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膽琴心第十九回 輕薄數言懲頑過鬧鎮 蒼茫四顧感遇渡寒江

  原來於氏兄弟早把漁船彎在這裏,預備大家來歇息的。他們這種辦法,把那個張海龍又氣上加氣,更結一層冤了。因爲他料到李氏父子,必定藏在於婆婆家裏。由曹老鷂子家裏搗出屋頂之後,就直奔二十里鋪。心想你們人都來了,那裏只剩李氏父子。我除了他們,讓你白白忙一頓,二來也可掃你的面子。這個時候,已經天色將近五鼓,張海龍匆匆忙忙趕到二十里鋪,以爲一定是很清靜。不料遠遠的就聽到嘈雜的人聲,心裏不由一驚。那爲什麼呢?難道柳家集的人,先到這裏來報仇,那總不至於。因之繞了一個彎,繞到大路正面,只當是早起趕路的人。由這裏經過。及至走到正街上於婆婆小飯店門口,卻有許多人圍住幾堵破牆,地下堆着雜亂的瓦礫,兀自左一叢火焰,右一叢火焰,向上涌了出來,這地方就是於婆婆的小飯店了。圍着這火場的人,拿了長竿短棍之類,四處撥火,有幾個人,拿了許多水桶水盆,站在四處向火裏潑水。但是火雖燒得這般厲害,事主家裏,並沒有一個人在火場上。就這種情形看來,分明是於婆婆家裏,自己放下一把火了。於婆婆真是想的周到,不但李氏父子早帶走了,就是她這一所小店,也消滅個乾淨。以後這二十里鋪,又永不見她的面了。打不過人,計策也弄不過人,真是着着讓人。張海龍高聲嘆了一口氣,掉頭徑自走了。

  原來這一場火,正是於婆婆家裏人所放,她料到這兩回大鬧,於婆婆三個字,必然是鬧得四處皆知,二十里鋪是大路頭上,如何還能駐腳。所以把這房店燒了,索性不留一點痕跡,自己就永遠不回二十里鋪了。當火未着之前,李漢才父子,正睡得穩熟。忽然有人拍着房門道:“李先生,快起!快起!柳家集的土匪要來了。”李漢才睡夢驚醒,睜眼一看,卻是送飯食用具的小夥計。連忙問道:“什麼樣的土匪來了?”小夥計笑道:“不要緊,離這裏還遠。不過怕讓他趕上,你二位是快快逃走的好。我們後門口預備有兩頭騾子,可以騎了去,不要慌張。”李雲鶴道:“三更半夜,叫我們往哪裏走?”小夥計對着他二人看了一看。笑道:“不要緊,我們婆婆,留下了一個有本領的大個了,和你兩位先生保鏢。”李雲鶴對於婆婆留下的話,當然是相信,搶着穿好衣服。這小夥計倒想得周到,預備了兩大碗熱水酒,請他兩個人喝,說是晚上霜重,喝了這個,沖沖寒氣。李漢才父子早是沒了主意,在昏昏沉沉的燭光之下,只是亂轉。小夥計叫喝酒,也只好喝。

