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膽琴心第二回 點燭高談壯軍戎馬健 翻身下拜月下劍光寒

  那姑娘笑道:“這位先生,你就是要見家父,你也得拿出一點本領來看看。要是一點不會,家父就是出來談個七天七夜,也是枉然。”柴競也不能再忍,便笑道:“我去看看那水桶罷。”說畢就走到河岸下來。只見水邊橫擱了一條半邊竹枝扁擔在沙灘上,也不過三指寬。旁邊兩隻小空水桶,有四五寸浸在水裏,卻安安穩穩的,絲毫不曾晃動。他恍然大悟:論起木桶放在水裏,應該是飄蕩的,現在這空桶如此安穩,一定桶底十分沉重。憑這半條竹枝扁擔,就是兩個術桶水,也不能勝任,何況這是兩個重底的桶。要是加上滿桶的水,總在二三百斤。若是挑起來,決不能用扁擔挑,只有橫起兩隻胳膊來挑了。俗言道得好:橫託一塊豆腐,也走不了五里路。要是伸開兩臂,橫拿兩三百斤,非直舉有千斤力量不可。自己估量着,那是辦不到。但是答應下來了,也不能丟這個面子。心生一計,有了辦法,便將桶底翻過來一看:原來是兩層極厚的鐵板。便含笑提了空桶,荷着扁擔走上岸來。因道:“這水桶倒是合用,唯有這根扁擔太重了。不信,我試給你看看。”於是將擺着的一條板凳翻轉過來,讓它四腳朝天,把竹扁擔斜放在板凳腿上,不慌不忙,腿一擡,人就架空踏在扁擔上。這軟攤攤的光扁擔,竟會不像有一個人站在上面一般。柴競站在上面,身子三起三落,然後笑着下來。說道:“這樣結實的鐵扁擔,怎樣能挑水呢?但是這兩隻水桶,又太不中用了,怕它盛水會漏吧?”說時,將左臂橫格,肘拐骨向外,右手提了水桶,把桶底向拐骨間一碰。咚的一聲,那外面的木圈,震了個粉碎,右手就只拿了一隻桶樑在手上。那姑娘一看,知道他內功確有些根底,便向坦地上一跳。說道:“果然是一位有本領的,我到底要領教。”

  一語末了,那個朱懷亮老頭子,也不知道是從哪裏鑽了出來,站在姑娘面前。將手上的旱菸袋向空中一攔道:“不許胡鬧!怎樣大歲數了,還是不懂一點禮貌!”柴競也不分辯,對朱懷亮一揖,就跪了下去。說道:“晚生該死,在老前輩面前放肆。”朱懷亮道:“請起,你先生怎樣對我下這種重禮,實在不敢當。要是這樣客氣,我朱老頭就不敢和你見面了。”柴競站了起來,復又一揖,說道:“昨天見面,就知道老爹是一位隱居在江湖上的老英雄。晚上在月亮下散步,又看見那位大哥和小兄弟在後院裏拋石球,我就越知道老爹的本領,言語比不上來。因此不敢錯過這個機會,就留在這裏,願拜門牆。剛纔是大姑娘一再的要晚生獻醜,晚生做不上那個題目,所以變了一個法子交卷,不想又恰好讓老前輩看見了。”朱懷亮摸着鬍子笑了一笑道:“要論本領,我老了,不敢說了。不過看你老哥爲人,倒是個血性漢子,留在小店裏喝兩天酒,我們交個朋友,倒也不妨。拜門的話,千萬不要提起。”

