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膽琴心第二十八回 暗碎心房酒家逢鐵塊 獨開眼界鬆谷見猿橋

  卻說韓廣達正在屋子裏躊躇着,猜不出佛珠是什麼來歷。忽然聽到啪的一聲,由天窗裏落下一樣東西來。連忙揀起來一看,卻是一塊白木板子。板子上用黑焦炭寫着幾個字,乃是“請勿多言”。看那黑字的痕跡,還浮着一些炭屑,分明是剛剛寫得的東西了。這板子不先不後,由天窗裏落下來,當然是佛珠聽到薛跳馬說的那一番話,她不願人家把她家世說出來,所以暗中知會一個信。自己與她並沒有什麼關連之處,何必苦苦打聽人家的私事?由她這樣一知會,也就不必說了。心想這東西是剛剛由屋上下來的,大概人也去了不遠。因此開了房門,走到院子裏來,打算追上她,說明兩句。但是四周一望,屋上屋下,哪裏有一點蹤影。由此處可以看到她的本領,不在小處了。當時且回房安歇,把這事放下。

  到了次日清晨,自己還未起牀,那薛跳馬已站在房門口,噼啪噼啪打門。喊道:“韓大哥,還沒有醒嗎?要起來趕路呀!”韓廣達一個翻身坐將起來,連忙開了門笑道:“昨天走路辛苦了,所以一覺睡了,就不知道醒來。薛大哥倒言而有信,在這裏等着我哩!”薛跳馬道:“我已備下了早飯,等韓大哥同吃。你請用茶水,我到前面去等你了。”說畢,他便先走。韓廣達心想:我以爲他走遠了,他倒預備了早飯和我同吃。沒有法子,只得洗漱完了,便到前面店堂裏來,和他共飯。那薛跳馬預備了一大碗豆腐肉,又是一大盤子韭菜炒雞蛋,還熱了一壺酒,兩人喝了吃了。薛跳馬說:“房飯錢我都會過了,請韓大哥馬上就登程。”韓廣達見他老是緊緊的追隨,倒有些疑惑。但是該他武藝也不過手足輕快而已,一處走路,未必就會上當。況而他既居心要一路跟隨,就是要躲,也躲不了的。便大着膽子,和他一路走着。一路之上,打尖喝茶,都是薛跳馬代會了錢,晚上歇店,他又買了酒菜,一處吃喝。他卻對店家說,他有一種失眠症,和人同牀,或和人同房,都會睡不着。要一人佔一間小單間,多算幾個房夥錢,那倒不要緊的。韓廣達一想,我正怕和他同房出毛病,既然他是要分房,倒是他見諒,也就只管裝糊塗不去理會。

  到了次日,二人依然同路,依然還是薛跳馬會了房夥錢。一路走着,又是太陽曬着當頭,遠遠望到對面山窪裏,參差上下,露出一些屋脊。有些屋脊上,在太陽里正奔騰着一縷縷的炊煙。韓廣達指道:“那是什麼地方?我們該在那裏打中尖了。”薛跳馬笑道:“那前面是趙家崗,很好一所山鎮,酒菜都有……”韓廣達便搶上前,橫過身來,攔住了去路。笑道:“我有一句話聲明在先。一路之上,都花費你老哥的,我心裏過不去。現在到前面鎮上,我非做一個小東不可!若是不讓我做東,我們後會有期,就此分別,兄弟要先走一步了。”說畢,向薛跳馬一拱手,等着他的回話。薛跳馬笑道:“你老哥要做東,這還不是容易的事嗎?我就讓你老哥做東便了。但是我老薛一路做東而來,也並非對你老哥格外客氣,就因爲我曾發了一個誓願,左手進錢,右手一定要花去;若是不花去,我這人就會生災生病。我做東是把錢花去了,不做東也是把錢花了去,所以你老哥雖然一路領我的情,我倒是不寫在人情帳上的。”韓廣達沉吟着道:“一個人許下什麼都有,論到立誓花錢,我卻有點不信。”