  喝過了酒,小夥計引着他們鑽過一層籬笆,籬笆外果然有兩頭牲口,在月亮光下,鼻子孔裏只向外面噴白氣。李漢才道:“小兄弟,你說於婆婆給我們留下來保鏢的人呢?”小夥計笑着將胸脯一挺,伸了一伸大拇指頭道:“二位先生看我怎樣,能辦得下這件事嗎?”李雲鶴聽說,倒吃了一驚:這小孩子,不過十二三歲,頭上披着一匝劉海發,臉上黃黃的,瘦瘦的,身上老是罩藍花布襖,平常把他當個乳臭未乾平常的孩子,不料他有這種氣概。當時他也不說第二句話,復又鑽進籬笆去。李漢才父子騎在騾子上等候,不多大的工夫,他卻手上提着一把明晃晃的刀,由籬笆頭上跳了出來。他一落地,喝了一聲,騾子好像懂話一般,掀開蹄子就飛跑起來。李漢才父子猛不提防,那兩頭騾子一跑,又勒制不住,拉着繮繩,只得讓它跑去。跑了有一箭之地,李雲鶴正想將騾子拉住,那個小夥計不聲不響的,卻跑到騾子前面去了。回過頭來對李雲鶴道:“李先生,你不用管是向哪裏去,只讓騾子跟着我跑,就不會錯事。”說時,口裏又作一種都得之聲,兩匹騾子,各豎着兩隻耳朵,拚命的跑。李雲鶴見騾子一點抑止不住,只得由着騾子跟了小夥計跑。說也奇怪,無論這騾子跑得如何快,總趕不上他,他離這騾子不遠不近總有七八丈路,一口氣跑去,約莫有二十多里路。那騾子四蹄如飛,一路之上,只有一片得得之聲。李氏父子不曾說話,那小夥計更不見回一下頭。先走的路還像是有人來往的小路;到了後來,那路越走越窄小;到了最後,不是道路了,只是在一片荒灘上走。那荒灘上有些七零八落的幹蘆葦,騾蹄子踏着那蘆葦杆子,只是噼噼啪啪作聲。李雲鶴到了這時,萬萬忍耐不住。便叫道:“小兄弟,你不要再跑了,這不像是路啊!”那小夥計並不理會,還是跑他的。李氏父子,都是南邊人,並不善於騎牲口。騾子只管跟小夥計跑去,又不敢十分強迫他停住。又跑了一會兒,還在荒灘上。朝前看去,只是混混沌沌的一片平原。半空中,似乎有一層白霧,面前還是高過於人的敗蘆殘葦。擡頭一看,涼月半勾,歪在天上,昏昏暗暗,景緻越是荒涼。李雲鶴又提着嗓子叫道:“小兄弟,你停住不停住?你若不停住,我就滾下騾子來了。”那小夥計聽了這句話,怕李雲鶴真個跳下來,那可不是玩的。於是停住腳,將手向上一揚,同時又吆喝一聲。那騾子看見這手勢一揚,馬上也停住了不跑,慢慢的走到小夥計身旁去。李漢才一翻身下了騾背,走到小夥計前面,握住他的手道:“小兄弟,你有什麼主意,我們都能依你。你不告訴我們,把我們引到這裏來,我們不明究竟,實在有些害怕。”小夥計道:“並不是我把你二位尋開心,實在是於婆婆吩咐了,叫我不要告訴你。”李漢才道:“那爲什麼?怕我不來嗎?”小夥計道:“到了這裏,我不妨老實說了。這裏不但逃開了土匪,這裏到那土匪巢柳家集,只有十幾裏地,路近得多了。”李雲鶴聽了這些話,陡然吃了一驚。一滾下騾便道:“怎麼樣?莫非於婆婆到柳家集去?這件事不大好。果然如此,求求小兄弟,把家父放走。有天大的事,我都敢去。”小夥計道:“唉,什麼事都沒有,你跟我走就是了。”

  一語未了,只聽得遠遠有人問道:“都來了嗎?”小夥計道:“都來了,你快來罷!他們兩個人,都不肯走呢!”李漢才父子兩個,聽了這話,都嚇破了膽,靠了騾子站定作聲不得。眼看那小夥計,腰帶上插了一把明晃晃的刀;他又會跑,跑了許多路,兩匹騾子都沒有將他追上,這豈可把他當作平常的小孩子嗎?事到如今,要逃走也逃不了,只有聽他擺佈了。那人說着話時,已走近前來。月光之下,雖然看不清楚,可也是一個短裝人。讓他走得近了,他就笑嘻嘻的低了聲音,和小夥計說了一陣話,唧唧噥噥,卻不知道他們說了一些什麼。李漢纔是匪巢出來的人,再送進去,只當沒有被救出來,倒也沒有什麼。只是李雲鶴千辛萬苦,好容易把父親救了出來,眼睜睜又把父親送到匪巢裏去,實在於心不忍。因此上很是着急,便挺身上前對小夥計道:“於婆婆一片好心腸,把家父救出來,把我殺了,我也死而無怨。但是你們要怎樣,儘管對我說明,何必這樣鬼鬼祟祟的?我們都是文弱書生,難道還跑得了嗎?”來的那人笑道:“李先生你不要急了,我們難道還有歹意嗎?你再過來看看,這是什麼地方?”