  那姑娘聽他兩人說話,已是慢慢退到一邊去,盤了腿坐在板凳上,用一個手指頭,蘸了水在桌上畫圈圈兒,臉上卻不住放出笑容。朱懷亮便問道:“你笑什麼?”那姑娘道:“這位砸了我們一隻水桶,我們不應該讓他賠嗎?”說時,低了頭只聳肩膀。朱懷亮道:“越說你不懂禮,你就越裝出不懂禮的樣子來。還不進去!”那姑娘笑着,進店去了。過那門檻的時候,還輕輕的將身子一聳。朱懷亮道:“不瞞你老兄說,我熬到這一把年紀,先後討兩房家眷,就剩這個孩子,慣得不成個樣子。在她十歲的時候,內人就去世了,越發是不忍管束她。所以到了現在,她一點禮節不懂。”柴競道:“不,我看姑娘就是一位巾幗丈夫。而且她那種性情,像老爹這一樣痛快,尤其是難得。”朱懷亮聽了,一面點頭,一面用手理鬍子,笑容滿面,便吩咐蠻牛將柴競的行李,一齊拿進裏面去。另外泡了一壺好茶,在蘆蓆棚下把盞談心,朱懷亮道:“我剛纔看你老兄的武藝,內功確是不錯,倒是同道中人,但不知道你老哥何以這樣留意我老頭子?”柴競指着店裏牆上那四掛條幅道:“晚生雖然懂得一點拳棒,但是同時也在家裏讀過幾年書,粗粗的懂一點文墨。這上面寫的話,不但是平常賣酒的人家不配掛它,就是乎常會武藝的人也不配掛。在這一點,我相信老爹就是一位不遇時的大英雄。”朱懷亮聽說,將凳子一拍,說道:“我不料這江叉子裏,居然會遇到知已。老弟臺,我看你是個好人,對你實說了罷,我是翻過大筋斗的。”柴競聽了,就想追問一句。只見老頭子摸了鬍子,又仰天長嘆一聲道:“過去的事,不提也罷。”柴競道:“老爹是一位慷慨英雄,難道還有什麼不能說的話?”朱懷亮道:“我倒不是有什麼虧心的事,不過我以前的事,是不能逢人就說的。一個不仔細,頭和頸就要分家。老弟臺,你以爲我是一個純良的百姓嗎?”柴競聽了這話,心裏撲通一跳,心想這老頭子雖然精神矍鑠,但是一臉的慈祥之色,不像是個壞人。難道他還做強盜不成嗎?便笑道:“老爹這是笑話了,像你這樣的好人,晚生活了二十多年,不曾遇到幾個,怎樣說不是純良百姓呢?”朱懷亮笑道:“我這話不細說,你是會疑心的。但是我並不是潯陽江邊的浪裏白條,幹那不要本錢的買賣。也不是在梁山泊開酒店的朱貴,把人肉做饅頭餡子。你不要看我是一個賣酒的老頭子,我從前做過一任官,抓過印把子呢!”說着,又哈哈大笑起來。又道:“老弟臺,人生就是一場夢,不要到了兩腳一伸,纔會知道這話不錯。無論是誰,只要一想三十年前的事,他就覺得是做了一場夢了。這話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說完的,今晚上溫好兩斤酒,我們慢慢的談一談。這個時候,總有來往的人,暫且不提罷。”柴競聽他如此說,也只好忍在心下。

  等待到晚,朱懷亮吩咐蠻牛,在店房裏點了一對大蜡燭,放在桌上。用錫壺燙了兩滿壺酒,煮一條大江鯉魚,切一盤滷肉,煮上一隻大雞。這時都好了,來放在桌子當中,便要柴競來坐下,對面酌酒閒談。兩隻大蜡燭上的火光,像一條閃動的金蛇一般,抽着四五寸長焰頭,照着人臉上紅光相映。柴競捧着酒杯道:“老爹這樣款待,晚生心裏實在不安。”朱懷亮笑道:“我這樣雖然是款待老弟臺,但仔細想起來,也是自己款待自己。因爲三十年以來,沒有人識破我的機關,我也不願把我的心事,另外對一個人說。今天遇了老弟臺,把我的心事猜透,算是我三十年以來,第一件的大快活事。我要自己喝兩杯酒,痛快痛快。”說時,舉起一個大杯子,仰着頭張口喝了下去。然後將杯子翻轉過來,對柴競一照杯,柴競也就陪着喝了一杯。朱懷亮自己,復斟上一杯酒,左手將酒杯覆住,右手一把,將鬍子一摸,然後對柴競笑道:“老弟臺,我老實告訴你,我不是清朝百姓,我是一個長毛頭子。三十年前,我不曾想到今日,會在這江邊賣酒。”說畢,把那杯酒又端起來喝了。柴競道:“老爹原來曾在太平天國做過一番事業,但不知道在哪位英雄部下?”朱懷亮聽到說哪位英雄四個字,覺得柴亮眼光很大,並不肯以成則爲王,敗則爲寇的關係來對待太平天國。便笑道:“這話說起來長了,我原是在英王陳玉成部下,後來英王失敗了,我就轉投忠王李秀成部下。長江一帶,我是前後大戰有十幾年了。嗐,太平天國得了半壁天下,不料到後來就那樣一敗塗地!我朱某人一腔熱血,生平的本領,都算白白丟了。我真覺得辜負了我自己。”說着將右手連拍了幾下桌子。

