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膽琴心第三十回 萍跡聚東川良朋把臂 花容窺北豔有女同舟

  韓家兄弟二人說着話,已經一餐飯做好。吃過飯之後,鐵先生道:“你兄弟二人,明日一早,就可回夔州去,遇了下水船也好早些走。若是還在四川,遇到胡家寨的人,把你們再捉了去,我卻不好意思一次二次的多事再去救你們了。”韓氏弟兄一同答應着是。便依着鐵先生的話,在山上休息了半天,到了次日一早,告別了鐵先生要行。鐵先生引了他們由鐵片門那間屋子,下了石洞。在石洞裏三轉四轉,轉了出來,卻是屋下面那山澗。這洞口恰有一塊大石頭蓋住了,向外一點也不露出痕跡。所以在山壁下走的人,絕對找不出洞口的。鐵先生送出洞口,一直到那大石壁上,那一隻大鷹,也不知何以知道,已經先站在一棵老樹上等候了。鐵先生一見,便笑道:“它倒來了,你二位是讓它送過山去呢?還是讓它先牽上繩子,然後你們自己吊過去?”韓廣發聽說,卻怔了一怔。韓廣達道:“料也不妨事,我讓它先送過去。”鐵先生讓他把腰帶的疙瘩系得緊了,將手向大鷹一招。大鷹飛了過來,看到韓廣達繫緊了腰帶,彷彿告訴了它一樣。它口啄住了他背後腰帶的中間,兩隻大爪子,復向中間一抄,將韓廣達抱住。於是兩個大翅膀子伸開,只拍了幾下,便飛過對面石壁子上去了。飛到那邊,飛得離地只有三四尺高,纔將人放下,韓廣達已是平平安安站在那邊了。他隔着山澗叫道:“妙極了,哥哥你讓那鷹送過來罷,這實在是個玩意啊!”韓廣發在山峯那邊,看見兄弟輕輕易易過去了,料着無事,也就束了一根腰帶,讓那大鷹銜過了山澗。當自己兩腳落地以後,再看山那邊,已無鐵先生的影子了。就是那一隻大鷹,只在這一轉瞬工夫,也看不見了。韓廣發道:“兄弟我們自信江湖上的事,差不多是無所不知,你看四川山上,有這樣一位大俠,我們哪裏知道一點?從此以後,我們要少談江湖上的事了。”韓廣達道:“正是這樣,江湖跑到老,江湖學到老,我們還得多多的學些。大哥,你在後面走罷。這山上的路,我來去了兩趟,比你熟得多呢!”他說着話,便在前面引路,遇着不大好走的地方,他便停住了腳,告訴他要小心些走。

  到了夔州,不過是正午剛過,兄弟二人在客店裏用了一些菜飯,還有小半天時候空着,就一同到江邊船碼頭上去打聽下水船。二人一路在街上走着,問了兩處,都不大中意。正在繼續打聽之時,前面有兩個人走路,有一個卻說的是一口南京話。韓氏兄弟聽了,都不由得一震,就不約而同的停止了說話,只是跟了地上兩個太陽影子。只聽那個說南京話的道:“我們的船,恐怕要做三次搭,第一次到宜昌,第二次到漢口,第三次才能找往南京去的船,我們可同船坐到湖口的了。”那一個道:“我不一定到湖口下船,或者還要到馬當去找我的師傅。”韓廣發聽了到馬當去找師傅的話,心裏忽然一跳,想起朱懷亮的酒店,就開在馬當華陽附近,莫非他是朱懷亮的徒弟?再聽那人說時,他又道:“不過我師傅在南京和我分手的時候,他也說了,他若是不做生意,在馬當那裏就不會住下的。所以我又想去,我又不願空跑一趟。我也只好到了漢口,找着熟人,打聽打聽我師傅的下落再說。”韓廣發越聽那人的口音,越發像是朱懷亮的徒弟。有心要交接他,又怕過於冒昧,心裏計劃着,也不知在人家後面走過了幾條街道。一擡頭,那二人見路旁有一家茶館,便走進去喝茶去了。韓廣達道:“大哥,剛纔那兩個人,也有一個要到南京去,我們何不和他約着一同坐船走?”韓廣發道:“這兩個人,其中有一個好像是朱懷亮的徒弟,若然是的,一定也是本領了不得的人。我正想和他交個朋友,何不到茶館裏去喝碗茶?”韓廣達道:“這容易,我們可以走進去,和那個說南京話的,先攀起同鄉來。”

