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膽琴心第三十三回 惟使有情片帆甘遠逐 移忠作孝匹馬請孤征

  二人回了船,韓廣達重找着柴競上岸,告訴了他自己答應了人一樁事情,非得你幫忙不可,你若是不幫忙,自己就會成了半截漢子。柴競笑道:“二哥又多什麼事?多了事,又要找朋友。出門的人,你太不怕煩了。這時我答應倒可以答應,但是我心裏是不大願意的。”韓廣達道:“你知道什麼事?”柴競笑道:“我知之久矣,不是那秦家小哥哥要你做黃衫客嗎?你擾了人家的酒,我又沒擾人家的酒呀!”韓廣達道:“原來我們在酒館裏吃酒,你知道了?”柴競笑道:“我不但知道,而且是親眼看見。因爲你們由船上上岸的時候,我正在碼頭上。那秦家小哥哥和你一路走,豈是無緣無故的?所以我已明白了一半,就跟着你走來了。你們在小閣子裏吃喝,我也在樓上吃喝。我借大解爲名,由那館子後面,抓在樓檐上聽了一個夠。”韓廣達就向他連連作了兩個揖道:“既然如此,你就成全成全他們罷,這也是一件好事。”柴競笑了一笑道:“我也覺得這一雙男女,可算是很相配。把他們湊成一對,倒也有趣。我看你的分上,我幫他們一點忙。不過這件事,急切不得,先要向女家探探口風。若是名正言順的,能給他們聯成秦晉之好,我們落得做個媒人;若是不行,我們再跟上去辦第二步。”韓廣達搖了搖頭道:“慢說是先有一層滿漢之隔,就算沒有,一窮一富,一貴一賤,哪談得到婚姻上去?”柴競點了點頭道:“這話也是。我們先設法再和那老太太一路搭船到漢口,一路之上慢慢想法。你去回覆那秦家小哥哥,安心等着我們的迴音罷。”韓廣達大喜,當天回船去,悄悄的將秦學詩拉到一邊,把話告訴了他。秦學詩滿肚子憂愁,不由得爽然若失。秦慕唐雖要覺着奇怪,但是也看不出所以然來。

  到了次日,柴競極力的主張,大家搬上一條船。聯老太太本也未曾將船找妥,既是他們已經代爲搭好了船,樂得大家在一處,又團聚一些時。因此絕不躊躇,就同搬上一船,依然還是隔一船艙而居。秦學詩這一喜,自然非同小可,暗中就寫了幾句簡單的信柬,在晚上由窗格子裏拋到那邊去。德小姐見兩面又湊在一隻船上,已經就明白這裏面安下了機關,心裏已是安慰了許多。及至接到他的信,更是歡喜。由宜昌到漢口一截水程,他二人就變了一種情形,無一處不是歡愉的。

  但是一到漢口,無巧不成事,恰好秦學詩的三叔,派了親信的差人,在碼頭上打聽上游來船的消息。一見秦慕唐叔侄,好不高興,立刻僱來兩乘小轎,擡到寓所。船上的行李物件,自派人來搬取。他們兄弟叔侄,一旦相會,自然有一番大歡喜。秦學詩的三叔,一定留着他們在武漢三鎮遊歷幾天,然後一同東去。秦慕唐自是一口答應了,秦學詩也不能違抗,急得如熱石上螞蟻一般,不知道怎樣是好。好容易過了一天,抽了一點工夫,偷偷的跑到江邊碼頭,再去找那原船。船是在那裏,但是船上的人,已遷走一空了。站在岸上,對着那船頭,不覺發了呆。忽然身後有人在肩上拍了一下,回頭看時,卻是柴競。他笑道:“這件事真是不湊巧,你遇到了家裏的人,她們也遇到親戚。那邊親戚,是包了一隻船,要往南昌去的。聯老太太今天已過了船,聽說玩一玩黃鶴樓晴川閣。遲一兩天,我再見機行事。我算定坐船到九江,在九江起旱道趕到南昌去等她。她們由湖口到南昌上水一定到得遲的。”秦學詩聽這話,心裏不免起了大恐慌,千里託人,這事哪裏有多大的把握,只是站了發呆。柴競道:“小兄弟你不要發呆,這事只有這樣做。要不然,你還有什麼更好的法子嗎?”秦學詩一想此話也是,倒只有多多重託柴競,或者還能夠有幾希之望;要不然,自己也不能跟着人家的船,同到南昌去。於是轉着笑臉,還是再三的求他幫忙。柴競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口擔任這事。秦學詩把自己的詳細住址,一齊告訴了他。望他以後有了好消息,就到家裏去找他。柴競並不猶豫,慨然笑應,叫他安心回籍。當日回了客店,見着羅宣武和韓氏兄弟,說是自己遇到家中一個朋友,家中有了急事,要先回江西。約了半年之後,同在南京會面。羅宣武因他離家已久,想他動了歸心,這就不曾攔阻於他。