  柴競正是個有心人物,自恨後生三十年,沒有趕上洪楊那一場大熱鬧。小的時候,聽見老前輩說長毛造反的故事,就十分愛聽,而今親自遇到了一個此中人,這真是做夢想不到的事。便笑道:“事已過去,不必說了。據晚生看來,現在朝綱不振,胡運將終,遲早天下還是要還給漢人的。只要人心不死,成功不必在我。以前的事,又何必悔呢?晚生自恨遲出了幾十年的世,沒有看到大漢衣冠。若是老爹能夠把當年攻城奪邑的快事,說上幾樁,過屠門大嚼,也讓晚生痛快痛快。”朱懷亮舉着杯子,咕嘟一聲,喝了一盅酒。將桌子又是一拍,突然站了起來。笑道:“老弟臺你真是個爽快人,說話很對勁,結交你這樣一個朋友,也不枉了。”於是復又坐下,摸着鬍子偏頭想了一想,說道:“我說哪一件事起呢?有了,我先說我第一次得意的事罷。我原是湖南衡州人,天國的軍隊,打過了湖南,到處都起團練。因爲我有點武藝,團練裏頭,就要我當一個棚長。他們起團練的意思,本來是說天國兵姦殺擄掠,辦了團練來打長毛。但是團練裏的鄉勇,姦淫擄掠起來,比天國的兵還要厲害。是我氣不過,就丟了家鄉,穿過江西,到天國去投軍。那個時候,英王還是十八指揮,功勞就不小。他的眼睛下,一邊有一個大黑痣,遠看着,好像是四隻眼睛,所以清朝人都叫他四眼狗。提到了四眼狗,清朝的官兵,沒有一個不害怕的。”柴競道:“老爹既然隨着英王打仗,像這江西安徽湖北三省交界的地方,一定是常來常往的了。”朱懷亮道:“這就是我說的第一件得意事了。現在我還記得那是咸豐八年的秋天,曾國藩的湘軍,在江西過來,跟着英王的軍隊望北追。那個時候,合肥安慶,是南京兩扇大門,一定要守住的。是英王帶了一支兵馬守住桐城,做安慶的右翼。聽說翼王石達開在江西不利,曾國藩到了河口。曾國藩的老弟曾國華帶着大將李續賓,由黃梅宿松攻過了潛山,直搗桐城。那個時候,我投軍不過半年,還沒有經過大陣。這回聽到很會打仗的湘軍來了,大家都擔着一分心事。那由太湖潛山退來的軍隊,就像熱天階沿下的螞蟻一般。我常常走到高的土墩上一望,大路上的人,無晝無夜,牽連不斷的向北走。人叢裏頭,常常人頭紛動,閃開一條路,那就是來往的探馬來了。桐城內外,也扎有兩三萬精兵。英王就傳了令下來,一個人也不許亂動,亂動的就斬首。因爲這樣,把退來的軍隊,完全讓了過去,情形還是照常。後來聽說,曾國華的兵離城只有十里了,我們營裏,還不見什麼動靜。忽然上面傳來一個號令:城外的兵,分作三股,一股退進城,兩股退到舒城。我是分到退舒城的,心裏就想,不怕四眼狗本事大,遇到我們湖南人,也要望風而退了。我就這樣糊里糊塗退到舒城,不幾天聽說桐城也失守了,湘軍快要來打舒城了,於是乎我們這一支軍隊又退到三河尖。”柴競道:“這是老爹失意的事,怎樣說是第一件得意的事呢?”