  他說着話,已是走到了茶館門口。韓廣發看見兄弟要進去,索性走快一步,先進去了。先前進來的兩個人,已是在店後臨着江岸的窗戶邊坐下。韓氏兄弟搭訕着要看風景,也在窗戶邊揀了一副座位坐下了。韓廣達道:“大哥,我看這吃菜的風味,無論南北那一省都是這樣。”那邊座上的人,聽到韓廣達說話是南京口音,也猛然的一驚,手按了桌子,昂着頭便向韓氏弟兄渾身上下打量了一遍。韓廣達再也忍不住,便和他拱拱手道:“聽閣下的口音,好像是我們同鄉。”那人也就起身拱手道:“敝處正是南京城裏,二位也是的了,請問貴姓是?”韓廣達一點頭,也不隱瞞,就把姓名行程全說了。那人也笑道:“這可是他鄉遇故知了,你們賢昆仲在南京,我就聞名的,只是無緣相會。這位是柴浩虹大哥,大概二位也聽人說過柴競兩個字了。我便是羅宣武。”韓廣達道:“原來是二位,不料今日在四川遇見,我們要爽快談談了。”說着話,不問三七二十一,就自行坐到一張桌子上來。茶館裏夥計過來問道:“四位是一處的嗎?”韓廣達道:“我們都是好朋友,怎麼不是一處?”於是四人分着四面坐下了。韓廣達道:“不瞞二位說,剛纔二位在街上走路,我們在後面聽到二位說話的口音,就跟了來的。這也幸而我們是攀同鄉的,若是我們是歹人,計算了二位半天,二位還不知道呢?出門的人,雖然是小心,但哪裏又小心得許多哩!”韓廣發道:“兄弟,你嘴太直了,好在二位不是外人,要是不然,這種話人家聽了,豈不要說我們有心取笑?”柴競笑道:“二哥爲人,只是爽快,我倒很歡喜,我們何不搬到一家客店裏同住?今天晚上,先痛飲幾杯。”韓廣達道:“好極了!我馬上回去,先預備下酒菜,二位就可以搬去。”羅宣武笑道:“韓二哥也不曾告訴我貴寓在哪裏,我們挑了行李向哪裏搬去?難道說滿街去瞎找嗎?”韓廣達哦了一聲,自己豎起手來,在頭上打了一個爆慄。笑道:“我這人太沒心肝了,我們住在河街中間,一家三元店裏。左隔壁是藥材店。石櫃臺上有一個石獅子,那地方非常好認識的。”羅宣武道:“這樣好尋的記號,那自然是容易找到了。我們回去收拾行李就來。”

  韓廣達聽說,付了茶錢,和他兄長先行告辭。柴競也就和羅宣武回了客店,收拾了包裹,清了店賬,沿着河街,一路來尋三元店。尋到一家藥材店門口,果然有一方石櫃臺子。櫃檯上有一個石獅子。停了腳,正要看客店裏招牌,突然有一個人走向前來,將包裹接了過去。柴競回頭看時,卻是韓廣達。他笑道:“我在門口望了好久了,就是這家飯店。”於是將他二人引了進去,恰好住的是一間大屋,正有鋪位,安頓好了,談笑之下,好不快樂。韓氏弟兄已早給了店夥的錢,讓他預備了酒菜,喝了一個痛快。日暮之時,打聽得有一隻船後日開往宜昌,四個人便包了一個艙。