  李雲鶴到了此時,怕也不行。父子二人牽了騾子,又跟着小夥計走過去。那殘蘆卻越長越密,忽然澎湃一陣響,卻彷彿是水浪打岸聲。走過去幾步,只見一片汪洋,眼面前水色無邊。先前看到月光下一片白霧,大概就是這水月相映之光了。這地方,水岸凹成一個缺口。有一隻小漁船,放倒了桅杆,將一根長竿子插在船頭上,將船插住了。李氏父子見了正不知所云,忽然船上跳下一個人來,走到李漢才面前躬身作揖道:“噯呀!老爺。你老人家果然出來了。”這正是李漢才的家鄉聲音,聽到了是非常的悅耳。在月光底下仔細一看,果然是家鄉人,不覺又喜又驚。李雲鶴也看出來了,便道:“李保,你怎麼也到這裏來了?行李東西呢?”李保道:“行李東西,一點也沒有失落,都帶到這裏來了。是這位孔大哥對我說,老爺救出來了,叫我趕快收拾東西趕來,好一路回家。我想行李是不要緊的,還有那些救老爺的款子,那是遺失不得的,所以當時不敢答應走。就是這天晚上半夜裏,我睡醒過來,那個朱老爹站在牀面前。屋子裏的燭,本來是吹滅了的,他又點上了。他對我說,我的錢,他都拿去了。我來不來和老爺一路回家,那由在我。我連忙去開箱子,果然箱子開了,銀子不見了。他又說,一毫銀子也不動我的,因爲我顧了銀子不走,所以把銀子拿到這來了。我想朱老爹是個正人,放計不會做歹事的。銀子已經拿去了,我不走也不行,只好答應走。今日一大早,那孔大哥和一個人帶了兩頭牲口,到飯店裏來,騎了一頭牲口,行李又堆在一頭牲口上,就到這裏來了。半路上,孔大哥他說有事走了,叫我只管來。我怎樣攔阻得住他,只好跟着那接我的人走。到了這裏,那人帶了牲口走了,銀子倒是一封一封放在船艙裏,一點沒有失落。據這船上的王家兄弟說,半夜裏,他的兄弟一定會把老爺送來,不料果然來了。”李雲鶴聽到,雖還不能十分明瞭,這事有朱孔作主,必不會錯事,就安心上那小漁船去了。小艙里正有一張牀輔大小,展開了行李,卻好安歇。那小夥計和船夥,也在後艄安歇。

  寒瑟的夜裏,只聽到兩頭騾子齧着草根聲,和不時的打噴嚏與彈蹄響。不多大一會兒,聽見遠遠的有一片槳聲,那槳聲越來越近,接上又是篙子點水聲。隔着水就有人問道:“都來了嗎?”這邊後艄上答應:“都來了。”接着這小船重重的擺着,好像是大船碰了一下。李雲鶴忍耐不住,就將頭邊的艙篷一推,向外一看,已經是天色大亮。正是一隻大些的船,緊緊的並排靠了岸。那邊人聲很熟,正是於婆婆等。李雲鶴這就更放心了,叫醒他父親,一同過船去道謝。於婆婆道:“李先生,我們總算夠朋友的了。我二十年不出面見江湖上的朋友,都爲你們犯了戒。我要不留痕跡,他們出了我那小店,店也先藏了火種燒了。”說畢,對朱懷亮道:“我們現在可以各幹各的了。”朱懷亮還未答言,振華姑娘兩小酒渦兒,先是一漩。然後笑道:“我們都各幹各的,這兩位李先生怎麼辦?設若讓曹老鷂子手下人看見,到哪裏也是沒命,況且他們還帶着那些銀子。”於婆婆笑道:“姑娘,你太老實了,我救人救到這種地步,我會把他們帶到這湖汊子裏來,將他丟了不成?走旱道是不大方便了,我和孔家兄弟還要談談,讓他上我那隻小船去。這裏大船,叫我兩個兒子駕着,送他主僕三人到瓜州。到了瓜州,他們可以自己僱船渡江了。”振華道:“爹,我們還是趁船呢?還是起早呢?”臉向着朱懷亮,又笑了一笑。朱懷亮道:“自然是搭這不花錢的船。”於婆婆道:“那也好,我們後會有期。我也不客氣了,有你父女一路,連過江他們都有了伴,我更放心了。”大家商議一陣,就決定了這樣辦,於是李氏主僕三人,就把一切行李,搬到這邊船上來,船上早預備下一大鍋熱飯和魚肉之類,擺在船頭上。大家曬着太陽,飽餐一頓,就各自分手。於氏弟兄整理槳櫓,馬上開船。兩邊的人,都站在船上相望,說着話告別。兩船越走越遠,先說話聽不見,到後來連人也不看見了。這大船上,是兩個艙位。後艙小一點,讓振華住了;李氏主僕和朱懷亮、於氏弟兄都在前艙。

  冬天河道水淺,走了四日,纔到邵伯鎮。一路之上,朱懷亮談些江湖奇聞,和太平天國的軼史,倒也很不寂寞。遇到水碼頭,李雲鶴就買了大批魚肉上船,由振華做出來大家享用,更是快活。只是一層,打不到好酒喝。這時到了邵伯鎮,太陽已經偏西,鎮上一排臨河的人家,都在淡黃的陽光裏。有兩家酒館,挑了酒幌子高出屋頂,在風裏飄蕩。於國豪在船頭上搖着櫓,口裏嚷道:“這賣酒的人,實在可惡!故意把酒幌子挑得這樣高,過來過去的人,在船上都看得見。”李雲鶴聽見,由艙裏伸出一個頭來道:“於大哥,我們不彎船嗎?上岸買一點酒來喝好嗎?”於國豪笑道:“李先生真是讀書的人,知道我們的心事。”於是七手八腳,便靠了岸。李雲鶴拿出二兩銀子來,讓他去買酒。