  薛跳馬笑道:“那少師傅不是對你老哥說了我是作什麼的嗎?”他說着,前後一望,見大路上並沒有行人來往。又低着聲音笑道:“常言道得好,江湖江湖,將糊將糊。我不敢留錢,就是爲走江湖,不能不這樣了。”韓廣達這就想起來了,他原來是個飛賊,所花的全是不義之財。一路之上,吃了賊錢,就是分了賊贓,一個清白君子,爲什麼沾上這樣污辱?這樣想着,就加倍不高興。而且聽他的話音,是一手進款,一手花錢。那末,今天他花的錢,說不定就是昨晚上偷來的。若是犯了案,自己還要少不得受累,遲早避他是了。便笑道:“你老哥既然明白了,我就不必須你老哥的情。但是我隨身還有一點盤纏,不必走‘將糊將糊’這一路的。”薛跳馬笑道:“韓大哥說這話,我明白了。但是我薛跳馬做事,是不連累朋友的。”

  二人說着話,又順腳走起路來。不多一會兒,已經到了鎮市上。果然一家連一家的店鋪,倒也有點小熱鬧。兩人挑了一家乾淨些的客店,一同進去。薛跳馬還照樣挑了一間單房。韓廣達卻搶了他的先,掏出一些散碎銀子,交給店夥,叫他預備飯菜。店夥問道:“客人,我們這隔壁是一家小魚行,今天來了一批新鮮貨,好大的山塘鯉魚,和你買上一尾,好不好?”韓廣達道:“若是新鮮,燒口湯喝也好。”店夥笑道:“不瞞客人說,這一條街上就屬我會做魚,回頭做出來客人嚐嚐。”於是他高高興興的,安排菜飯去了。這飯店進門來,是一個店堂,羅列了幾副座頭,正是賣臨時茶飯的。店堂向西一轉彎是一所廂座,那裏起了大竈,這時候火正燒得紅紅的。兩個店夥,忙上忙下。韓廣達因天色還未曾晚,要了一壺茶,一碟蠶豆,和薛跳馬坐在店堂裏,閒向街上眺望。呷着茶,嚼着蠶豆,倒也有點興趣。

  忽聽到啪的一聲,桌子拍了一響。回頭看時,旁邊一個座位,來了一個穿黑布棉袍的客人。他頭上戴了一頂黑氈帽,卻黑成了一塊。桌上堆了一堆黑魆魆的零碎東西,看不出是什麼。只見他瞪着眼問道:“這飯店開着門不做買賣嗎?怎麼我來了大半天,還不見有一個人來理會!”店夥就跑過來笑道:“客人,對不住!天色黑了,我們在廚房裏忙,看不見有人進來。你要什麼?住店嗎?”那人道:“我不住店,我要吃要喝。吃喝完了,我還要趕路。”店夥見他那樣子,來意有點不善。便笑道:“吃喝都現成,我先給你泡一壺茶來罷。”說畢,轉身就送了一壺茶來。又問還要什麼,那人兩手按了桌子,把鼻子聳了幾下,只管向空中嗅着。笑道:“這是哪裏一股煮魚的香味,極其好聞。”韓廣達聽了,不由得微微向薛跳馬一笑,店夥也就不作聲走了。那人倒了一杯茶,右手舉起來喝;左手摸着桌子角達一堆小黑塊子,卻顛來倒去的玩弄着,碰着桌面的咚咚的響。韓廣達一想:這人玩些什麼東西,倒也有點奇怪?那人玩弄了一會兒,將那小黑塊子向桌上一撲。叫道:“夥計,來來來!”那店夥早笑着迎上前道:“飯快好了,馬上就端來。現成的菜有鹹菜豆腐乾,若是要好些的,可以去買來現做。”那人又把鼻子向空中嗅了一嗅說道:“你這裏不是煮魚嗎?和我送一尾魚來就行了。”店夥笑道:“客人,對不住,這魚是那兩位自買了來做的。”說着,就向韓廣達這面手一指。那人看了這面一眼,也就不說什麼了。過了一會兒,店夥先端了一盤熱氣騰騰的豆腐煮肉,送到韓廣達桌子上來。接上又是一隻大瓷鉢子,擺着兩尾首尾齊全的熟魚。魚上面放着青的蒜葉紅的辣椒絲,煞是好看。魚盤子由那人面前,捧了過去,那一陣香味越是濃厚。店夥將菜放到那桌上,接着又提了一壺酒過去。薛跳馬先斟了一杯子,一仰頭喝了一口,嘴搭着響了一下。那人瞪了一眼,用腳在地下一頓,用手又輕輕一拍桌子,正待要發作了,韓廣達站起來,對他點了一點頭道:“那位客人何不到一處來用飯?”薛跳馬也就站起來相讓。那人笑道:“彼此萍水相逢,怎好叨擾?”韓廣達笑道:“酒菜現成,不過添一雙杯筷,不算什麼。”那人笑道:“這魚實在香,我嗅到那一股濃氣味,很是想吃。既是二位誠意相請我,就不必客氣了。”他一面說着,一面就走過來。