  次日空了一天,並沒有事,同在城裏城外遊覽遊覽。到了半下午回家,只見店門口圍上一大羣人,有人叫着道:“你這和尚,好生無禮,出家人慈悲爲本,就是化緣,也要好言好語去求人家。給了你錢米,你又把我招牌石獅子拿下來,壞了我們生意人的兆頭。這石獅子是這樣的重,這樣的大,你拿了下來,我們怎樣搬得上去?”韓廣達聽了,插身進去一看,果然是一個化緣的和尚。便道:“和尚,這是你不對呀!人家既然給了錢又給了米,你爲什麼還要胡纏?”和尚道:“我也並沒有和他胡纏,不過是叫他們店裏出來一個有用的人,將石獅子搬上櫃臺,我馬上就走。”韓廣達道:“若是搬不上去呢?”和尚道:“搬不上去也不要緊,我看見這河街上,有一座觀音堂廟門塌了,請他寶號答應修好那座廟門,我就替他搬上櫃臺去。”店夥道:“師傅,你明見一個當徒弟的人,他哪裏有許多錢修理一所廟門?”和尚道:“徒弟不好,那是你們店老闆之過。徒弟出不起錢,這錢就該店老闆出。”韓廣達聽了這話,覺得這和尚簡直有些不講理,無奈自己的力量,又沒有多大把握,要不然趁一口氣,就把這石獅子抱了上去。心裏這般猶豫着,眼睛便望了石獅子發怔。羅宣武走上前,對和尚拱一拱手道:“你無非是要將石獅子搬還原處罷了,這倒不算一件什麼難事。”說着,將右腳擡起,踏在石獅子頭上,搖了一搖,那石獅子座下,使移出一道土痕。他便一彎腰,一手拿了石獅子前腳,一手抄住石獅子的尾巴下,只向上一捧,便直了腰,捧得與胸脯相齊。笑着問店夥計道:“你們這石獅子,原來是放在什麼地方的?”店夥計看呆了,不曾留神問他,一時答話不出來,只將手向石櫃臺亂指。羅宣武兩手索性向上一舉,將石獅子舉得高過石櫃臺。回過頭來笑道:“和尚,你且說應該放在什麼地方?”四周圍着看的人,早是哄的一聲,喝起彩來了。那和尚也不料突然會鑽出這樣一個過路的人,把石獅子舉了起來。待要和羅宣武理論,見他們有四個人在一路,料不是對手,便笑着點了一點頭道:“隨便你放到哪裏罷,我們再會了。”說畢,一合掌就由人叢中擠出身子而去。羅宣武將石獅子輕輕的向櫃檯上一放,拍了一拍手上的塵灰,迴轉頭來,面不改色。看的人又哄的一聲,二次喝彩。藥店裏夥計因爲羅宣武解了圍,走過來作揖,再三道謝。羅宣武道:“我並不是要幫你什麼忙,不過我看這和尚的樣子,太自負了,難道這石獅子就沒有第二個人,可以拿得動不成!所以我也拿一個樣子讓他看看。以後你們說話,總要小心一點,不要太藐視人了。”說着就和韓氏兄弟一同進飯店去了。柴競埋怨他道:“你這禍事,我看惹得不小了。這和尚決不是無用之輩,你今天當着衆人羞辱了他一場,他哪裏能就此罷休!”羅宣武道:“我們明天就走的,他到哪裏去找我。況我們一共有四個人,就是像他這樣的和尚,再來一兩個,我們也不至怕他吧。”大家一想,羅宣武這話也很對,就不十分掛在心上。