  朱懷亮斟了一滿杯酒,仰着頭先哈哈大笑了一陣,舉起酒杯,刷的一聲喝乾,然後伸手一拍桌子道:“痛快,我退到了三河尖,我才知道湘軍中計了。這個地方,一連紮下十八座大營,都是由南京調來的生力兵。原來由太湖潛山退來的兵,不見一個,他們都埋伏了。這是十月的天氣,田地裏的五穀,都收割盡了,許多樹木,也落了葉子。我們站在營盤的牆垛上看,一望都是平原大地,只遠遠的看到一些山影。這一天,曾國華的兵,離得近了。天國的兵都在營裏,隱藏不動。老弟臺,這是我開眼界的一天了。我們營裏,四更天,大家就吃飯,吃完飯,天還不曾大亮。連營兩三萬人,聽不見一點聲音,擡頭看看天上,滿天的霜風,只有幾顆稀稀朗朗的星,讓風吹得閃動。我雖然有幾斤氣力,還沒經過大仗。我看到營裏這種情形,知道是等着湘軍來了,有一場惡戰,心裏不免有些亂跳。我自己壯着自己的膽子,就輕輕的唱着湖南調,但是我唱的是什麼東西,我自己都不知道。只聽到啪啪啪的聲音,由外面一陣一陣進來,過去一陣,又是一陣,原來這就是前面打探回來的探馬。”

  “天亮了,風也停了,又得了一個號令,弓兵上牆。我在牆口裏一望,只見一大片黑影子,在幾里路之外,在平原上緩緩的移動過來,越走越近。先看清楚豎起來的旗號,後就看清楚是人,轟天轟地,就是一陣殺呀的聲音。這就眼前一望,全是人馬,太陽也出土了,曬着人手上拿的兵器,還一閃一閃的發光。我們這裏,營盤外,挖有三四丈深的幹壕溝,溝上原搭了浮橋,現在用粗繩子吊起來了,營門關得鐵緊。壕溝外面,還有一道鹿角。什麼叫做鹿角呢?就是把樹砍了下來,用樹尖朝外,樹兜向裏,樹疊樹,排成一堵牆一般。你想,敵人的兵,一時三刻,哪裏就衝得上前。就是上前,牆上用箭去射,用鐵炮去打,也難以近來,所以把守得十分緊。

  “這樣支持着,也不過半天的工夫,那湘軍人堆裏的旗號,忽然亂動起來,遠遠的聽見有叫殺的聲音。我們這十八座營盤裏,四處都是鼓響,大家就一陣風似的,放下吊橋衝了出去。原來湘軍後路,被盧江盧州兩路的天國兵殺了出來,把後面的去路,已經截斷了。周圍的兵把清兵圍在中間,四五萬人,一個也不曾跑掉,曾國華就死在陣上。我看得打大仗還比小仗容易,膽子越發大了。我和二十四個兄弟打先鋒,再回去打桐城。各人騎着一匹馬,手上挺着一根長矛,腰裏挎一柄腰刀,衝了五十里路,天色已經黑了。原來想着,清兵只有些人守桐城縣,路上是沒有兵的,我們只管向前走。在暗淡的月光下,走近一叢樹林,我忽然心裏一動,這裏若是有一小隊清兵,我們豈不要讓人家活捉了麼?正在這個時候,果然有個人大喝一聲一一”

  說到這裏,柴競也替朱懷亮捏一把汗。正要向下問,忽然一隻白手,由燭光下伸出來,按住了朱懷亮的胳膊。朱懷亮剛端起一杯滿滿的酒,舉着和下巴相併,可送不到嘴裏去。柴競擡頭看時,那姑娘也不知幾時出來的,笑嘻嘻的,按住了她父親的手。朱懷亮一回頭,笑道:“你爲什麼又不要我喝酒?”姑娘道:“我在一邊看着,你老人家帶說帶喝,這就有一二十杯下肚了。老是這樣,今天晚上又得醉。”朱懷亮道:“我說得痛快,就喝得痛快,不會醉的。我這麼大年紀了,醉一場,是一場,你攔住我作什麼?”姑娘道:“不行,喝醉了,要茶要水,我又得伺候你老人家一個周到。”朱懷亮道:“我有話說,決不會醉的,你讓我喝罷。”那姑娘捉住手,哪裏肯放。他沒有法子,只得停下酒杯。笑道:“這柴先生也是一位慷慨之士,不必迴避,你也坐到一處來喝罷。有你在這裏,你可以替我酌酒。我有個限制,就不會醉了。”那姑娘聽說,更不推讓,拿了一副杯,筷,便橫頭坐了。對柴競笑道:“柴先生,不要笑話,賣酒人家的姑娘,不懂什麼禮節。”說時,提了壺,先自斟上一杯酒。柴競見她露出一截手臂,既白而圓,豐若無骨,和那種弱不禁風的美人胎子,又別有一種豐致。那姑娘偏是知道了,笑道:“柴先生,你看我的手作什麼?”於是左手把右手袖口一掀,說道:“你不妨試試看它有多少力量?”柴競先被她一說,倒難爲情,她復又說到力量上,就有題目了。笑道:“我正疑惑呢,姑娘的本領,真到了家,一點不露相,所以我看出神了。”姑娘聽見柴競當面如此恭維她,心裏非常高興,笑道:“不瞞柴先生說,這六七年來,除了前回來的那個劉老伯,我佩服他是個英雄而外,我就是看你不錯。日裏我要和柴先生較量,我就是看得起你。”朱懷亮道:“振華你這是什麼話,太不懂禮了。”柴競在無意中又知道了這姑娘的芳名,笑道:“姑娘是心直口快,和老爹一樣的脾氣,晚生就最願意這種人。”振華也笑道:“我是交代在先,賣酒的姑娘不懂禮節呀!你老人家不要管我的事,還是告訴人家,聽到大喝一聲怎樣,人家正在和你着急呢!”