  韓薛二人將上首讓他坐了,吩咐店夥添杯筷,於是一同吃喝起來。韓廣達敬了酒,便請教他的姓名。他笑道:“兄弟姓李,因爲常拿一串鐵塊,人家都叫我李鐵塊。聲音叫得訛了,又叫我李鐵柺。我是常在山上採些藥草,到成都重慶去賣。這一回折了本回來,心裏少不得有些不快。剛纔那副情形,二位不要見笑。”說着,他拿了勺子,先舀了一勺子魚湯,先喝了一口,噯的一聲,贊着魚味。笑道:“好湯!好湯!”韓廣達道:“既然愛喝魚湯,不如先吃飯。我叫他們盛飯了。”李鐵塊點了點頭,店夥便將飯盛了來。李鐵塊將飯碗拿在手上,舉起來看了一看,笑道:“這樣小的碗,怎麼吃得痛快?你拿一隻大空碗來!”店夥聽說是要空碗,就拿了來。他拿着空碗在手,把桌上盛的飯,向空碗裏一倒。對店夥計笑道:“你就論碗不上當吧?”他說着高興起來,也不用勺子了,兩手捧着鉢子,向飯碗裏倒魚湯。放下魚鉢,舉着筷子,連飯帶湯,唏哩呼嚕,一口氣把一碗湯飯吃下。韓廣達見他這樣老實,不免有些詫異:這人莫非餓瘋了?這樣萍水相逢的朋友,卻是毫不拘束一點禮節。不過看薛跳馬,他一點也不敢煩膩,倒是很恭敬的樣子。當他端起鉢子淘湯的時候,右手背上,露出一搭硃砂印。薛跳馬臉上猛然變色,好像是很驚訝的樣子。李鐵塊倒並不理會,又叫店夥送飯來。店夥一送三碗,又向飯碗裏一倒,連湯連飯,不曾停了一下筷子,又倒將下去。放下碗笑道:“吃得很有味,還和我添三碗罷。”那店夥又添上三碗,一齊端上。他也不管韓薛二人要吃不要吃,將三大碗飯吃完。店夥先問道:“客人,還要不要呢?”李鐵塊望着店夥道:“開飯店的難道還怕大肚子漢不成!你問什麼?”韓廣達倒不覺他吃得多,只驚他吃得快。便對店夥道:“你還不盛飯?”李鐵塊將筷子一擺,笑道:“慢來,我已有七成飽了。就這樣,倒也足矣。若是讓我吃得十成飽,二位的菜,恐怕沒有了。”韓廣達道:“我既然請老哥吃飯,就讓你老哥吃飽,把菜吃完也不打緊。有錢再到街上買去,還怕飯店裏不做出來嗎?”李鐵塊將手輕輕的在韓廣達肩膀上拍了一下道:“老弟,你說的真痛快!就憑你這句話,我也應當勉強添上三碗。”店夥也不必等他再吩咐,已經就添上三碗來了。他這回不淘湯了,卻將飯向鉢子裏一倒,他笑着對韓薛二人道:“我不恭敬了。”就將鉢子捧到面前,就了鉢子吃。吃完之後,伸手將肚子一拍,笑道:“這一餐飯,對得住它!”韓廣達見他這樣,倒也好笑。那薛跳馬卻成了一個呆子,一言不發。李鐵塊拱拱手道:“不瞞二位說,我吃了飯就要趕路,不能相陪,我就走了。”掏出了塊青布大手巾,將嘴一抹,又揣到衫袖籠子裏去。順手撈起那桌上黑塊,只一提,原來用東西穿了的,他攔腰作腰帶束了,拱拱手竟自出了店門。店夥在後面叫道:“客人還有茶錢哩!”他回頭向韓薛一指道:“都歸他們了。飯都請我吃了,還省這一壺茶錢嗎?”說時人已去遠了。