  到了次日,已是搭的船要下行之期,因此大家搬了行李,一同下船。他們四人,共包了一箇中艙,並沒有另外的搭客,起坐倒是很方便。前面兩個艙,都是散的搭客,艙板上鋪位相連,一點縫隙也沒有了。這後面一個後艙,緊連着舵艙,卻是空的,並沒有搭客。一直到了船將要離碼頭的時候,才見碼頭上陸續挑着幾擔行李箱件,先有一個粗大漢子,將東西一件一件,由船舷上搬進後艙。隨後卻扯開兩張草蓆,把艙門給擋住了。韓廣達輕輕對韓廣發道:“老大,這實在不湊巧,我們緊靠住人家有家眷的客人。這一來,說話行動,都要格外守一分規矩。”韓廣發道:“哪裏有家眷?”韓廣達道:“你看,不是有家眷,爲什麼把艙門都擋起來呢?”一言未了,果然岸上直擡下一乘小轎來。轎子歇在船頭邊,掀開轎簾子,走出來一位十六七歲的小姑娘。她是旗裝打扮,穿着一件綠色旗袍,上身緊緊的套着一字琵琶襟,藍色小坎肩。她一轉身,又露着頭上一條鬆辮,下面垂着一大綹絲穗子。身子一動,那一大綹穗子和長袍的下襬,都搖擺起來。船家看見,早由船頭上伸出兩根竹篙到岸上去。那姑娘笑嘻嘻的扶了篙子,就由跳板向上走。後面有一個五十上下的旗裝老婦,手裏拿了一根旱菸袋,操着一口京腔道:“我的格格兒,可了不得,這水邊上不是玩兒的。瞧我罷。”說着話,她已搶上前來扶住那個姑娘。一個漢子在前面引導,一個老太太在後面衛護,沿着船邊,到了後艙去了。韓廣發望着韓廣達,皺了眉道:“出門的人少說話罷,前後都是人,鬧出笑話來,大家都不好。”韓廣達也自知失言,只是默默無語。可是這後艙就熱鬧起來,一批一批送行的男女,都操着純粹的京腔說話,隔窗聽了,猶如聽戲子在戲臺上道白一般,實是好聽。及至船老闆捧了香紙鞭炮到船頭上去,接上響起鑼來,這是馬上要開船了。這裏送行的人,就也陸續而去。

  柴競一行人閒着無事,推開篷窗向外看船家開船。只見船夥抽開跳板,扶起竹篙,正一篙子向岸上點去。忽然有兩個人,一老一少,從岸上飛奔下碼頭來。那一個老的對船上連連招手道:“船老闆,你收了我們的定錢,怎樣不等我們到,你就開船了?”說着話時,隨後有一個人挑着行李也跟了來。船老闆由船艙裏鑽到船頭上去,就對那人道:“客人,我不是早已對你說的,今天下午,一準開船嗎?我們船上搭了一船的客人,不能爲你二位,都耽擱在這裏久等。你總算趕到了,就請你上來擠一擠罷。”船夥復又搭好了跳板,讓一老一少上了船,行李都搬放在船頭上。船老闆一望艙裏,鋪蓋相連,哪裏還能加入。呆呆的對着一挑行李,卻沒有個作道理處。那年老的道:“我們上是上了船了,但是決不能就這樣站在船頭上,你要把我們安插到艙裏去纔好。”船老闆進艙裏商談了一陣子,那些搭客都說:“只要是讓得出地方來,都可以讓的。你只顧自己得錢,也不問這艙里人堆得怎麼樣,我們不能花錢找罪受。”說着話時,大家一倡百和,都說船老闆不好,轟起來。船老闆一看情勢不對,也不敢再向下說了。就轉過來對那老人道:“不是我故意怠慢客人,委實是二位來晚了。我當是不來,把空位搭了別個客人了。二位若是願搭別條船,我情願把定錢退出來。”老人道:“若是今天有別條船可以搭得上,我也不在這裏擠了。明後日都是忌日,你們同行又不開船,我們若不搭你這條船,就要耽擱三日的行程了。我們偏是有事,一天也耽擱不得的。你真沒有地方,我們也來晚了,自認一個錯。你隨便找一個所在,只要能伸伸腿坐下去,我們就心滿意足了。”船老闆見他說得如此遷就,再要不答應,自己心上也過意不去。因道:“有是有個地方,只是委屈一點。那個地方日裏要把舵,是露開船篷,晚上我們夥計都睡在那裏,也擠得厲害。”那老人道:“出門的人哪顧得許多,我都將就了。”船家聽了,就叫兩個船夥,把他的東西,一齊搬到舵梢上去了,隨後兩個客人,也扶着船篷背,由船邊走向後面。