  朱懷亮道:“你一打岔,把話耽擱了,還是往下說罷。老弟臺,打仗這件事,實在全靠臨機應變,有本領沒有本領,還在其次。當時我聽那人大喝一聲,心裏自然嚇了一跳。還好,和我同來的二十三個人,都沒有驚慌,勒住繮繩,站在林外。我因爲聽到那人說話的尾聲,帶一些湖南音。我就用湖南音答應:‘是我,我剛剛敗陣回來,不曉得口令。’林子裏那人,果然是湖南人,他說:‘胡哨官嗎?’我說‘是的,今天我們全軍覆沒,曾大人李大人都陣亡了。長毛現在後面追來了,你們還不逃命嗎?’他們大概也知道了不好的消息,他一聽說,連叫長毛來了,林子裏就是一陣亂。我估量着,恐怕埋伏了有四五百人,事到臨危,若是往回逃,把紙老虎戳破,他們一定要追的。我們人少,他們人多,哪裏逃得了?不如趁他沒有亮起火把,我們給他一個不分皁白,先殺了進去。黑夜裏打仗,長矛卻沒有多大的用處,而且在樹林子裏,馬戰也不方便。因此我們二十四人,大家棄矛下馬,各人拿了一把馬刀,齊齊的吶一聲喊,衝進樹林裏。我們二十四個人,連成一排,卻彎着分東西南三面進攻。他們起初不知道我們有多少人,就紛紛亂亂向樹林外跑。我們二十四個同伴,一個也沒有受傷。依着他們的意見,就趕快退回去。我說一退,清兵就要追來,還是送死。看看這樹林子裏,還有幾十匹馬,地下丟了許多兵器,我就叫他們各人揀合手的拿一件用。而且大家都騎上馬,騎着剩下來的,也牽在一處。於是二十四個人,共分着三排,每排八個人,約有十幾匹馬。我騎看一匹馬,拴着兩匹馬就是第一排第一名。我同大家約定,只揀人聲嘈雜的地方衝去,馬要跑得快,聲音要喊得響。衝過去了,我們不要走,又揀人多的地方衝了回來。幸而大家都懂了我這條計,於是幾十匹馬,在吶喊聲裏,像一陣海潮一般,衝進人堆裏。他們原是在坦地裏紮好了陣腳,要偷看我們的虛實。我們來勢這樣猛,他們站不住,就四散逃了。他們越逃,我們越揀人多的地方衝,因此衝得七零八落。到了天亮,大隊人馬到了,我們就不怕了。英王正帶了隊伍來收復桐城,見我二十四個人,只有一人,因馬失前蹄跌了腿,其餘不曾流一滴血,喜歡得了不得,立刻升了我作先鋒隊的右翼營官。我們這二十四人,同了這一層患難,就拜把子結爲二十四兄弟。後來聽到說這林子裏,原是清兵一道卡子,共有七百多人哩!我們二十四個人把他追趕跑了,豈不是人生一件得意之事?”