  他們一時粗心,卻彎在一隻運漕公事船一處。這漕河衙門裏漕丁,最是喜歡興風作浪。於氏弟兄,在岸上擡了一罈原封花雕回來。振華在後艄看見笑道:“好傢伙!夠喝的了。”偏是這個時候,那隔船上的漕丁,有七八個人,站在船頭上曬太陽。他們聽到嬌滴滴的聲音,叫了一聲好傢伙,大家就不約而同的,目光隨聲而至,他們見振華站在船艄上,笑着眼睛一轉,一排白牙齒一露,真有幾分嬌態。有一個就笑着說道:“呔?好美人兒。”又一個道:“一塊好羊肉,落在狗嘴裏。”這些漕丁,向來是這樣沒遮攔鬧慣了,一來是恃官家的權力,二來他們人多,三來是當漕丁的,都有幾下武藝。料得人家吃一點小虧,也不敢惹他。況且這振華在一隻小船上,料定了她不過是平常一個船家女,還有什麼反抗的力量。所以他們也不管女子聽了這話,臉上是否下得去,只管說了下去。振華最是一個不能受氣的人,早是眉毛一揚,鼓着兩片腮幫子。於國豪也知道這幾個人所說的話是指着振華,若是平常的時候,一定不能依他。無奈現在船上有李氏父子在內,是要趕着過江的,究竟不便和人爭吵,免得節外生枝。因之也不理會,將這壇酒擡上船去,只當不知道。那邊漕丁又說了:“你看他們快活罷,帶着美人兒,擡了整大壇的酒去開心。”於國豪覺得他們越說越不像話了,從艙裏伸出頭去,對那些漕丁望了一眼。一個漕丁笑道:“你望我們怎麼樣?你再望挖了你一雙賊眼!”

  於國豪到了這時,真忍耐不住了。走到船頭,身子一聳,就跳在幹漕上。橫着眼睛道:“我們讓你,你倒只管尋禍,你大爺不是好惹的!”那些漕丁,無事還要生風,現在於國豪跳到岸上去,竟有要打的樣子。他們一共有八個人由大船跳下來,一擁而上,就把於國家毫住。於國豪身子向下一蹲,不等他們近身,使了一個旋風腿,早就掃倒了兩個。那六個人,這才知道於國豪是有一手的,大悔當時大意,先讓人家掃了面子去。有一個就跳腳道:“這還了得,太歲頭上,也有人來動土了!”這六個人舉起十二把拳頭,四面圍着於國豪動手。於國雄怕兄弟吃虧,跳下船,將於國豪後身一個漕丁,先行用腿掃倒。其餘五個人更不是對手,早跑得遠遠的。有一個跑上碼頭去,迴轉身來用手指道:“矮胖子,你是好漢,你不要跑!我找一個有本領的和你來比一比!”於國豪笑道:“你只管去搬兵,你大爺不怕。”說這話時,躺在地下的都起來跑了。船上的朱懷亮,才跑下船來,挽着於國豪的手道:“你兄弟兩個,一時怎麼糊徐起來?這地方的漕丁,要叫多少有多少,我們怎麼和他們比?”於國豪道:“我們難道怕人多?”朱懷亮道:“人多是不怕。他們是官兵,你打了他們,能用官法治你。趕快開船走吧,不要把這禍事惹大了!”他也不管於氏兄弟意思如何,一隻手挽了一人,就拖他們上船。上船以後,朱懷亮就幫着他們開船。振華心裏不服,父親爲什麼這樣怕漕丁。船剛掉過頭,船頭離岸有二丈多遠,她卻輕悄悄的一聳,跳上了岸。

  朱懷亮看見,正要靠船來拖她時,碼頭上就有幾個人擁了前來直奔振華。那些漕丁,平常見了女子,便是蒼蠅見血,而今看到振華這樣漂亮的一個女子,更是魂飛天外。他們見她在荒灘上一站,碼頭上下來一二十個漕丁,便將她圍住,振華站在中心,兩個酒渦兒一旋,冷笑了一聲。有那不識事的,站在她身後,以爲可貪一點便宜,上前一步,向她腰上就伸手捏一把,振華只當不知,讓他手伸得近了,身子微微一閃。那人的手,已經伸將過來,她順手一把撈住,只趁勢一帶。那人身子向前一栽,已栽到振華前面。振華身子早已往下一蹲,又撈住了他一隻腳,身子向上一站,將人橫拿在手上。站住了腳,只轉身一旋。笑道:“對不住,權拿你當家夥用一用。”說畢,將人就向四周一掃。那十幾個漕丁,一來怕傷了自己人,二來也不是振華的對手,早已七零八落的散開。振華將手上拿的人,輕輕向沙灘上一拋,兩手啪啪啪,在身上撲了幾下灰土笑道:“邵伯鎮上這樣無用的東西,也動手打人,不要打髒了我的手!”說畢,走到水邊,起一個勢子,就要跳上船去。只聽見碼頭上面有一個人喊道:“姑娘你若是不怕打髒了手,這裏還有一個無用的東西,要領教領教!”