  過了一天,柴競就一早在黃鶴樓等候。到了半下午,聯老太太和德小姐,果然同着一班女眷來了。柴競看到,身子早向旁邊一閃,聯老太太這算是沒有看見。德小姐也是心中有事的人,便先看到柴競在閣子邊一閃,心裏就有數。不過她疑惑秦學詩也在這裏,便故意走緩幾步,退後一點。她所有的同伴,都由正殿上了後面門梯,她還在大殿前。柴競於是搶上前一步,走到她後面輕輕的說道:“我們在南昌碼頭上會面了。”一言道罷,就揚長而去。這天正有赴下游的客船,柴競搭了這船,就直赴九江。在九江登了陸,便由陸路直到南昌。自己因爲要便利起見,好打聽消息,就在碼頭邊找了一家客店住下了。等了七天之久,才見那隻江船到了。自己心裏計劃着,等到明天她們上岸,在後跟着,就可以知道她們的寓所了。

  次日,找了一家靠河沿的茶樓,憑欄品茶,遙遙望着那隻江船。只見那船上有許多差役樣子的人,正在忙着搬東西。但這東西不是向岸上搬,乃是向一隻彎在一處的船上搬。那船梢上一根竹竿,挑出長旗子,上面大書實授江西廣信府正堂,旗子被風颳得橫展開來,正好看得清清楚楚。柴競一想,難道她不在此地登岸,又要到廣信去嗎?正這樣猜疑想着,只見岸上有兩乘小轎,直擡到那新船邊。轎子裏下來的人,恰有德小姐在內,此外有個婦人,卻不認識。大概德小姐昨天上了岸,今天又下船,要向廣信去了。要是她向廣信去,自己又不得不跟了去。平白地添了這一番奔波,看是意外之意外了。暫回了寓所,只待機會探聽消息。晚上在一家酒店裏喝酒解悶,恰好碰到聯老太太的聽差。據他說,這位新廣信府知府,也是聯老太太的女婿,就是德小姐的姨父了。姨父膝下並無兒女,聽說聯老太太和德小姐要來,已經上船等了三天了。德小姐昨天上岸,見了親戚,這又下河隨姨父姨母到廣信去過幾個月。柴競聽了這話,才知道自己所料,果然不錯。一想,憑着自己的本領,未嘗不可就在中途將德小姐背了走。然而德小姐能否相信我,卻是一個大疑問。無論如何,總要和德小姐談開來纔好辦。好在廣信和浙江交界,一直跟她到廣信,然後得着機會,和秦學詩送信也覺便利。無非是浪遊,就到廣信去一趟。

  他這樣想了,又搭了由南昌赴廣信的客船,即日起程。那個掛着廣信府正堂旗號的官船,也就一路先後走着。有兩次彎在一處,柴競故意在岸上散步,走來走去,意思是讓德小姐好知道。不料船到河口,那官船的旗子,忽然卸了不掛。同時自己船上的人,也就交頭接耳,議論紛紛起來。有幾個人臉色都變了,立時起坐不安。柴競一向同船的人打聽,才知道玉山有了土匪造反,在二龍山上立寨稱王。不到十天,四方的土匪,都蠅趨蟻附,歸到一處,已經有了一兩萬人。廣豐州已經失陷,玉山縣危在旦夕,土匪已佔了玉山縣,就要順流攻廣信,再撲河口。