  柴競聽了,早端起酒杯,叫了一聲幹。朱懷亮笑道:“這是應該喝一杯。”也端起來喝了。柴競道:“這二十四個人,後來大概都有一番功業。有本領的,大概要算老爹了。”朱懷亮道:“不,這裏面有三個人本領好似我。一個是劉耀漢,現在還在當老道。”說着一指壁上的條幅道:“這就是他寫的,這是一個怪人,他五十歲以後才通文理,老來倒會寫會作。我雖只粗認識幾個字,我看他那副情形,就比一班秀才先生,要好十倍。他有兩樣奇絕的本領,能拿筷子,夾住半空中亂飛的蒼蠅,百不失一;其二,他身上揣着一大把銅錢,在二十步之外,可以隨便拿出一個錢來,打人的眼睛。錢又硬又小,簡直嵌進眼珠裏面去。打來的時候,一沒有光,二不響,人是一點提防不了。”柴競道:“這本事實在聞所未聞,但是能拿筷子夾蒼蠅,不大合實用。”朱懷亮道:“怎樣不合實用,靠這個就可以練習手法眼法。若是接什麼暗器,無論是哪一個,也不能像他那樣又快又準了。因爲他眼快手快,所以他的劍法也好。”朱振華忍不住了,接着道:“那實在是真的,前七年他老人家到這裏來,也是我一定要請教,他就在我面前舞了一會子劍。舞后,他問我怎麼樣,我自然說好。他說,我年紀小,決計看不出來,叫我摸摸耳墜子。我一摸,哎呀,兩個耳墜子上的一片秋葉,都割斷了,不知道向哪裏去了。後來據家父說,那是用劍尖伸過來,向外挑斷的。若是由外向裏割,頭頸就保不住。你看他在當面,割了我的環子,我都不知道,這快法到了什麼地步。”

  柴競笑道:“既然大姑娘都這樣佩服,這一定是了不得的本事。還有那兩位呢?”朱懷亮道:“那兩位嗎,一個姓萬,當時的名字,叫人傑。他的跳躍功夫最好,他能抓着楊柳樹條子,跳上樹梢,我們都送他綽號蓋燕飛。他因爲身輕,並排八匹馬同跑,他能由第一匹馬背上,換到第八匹馬背上去,而且還不用得要馬僵繩和馬鞍子。可惜跟着英王打小池口,早年就中炮陣亡了。第三個人姓張現在還在,他有名字,可早就抹去了。我也不便違了老友之約,再告訴別人。老弟大概也總聽見人說過,黃山上有一位騎白馬的神仙,來往如飛,他就和這一類的人差不多了。”柴競道:“莫非這張英雄,就是黃山神仙?”朱懷亮端起酒杯,喝了半杯,就微微一笑。柴競道:“晚生心裏想着,世界上哪裏有神仙?就是有,也不過高人隱士罷了。因爲常聽見人說,黃山上出神仙,說這人已經有五百多歲了,我就不大相信,疑惑是在山上高隱的劍俠之流。所以趁着同鄉朝九華之便,要到黃山去看看。不料據老爹說起來,這位神仙,竟是一個當今懷才不遇的大英雄。既然真有這個人,我更要去拜訪了。”朱懷亮摸摸鬍子,微笑不言。振華就道:“他老人家,和紅塵隔斷,在黃山頂深的裏面住家,平常的人,那是見不着的。漫說是柴先生,就是我,沒有家父給他老人家通一個信,也不會見的。”朱懷亮笑道:“你又胡說,通個什麼信?”柴競道:“蒙老爹看得起晚生,許多心事,都告訴了。爲什麼這一件事,老爹又不肯說呢?”朱懷亮道:“不是我不肯說,我這位盟兄,脾氣很固執。我若把老弟給他引見,他一怪下罪來,怕壞了幾十年的義氣。”柴競道:“晚生雖本領很低微,但是自信是個血性漢,決不會帶一點姦盜邪淫的心事。既然老爹都可以相信,就是見了那位張老英雄,他不見得就嫌晚生是凡夫俗子,不足與言。”朱懷亮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你暫且在舍下住個十天半月再說。”柴競道:“能在老爹這裏多叨教,那是很好的了。”朱懷亮道:“老弟說叨教,我不敢擔當。不過我們武術中人,第一層要講究有涵養功夫,武藝功夫越好,涵養功夫要越深。不然,有點本領,動手就打人,豈不壞事?日間我看老弟站在竹扁擔上,又砸碎了那個鐵桶底,內外功都不錯。對人說起話來,還是很謙遜。這是我很願意的一件事,所以我願留老弟多住兩天,慢慢談一談。我今天真醉了,好幾年沒有舞劍,把酒蓋住老臉,要在醉後鬆動鬆動。”柴競聽了這話,喜出望外,連忙站起來說道:“老爹若能讓晚生開一開眼界,晚生死也瞑目。”說着推開椅子,向着朱懷亮畢恭畢敬的,彎腰就是一長揖。朱懷亮將杯子裏餘酒喝乾,便對振華道:“去,把我的那柄劍拿來。”