  振華回頭看時,見碼頭上有一個四五十歲的黃面瘦子,穿了件油膩的黃布棉袍,手上捧了水菸袋,踏着鞋,梯踏梯踏,由碼頭階沿上下來。振華看那樣子,從容不迫,不是個容易對付的人,便迎上前去,站在荒灘中間。那人依然吸着水煙,緩緩上前。振華笑着雙手一抱拳,意思讓他先打過來。那人站着離她有四五尺遠,一蹲身子便放下水菸袋。振華見他右手的菸袋,交到左手,然後由左手放下地,料得他施用內功動手。若是隨便放下菸袋,就不是這樣費事了。因之不等他動手,身子早已偏過。果然那人右手抓着拳頭,暗中向前一撒,但是已打到空處去了。那人見這一着都傷不到,這女子卻是一個不容易對付的人了。因之變了手法,舉起雙拳,向振華就劈。振華料得這是虛着,卻不去迎那拳,反一頭鑽進去,直撲他的胸口。那人果然不曾理會,振華一拳已經打到乳房邊。打是打着了,可是其硬如鐵,手都振麻了,那人不料振華膽子這樣大,手法又這樣快,伸去的兩拳,本來想一變式子,抓着振華的兩手向水裏一拋,來一個原璧奉還。勢子未變,振華已撲過來,當然來不及抓着她。因此身子向後一退,就想一腿把振華踢倒。

  朱懷亮在船上看得清楚,這人內功過深,振華不是他的敵手。因此也一躍上岸,便站在兩人的中間。對那人一擱手道:“小女孩子不懂事,不要和她一般見識。”於是就和那人拱拱手。那人覺有一陣冷風拂面,猶如冬天的西北風,刺人肌骨。因向旁邊一閃道:“兄弟很不願動手,令愛第一句,就藐視全邵伯鎮,兄弟有些不服。”朱懷亮道:“對不起,未請教貴姓是?”那人聽到問他貴姓,將身子向後一縮,又離開了一丈多遠,然後將右腳在地上畫字,左腳卻是獨立着。那字寫得有一丈多見方,凹下之處,有一尺來深。朱懷亮看時,卻是一個馮字。朱懷亮心想:你這種本領,也不很算什麼,值得對我賣弄?身子一跳,跳到那字的上面。拱着手道:“原來閣下姓馮。”上面說話,底下兩隻腳,卻隨隨便便的在地下撥弄幾下,立刻成了一個一尺來深的土坑,把那字跡全消滅了。笑道:“路過貴地,不敢賣弄本領,不過結識一個朋友罷。我們後會有期,再見了。”說畢,拉了振華的手,就跳上船。因對於氏兄弟道:“我們快走,再要在這裏耽擱,這些漕上的人,鬧起來是沒有了的。”讓振華掌着舵,自己也幫了於氏弟兄去搖櫓。還沒有開到一里路,後面兩隻快划子,每隻上有十人划着短獎,飛也似趕了過來。朱懷亮道:“這些東西,也算上當不揀日子,要在水面上和我比比嗎?我們且不要理他,只管走。離得邵伯鎮遠遠的,讓他們不能再搬兵,就可以隨便擺佈他們了。”約莫又走了一里河路,划子究竟劃得快,有一隻看看卻要趕上,約莫離着有十幾丈遠,他們就停止不劃了。振華叫了一聲不好,喊道:“這些東西下毒手,要燒我們的船了,快走罷!李先生,請你來看着舵,我叫你扶哪邊,就往哪邊,我幫着搖櫓去。”她說着,就在船篷頂上一跳,跳到船頭上去了。李雲鶴也覺得事情吃緊,便掙扎出來,伸手扶了舵,管領着船往前走。船頭上四個人,飛也似的搖着櫓,不敢稍停一下,那後面跟上的一隻小划子,就有人端幾根鳥槍來,向這邊噼噼啪啪亂放。還有幾個人,在箭頭縛着火種。彎弓向這裏射。所幸他們這船,是直着划走的,又是由上流向下流去,走得很快。有幾枝火箭射到船篷上去,李保拿了一根洗船布的掃帚,搶着撲滅了。那幾根鳥槍,卻有兩顆散子,打到了船上。李雲鶴的手膀上,卻穿過了一粒彈子,當時只覺得一陣痛,還忍着扶住了舵。不到一會兒,那血像涌泉似的,由手臂上直透過衣服,把大半截袖子都溼透了。看看後面的划子,也趕不上了,這才噯呀了一聲,站在舵樓上,伏着船篷上枕住了頭。

