是什麼用意呢?我不如就借問這個,慢慢的就可以談到救我的哥哥了。他還不曾開口,鐵先生笑道:“你看這些鐵片作什麼,奇怪嗎?知道我的人,他就不敢看我這東西,怕的是丟了性命哩!”韓廣達道:“晚輩有一肚子話要說,又不知道從哪裏說起好,既是問不得的,我索性就請你救我哥哥罷。”鐵先生哈哈笑起來道:“你這人太不會說話,但是我倒喜歡不會說話的人,聽了可以笑笑。你的事不必多說,我知道了。你哥哥有九尾狐那個漂亮老婆,在胡家寨又做上一個二路山大王,快活得很,爲什麼你要把他弄出來?”韓廣達道:“這事老前輩怎樣都知道?胡家寨裏的人,也不知道我們是兄弟啊!”鐵先生道:“我怎樣知道,你不必問,我也不要你問。但是你爲什麼跑來找我,要我救你哥哥?”韓廣達道:“老前輩,你願意年輕人作強盜嗎?我要不救他出來,他一生恐怕也逃不出胡家寨了。我想你一定肯幫我的忙,要不我也不會舍了命爬上山來拜求老前輩了。”鐵先生站起來笑道:“好罷,你不要說這多了,多了就不值錢。你該吃飯了,我預備一點東西你吃罷。”他說着,打開了那一扇鐵片門,將手拍了一下。那大鷹只張了雙翅一跳,就跳到他肩上來站住。他回頭對大鷹道:“今天有客,給我弄一點吃的來。”那大鷹似乎懂得人的話,由他肩上向地下一跳,就地張開兩翅,掠地而飛,飛出大門去了。鐵先生等鷹去了,卻在門口吆喚了兩聲,重新去燃燒爐竈。不大的工夫,只見四隻猴子擡着一桶清水,由那鐵片門裏出來,經過堂屋一直向旁邊竈下而去。猴子是用兩根木槓擡木桶的,看它擡得挨挨擠擠,真有意思。而且那桶水擡得很平穩,不曾灑了一滴水在地上。鐵先生對於這些事,真經過慣了似的,一點也不在意。那幾個猴子,放下水桶,就舉起來將水向缸裏一倒,倒完了水依然將木棍穿了桶樑,擡着空桶去了。韓廣達正在詫異之時,只見大鷹刷的一聲,由外面飛了進來,收了兩翅,在地上站定,嘴裏卻銜了一隻帶血的野雞,然後跳着送到竈下去了。鐵先生用手拍了一拍它的背道:“今天有遠客,這一隻雞不夠吃的,你再去找一點東西來。”說着,將手一揮。大鷹聽了話,凝神一會兒,展翅飛出去了。依然不多大的工夫,卻銜了一隻兔子回來,還是一直送到竈下去。接上又有兩個猴子,各捧了一捧青菜,一走一跳的拿過來。

  韓廣達看了,心裏只是好笑,不用學鐵先生別的什麼本事,光只學他差使禽獸,就是人生一件大大的樂事了。那鐵先生行所無事的,只管作他的菜飯。那些猴子紛紛的來往,比平常人家用的家僮小廝,還要柔順許多。一餐飯作好,碗碟俱備的擺上桌來,最奇怪的,居然還燙了一壺酒出來。鐵先生笑對韓廣達道:“山上的野味,倒是不少,就是一樣,弄不到魚吃。所以上次相會,叨擾你老哥一餐好魚湯,直到於今,鮮味還在口裏。我還是忘不了呢!”他說時,便自行坐下來,舉杯便喝,舉筷便吃。韓廣達肚子本也就餓極了,料得不能穿着謙遜,就陪着他吃喝起來。吃喝之時,韓廣達也曾提到救他哥哥的事。鐵先生說:“吃得快活,不要談這種分神的事。”韓廣達總讓鐵先生滿意,便不說了。將一餐飯吃完,天色也晚了,鐵先生說:“喝醉了,要睡覺,有話明天再說。”他便另外在屋裏設了一個牀鋪,讓他睡了。