  韓廣達答應店夥,茶錢也一齊算了。薛跳馬臉上才放出笑容,向韓廣達伸了一伸舌頭。韓廣達道:“這個人,我看有些來路,你看如何?”薛跳馬輕輕的道:“險得很,我幾乎沒有命了。不瞞你說,我面子上陪着他吃飯,但是我身上穿的這一件小褂子都溼透了。”韓廣達道:“他是什麼人?你……”薛跳馬搖搖手道:“這裏說不得,我們到屋裏去說罷。”於是將韓廣達引到屋裏,告訴他道:“這人一來,我就有些奇怪,莫不是江湖上叫的鐵先生?但是我還猜他不至於這一副情形。後來我見他手背上一塊硃砂印,我就猜準是他了。這人的本領,我就說不出多大。只是他若要人的性命,你無論如何也躲不了。像我幹這種買賣,恰好是他容不得的,我怎樣不怕?”韓廣達道:“看他不過是個爽快人罷了,也不見得他的手腕就怎麼辣。”薛跳馬笑道:“你還是不明白。他這個人並不是江湖上的人,凡是做不要本錢的買賣,他最是痛恨。他要和你比比,重則傷了性命,輕也讓你自此以後,決不能再做買賣。我今天遇見了他,我猜總要丟了半條性命。不料他倒一些也不和我爲難,我真僥倖極了。你老哥初次到四川來,並不曾知道有這一位大俠客的本領。你若是去問問五十歲以上的老前輩,他們都要伸出舌頭來,縮不進去哩!”韓廣達道:“據你這樣說來,他不是我們平輩了。他有多大年紀?”薛跳馬笑道:“剛纔你稱呼他老兄,我就忍不住要笑。若是真論起弟兄來,恐怕要我們的祖父才配呢!他多大年紀,我也不知道。我們的父輩做小孩子的時候,看他就有四十多歲了。如今呢,他也不過四十多歲。我沒有見他之先,我以爲他總還有四五十歲;不料見了他,他比我猜想的還要年輕許多,所以我原來也猜他不出。”韓廣達道:“原來他是這樣有本領的人,這川路上江湖上的人,有不怕他的麼?”薛跳馬低頭想了一想,然後又搖了一搖頭道:“實在沒有這樣大膽的人。記得胡家寨裏的人,作了一票生意。後來打聽了這家人家,在重慶開有一家藥店,常收買鐵先生的藥草。他們怕鐵先生見怪,遲早要問罪的,所以就把東西暗中退回去。”他說這一套話,本是無心的,韓廣達一聽,卻平空添了一樁心事。他想胡家寨的人既然怕鐵先生怕得這般田地,那末我哥哥現在關在那裏,若是能求他出面,說個三句兩句話,我想不難把我哥哥救了出來。一人默然了半晌,並沒有答應薛跳馬的話。薛跳馬以爲他也讓鐵先生嚇怕了,說不出話來,也不追究。