  李保連忙走了出來,扶住了李雲鶴連叫不得了。朱懷亮看到事不要緊了,便丟下櫓不搖,跳到後艙上來。讓李保扶着舵,將李雲鶴扶到艙裏去。連道:“不要緊!不要緊!”就解開行囊,取了一包跌打損傷的藥末,給他脫下衣服來,給他按在創口上。這一陣忙碌,耽擱時候不少,船已算脫離了險境。振華鑽進艙來,先就叫道:“李先生傷在哪裏?有槍子在裏頭沒有?”朱懷亮笑道:“事情都鬧了這樣久了,你纔來問。就是中了槍子,你還有什麼法子嗎?”振華沒有話說,將篷底下粗繩上懸着的毛絨手巾,取了下來擦着頭臉笑道:“這一陣搖櫓,比打架還要受累,出了一身汗。”說這話時,靠住了船篷底,望着對面的李雲鶴臉上有些蒼白,問朱懷亮道:“爹,這李先生的傷,不輕吧?你看他臉上都變了色。”朱懷亮道:“不要緊的,他是流多了血,傷了神。吃一點東西,休養一半天就好了。”振華道:“那是沒有留下槍子了?”李雲鶴見人家一再的問,本是躺在被上的,這就只得勉強昂起頭來。因道:“槍子是走我手膀穿了過去的,也就流一點血罷了。”振華也沒有說什麼,只對他笑了一笑。這時,天色已經渾黑,早星臨水,暮靄橫河,兩邊河岸,漸成了黑影。依着於氏弟兄,就要靠岸。朱懷亮道:“這裏離邵伯鎮還不算遠,若是他們趕了來,依然還要中他的毒手。我來看舵,趁着天氣不冷,我們還趕個幾十里路罷。”振華道:“那也好,我們把酒罈打開,燙上兩壺酒,讓你老人家喝了,加件水皮袍子。就是李先生,也可以喝一點。爹,這酒不是活血的嗎?”朱懷亮笑道:“喝倒是可以喝一點,不過不見得有多大效力,最好是喝一點葷湯。”振華本應該做晚飯的,將火艙底下的豬肉,先熬上一大塊,然後再做別的菜。萊都好了,又燙了兩壺酒。一齊送到中艙來。她卻替朱懷亮接替了管舵,讓他進艙喝酒。船頭稍微歪着,不用撐篙搖櫓,順水溜了下去。

  朱懷亮一進艙,看見一大碗肉湯,就說:“很好。李先生多喝一點。”李雲鶴知道這是振華姑娘,特爲給他熬上的肉湯。究竟是血流得多了,頭有些發暈,支持不住,還是倒在鋪上。大家吃完了飯,輪着振華進艙吃飯。振華一見李雲鶴還是躺着,因道:“你這人真是沒用,受了傷,流了血,怎麼也不多吃一點。你不知道受了傷的人和害病的人,情形是兩樣的嗎?”李雲鶴見她的話音如此之重,心裏倒是好笑。心想:要人家吃東西,總算是好意,哪有像你這樣說話不客氣的呢?當時也不便怎樣答振華的話,只得微笑着點了點頭。振華倒是吃的很痛快,把湯和菜傾在飯碗裏,呼哩呼嚕就吃上一飽。將筷子碗一放,扯着繩子上懸的手巾,昂着頭便擦了一擦嘴。笑着回頭向李雲鶴一看道:“上次我在大李集,幾乎被馬踏死,那傷比你受得重,過後我也是這樣吃。要這樣,身子才硬朗起來。你懂不懂?”李雲鶴不能說不懂,點着頭說是是。李漢纔在一邊看見倒是好笑:自己的兒子,真是斯文過分。讓這個姑娘大馬金刀的說上了一陣,他倒反沒有話說,一個男子反不如一個女子胸襟開豁。心裏想着,眼睛望着李雲鶴,不由得又微笑了一陣。李雲鶴也很知父親的意思,但是自己生性如此,不如人家一個女子,也就只好不如她了。當天晚上,李雲鶴手痛難禁,差不多就要哼出來。因爲怕振華笑,忍住了不哼。這船因爲趕了大半晚的路,已經過了仙女廟,離着瓜州不遠了。大家休息了小半天,重複向下遊開去。