  姑娘聽說父親要舞劍,歡喜極了,只一跳,走回屋裏去,雙手託着一柄劍出來。柴競看那劍,用一個綠色魚皮套套着。朱懷亮接了過來,左手拿住劍匣,右手只輕輕的一抽,燭光下只覺一道寒光,在眼前一閃,柴競不覺心裏一動,暗暗喝了一聲彩。朱懷亮拿着劍,微顛了一顛,笑道:“久不用它了,今天遇到有緣的,我要舞個兩套,我們到門外看看去。”說時,姑娘先開了店門,三人一道走出來,天上大半輪月亮,偏在柳梢頭上,場地上一片白色。蠻牛和那小夥計,聽說老爹要舞劍,這是不易得的機會,也一同走了出來,站在蘆棚下遙遙觀望。那個時候,秋露滿天,一點風也沒有,兀自寒氣侵人。樹不搖,草不動,萬籟無聲,只有三個人影子,橫在月光地上。朱懷亮向天上一指道:“今晚上雖然只有半輪月,月色真好,你們看看,天河都逼得輕淡無光了。”柴競擡頭觀看,果然如此。

  就在這時,忽然呼呼呼的一陣風響,卻沒有風來。一回頭,不見了朱懷亮。離這裏有三四丈遠,發現一團寒光,映着月色,上下飛舞,恍惚是一條十幾丈長的白帶子,糾纏一團,在空中飄蕩一般。那白光漸舞漸遠,呼呼的風聲,也漸漸低微,忽然白光向地下一落,如一支箭一般,射到腳底。剛要定睛看時,白光向上一跳,往回一縮,又是兩三丈遠。在白光之中,有一團黑影,正也是忽高忽低,若隱若現。那一條白光,就是剛纔紅燭之下,看的那柄長劍。黑影呢,就是舞劍的朱懷亮。柴競早就聽見老前輩說,武術中有一個劍俠神仙,古人所謂聶隱娘空空兒黃衫客崑崙奴那些人,飛出劍去,可以斬人頭,自己總疑惑那是稗官小說無稽之談。不過中國人對於劍術,三代以後,就講求起來,至少也有二千年以上的歷史。上自文人墨客,琴劍並稱,播之詩文傳記;下至匹夫匹婦,街談巷議,談到劍俠,就眉飛色舞。若說劍術這一道,並沒有那回事,又有些不對,自己學了十年以上的武術,就是沒有得到一個深明劍術的老師,引爲莫大的憾事。現在看朱懷亮這一回舞劍,對於老前輩所傳,才恍然大悟:原來所謂飛劍,並不是把劍飛了出去,不過是舞得迅速,看不出手法罷了。古人又曾提到什麼劍聲,心想劍不是樂器,哪裏來的聲音,現在聽得這種呼呼的劍風響,也就明白什麼叫做劍聲了。看到這裏,只見那劍光向上一舉,衝起有一丈多高,望下一落,就平地只高有二尺。這纔看見朱懷亮蹲着兩腿,右手把下向上一舉,身子一轉,左手掌伸出中食二指,比着劍訣,由右脅下伸出面前,輕輕的將劍向下一落,人就站定了。