  當他們走過來,柴競等仔細看着他們,那年老的五十上下;這年輕的也不過上了二十歲,只是臉上紙一般白,似乎有了病。羅宣武笑着輕輕的對他們說道:“這條船上的後艙,配成對了。有一個老太婆陪着小姑娘,就有一個老頭子陪着少年書生。”柴競道:“有些不對。”將嘴向後艙一努道:“這二位分明是主僕之分,剛纔過去的老頭子,雖不是那少的父親,身分卻差不多,總是少年的長輩。他二人不知道有什麼急事,倒非坐這條船不可?這少年一臉的病容,這種江風再一吹,豈不要弄出大病來。”羅宣武道:“他既是願意去,我們還和他當什麼心?”柴競一笑,也就算了。船行了半日,柴競因爲要大解,就走到後艄上來。回時經過舵樓下,只見那老人縮得像刺蝟一般,靠了行李捲,兩肘撐了膝蓋坐着。那少年用一條厚被,將身子捲了,睡在船板上,又伸了兩隻手在外,捧了一本書看。看那樣子,正是受不住江上風吹。柴競走回船艙來,就對大家說了。韓廣達道:“我們這個艙,再添上兩個人,也不見得擠,就把他讓到艙裏來住罷。既是讀書人,一定很懂禮節,不會讓我們討厭,大家的意思如何?”大家還不曾答應,他已推艙篷出去了。

  去了許久,笑嘻嘻的提了一捆行李捲進來,隨後一老一少,他跟着他走進艙內。那少年進了艙,就對着各人一揖,說道:“多謝諸位大叔推愛,到了宜昌,再行重謝。晚生是個有病之身,實在不能受風吹,要不然也不敢搬進來打攪。”大家都說出門人大家方便,不算什麼,也安慰了那少年一陣。韓廣達道:“這又是那一句老話,四海之內,皆兄弟也。這算什麼?”說着,就把自己鋪好了的鋪蓋,移了一移,騰出一塊地方來。那老人連連拱手道:“這樣相讓,委實不敢當,愚叔侄只要有一隅之地,可以躺下,就很好了。”韓廣達道:“你這位老人家,就是這樣不爽快。我們既然把你請進來了,何爭多讓他佔些地位?我們若是把你讓進來,還是讓你受委屈,那就不如不讓你進來了。”那少年笑道:“五叔,我們恭敬不如從命,就這樣住下罷。”少年說話時,似乎帶點氣喘,卻是很吃力,便坐在艙板上,靠住了船篷壁。那老年的解了鋪蓋卷,先讓那少年睡下,然後他才整頓別的東西。

  大家和他談起來,這才知道他們是叔侄兩位,姓秦,叔叔名幕唐,是浙江紹興人,在四川遊幕的;侄子名學詩,隨着叔父出門,也來學幕。近來因爲幕唐找不着好東家,潦倒得很;學詩又身上有病,有些不服水土。慕唐年老灰心,覺遊幕沒有什麼好處,因此下了決心,索性送侄兒回家,還是去做舉子業。預備趕回家去,就趕今年的學考。學詩也因爲跟了叔父若干年,雖然見作幕賓的人,有不少發了財,但是鬧了一生,也是爲人作嫁。叔叔說是送回去趕今年的學考,無論中與不中,好在後來日子正長,總比在四川遊幕有興趣得多。所以幕唐說回家,他就歸心似箭。恰好剛要動身的時候,又接到第四個叔叔從武昌來了一封信,約定一個月內在武昌會齊,一同回家。秦學詩只是怕誤了一個月的信約,雖然身上有病,也顧不得許多,叔侄二人就趕了這一條船走。柴競見他們也是落魄的文人,自己是念過幾句書,棄文就武的人,對他二人,不免起了一番同病相憐之意。偶然和秦學詩談些古今文章得失,他也對答如流,並不見有不如之處。不和他談話,他也不找人說話,只是躺在鋪蓋上,枕頭疊的高高的,兩手捧了書看。因就着外面的光,而靠了後艙,只管捧着書看了去。