  這河口原是贛邊重鎮,有個馬協鎮在這裏駐守,不過他的官雖不小,人卻是上了幾分年紀,十分無用。聽說土匪來了,一面將告急文書,雪片似的向省中巡撫那裏去呈報,一面卻嚴飭廣信張參將何遊擊、玉山萬把總協力剿滅。他自己坐鎮在這水陸要衝之地,一點辦法沒有。所以沿江一路之上,不見得有一點軍事佈置,也沒有人得知消息。因爲如此,所以這位要去上任的新太守,也就一點不知道了。這位太守,是鑲黃旗滿洲人,名叫全震。卻也是個科甲出身,作得一手好五言詩,畫得一手水墨梅竹,至於政治經濟,卻全靠他手下幾位幕賓劃策。他一路上,推篷看山,飲酒賦詩,好不快活。到了河口,上岸一拜馬鎮臺,才知道贛浙交界的地方,出了土匪,而這地方正是他的治下。他這一嚇,非同小可。回得船來,和太太一商量,太太連說帶嚷,以爲那還了得,大家趕快回南昌去。全太守右手在口袋裏掏出鼻菸壺,倒了一些在左手食指上,向鼻子眼裏吸了幾吸,便道:“那不像話吧,太太,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況且咱們八旗子弟,都是主子爺的奴才,地方有了事,不上前哪有反而退後之理?”他雖說得這樣耿直,然而說話時,嘴脣皮卻不住的顫動。太太聽到他說這種官話,可也沒有其他法子,只得默聽不語。全太守悶想了一會子,實在忍不住了,就走到前艙,邀了幾個幕賓,商量此事。因道:“我們當然去上任,只是前任把錢也掙夠了,福也享夠了。到了有事,我們倒上去給他抗木梢,未免不值。”幕賓一聽,東家的語意,分明知道他是怕事,但是果然不去上任,有意閃避,這罪更大了。有人建議,家眷可以悄悄回南昌,只太守獨上任去。有人說道:“這是行不得,不帶家眷倒不要緊,帶了家眷又退回去,那是在上的先搖動人心了。”全太守怕雖怕,究竟是個書呆子,把名節二字看得極重。最後還是決定了上任,只是把船艄上的官銜旗子卸下來,以免引動人的耳目。船上內自太太,外至差役,都不免垂頭喪氣。全太守卻只是在艙中踱來踱去,背了兩隻手,閉着眼睛,搖着頭,不住念着文天祥的《正氣歌》。唸到那激昂之處,不禁高聲朗誦,尤其是那“當其貫日月,生死何足論;地維賴以立,天柱賴以尊”,這時得意之極,大聲疾呼,連前面船頭上撐篙子的船夥,都聽得清清楚楚。

  由河口開船起,一直到廣信靠了岸,他見岸上的商民,還是照樣貿易往來,不像是兵臨城下的樣子,這才放寬了一半心,不念《正氣歌》了。他一到,文由上饒縣以至四縣,武由遊擊以至千備把總,都到接官廳裏來迎接。只有原任何知府和武的張參將,因爲官職是平等的,只差了人來,未曾親到。全太守見了上饒縣,首先一句話,便是匪情怎麼樣。上饒縣說:“現在參將張大人已經招募開信軍,日夜操練,以便出發。他的三公子是個了不得的人才,不分晝夜明晴,督率民夫,修理城垣,又親自精習操練新兵。靠主子的洪福,此地一定是不要緊的。”全太守聽了這話,又落了一塊石頭,下了行館,且不去見舊知府,便着先到參將衙門來拜張參將。

  這張參將跟隨曾國藩,曾有十九年的汗馬功勞,只因性情高傲,候補多年,還得了一個黃子爵的保薦,才作到一任參將,然而已是六十二歲了。當玉山土匪起事之日,恰好張參將的舊腳氣病又復發了,國家有事之秋,作武官的人,要表示並沒有退避的意思起見,就是有天大的大事,也要放到一邊去的。張參將只得對外聲張,一切都是自己來作。實在所有一切軍事,都交與他的三公子了。

  這天全太守來拜會他,正躺在一張皮榻上,在廊檐下曬着太陽。忽聽得傳號奉報,說是新知府來拜會,就奇怪起來。因笑道:“向來沒有的事。他們這兩榜出身的人,又是龍子龍孫,一下馬便拜會我這行伍出身的老粗。這要對不住,我只是便衣出見了。”於是加了一件臥龍袋,戴上一頂紅纓大帽,就在西花廳裏相見。兩下里敘禮之後,同在太師炕上坐下。全太守開口就說:“這邊的軍事,聽說張大人辦得很好。兄弟此來,可以高枕無憂的了,其詳可得而聞乎。”說着,向張參將兩拳高舉過額,拱了一拱手道:“請公明以教我。”張參將見他文縐縐的問着,料他是個書呆子,就不必和他客氣。不如老實把剿匪事情,肩承過來,倒便當的多。因道:“國家太平多年,這綠營的兵,也不過是每月來領一回餉罷了,平常都是各自謀生,有十八件兵器都分不開來的。這種事,府尊諒也明鑑。”全太守搖着頭,將大帽子後的藍翎,擺了一個旋風。然後在馬蹄袖子裏伸出兩個指頭來,在炕几上畫着圈圈道:“吾聞其語矣,而未見其人也。”張參將道:“因爲這樣,所以一有了事,這兵丁就要重新練起。當玉山縣匪警傳來以後。兄弟立刻挑選了一二百人,不分晝夜去救援。不幸土匪人多,在半路過不去,我只得讓他們回來了。現在先取守勢,保護城池要緊,一面練兵,以便出去遊擊。這事兄弟決不假手外人,都是親自調度。所幸三小兒,從小就習武,很能幫助我一點。土匪若是不加多,城是可保的,只是這裏是府尊的治下,一切計劃都要彼此商量,兄弟萬萬不敢冒昧。”全太守道:“妙極了,聽說三少君英俊非凡,可否就請來同見一面。”張參將一想,以後短不了和知府衙門往來的,讓他們先見一見也好。於是笑道:“叫他來請教也好。”便吩咐跟班的,將張三公子叫來。