  當晚二人在飯店裏,各自分屋而睡。到了次日,還是同路行走。韓廣達在路上說着閒話,就問薛跳馬:“這鐵先生是住在什麼山上?”薛跳馬道:“現住的所在我們只聽過人說,沒有去過。那裏在夔州境內,是一所無路可上的高山嶺。”韓廣達道:“這話是傳說過分,只要他不是一位騰雲駕霧的神仙,總要靠了兩隻腳走上去。有了腳走的地方,那便是路,如何說無路可上呢?”薛跳馬說:“這樣的人,能說他不是騰雲駕霧的神仙嗎?”韓廣達雖然聽他這樣說了,心裏究竟不能十分相信。好在這裏到江南去,夔州是必經之路,鐵先生果然是了不得的英雄,到了夔州,總會有人知道他的所在。心裏存下這個念頭,也不去和薛跳馬再商量,一路到了萬縣。投了一家客店,韓廣達以爲這裏到夔州有水路可去,當天就到江口去看定了一隻下水客船,搭船東下。臨別之時,薛跳馬請他喝了一頓酒,又送了兩荷葉包路菜。不但沒有一點爲難之處,而且非常客氣,這倒覺得以先防備是過慮了。

  由萬縣到夔州,江流水順,不二日就到了。韓廣達在城外找了一家客店住下,打算休息半天,再打聽鐵先生的所在。當店夥送了茶水來的時候,無意之間,問他一句:“此地可有一位鐵先生?”店夥望了韓廣達臉,呆了一會兒,問道:“客人爲什麼打聽他,這是我們四川一位大俠客呵!”韓廣達道:“我也是聽了他的大名,不知道他住在什麼地方。”店夥搖着頭道:“這個說不定。不過據我們這裏傳說,他住在夔州下游三十里一座靠江的山上,那山叫做鐵角山。山上出猴子,一出來,便是整百個。靠江這邊是一方陡壁,山腳下有一條上水船的纖路。後山那一邊,雖也有上山的路,但是也很難走。有些地方,不能直了腰走,要用手爬上去。況且那山上的猴子,又萬分淘氣。若是一個單身客人,它把你捉到,要把你身上衣服鞋襪,脫一個乾淨。把衣服剝乾淨之後,他就扯你鬍鬚,扯你的頭髮。你縱然不死,也要丟了半條性命。所以他住的那地方,決計沒有第二個人敢去。他是不是在那山上,我們也不知道。”韓廣達道:“既然靠江這邊有一條纖路,就走那條路上去就是了。”店夥笑道:“客人你到四川來,難道是走旱路的嗎?這江上的纖路,是石壁上鑿開一條橫路,寬也不過三四尺,剛好容兩人扯縴。那路只是和江水一樣平,如何走得到山頂?人在那路上,若要擡頭看山頂,還要落下帽子來呢!”韓廣達聽了這話,心裏想着,若是鐵先生也由後山上去,後山總也有一條路。他能上去,我就也能上去。猴子多也不要緊,那並不傷人的動物,總可對付得過他。

  當時且不聲張,到了第二日,用過了茶飯,且照店夥所說之處,慢慢走去,探那上山的路徑。先還有路,走了十六七裏,便見深草裏面,一條若隱若顯的痕跡,是草倒下去變成的,不成路了。這路也有四五處人家,和他們打聽鐵先生回來沒有,他們都說確是住在這山上,有兩個月不見他下山了。韓廣達道:“前三天我還在萬縣遇到他呢,怎麼沒有下山?”那些人便微微一笑。韓廣達看他們這種情形,料得鐵先生上山下山,是不願人知道。現在且不管鐵先生回來不曾回來,我總要由這條路走上山去看看。就是鐵先生不在山上,我也要走到他住的地方,留下一點記號,讓他猛吃一驚。這樣想着,便覺得格外有意思。於是振作精神,順了這微微的草徑,走上山去。