  這天下午,就到了瓜州,於氏弟兄上岸打聽了回來。明天一早,就有過江的船,要到鎮江,要到南京,都可以。朱懷亮因爲李氏父子還帶有那些錢,走水路爲是,便決定坐船到南京。安息一宿,次日清晨,李雲鶴拿出二百銀子,送給於氏弟兄,於氏弟兄原是不肯收。振華說:“大哥二哥就收了罷,李先生他也是想破了,設若他在泗陽要拿錢贖票,這些錢,豈不全是人家腰包裏的了?他現時在一千多塊錢裏面,分出二百兩銀子來送給你兩個人,真算不多,你二位爲什麼不收?你就是不收,他也不能見你的情。應收的不收,真是兩個呆子了。”李雲鶴自覺是一個很好的人情,經振華一說,倒成了一個大錢不值。可是礙着面子,又不好說什麼,只望着於國豪於國雄發笑。振華道:“李先生,你只把錢丟下來罷。他們不收,也不會把銀子拋到江裏去。”那話越不像話了,還是李漢纔看着不過意,對於氏弟兄拱拱手道:“這一點款子,實在不算什麼。論起令堂救命的大恩,就道我父子供着長生祿位牌,也不算過分。這一點款子,只算請二位多買兩壇酒喝罷了。我由家裏搬出幾百兩銀子,本就不夠,如今得了許多人幫助,還好意思搬回去不成?所以就是剩下的那點款子,我也另有一番打算,不然我就全數奉上了。”於國豪連連搖着手道:“你錯了,難道我們不受,還是爲了錢少不成?既然是這樣,我們就留着喝酒了。”於是大家一笑,各自分手。

  朱懷亮父女,陪着李氏主僕上了渡江船。這一隻船,就是他們包下的,並不搭外客。當時江上布着一陣彤雲,颳着悠悠的東北風。江裏的浪,翻着開花的白頭,寒氣襲人,看天氣大有雪意。李漢才道:“天氣不正,我們今天怕開不了吧?”朱懷亮道:“不要緊,我們可以掛半蓬東風,搶風過江。到江那邊,看看風色再走。”李雲鶴聽了這話,引起他一肚墨水。笑道:“這很好,孤舟衰笠翁,獨釣寒江雪。江上的雪景,是非常有意味的。何妨在雪裏開船,大家賞賞雪景?那於大哥的半壇酒,恰好送了我們。我們飲酒賞雪,是多麼好!”振華笑道:“李先生今天高起興要喝酒嗎?你倒是用得着,多喝一點酒,可以活一活血。”李雲鶴想:朱姑娘真是掛念我的傷,總是讓我多吃多喝,我就多喝一點罷。這樣的冷天在水上走,正用得着酒。就是醉了,也不要緊,倒在牀上大睡一場就是了。便笑道:“我酒量是沒有,不過喝下去既然可以活血補傷,我就開懷喝一醉罷。”這樣說了,於是就催船家開船。這大江邊的船,把風浪看得十分平常,下雪自然沒有多大關係。客人既願意走,船家還怕什麼,因此就扯着布帆,搶着風開船。

  船到了半江,天越黑了,把這一江水,倒反映成了白色。那風越刮越小,雪卻來勢勇猛,白茫茫一片,下得分不出東西南北。在近處猶如無數白色的小鳥,在空中飛舞;再向遠望,可分不出什麼是雪片,只是混混沌沌的,下了一江的白霧。船行到此,也就分不出東西南北。李雲鶴由船艙裏爬到船頭上來,四周一看,簡直是身入白雲陣裏。平常人說,水天一色,這真是水天一色了。雪落在船板上,船篷上,立刻也就堆積起來,全船是白成一片,這樣的景緻,是生平以來所未曾看到過的。背靠船桅,不覺詩興大發。就隨口吟道:“披雪駕白鳳,飛過蒼海東。”李漢才也是個秀才先生,聽到兒子吟詩,兜起一肚子墨水,也就緩緩的由船裏爬出,也站在船頭上。笑道:“好雪景啊!”正要說第二句時,振華卻也從船裏伸出手來,扯着李氏父子長衣的下襬道:“你這兩位先生真是書呆子,這樣大雪天,不說迷了東西南北,行船不容易。就是在岸上,我們也應該縮到屋子裏烘火。沒有看見你兩個人,不怕死,又不怕冷,站在風雪頭上讀文章。船上凍得很滑,一失腳落下水,那可不是玩的。”朱懷亮喝道:“你這孩子,真是放肆,怎樣說出這種話來?李先生不要見怪。”李漢才道:“哈哈,談不到見怪兩個字。大姑娘是個直心腸的人,心裏怎樣想,口裏就怎樣說,這種人我最是佩服。”說着一縮身子,就逼入艙裏來了。