  這時候他正上操,聽到傳喚,便直上西花廳來。全太守見他頭上扎着一字包頭,身上穿着青布緊身戰袍戰裙,足穿草鞋,裹腿扎齊膝蓋,遠望就雄赳赳的。他一進客廳門,就搶步上前,和太守行了一個軍家的重禮,屈腿一請安。然後和張參將也請了一個安。倒退三步,一按腰下掛的馬刀柄,然後閃在一邊,挺胸站立。全太守先欠了一欠身子,然後和張參將笑道:“真個是豐頤廣顙,南方之強呀!”說着又拱了一拱手道:“生子當如孫仲謀!生子當如孫仲謀!”張參將直讓這位太守酸夠了,就端起茶碗一拱。兩邊站班的,齊喝了一聲送客。全太守一拱告辭,張參將送到二堂門邊,約定次日過去回拜,再商軍事,就不送了。

  張三公子代父親送過大堂儀門,直望着全太守上了轎,方纔迴轉上房來見張參將。張參將摸着鬍子笑道:“我逆料全知府是酒色財氣之徒,說不定還要耍個脾氣,原來卻是一個腐儒。”張三公子道:“是個腐儒那更討厭了,他要咬文嚼字,論起兵書來,我們怎樣應付?”張參將笑道:“他倒有自知之明,所有一切軍事,他都交付我們了。不過這樣一來,我擔的擔子,是擔得格外的重了。”張三公子道:“本城大概是不要緊的。土匪勢力還不曾十分雄厚,未必有那大的膽,就來進撲一府的府城。只是廣豐失陷以後,玉山情形,至今不明。那裏的萬守備,雖是一個幹員,就怕日子久了,孤城難守。”張參將皺了皺眉道:“我想那邊的探報,就繞過匪巢也該到了。現在不到,定是城已被圍。這遠在其次,最大的原因,就是不明匪情,要找一個怎樣膽大心細的人去打聽出來,我們纔好下手。只是非心腹之人不能用,心腹之人,又沒有合適的。”張三公子不待思索,便道:“兒子願去。”張參將道:“你去固然是好,但是這樁事,是凶多吉少的。況且這城裏許多事情,也還要你料理。”張三公子道:“這吉凶二字,現在哪裏能去計較,據兒子自料,只要有匹馬,有把刀,無論怎麼樣,總可以逃出命來。”張參將微笑道:“你說得好大的話,我打了半生的仗,我也不敢說這句話。你不要看他們是一羣毛賊,十步之內必有芳草,你焉知這裏面不也有能人?”張三公子道:“雖然如此,但是這種重大機密的事,除了自己的人,恐怕沒有人願去。”張參將道:“你要去也可以,只是一個人太沒有聯絡。有道是探不雙行,探不獨出。不雙行,是兩人不在一處;不獨出,是不能一人去探敵。就算你有此膽量,也要人馬前馬後照應。”