  柴競看得目定口呆,半晌說不出話來。一直等朱懷亮走近兩步,情不自禁地就在月地上跪了下去,說道:“晚生十年來,到處訪求真師;今天遇到老師,就想拜在門牆,因爲怕老師不肯容納,總不敢說出來。現在看到老師這種劍,真是驚心動魄,弟子覺得這是一百年不能遇的好機緣,萬不可當面錯過。務求老師念我一片愚誠,收爲弟子,將來有一點成就,總不敢有忘洪恩。”朱懷亮道:“這層且慢商量,你還是照我的話,在我這裏先住十天半個月,然後再說。”柴競道:“老師收留不收留,就請馬上吩咐。若是能收留,不必等到十天半月以後;若是不能收留,弟子是不堪造就的人,也不敢在這裏打攪了。”朱懷亮道:“我老了,本來要揀一個可傳的人,把生平本領傳授給他。不過作了我的徒弟,那人就要受我的戒律,所以不能輕易答應你。既然你非要答應不可,不妨我就答應了,好在我的本領,也不能馬上就傳授給你。將來我要看到你不合格,我就不傳授。到了那時,你可不要說老師心地不好,有藝不傳。”柴競道:“老師句句都是披肝瀝膽,開誠相見的話,弟子願意拜領。”朱懷亮道:“好,你且起來,明天拜過祖師,再正式收下你。”柴競大喜,行了一個大禮,然後起來。振華也過來和他行一個禮,叫了一聲師兄,笑道:“既然是一家人,我也不怕獻醜,讓我那未入流的兩個徒弟,也過來見見師伯。”姑娘說畢將手一招,蠻牛和那個小夥計,都走過來了。振華笑道:“見過你師伯。”他兩人真個和柴競作揖。朱懷亮笑道:“不要胡鬧了,你倒真像收了兩個徒弟呢!”因對柴競道:“這兩個孩子,倒也老實,我就叫振華指點他一些武藝。四五年下來,他們倒有幾種笨本事,不過也有是振華教的,也有是我教的,說不到什麼師徒。”振華笑道:“怎麼說不到師徒?不信,師兄當面問問他們看,是不是我的徒弟?”蠻牛和那小夥計都笑了。柴競道:“我看這兩位,本事也不平常,倒是很怕大姑娘。大姑娘的本領,一定高妙得很。今天老師肯賜教我,不知道姑娘能不能賞一個面子,也讓我開一開眼界。”振華笑道:“日裏師兄那樣客氣,現在怎樣就要考考我,難道這就端出師兄的牌子來嗎?”柴競還沒有答言,朱懷亮笑道:“這倒不是師兄不客氣,以爲你都收徒弟了,本領一定了不得。既不是外人了,你何妨拿點本領給人家看看?若是光說一張嘴,人家怎麼肯信呢?”振華正接住了那一柄劍,笑道:“既然如此,我就舞一回劍罷。”柴競道:“好極了,老師的劍法,那樣高明,大姑娘一脈相傳,那一定可觀。”

  說話時,大家正站在兩株高大的楊柳樹陰下,振華右手拿了劍,迎風亮了一亮,大家就各退出十幾步外,讓她好展手腳。姑娘說了一句獻醜,展開劍勢,就在樹陰下飛舞起來。她的劍光,雖不及朱懷亮的劍,矯繞空中,但是上下飛騰,一片白色。柴競看了,已經覺得她手腕高妙。振華忽然將劍一收,劍光一定,只見柳樹的樹葉子,猶如下雨一般,紛紛下落。低頭一看地下時,地下落了滿地柳樹葉子。柴競看她舞劍的時候,劍光也不過剛剛高舉過頭,怎樣柳樹葉子,就讓她削了下來?這是想不到的事。就在那時,遠遠有兩三聲雞啼,朱懷亮笑道:“真是酒逢知己千杯少,怎樣混一下子,就到了半夜了。”說着話,大家一同進店。朱懷亮安排了一間乾淨的屋子,讓柴競住下。

  到了次日,依然是酒肉款待,柴競暗想:自己和朱懷亮萍水相逢,蒙他披肝瀝膽這樣款待,實在意想不到。後來無意中和蠻牛談起來,蠻牛就說柴競有福氣,老爹有一身神仙一般的本事,他說必得找一個文武雙全,又要爲人忠厚的,才能收爲徒弟,把本領傳給他;文才也不要深,只要能看得懂這壁上掛的字,就中意了。他常說不認識字的人學武藝,學會了也是一勇之夫,不能替國家做一番大功大業。好譬我姓牛,有了幾斤氣力,也不過和蠻牛一般,所以就叫做蠻牛。柴競笑道:“原來如此,那位小兄弟,你們都叫他小傻子,大概他就是說學了武藝,也不過是個傻子罷了。”蠻牛道:“不是的,他叫趙國忠,是有名姓的。他父親是個老實人,人家綽號他老傻子,早年坐牢死了。老爹看這孩子可憐,特意收回來養活他。又教他武藝。因爲父親是老傻子,所以叫他做小傻子。”柴競聽了這話,心裏不免一動。心想這裏面恐怕還有曲折,這事不宜深問,當時也就將這話擱起,一過就是五六天。朱懷亮倒認爲柴競是個誠心拜師的人,就擇日正式收他爲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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