  看書的時候,時時聽到艙板以後,有一種清脆流利的京白,起先還不大留意,後來越聽越覺好聽,在手裏捧着書半天也不能翻過去一頁。眼望了書上的字,卻是模糊做一塊,一個字也看不出來。這天下午,同艙的人都睡了午覺,只有秦學詩才分日夜的睡覺,這時卻不要睡,手上捧了一本叔父手抄的八股文,正看的是止子路宿殺雞一篇。那篇文字作得有些賦的意味,不覺興致勃然。忽然後面艙裏那種清脆流利的京話,又說將起來道:“姥姥,到了武昌,你總得陪着我耽擱三五天兒。小孩兒的時候,就聽到人說黃鶴樓,來去好幾趟,都沒有遊逛去,真算白到了湖北。這一回無論怎麼說,你得帶我去逛逛。就是老人家知道,這也是很風雅的事兒,大概不能派我們一個什麼罪的。再說天倒下來,還有屋頂撐着啦。你拚了,賣一賣老面子,決不能夠有什麼事。你是答應不答應呢?我這兒先給你請安了。”秦學詩聽得她說的那種話,非常悅耳。正聽得有趣,忽聽得一個蒼老些的婦人聲音說道:“別嚷了,這就到了灩澦堆了,你瞧瞧罷。去年個五月裏來,你瞧見這石頭有多麼高!”又聽見她道:“喲,這就是一大堆石頭嗎?去年夏天來,它不過露出一點頭尖兒在水面上,敢情有這麼高啊!我瞧有二三十丈吧。夏天的水,這兒是多麼深啦,這要是……”那老婦道:“別說了!別說了!”

  秦學詩聽到這話,想起了要到峽門了。這正是出蜀的頭一幕景緻,不能不看,丟了書,便坐將起來。當他坐起來時,同艙的客人都驚醒了。韓氏兄弟是第一次在蜀江裏走,老早聽得人說三峽的景緻,怕錯過了。這時二人首先坐到篷窗邊,觀看江景。水到這裏,流得很急,船比扯了風帆還快,順流而去,就鑽進了一道山口。據秦慕唐說,這就是瞿塘峽了。這兩邊的山,壁立上去,若不是聽到水聲,倒疑置身在一條大而又深的巷子裏了。這兩邊的山壁,究竟有多麼高,卻是估量不着。不過人在船上,擡頭向上看時,那兩邊的石壁,由下向上,越高越窄。高到盡頭的時候,幾乎要聯結到一處,只是中間露出一尺寬窄的白縫,那就是天了。這時候雖然還未脫過隆冬,然而那石壁上的蒼苔翠樹,依然還是斷斷續續的,依附在那硃砂般的紅石上,煞是好看。這個峽裏,雖然是一條深巷一樣,恰又不是一直向下的,依着山勢,左環右轉,曲曲折折。江流遠道而來,讓兩山一夾,窄的地方,甚至只容得兩條船一來一往,因此洶涌得向下狂奔。在山壁的曲折處,打在石頭上,猛的浪花四濺。紆緩一點的,水勢一撲一扭,也就捲成若干水漩,急流而去。

  船到這裏,船家一齊出頭,篙櫓舵索,都在手邊,要用哪一樣,就用哪一樣,免得一時疏忽,便出了毛病。船下面的水,扛着這船直跑。看着船家,一個個都是面紅耳赤,驚心吊膽,深怕向石壁上一撞。看看船外的景緻,轉過一個山腳,又是一個山腳,上面的山頭有平的,有尖的,也有圓的,一節一節,變幻不定。石壁上掛着有大小泉水,大的如一幅水晶簾子一般,也不知由何而來,從上面懸到山腰或山腳,小的如一條冰蛇,蜿蜒而下,最小的散開來,卻又像一陣晴雨,風一吹,兀自有一陣寒冷的水氣撲人。而且船經過這裏,若不遇到來船,一切人世雞鳴犬吠之聲,都不會有。只有江裏的流水聲,和石壁上的泉聲樹聲,陰沉沉的,幽暗暗的,冷清清的。高高在上,露出那一線天光,舉目四望,彷彿大家並不是生在天地間了。韓廣達生平也不知道什麼叫賞玩風景,而且看了什麼,也不忍不說。現在兩手扶了船窗看呆了,心裏好像到了古廟裏拜了佛像一般,自己嚴肅起來,作聲不得。這一帶的景緻,都是這樣幽靜,令人賞嘆不置。可是山峽裏只有那一線天光,天色容易昏黑。船家不敢冒昧前進,揀了一個水勢平緩些的峽彎子裏,就將船停住了。