  父子二人,正在臺階邊一棵樟樹下說話,卻只見一個人,在樹下井裏提起一桶水來,提了向後院面去。張三公子笑着輕輕的道:“若是不讓他喝酒,此人能去。待我去和他說說着。”張參將點了點頭,表示許可他的建議,他就閒步走到後院子來。那人正站在馬棚邊,兩手捧了一桶水,讓一匹白馬喝。他卻偏了頭,望着馬發笑。張三公子道:“硃砂,你今天把我那匹灰馬,喂上一飽料,我連夜要出門去一趟。”硃砂放下水桶,笑道:“嘿,三少爺,你連軍衣都沒有脫,真辛苦啊!連夜又上哪裏去?”張三公子道:“說出來,要嚇你一跳。我要穿過匪巢,到玉山幫着萬守備打退土匪,你看我有膽量沒有?”硃砂道:“我的少爺,這事你要斟酌呵!有五六天了,玉山縣都沒有報子來,曉得是什麼情形?”張三公子道:“你不是常說大丈夫遇到機會,要轟轟烈烈做一場嗎?我就是這個意思。”硃砂將手摸了一摸脖子,又摸了摸頭。笑道:“這話對,但是這裏開信軍是新招的,守城的事也要緊,大人能放你去嗎?”張三公子道:“硃砂,你跟大人多年了,你看到太平的時候,哪個不是想換頂子,加口糧?到了現在替國家出力的時候,又有哪個肯伸了頭出來?實告訴你說,我此次一大半是打探,拿了八字,在手掌心裏算,不是自己貼心人哪裏敢去?又哪裏肯讓他去?一個人性命是小,軍事上的勝敗是大。設若有點差錯,反損了自己的威風,走了自己的消息。大人的身家前程,是怎麼樣?我不談什麼替國家出力,能替大人想想,我只有自己去,是最靠得住的。我現在不愁別的,就愁衙門裏上上下下,沒有一個能同去做我幫手的。人不是沒有,有這種膽量的,沒有這種本領;有膽量有本領的,或者又因爲不幹己,不管這筆帳。咳!只有養兵千日,哪見用在一朝?”硃砂突然將胸脯一拍道:“三少爺你若肯攜帶我硃砂一把,硃砂願去。我一來是報答大人少爺的恩典,二來我也找一點出路,三來讓弟兄們看看,我常說,薛仁貴是火頭軍出身,這話不是自誇,三少爺,你看硃砂行不行?”張三公子道:“這是生死置之度外的事,你卻不要因一時之高興,就答應這話。”硃砂道:“三少爺,我豈是貪生怕死的人?”張三公子道:“不是說你貪生怕死,另外有兩件事,我不能放心你去。其一是你那個硃砂脾氣;其二是你太丟不下喝酒。”硃砂道:“這卻都不打緊,我就歡喜發脾氣,難道還和毛賊發脾氣嗎?喝酒是不打緊,命也可以不要,何況是酒?”張三公子道:“你果然能夠這樣,我就在大人前極力保舉你去,我們兩個人,一個是騎馬,一個是步行;一個在前,一個在後,我們也不能隔了多少路。晚上走,我看你打燈籠;日裏走,你要聽見我馬鈴聲。”硃砂道:“只要你能帶我去,無論什麼我都答應了。”三公子甚喜,於是二人各飽餐一頓,收拾小小的行李,二更時分,在大紅燭之下拜別張參將起程。

  張三公子裝一個行商模樣,戴着小帽,穿齊藍布袍,肩上挽着包袱雨傘。騎的馬也不備鞍蹬,只在馬背上搭了一條褥子。馬頸項下倒是掛了一個大鈴,身上卻寸鐵未帶。硃砂戴了一頂輕箬斗笠。用一根棗木扁擔,斜肩一個小包袱。身穿短衣,穿了草鞋扮作一個小販的模樣。左手卻提了一個白紙燈籠,在馬前走。二人走了一晚上,天色漸漸大亮。硃砂道:“三少爺,這就慢慢到玉山界了。我們要分開走了,不要讓人家看到我們同行纔好。”張三公子點了點頭道:“你這話說的對,我騎馬在前,走急了,恐怕你跟不上;你在前,我就可以勒住繮繩,讓馬慢慢的走,不會靠近。”硃砂道:“好罷,三少爺你小心了!”他說完了這話,放開腳步,就走快起來。

  到了太陽出山,二人已離半里之遙的走着,各不相顧了。先走時,路上還有在田地裏做事的莊稼人。正午以後,除了經過的莊村,偶然還有一兩個男子而外,就不見有人在道上行走。而且那村上的人,看見他騎了一匹無鞍馬,逍遙自在走着,也不免很奇怪的樣子看。張三公子只當不知道厲害,儘管向前走。約莫到了太陽一二丈高時,走過一所風雨亭子。遠遠望去,就看見那亭子裏有人探頭探腦,這也不去理會,只提繮繩,一步一步向前走。到了亭子邊,那亭子裏面忽然跳出幾個人來,個個手上拿着紅纓花槍。張三公子猛然一驚,滾下馬來,望着那些人,半天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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