  走過去兩三里路,山勢更見崎嶇,人在草皮上走着,只顧滑着要向後退。擡頭一看,只見半天雲裏,一叢綠樹,簇擁着一個大石崖,石崖上有一個八角小草亭子。看由這裏到那裏,不過隔了一個山頭。心想莫非那地方就是那鐵先生家裏?這也不見得怎樣難上去,何以外人那樣誇張呢?這可見得凡事耳聞不如面見了。於是手抓着山上的草樹,帶走帶爬的上山去。但是爬到山頭上一看,這才大失所望。原來這個低山頭,和那邊的高山頭,並不相連的。腳下的山,突然向下一閃,閃出一條深隱隱的山澗。由這裏到那邊山頭上,要走下這條山澗,渡過水去,然後才能往上走。腳底下的山澗,約莫有一二丈。由這裏向下看,猶如站在城上看城下;那邊的山勢,亦復如此。所以兩山之間,卻成了一條山巷。慢說由這裏不能走下山澗,就是走下山澗,在那邊又如何爬得上去?自己站在山頭,躊躇了一會兒,張目四望。在山上倒生長了不少老松樹,風颳着松針在空中擺動,轟轟作響。腳底下泉水,在石頭上衝激,也是作響轟轟。這山下兩種風水之聲相和,鬧成一片。但是遠遠近近,又不見一點人影。他雖然剛在山裏面出來,像這樣沉寂中反現熱鬧的情況,今日是初次相見。可知天地之間,人所不到的地方,偏有許多奇景。這風景不是人所常見的,也就格外顯得奇怪了。

  正沉思着,又聽到晞哩嘩啦之聲,由遠而近,並不像是風,也不像是水,不由得嚇了一跳。向那聲音來的地方看去,卻是大大小小一羣猴子。那猴子有在樹枝上跳的,有在草裏鑽的,有在山頭上爬的,一齊向這裏跳過來。韓廣達看這猴子有一二百頭,聳跳靈巧,口裏邊唧唧啾啾作聲。心想只好讓它爲是,於是將身子一縮,縮在一叢茅草裏面。只見那羣猴子走到石崖上,轉向右面,卻向山崖下一個缺口地方而去。韓廣達雖覺得這猴子不可惹,但是這整百個猴子,也是生平第一次所見的事,不可不跟在後面,偵察一番。因此輕輕的走出草叢,蹲了身子,沿山崖而走。走到缺口邊,兩手抓着崖上的草,探頭一望,只見這地方一個斜坡,一直通到石壁半中腰,成了一塊小平坦地,猴子就羣聚在那裏。那裏有兩棵松樹,一棵稍直,一棵歪倒在崖上。有一個猴子,走上那棵歪鬆,兩手兩腳,抱了一枝斜幹,將身子歪成一把弓似的。韓廣達心裏想,這真奇怪。一看接上又來了一個猴子,兩手兩腳,把那猴子抱住,頃刻之間,一個猴子抱一個猴子,連成一大串,懸在鬆幹上。估量着數目,約莫有四十多頭。那最下一個猴子,將身子一扭一扭,擺動起來。這一串一鏈,就如打鞦韆一般,在那山澗之中擺盪起來。最後的猴子,是兩腳勾着別個,倒轉身子,伸手向前。三擺四擺,它將手只一撈,它卻把山澗那邊一棵楓樹撈住。於是這一串猴子,在兩邊山崖的樹上,橫空一攔,倒好像在兩山間架了一座天橋。

  韓廣達望得呆了,這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奇事。心想這頭先一個猴子,要有多大的力量,才能拴上許多同類。那些相環抱的猴子,上要抱人,下要人抱,也是了不得的本事,怪不得人家說是這山上的猴子厲害了。韓廣達正覺得奇異,可又不知道這些猴子架了這座天橋,是什麼用意。只在這個時候,這些沒有架橋的猴子,卻在這猴橋上,一個一個的爬了過去。頃刻之間,這一百來頭的猴子,都由這山渡過了那山。那邊抱住松樹的猴子,突然一放。這一串猴子,立刻像一串鏈子一般,在空中一擺,就擺到了那邊石壁下。然後一個一個,又次第放手。一羣猴子,立刻解散,一齊向那邊山頂上飛跑的爬去了。韓廣達手抓住兩把草,半天釋放不得。心裏估量着,這位鐵先生,不是天神,不是地仙,猴子都不容易渡過的山,他倒在那裏住家,決定不是等閒之輩!怪不得薛跳馬說四川這地方,沒有人不怕他的了。既然是這樣,就越非見這人不可。有了他一句話,我哥哥一定可以逃出胡家寨的。今天天色已不早了,要想渡過這山是來不及的。就是渡了過去,如是見不着他,也是白費工夫。不如把他打聽得實在了,我再去找他也不遲。於是變了計劃,立刻轉回身來,仍舊下山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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