  韓廣達到了此處,才緩過胸頭那一口氣來,笑道:“這地方的景緻,好是實在好,就是船走得太快一點,我有點……”韓廣發聽說,向他以目示意,不讓他跟着向下說。秦學詩看到這種行動,就對秦慕唐笑道:“五叔,這位大叔,真是爽快。據我看,乃是朱家郭解一流。”秦慕唐摸着鬍子,點頭笑了一笑。韓廣達笑道:“小兄弟,你可不要拿文章說我,我並不懂文章啊!”秦慕唐笑道:“韓二哥,你不要誤會,他不是說你別的,他說你很像古來的俠客哩!”韓廣達哈哈大笑道:“俠客哪裏比得上?要說看見過俠客,這個我們倒老老實實的敢承認。”秦慕唐突然一伸腰,望了韓廣達道:“怎麼樣,你老哥看見過俠客嗎?我就歡喜故事,你老哥既然知道,何不談一兩回好故事,讓我們聽聽。”韓廣達昂着頭想了一想,正待找一件驚奇的故事,說給他們聽,只聽船頭上嘩啦嘩啦一陣響,正是彎好了船,拖了錨,抖着鐵鏈子的聲音。秦學詩伸頭一看,船彎進山凹子裏去,山腰裏一列排幾家人家。人家後面又是一帶竹林,斜插過屋頂去。人家前面,斜斜的山坡,擁着幾方玲瓏大石,一片水草,很有畫意。因道:“五叔,這裏有個意思,我們岸上走走吧。”秦慕唐也不覺動了遊興,便約了韓廣達談笑着,和他一路走上岸來。這幾戶人家,就是住在江邊,代人拉縴的。其中也有一家雜貨店,賣些過往客人應用的東西。

  在船上看岸上時,風景非常之好,及至走到岸上,卻又不過爾爾。走了幾步,依然又迴轉船來,秦學詩在前走,秦幕唐在後跟。當他們走到船邊,將要踏上跳板,只見一個綢旗裝女子,嫋嫋婷婷,在船頭上一步一步走下來。額上長長的留海發一直齊平到眉邊,兩頰胭脂搭得紅紅兒的,一望便知是位北方之美。他心裏一動:一路之上,所聽得的清脆流利的京白,就是她所說的了。我先聽了那種京白,不過猜是一位少年女子,不料卻是如此秀麗的人。心裏這樣想着,無意之間,算是讓路,閃在一旁,只管目不轉睛的望了那女子出神。那女子原是低了頭走的,走到跳板當中一擡頭,看見有個少年書生,站在跳板頭邊擋了去路,不免頓了一頓。但是隻停頓了一下,她還是那不介意的樣子,又一步一步走下來。當她走近前時,不免向人看了一看。秦學詩說不出所以然,臉先紅起來。那女子走上岸,就聽到有人叫道:“姑娘,你怎麼也不對我說一聲兒,就跑到岸上去了?這裏岸又陡,水又急,可不是玩兒的。”看時,一個五十上下的婦人,由篷裏推窗出來,連連向岸上招手。這女子也對她點點頭笑道:“岸上瞧瞧不好嗎?”那老婦笑道:“真淘氣!”說着,也就由船上跟了下來。秦學詩本要上船的,看見這老婦人要下船,又站在一邊,等了一等。那老婦人走下船來,見他二人站在一邊,卻笑着點點頭道:“勞駕。”秦學詩的勝更紅了,也不知道怎樣答應好,鼻子裏卻哼了一陣,那老婦自去了。秦幕唐原在身後的,這時已搶到他前面,走上了跳板。秦學詩這才醒過來,跟着秦慕唐,一路上了船。上船之後,靠住船窗,向岸上閒眺。那女子笑嘻嘻的,隨着那老婦走來走去。有時在地上揀一小塊石頭,有時又在地上掐一顆草,鬧個不歇。那老婦笑道:“我的姑娘,我真受不了。”說着,用手拉了她要走上船,她正笑得要扭轉身軀,一見秦學詩望了岸上發呆,她立刻正了面孔,和那老婦一路走上船來。她當秦學詩的窗口走過去時,她用手牽着那長齊鞋口的衣襬,拂動了窗襟,只覺得有一陣似香非香的氣昧,襲入鼻端。她過去了許久,猶自有一股氣味,環繞身之前後。