  到了次日,鐵先生陪他看看山上的景緻,約他吃喝談笑,只是提到救韓廣發的事,他便用話來閃開去。韓廣達在此時,要說是不可,不說是心裏悶得難過。到了第三天上午,韓廣達實在忍不住,就老實的先說了。因道:“老前輩讓我說時,我便在山上打擾一兩天;不讓我說時,我在這裏打擾老前輩,太無意思,晚輩馬上告辭。”鐵先生笑道:“年輕人總是性急。老實告訴你,並不是我不幫你的忙,但是怕救了你的哥哥,卻誤了你的事。”韓廣達道:“晚輩雖沒有讀過書,倒也知道手足義氣爲重,只要能救出我哥哥來,我無論吃什麼虧,都不要緊。”錢先生道:“話雖這樣說,但是樣樣事你或者可以吃虧,惟這件事卻怕你不肯吃虧。”韓廣達道:“只要救得出我哥哥,我性命都舍了,哪裏還有貴重似性命的事情?”鐵先生低頭想了一想道:“你既是這樣說了,我不能不看在你義氣一層上,和你去走一遭。不過從此以後,在你身上,怕少不了一番糾葛。”韓廣達又斬釘截鐵的說:“只要救出我哥哥,其餘都不管。”鐵先生道:“那也好,我走一趟。你且在我山上住個十天半月,你要吃喝的,我都和你預備下。一直等我回來,你再下山,你能不能在此等候?”韓廣達毫不思索的答應了。

  韓廣達在山上住了一宿,次日起來,已不見鐵先生的蹤影。屋子裏正中桌上,卻放一張紙條,把他緊腰的那一串鐵片壓住。抽出看時,上寫“請在山上暫住幾日,我下山去了。”韓廣達看了這字條,料定鐵先生救他哥哥去了。韓廣達看過了,且安心在山上住下來。果然鐵先生將一切飲食東西,都預備好了,除了飛雞跑兔而外,糧食蔬菜,都整堆的放在竈前。鐵門現在開了,那大鷹已是不見了,大概也是隨了鐵先生下了山。倒是那屋子裏進進出出的幾隻猴子,已經有些認識,還是照常送柴送水。這山上雖沒有人來往,但是屋子裏還有書可看。出去看看山上的景緻,又有那些猴子,鬧出種種玩意,頗覺有趣。一住五天,也還不寂寞。到了第六天下午,只見那隻大鷹,也不知從何而來,已經飛到門口,站在樹上。韓廣達很知道這隻鷹猛鷙異常,觸犯它不得,就向屋子後鐵門屋裏躲。還不曾退進去。鐵先生已經由石洞裏鑽將出來笑道:“躲那大鷹嗎?不要緊,我回來了。”他身後接上就有人在後面叫了一聲兄弟。那人走上前,不是別人,正是哥哥韓廣發。不由得叫了一聲哥哥。三人一同到外面屋子裏,韓廣達先向鐵先生下了一跪,說道:“老前輩這樣大德,我兄弟感恩非淺。”鐵先生一把將他提起,笑道:“爲喝了你一碗魚湯,連累我來去跑了六天的路程。這幾天住在山上怎麼樣?短吃喝的嗎?”韓廣達說一些不短,又向他道了謝。鐵先生道:“我原不知事情辦得這樣順手,所以已經預備下了十天的食料。我還不在乎,你哥哥實在餓了,趕快預備飯吃罷。”韓廣達這幾天住在山上,烹調的事,倒也弄得熟手了。一面做飯,一面和哥哥說話。韓廣發也笑嘻嘻的來幫着兄弟。

  韓廣達這才知道,五天以前,鐵先生到了胡家寨。他不是走去的,也不是騎牲口去的,是由半天落下來的。鐵先生聽了他這話,便笑起來道:“你聽了他這話,不要疑心我是一個神仙,會騰雲駕霧,我全靠了它的那一張尖嘴,把我銜了去的。”說着,用手向屋裏一指,那大鷹正橫樑上縮了一隻腳,一面還是打磕睡呢。韓廣達心裏想:怪不得他出門還丟不下這大鷹,原來還有這樣大的用處呢!韓廣發又說:“鐵先生一到,胡老五就嚇慌了,不知道怎樣應酬纔好。後來鐵先生說明,我們家裏還有老孃,不能把我關在山裏,不許我回家。胡老五說是一點不知這一件事。一口氣就答應讓我回家。”韓廣達道:“嫂子那要大大不願意的了,她怎不說呢?”韓廣發道:“那倒不要緊,只要她改邪歸正,難道南京那地方還不許她住家嗎?她若不能丟了本來的買賣,我也不要她,就不必見面了。連胡老五都怕這位活神仙,她哪裏還敢說一個不字!她倒說了幾句大方話,說是不能爲了夫妻的情分上,離開我的母子。但是她從來沒有說過這種話,不過是落得一個人情罷了。”他雖這樣說着,有一口悶氣想嘆出來,卻忍了回去。廣達知道究竟他有些戀戀,也就不說了。
Previous

Table of Cont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