  李雲鶴見一片白雪霧,越下越緊,蒼茫四顧,看不見長江兩岸。只有江裏的水,滾滾向下流去。這纔看見哪是上下,哪是左右。但是就以看水勢而論,也只看到船外幾十丈遠,再遠一點,就是一片糊塗了。李雲鶴想到宇宙之大,造化之奇,真是不可思議。這樣大的長江,又下了這樣大的雪,我們坐在這幾多塊木片拚的船上,卻安然的渡過去。別人要在高處看到我們,多麼危險。設若一有不慎,船要翻了,我這一番救父的辛苦,豈不是付諸流水。天下事是無處不險,只因人常在險中,所以倒把危險看成了平常。就像他們行俠尚義的人,動不動就提刀仗劍,一個不小心,就是流血五步。但是看他們的行爲,不但安之若素,而且有幾天不出一身汗,心裏就不好過。正想到這裏,一陣雪塊紛飛,向他身上打將下來,渾身上下,突然堆了一層深雪。原來這船是搶風走的,原掛了半截布帆,這就叫着半篷風。因爲風雖不大,但是天氣冷,雪凍在布帆上。布帆若上下不得,風勢有變,船就要讓布帆按歪倒了。掛了半截帆,就是爲了好起好落。現在布帆上雪積得多了,船家不敢再扯開,繩子一鬆,帆向下落,所以又撲了李雲鶴一身雪。這雪撲在身上,寒氣十分重,不由人不打一個寒噤,情不自禁的叫了一聲好冷。振華在船裏笑道:“這應該進來了,李先生!”她一再的要李雲鶴進去,倒弄的他不好意思。李漢才也就在艙裏叫道:“還不進來?難道你真個不怕冷?”

  李雲鶴鑽進船裏笑道:“我並不是不怕冷,我看到朱老爹於婆婆這樣仗義行俠的人,不問冷熱,不怕水火,只要是一高興馬上就去,實在令人羨慕得很。”李漢才笑道:“就是羨慕,也不過空羨慕一番罷了,難道像你這樣已近中年的人,還能棄文學武不成?”李雲鶴笑道:“行是行,恐怕不能學得十分高明罷了。據朱老爹說,我若是願意學,他可以教我。”朱懷亮聽着沒有說話,理了一理項下的長鬍子。笑道:“有這句話嗎?我倒不記得了。”振華道:“說是說過的,不過像李先生這樣斯斯文文的人,要跟着我們學把式,那可是不容易。”李雲鶴道:“那要什麼緊,只要工夫深,鐵杵磨成針。”朱懷亮道:“別的什麼事,可以這樣說,練武藝是不能這樣說的。因爲人的年紀長大,骨格都已硬了,筋肉也固定了。若練那些苦工夫,不但練不好,而且有害身體。像你李先生這樣斯文慣了的人,就是要練武藝,也不過練些平常的拳棒,只能做到強身活血的地步。或者不見大敵,也可以防身。也要像我們這一樣,東奔西跑,那是不容易。而且你一個讀書的人,自然可以早求上進,又何必要吃這個苦呢?”李雲鶴笑道:“我就是看到諸位鬧得有趣。”李漢才笑道:“人家都是出生入死的勾當,你倒當着有趣。”振華笑道:“怎麼不算有趣?我若有個幾天不鬆動,我就會覺得渾身不好過。”李漢才道:“就像大姑娘這種本事,那纔會有趣;像雲鶴這種人,無緣無故,也要鬆動,那不是找死嗎?”朱懷亮笑道:“我這女孩,說話很是任性,不要信她。她哪裏有什麼本事?這一次在泗陽,就險過好幾回了。照說我們在江湖上交朋友,處處要謹慎。就不當任性的。我因爲自己一歲老似一歲了,不會久在江湖的。她呢,我早早的和她想個安身立命之所,改頭換面的做人。就是心直口快一點,還留着她一點天真,我也就隨她去。常言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實在也不容易糾正過來,只好看她將來的造化。遇到什麼地方,就是什麼地方了。”

  他這一遍話,本也是隨口說出,無所用心於其間。不料振華聽了這話,好好竟會把頭低了起來。她在船艙裏,身向後仰,靠住了船篷,兩手撫弄衣角,一句也不作聲。李漢才見振華對李雲鶴一再注意,已經認爲可怪。現在朱懷亮說出這種話,她也彷彿有一種羞不勝情的樣子,心裏更是有些奇怪。在心裏這樣一盤算,眼睛就不由得在各人身上繞了一遍,朱懷亮是微笑抽着旱菸;振華低頭看着胸,手弄衣帶;李雲鶴伏在艙口,看江上的雪。這一來,他於是更有所悟了,少不得又添了一樁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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