  過了一會兒,後艙裏面兩個人就唧唧喁喁說起話來。秦學詩心裏想着,他們這話,莫非是說我的?是好意呢,還是惡意呢?坐在一邊只管猜疑着,卻找不出一個究竟來。直待秦幕唐拍着他的肩膀道:“這三峽的風景有得看了,你儘管推開篷來做什麼?天色黑到這樣了,你還看得見什麼嗎?”秦學詩擡頭一看,岸上黑巍巍的一叢影子裏,射出幾點燈光,一切的景緻都模糊了。一笑之下,放了鋪蓋,便倒頭睡將下去。一時船家開了晚飯來吃,大家吃得很高興。秦學詩卻只吃了一碗,依然又躺下去。這時候後艙裏那女子嬌滴滴的聲音,又說起來了。也不知道她們是由什麼事上談起,居然也談到了讀書。那女子道:“凡是讀書的人,到了咱們北京城裏,就算有個出頭之日了。”那老婦道:“那是怎麼說?”女子道:“你想,要不是中了舉,能到北京城裏來會試嗎?咱們在成都,街坊就是個舉人,很現着了不得。讀書人到了那個樣兒,那不算出了頭嗎?”那老婦哈哈笑道:“你別說這些鄉下人的話了,北京城裏的翰林院,窮得在廟裏待着的,多着呢!這就是爲着有了官,還沒受職,這個你還不懂。將來你或者找一個讀書的女婿,也跟着在一處磨鍊磨鍊,你就知道了。”女子笑着道:“你真是倚老賣老,跟你好好兒的說話,你怎麼瞎說八道起來了!”只聽老婦噗嗤一笑,隨後唧唧喁喁的,聽不清說了些什麼。那女子也不答話,只有那老婦一個人說。最後她又高着些聲音道:“現在是漢滿通婚的,那要什麼緊?”那女子格格的一笑,就啐了她一口。這句話以後,她們的話鋒,就轉到別件事情上去了。秦學詩聽了許久,也沒有聽出什麼,一直到滿船人都已睡靜,聽不到一點聲音,見才安心去睡。只是這一席話,增加了他滿腔的心事:據他們那些兒笑話聽起來,分明把讀書人指着我。後來又說什麼滿漢通婚,這雖然是說笑話,總也看着我還有點合身分,才肯說這話的。他這樣一想,把那女子的模樣兒,在心上就印得更深了。

  次日天亮,後艙裏那清脆的京白一開口,他就自然醒了。先還不過覺得這種京白是聽得有味,後來聽熟了,便覺是一劑清涼散。每一句京白,都在心頭上冰涼的印了一下,又是快活,又是麻木。心想着這女子是旗人,已是無疑的了,據她那種舉止和她說話的口氣看起來,似乎還是仕宦之家的女子。旗人出京,除了駐防而外,其餘便是以官爲業。這女子一口京白,現在四川,當然是京外駐防旗官的子女了。她既是個小姐,何以只和這樣一個老婦同行?而且在她口裏說,過武昌的時候,還要到黃鶴樓玩玩,分明她的行程還是經過漢口了。這樣看來,大概她是要由湖北迴北京去的了。若是真個回北京,我哪裏再上北京去找她去?除非合她的話,直待我中了舉了,到北京去會試。但是我現在剛剛來走一條下場的路,連一個小秀才還不知道是否可以拿得穩,哪裏敢做中舉的夢?中不了舉,數千裏之遙,我跑到北京去作什麼?不上北京,天南地北,哪裏去見她?就以我們此時同舟而論,到了宜昌,就要換船的,又能聚首多時?只這短短的時間,轉眼就過去的,我又何必發一種無謂之癡想?在他的念頭這樣一轉之間,把兩日來耳朵裏眼睛裏所種下的情苗愛葉,卻掃了一個乾淨。但是他雖是這樣堅決的想着,那隔壁的京白一說起來,卻又不由自主的聽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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